第十一章
八月的一个下午,伊莉姬第一次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并骄傲地拿给父亲看,而艾伯纳却没能在她身边祝贺。那天早晨,一位筋疲力尽的信使来到了拉海纳镇,他从海岛另一头爬过了重重高山而来,他讲的故事实在教人没法儿相信。艾伯纳只得叫来柯基为他一字一句地翻译,而年轻的柯基说:“是真的!亚伯拉罕・休利特和尤蕾妮亚・休利特夫妇从茂宜岛另一头的哈那村一路徒步走过来了。”
“他们为什么不坐独木舟?”艾伯纳大惑不解地问道。
柯基飞快地盘问张着大嘴直喘粗气的信使,待到对方做出解释时,柯基却茫然地瞪起了眼睛。“真是难以置信,”柯基喃喃道,“亚伯拉罕和尤蕾妮亚昨天凌晨四点钟坐着一艘双桅独木舟出发,可六点钟的时候风浪太大,独木舟居然散了架,于是亚伯拉罕带着妻子冒着风浪爬上了岸。然后他们走了四十英里来到了瓦伊鲁库,他们现在还待在那儿呢。”
“我原以为女人走不了那样的路。”艾伯纳说。
“你说得没错。那是茂宜岛上最糟糕的一段路。但是尤蕾妮亚没办法,她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他们俩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能为他们……”艾伯纳不明白。
“他们觉得尤蕾妮亚快死了。”信使说道。
“要是她快死了,”艾伯纳身上直冒汗,神经也紧张起来,“那,她是怎么到瓦伊鲁库的呢?”
信使打着手势说:“散架的独木舟上有几个划桨手用藤蔓绑在她的胳膊,把她从沟里拽上来。然后,他们再下去到另一头,抓着藤蔓……”
没等这位疲惫不堪的信使说完,艾伯纳就跪倒在灰扑扑的地面上,举起了双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尤蕾妮亚的模样来,她没精打采、吓得木木怔怔的,脚下是无比艰难的路途。艾伯纳祷告起来:“仁慈的天父啊,请拯救您的仆人尤蕾妮亚姐妹吧。在她惊惶不安的时刻,拯救她吧。”
信使插嘴说:“亚伯拉罕・休利特说你必须现在就拿上《圣经》去帮助他。”
“拿上《圣经》?”艾伯纳嚷道,“我以为……”
“他们现在就需要你,”信使坚持说,“我离开的时候,她好像马上就要生了。”
一想到得帮着接生,艾伯纳简直吓坏了,然而他还是快步跑到花园里,杰露莎正在那儿给姑娘们上课呢。一看见艾伯纳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杰露莎就知道岛上又出事了。艾伯纳说:“尤蕾妮亚姐妹要到我们这里来求助,可到瓦伊鲁库就走不了了。”杰露莎听了吓了一跳。黑尔夫妇从来没有谈论过尤蕾妮亚怀孕的事,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他们也没有谈过杰露莎怀孕的事。他们两人都相信奇迹自会发生,宝宝要么会顺顺利利地出生,要么就会等到惠普尔医生在的时候出生。而眼下,他们站在椰林里,必须硬着头皮面对这即将到来的现实。
“我带上德兰的《接生术》,尽力而为。”艾伯纳的语气干巴巴的,而他心底却在呐喊:“我要跟你在一起,杰露莎!凭着上帝的意志,我要看着你的宝宝平安地出生。”
她答道:“你必须去帮助尤蕾妮亚姐妹。”然而她心里想的是:“我好害怕,要是妈妈在身边该多好啊。”
于是这两名传教士虽然深爱着彼此,却因公理教义不准而无法诉说衷肠,夫妻俩只能在正午的日光下凝望着彼此的眼睛,旋即移开视线。艾伯纳先打破僵局,两人进屋去把德兰写的医书放进包裹时,艾伯纳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包裹收拾得歪歪斜斜,那本至关重要的书也掉在了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艾伯纳跪在地上整理,他把脸埋在了双手中,抽泣道:“尤蕾妮亚姐姐,愿上帝保佑你!”然而他原想说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艾伯纳和信使徒步从拉海纳镇向海岛另一边的瓦伊鲁库前进。他们爬上高高的山峰,跋涉在满是乱石的贫瘠土地上。正当他们走得汗流浃背时,前头扬起了一大团灰尘,那是克罗罗和他的手下们撵着奴隶带着一大车檀香木过来。艾伯纳的心头腾起一股怒火,对首领斥道:“你们伐檀香木的时候,你的镇子垮了。”他没来得及听见克罗罗的申辩——“这是我手下的人。我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艾伯纳看见很多仆人背着的并不是从大树上锯下来的树干,而是从土里刨出来的树苗和树根。
“你们连新长出来的树都挖?”艾伯纳痛心疾首地问。
“这是我的檀香木。”克罗罗说。
“你这个没有信仰的仆人。”艾伯纳喊道,瘸着腿继续赶路。
他们来到了最高的那道山梁,在那里已经可以俯瞰到瓦伊鲁库的房屋。这时,艾伯纳停下来擦了擦汗,心里想道:“如果攀上这座小山对于我们来说尚且如此困难,尤蕾妮亚又如何能忍受这旅途的艰辛?”
到了瓦伊鲁库村,一切全明白了。他们乘坐的独木舟散架后,亚伯拉罕对妻子连推带拉,在陆地上走了四十多英里,一心想着要到拉海纳镇找黑尔夫妇,这一番折腾大大加重了尤蕾妮亚的痛苦。眼下两个人被困在一座行脚商的小棚子里,痛苦不堪、孤立无援。
尤蕾妮亚经过这番长途跋涉居然还没丢掉性命,简直堪称奇迹,可更大的奇迹是,亚伯拉罕居然没有想到求助于本地的夏威夷接生婆。其实在整个太平洋地区,这里的接生婆医术是最高明的,她们十分钟都不到,就能诊断出尤蕾妮亚实际上是劳累过度诱发的早产。假若休利特夫妇向她们求助,本可以干净利落地接生出一个健康的婴儿。然而,如果休利特夫妇真的接受了她们的帮助,就意味着承认一个黑皮肤的夏威夷野人竟然知道如何接生出一个基督教白人的孩子,这种事情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我想找本地的产婆来,这想法让我难受。”亚伯拉罕兄弟跑上来迎接一瘸一拐的客人,对艾伯纳忏悔道,“可是我毕竟记得《耶利米书》第10章第2节里面说:‘耶和华如此说,你们不要效法列国的行为’,于是我将妻子带到自己的同胞这里来了。”
艾伯纳赞许他的明智,有那么一会儿,这两个年轻人不住地互相恭维着对方的英明决定。过了一会儿,艾伯纳问道:“尤蕾妮亚姐妹现在情况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可怜的亚伯拉罕兄弟的心头涌上一股高尚的情感,使他几乎说不出那个词儿来,可他最后还是挤出了几个字:“她似乎流了不少羊水。”
暮色越来越重了,艾伯纳满面愁容地看着这位同伴,然后像患了热病似的慌忙打开医书。他笨手笨脚地乱翻一气,找到了一个标题为“早期破水”的章节。艾伯纳快速地阅读着书里的内容,胃里开始感觉到一阵恶心。情况的确不太好,然而他抬起头看到亚伯拉罕兄弟是如此绝望,艾伯纳咬紧牙关,勇敢地说:“我要见见尤蕾妮亚姐妹。”
亚伯拉罕带他走向一座在瓦伊鲁库做生意的英国人居住的低矮的茅草屋,房屋的男女主人都远在火奴鲁鲁,房子周围聚集着五六十个当地人,全坐在地上瞪眼看着这几个稀奇的白人。艾伯纳的胳膊底下夹着医书穿过人群,走向那座寒酸的小屋,去见那个跟他在“西提思”号上那间狭小舱位里同处一室的、奄奄一息的女人。
“晚上好,尤蕾妮亚姐妹。”他严肃地说,而她则勇敢地回答道:“能在此见到小舱房里同舟共济的人,真令人欣慰。”于是他们谈论了一会儿那些快乐的日子。
接着艾伯纳问道:“尤蕾妮亚姐妹,你什么时候……”他突然觉得万分尴尬,于是顿了一下,紧接着飞快说完,“你的阵痛,有多久了?”
“今天早晨六点钟开始。”尤蕾妮亚说。艾伯纳茫然地瞪着她,脑海中却急速思考着:“哦,上帝啊!那时候她刚开始翻越那些海边的溪谷!”
他擦擦前额,慢慢说:“那是十二个小时之前了。假定真是这样,尤蕾妮亚姐妹,孩子将在午夜降生。”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六个小时。
艾伯纳硬着头皮问道:“你的阵痛是不是很频繁?”
“没有感觉频繁。”她答道。
“请原谅。”他说,然后开始在书里胡乱翻找着指示。光线太暗了,艾伯纳看不清楚,于是他叫亚伯拉罕兄弟去拿一盏夏威夷椰油灯,借着摇曳跳动的灯光,艾伯纳开始搜寻那些有用的字句。“有塔帕树皮布吗?”他问,别人给他拿来一块之后,他将其裁为两半,然后拧成一根绳,一头打上结,另一头系在床脚。“你得抓着这些结,尤蕾妮亚姐妹,”他教给她说,“在早期破水这种情况下生产,你得多花不少力气。”
话一出口,艾伯纳就后悔了。尤蕾妮亚惊骇地抬起脸来问道:“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
“不,尤蕾妮亚姐妹。”他安慰道,“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们会顺利的。”
她本能地握住他的手,低语道:“你能来这里,我和我亲爱的丈夫都十分高兴。”但是当艾伯纳像孩子那样红着脸,想要按照医书上所说的方法查看她的肚子时,他和休利特夫妇都觉得她最好还是先用她所有的内衣盖住身体,然后再加上一块结实的塔帕树皮布。艾伯纳就透过这重重覆盖摸索着,严肃地说:“似乎没什么不对头的。”
然而,从床上猛然传来一阵尖叫声,绳子也随之拉紧。艾伯纳吓得猛然缩回了头。他赶紧跑到毕剥作响的油灯旁查看怀表上的时间。过了不到四分钟,又传来一声尖叫,绳子又被拽紧了。艾伯纳满头大汗地翻着书,盼着能从中找到些让人放心的说法。他奔回床头,高兴地宣布:“尤蕾妮亚姐妹,一切顺利。时间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亚伯拉罕的脸泛出吓人的白色,显而易见是想吐得厉害。艾伯纳离开正在用力抓着绳子的产妇,跑到产房门口用夏威夷语喊道:“哪个能过来照顾一下休利特牧师!”有两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明白丈夫此时的心理,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扶着传教士走了出去。正如她们先前就已经用下流的语言对围观的人们预言过的那样,亚伯拉罕果然大吐特吐起来。就在婆子们宽慰着他的时候,其他的夏威夷人纷纷耳语道:“他们这么干岂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们最好的接生婆竟然待在茅屋外头照顾丈夫,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男人却在里面照顾着产妇。”
“他们美国人就是这么干的。”一个旁观者说。
几名接生婆丢下休利特,竖起耳朵仔细听尤蕾妮亚的尖叫声,这些女人单凭耳朵听,就比捧着医书的艾伯纳更了解草棚里面的情况。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休利特恶心一阵后,平静了下来。他擦了擦泪汪汪的蓝眼睛,推开人群走回草棚,问道:“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休利特兄弟!”艾伯纳愤怒地吼道,“除非你在这里能帮上忙,否则你得待在外面。”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急得快要发疯的丈夫问道。艾伯纳又一次跑到门口,喊来了接生婆,几个人搀起亚伯拉罕,不让他离开她们身边。
阵痛越来越频繁,艾伯纳不住地翻着书,插空说道:“尤蕾妮亚姐妹,看起来,今夜上帝的确在守护着我们。”
“我的性命,现在完全交给了你,艾伯纳兄弟。”虚弱不堪的产妇答道,“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过了一阵子,艾伯纳想起她刚才讲这番话的语气是多么的疲惫无力,于是立刻万分恐惧地看了看尤蕾妮亚,发现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阵痛了。现在她正直挺挺地躺着。艾伯纳慌了神,他摸了摸她的手腕,好像已经有些发凉了。艾伯纳跑到门口喊着:“亚伯拉罕兄弟!快过来!”丈夫跌跌撞撞地摸进屋里的时候,艾伯纳凄然说:“她怕是已经死去了。”
亚伯拉罕・休利特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跪在床边,拉起了妻子的手。被出其不意地碰了一下,尤蕾妮亚的肩膀换了个位置。艾伯纳惊喜地喊道:“她会不会是睡着了?”
屋外专心听着动静的接生婆们已经告诉围观的人们:“她睡着了。可能会睡上一两个小时。醒过来后,又得重新折腾一番。”
“开始生了的女人又睡着了,这是好兆头吗?”围观的人们问道。
“不是。”接生婆们说。
“为什么?”一个男人问道。
“这说明她已经没力气了。”女人答道。
“那……里面的人应该怎么做?”男人继续问。
“他们应该去采点草药。”接生婆们说。
“干什么用?”
“止血,过一会儿要用……她现在已经十分虚弱了。”
艾伯纳和亚伯拉罕待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发狂地翻着医书,可怎么也找不到关于生产第十八个小时昏睡情况的说明。艾伯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怕得要命。“书里一定有解释。”他喃喃道,但是笨拙的手指头怎么也无法翻书,“亚伯拉罕兄弟,你找到什么结果了吗?”
接下来,阵痛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了,来势汹汹,一阵一阵地颇有节奏。然而这于事无补,因为身上痛的不是尤蕾妮亚,而是她的丈夫亚伯拉罕。这位营养不良的传教士捂着肚子,他的肚子跟着产妇阵痛的节奏也一阵阵地发痛,让人看了难受。艾伯纳只好第三次跑到门口,央求那些夏威夷人把他的助手拉走。“别让他进来了!”艾伯纳厉声说。
凌晨两点的时候,尤蕾妮亚・休利特醒了过来。五点时,产妇阵痛的周期缩短到一分半钟一次,外面听着的女人们预言:“快生了。”艾伯纳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可还在胡乱翻着书。他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将接受一次特殊的考验。艾伯纳不知道尤蕾妮亚是否会正常分娩,所以他一直在医书的后半部分翻来翻去,而那里的图例全讲的是非正常分娩。艾伯纳被一个图例下面的黑体字吸引住了:“非正常分娩:肩臂先露产式。”他飞快地翻到相关的文字说明,发现如果真的要面对这种情况,那么接下来,他将面临着非常艰巨的任务。要是能预测出尤蕾妮亚是不是正常分娩,那么就可以为正式分娩做些准备了。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尤蕾妮亚身上还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床单和塔帕树皮布,他不方便亲手将它们解下来,也没法叫她自己解。于是艾伯纳来到门口,黎明的光辉已经穿透了棕榈树,他把睡着了的亚伯拉罕兄弟叫过来。一个接生婆朝门这边走来,然而艾伯纳心里着实害怕她们,于是闪到一边去了。亚伯拉罕被叫醒了,艾伯纳对他说:“亚伯拉罕兄弟,你得给你妻子脱衣服。马上就要生产了。”
亚伯拉罕看看同伴,一语不发地向床边走去,然而一阵剧烈的阵痛又向他袭来,亚伯拉罕只得逃离了产房。这时,床上一阵剧烈的扑腾却使艾伯纳的困境迎刃而解。尤蕾妮亚出现了一阵剧烈的阵痛,把身上盖着的东西都踢开了,尖叫着恳求艾伯纳来救她。艾伯纳像个男学生似的吞咽着口水,浑身由于羞耻而颤抖个不停。奇怪的是,当他走到床边时,所有的惊慌所措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艾伯纳的内心洋溢着对上帝的无限感恩,暗自想到:“那肯定是婴儿的头部。这是正常产式。”
门外的人听到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两位接生婆严肃地说:“他最好已经备好草药了。”
艾伯纳全神贯注于手里的男婴,剪脐带、打结这几件事令他伤透了脑筋。他拼命回忆那本接生医书上的说明,总算做得还不错。他抱着新生儿在暗处站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后,他走进晨曦中,把孩子交给了一个当地女人,夏威夷人知道会用到她,早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就把她叫来了,于是这个女人把孩子放在了胸口。
第一个接生婆说:“他应该去看护母亲。”
第二个接道:“我怀疑他不会给孕妇按摩肚子,帮着排出恶露。”
第一个又问道:“你觉得他想不想要这些草药?”她所说的草药是一种熬制的饮料,两千年来,当地人一直用这种东西来止血。
但是第二个接生婆答道:“他肯定不想要。”
眼下,艾伯纳正在房间里狂乱地翻书,现在得找找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把床铺收拾干净,给母亲擦洗了身体,听了听她的呼吸声,然后警觉地发现,出了一件书里没写的事情。
“亚伯拉罕兄弟!”艾伯纳惊恐地喊道。
“怎么了?”病恹恹的丈夫应道。
“我恐怕她的血流得太多了。”
亚伯拉罕兄弟什么也不懂,但还是迅速翻着书,两名传教士徒劳地拼凑着书本上的知识,把它们当作救命稻草。虽然他们充满善意,可是尤蕾妮亚姐妹还是在那张简陋的病床上变得越来越虚弱。一个白天的奔波,加上整晚的折腾,无情地耗尽了她的生命,尤蕾妮亚的颜色开始发灰。
“她不该睡得这么沉呀。”艾伯纳慌乱地嚷着。
“咱们该怎么办?”休利特呜咽着说,“哦,上帝啊!不要让她现在就死去!”
门外的接生婆说:“他们应该给她按摩肚子,但他们反倒在聊天。”一大群当地人整夜围在旁边看热闹,消息渐渐传开,这个虚弱的白人妇女快死了。这个消息像清晨的阳光一样,从椰子和棕榈树中间穿过,洒在他们心头,于是那些一向认为女人分娩神秘且不可捉摸的夏威夷土著们抹起了眼泪。而这时候,传教士们还不知道尤蕾妮亚即将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艾伯纳筋疲力尽地坐在一棵海木槿下面。过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说:“亚伯拉罕兄弟,为了拯救你亲爱的妻子,我已经尽了全力。”
“这是上帝的意志。”休利特喃喃道。
“还有,”艾伯纳喊道,用拳头砰砰地敲着那本医书,“这本书里肯定有什么我们没有读到的东西。”
“这是上帝的意志。”休利特坚持说。
围观的夏威夷人说:“白人做事的方法真奇怪。”
“在读书、打枪,还有他们的新天神这些方面,他们太聪明了。”一位年老的妇人评论道,“所以你们以为他们能想出比现在更好的办法来接生孩子。”
“最奇特的是,”另一个夏威夷人指出,“美国男人居然做着女人的事情。”但是那位对整个接生过程一直很不满意的老妇人却第一个告诉人们:“尽管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还算不坏。”
埋葬了尤蕾妮亚之后——此后,又有很多女传教士死于分娩,或者死于过度劳累所导致的体能衰竭——艾伯纳与当地人商议,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该如何照顾亚伯拉罕・休利特和新出生的男婴,还得给宝宝找个乳母,直到他们可以返回位于茂宜岛另一头的哈纳岛。商量完具体细节后,艾伯纳和信使沿着山路往家走。没走多远,他们就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他们,正是亚伯拉罕兄弟,他请求两人把他的孩子一同带走。
“拉海纳会有人照顾宝宝的。”他绝望地说。
“不行,”艾伯纳拒绝道,“这样做不合规矩。”
“我该拿这个宝宝怎么办呢?”亚伯拉罕兄弟恳求。
艾伯纳听了这个问题很气愤,他答道:“怎么办?亚伯拉罕兄弟,你得照顾他,把他抚养成为一名强壮的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亚伯拉罕兄弟喃喃道。
“住口!”艾伯纳厉声喝道,“你有责任去学习这些。”说完,他将这位精神恍惚的传教士转过身去,叫他回瓦伊鲁库去担负起照顾宝宝的责任。传教士笨手笨脚地离开后,艾伯纳对信使怒冲冲地说:“我认为,如果他那时候能鼓起勇气,他的妻子就用不着死了。如果他将她留在哈纳,竭尽全力帮她,那么一切本该是顺顺当当的。尤蕾妮亚姐妹的死,正是因为到瓦伊鲁库来的路上爬了太久的山。可怜的人,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考虑起自己的妻子来。他担心尤蕾妮亚死于生产的消息会给妻子带来消极的影响。他一厢情愿而并非是根据常识做出了判断:“这个坏消息传到拉海纳镇还需要一段时间。在亲爱的妻子面前,我什么都不能说。”他暗自立下了如此的誓言,甚至还祈求上帝为他作见证。然而一回到家,一看到杰露莎那垂在脸上的六个小头发卷儿,一看到妻子那样热切地探出身子迎接他,盼着他归来,尽管艾伯纳没说什么,然而他的行为却没办法忠于那个约定,他凝视着妻子,神色里满是爱恋与担忧,于是妻子立刻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
“尤蕾妮亚姐妹去世了。”她哭着说。
“是的。”艾伯纳承认道,“但是你不会死的,杰露莎。”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妻子的名字。
她问了句什么话,然而艾伯纳只是紧紧攥住妻子的两只手,两眼死死盯住妻子褐色的眼睛。“你不会死的,杰露莎。凭借上帝的语言,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死去。”他放开妻子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一只箱子上,用手捧着疲惫不堪的脑袋,还未开口就不禁感到有些羞耻:“上帝以最玄妙的方式庇护着我们,杰露莎,尽管我的想法在某些方面看来似乎可怕,但事实的确如此。我相信,上帝有意让我见证尤蕾妮亚姐妹的死亡,这样,当你的产期到来时,我便会有所准备。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知道亚伯拉罕兄弟当时本应该怎么做。杰露莎,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不会死去。”他跳起来嚷道,“你,不会,死去!”
此时此刻,艾伯纳只想将妻子揽入怀中,只想密密地吻她,用那种狂野的吻,发出家乡草地上的牛啊、羊啊的那种声音。除此之外,生命中的任何东西都无所谓。然而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这些事情,于是他全部的爱都只能用这坚毅的一句话来表达:“你不会死。”他安慰着妻子。从这一刻起,无论世界上哪个孤立无援的小村里,都没有任何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拥有比艾伯纳更甜蜜、更坚定的丈夫陪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