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玛拉玛去世之前,在公开场合又出现过几次。其中一次,她爬上那艘停泊在陆地上的独木舟,一边费力地在塔帕树皮布上调整着姿势,一边指挥着杠夫们抬着她走过已遭破坏的街道。沿途所到之处,玛拉玛并不多费口舌,只简单说:“我们颁布的是善法。你们必须遵守。”她停下来给警察们鼓劲儿,并在墨菲的小酒馆里再次宣布:“不准再卖酒给夏威夷人。姑娘们不许再光着身子跳舞。”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喘着粗气。那时暴乱结束还没多久,这些语言的威力是过去的好多倍,克罗罗手下的警察们渐渐控制住了局面,甚至比过去的管理还要有权威。玛拉玛非常有威严地坐在那条独木舟里,身后跟着两名胖墩墩的侍女和一群手里拿着羽毛棍的男人。
艾伯纳和杰露莎都注意到,在这场奇特的独木舟巡游上,玛拉玛让她的孩子柯基和妮奥拉妮紧守在自己身边,当他们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堡垒时,玛拉玛宣布:“我马上就要死去了。我的女儿妮奥拉妮将会担任阿里义-努伊。”人群中并无欢呼喝彩之声,岛民们只是仔细打量着这位健美的少女,较之原来更多了一些敬重。
紧接着,艾伯纳看到几位尊贵的卡胡纳纷纷来到玛拉玛身边,与她激烈地争辩起来,艾伯纳猜他们是想说服那位背叛了旧宗教的领导者放弃新的宗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卡胡纳们觉得基督教很好,也愿意承认基督教的天神比他们自己的天神高级得多,单单为了小心谨慎,卡胡纳们也愿意尊重这位全知全能的新天神。与此同时,他们也要保护这位镇定、伟岸的阿里义-努伊安全度过临终前最后的日子,不愿出现任何疏漏。因此,在艾伯纳向耶和华祈祷时,他们也默默地向凯恩祈祷。他们特别用心地为玛拉玛按摩,四处寻找草药为她安神,他们准备她最爱吃的食物供其大吃特吃。玛拉玛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才有机会重新恢复她的力量。她每天吃四顿饭,有时候要吃五顿。平常的一餐要吃掉一两磅烤猪、一大块狗肉、烤鱼和一大份面包果。她每餐至少要吃掉一夸脱芋头,两三夸脱也毫不稀奇,饭后会有几名妇女用罗密罗密按摩法为她揉肚子,帮助其刺激迟滞的消化系统。惠普尔医生大发雷霆:“她这样吃会死的,可她从二十岁开始就这么干了,这真是难以想象!”
其他岛屿纷纷得到消息,说科纳国王的女儿玛拉玛即将死去。按照已经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传统,阿里义们纷纷到她的病榻旁集合。多年之后,凡是当时住在拉海纳的美国人,被问及对当地最深的印象时,绝不会提到开炮,而是会讲起阿里义们最后的那次悼念集会:“有的从遥远的卡乌艾岛乘轮船过来,有的从拉奈岛乘独木舟而来。他们有的单独前来,有些成群结队。我记得有人穿着西式的服装,有些则披着黄色的斗篷。他们全都在我们的小码头上靠岸,迈着庄重的步伐,经过卡美哈梅哈的旧宫殿,沿着海木槿下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往东去。这情形仿佛仍在我眼前。他们是何等伟岸的巨人啊!”
群岛的摄政王卡休曼努女王在丽丽哈和姬娜乌王后——两位的腰身都十分可观——的陪同下赶来。比玛拉玛还要重四十磅的卡拉尼・欧・麦・修・伊拉公主来自夏威夷,少年国王考伊基奥利来自火奴鲁鲁。群岛上身份高贵的男人也纷纷来到:帕吉、博吉、霍阿皮里,还有一位被西方人称作比利・皮特的首领。惠普尔医生看到这集会的场面,暗想:“这些人有生之年便使群岛从奉行异教主义进化为信奉上帝,从石器时代进化到现代社会。为此,他们得打退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每一艘从文明社会来到群岛的军舰,其目的都是要强迫岛民把姑娘献给水手,或者把朗姆酒带给当地人。”他们是令人惊叹的民族,他们是夏威夷古老的阿里义,而现在,为着卢卡・玛拉玛・卡纳克阿的死,这些人身着盛装聚到了一处,仿佛悼念的正是他们自己。
惠普尔医生对艾伯纳说:“他们就像曾在世界上横行霸道的巨兽,在巨变降临时缓慢地走向死亡。”
“什么巨兽?”艾伯纳不解地问。
“就是冰河时期之前那些巨大的兽类。”惠普尔解释说,“有些科学家认为,它们的消失是因为体型太大,无法适应地球的变化。”
“我对这类假说毫无兴趣。”艾伯纳回答。
玛拉玛在她的草屋宫殿一位一位地接见这些高大伟岸的老朋友们。
“阿罗哈,努伊,努伊。”她不断地说着。
“噢喂!噢喂!”他们抽泣着说,“我们来跟深爱的姐妹洒泪分别。”
当呼吸痛苦不堪的时候,玛拉玛便咬住下嘴唇,用那张大嘴的嘴角喘气,痛楚一旦消失便立即又恢复笑容。阿里义们一座座笨重的身躯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他们轻声地自言自语,不住地祈祷着。
现在克罗罗决定,要把他深爱着的女人挪到床上,让她在那里死去。他命人上山取来一捆捆散发着香气的树叶——驱魔用的阿皮树叶、治疗用的泰树叶,还有神秘的念珠藤,那具有穿透力的香气最受岛民喜爱。树叶送来后,克罗罗嗅着这熟悉的强烈气味,回忆着自己在夏威夷岛上坠入爱河的那些日子。他划开一张张树叶的背面,以便让香气散发出来,并将它们在塔帕树皮毯上摆出一个正式的图案。在这张香气氤氲的床上,他又放置了一条编制得十分柔软的露兜树垫子,然后又是一张柔软的塔帕树皮,最上面是一块中国产的丝绸,上面绣着金色的龙。巨人玛拉玛只要挪到这张床上就能闻到念珠藤的香气。
接下来,克罗罗到海滩上去,叫渔夫捕来新鲜的鲤鱼,然后根据岛上的传统亲自烹调。他将椰子捣碎,看着面包果一点点烤熟。在玛拉玛临终的那几天里,只要不是克罗罗亲手做的食物,玛拉玛连一小口也不吃。漫漫长夜,克罗罗亲手编织了羽毛拂尘为她驱赶飞虫,不让它们落在那沉沉睡去的庞大躯体上。除非是手脚并用爬行,他绝不以其他方式接近她的身边。克罗罗想让玛拉玛时刻记住自己是阿里义-努伊,是他的灵气来源。最让玛拉玛感到高兴的是,克罗罗会在清晨暂时从她的身边走开,过一会儿便用手肘跪爬回来,因为他的双臂中堆满了红色的桃金娘、姜花和夏威夷昊树的花朵。克罗罗送来的花朵上还缀着露珠,他以前便这样做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卡美哈梅哈的战争断送他们的生活。
玛拉玛临终时,目光仍然注视着克罗罗,在她的眼中,他又回到了两人年轻的时候,那时异邦的天神和传教士还没有硬生生地横在两人之间,然而玛拉玛最后的遗言说的仍然是她正扶持建立的社会:“我死后,决不允许敲掉自己的牙齿,决不允许弄瞎自己的眼睛,不准大哭大闹地办丧事。我要像个基督徒那样下葬。”说完,她把克罗罗叫过来,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最后一次与他说悄悄话。就这样,当玛拉玛的大限来临时,那一堆毫无生气的血肉之躯轰然向后瘫倒了下去,压碎了那些念珠藤叶子。
玛拉玛的愿望实现了。她被以基督教葬礼的方式装入一只杉木箱,埋在一片湿地中间的小岛上,那里曾是这位阿里义常常出游的地方。艾伯纳在玛拉玛的墓旁举行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布道仪式,众位身高体胖的阿里义们伫立在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座基督徒的墓碑旁,心中暗想:“这样埋葬女人比过去那样好。”普通百姓却不许进入这座禁忌的岛屿,他们站在河岸旁,按照老规矩虔诚地抹着眼泪。然而并没有人敲掉自己的牙齿,或者挖去自己的眼球,而过去,只要有阿里义死去他们便会这样做。这一次,他们惊愕地看着这支送葬队伍:马库阿・黑力和他的妻子走在最前面,拖着长腔为他们亲爱的朋友念诵祷文,后面跟着詹德思船长、惠普尔医生和两人的太太。再后面是头戴念珠藤花环的卡胡纳,个个心里偷偷默念着异教徒的经文。他们身后是身材魁梧、痛哭不止的阿里义。八个身披黄色斗篷的男人手里抬着长杆,杆子上放置着那只杉木箱子。箱子上盖着念珠藤和桃金娘花朵,还有一块巨大的丝绸盖布,绣着几条紫色的龙。
默然无语的送葬者们抵达了墓地所在,阿里义们放声号哭起来:“噢喂,噢喂,致我们的姐姐!”这哭声悲痛欲绝,以至于艾伯纳(他负责葬礼按照基督教的方式举行,确保其中不出现异教徒仪式)竟没有注意到克罗罗、柯基和妮奥拉妮并未来到墓地,而是分散开来与几位显赫的卡胡纳们商量着什么。克罗罗坦言:“玛拉玛临终前,悄悄对我说:‘让他们按照新规矩埋葬我,这样对夏威夷最有好处。等传教士举行完仪式之后,不要让他们找到我的尸骨。’”
几位密谋者板着脸面面相觑。艾伯纳开始进行长篇布道了。这时,一位年迈的卡胡纳悄声说:“我们的确应该尊重新教,然而假若她的尸骨被人找到,将给卡纳克阿家族蒙上耻辱。”
另一位卡胡纳低声说:“伟大的卡美哈梅哈去世时也是如此指示霍阿皮里的,于是霍阿皮里趁半夜拿着他的尸骨偷偷溜出去,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阿里义就应该这样。”
此时,艾伯纳恳求道:“主啊,请带走你的女儿玛拉玛!”于是最年长的一位卡胡纳沙哑着嗓子对克罗罗说:“这句遗言比别的都有效。你明白该怎么做。”
墓地旁,三对传教士夫妇提高嗓音,齐声唱诵《福哉系连妙结》。此时,克罗罗那伙暗地里行事的同伴们一个个对他悄声道:“这是你的职责,克罗罗。”他们本来无需如此叮咛,自从玛拉玛与丈夫密谈的那一刻开始,克罗罗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因此,当墓旁的歌声结束,艾伯纳带领众人进行最后的祈祷时,克罗罗便在心中暗自祷告:“凯恩,带领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吧!请帮助我们,请帮助我们。”拉海纳镇的第一场基督教葬礼结束了。
送葬队伍回到船上时,克罗罗轻轻拉住儿子的手,低声说:“要是你能留下,柯基,我会很高兴。”
虽然想避开,然而年轻人已经料到家人会请他留下。既然话已出口,他便欣然接受:“我会帮助你的。”柯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一段时间以来,柯基总感到自己正渐渐走在深渊的边缘。黑尔牧师不同意让他当牧师,自己那痛切的失望自然逃不过父亲和卡胡纳们的眼睛。惠普尔医生和亚伯拉罕・休利特退出教会一事则加深了他的愤怒,因为这证明这伙人从一开始就不像他那样全心侍奉上帝。卡胡纳们私下里说:“传教士们绝对不会让一个夏威夷人成为他们的一员。”另一方面,在耶鲁大学门外雪地里的那番谈话之后,柯基便将全部身心奉献给了上帝,那些不如他虔诚的人竟然取得了牧师资格,这种羞辱他也甘愿承受。他热爱上帝,与上帝心心相通,每到日落时分便与他沟通交流。他情愿用自己的毕生时光追随上帝的意志,他曾自问:“如果传教士因为我是夏威夷人而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要继续虔诚下去呢?”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柯基感到无地自容。
柯基热爱上帝,但是憎恨着上帝的传教士。他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周旋其中,只要能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自己就能免于做出明确的选择。然而伟大的母亲一去世,柯基便不知不觉地倒向克罗罗和卡胡纳的阵营,开始对自己的宗教信仰进行彻底的反思。炮轰拉海纳事件,还有那些信仰基督的美国人在本地的无耻行径,迫使他不得不赤裸裸地扪心自问:“这种新的宗教对我的同胞可有益处?”今晚母亲的葬礼上,荒蛮之地的太阳沉到黄褐色的拉奈山后,照得海水泛出粼粼金光,此情此景,在库克船长尚未到此之前便早已存在。柯基在两种宗教中做出了选择。“我会帮助你的。”他对父亲说。
夜幕降临后,克罗罗、柯基和两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卡胡纳来到阿里义-努伊的新冢,小心翼翼地取下上面覆盖的花冠。然后他们拿出了当天早些时候藏好的撬棍,打开杉木箱的盖子放到一边,毕恭毕敬地捧出那本放在最上面的黑皮《圣经》。他们又一次看见他们那位伟大的阿里义,身上堆着念珠藤做的花环。众人轻手轻脚地抬着那具软绵绵的胖尸体放入一只帆布袋,又回去把坟墓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你去砍一段香蕉树树干。”克罗罗吩咐道,于是柯基来到海岛腹地,伐倒一棵长满树叶的树干。从那早已无可追溯的时代开始,这树干便在天神面前代表着人类,柯基把树干削成与玛拉玛身高一样的长度后,便回到棺材旁,将树干置于其中。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天神耶和华动怒。大家把圣经放回原处,将坟墓重新封死,并在上面重新摆好花环。接下来,这四位身强力壮的男子便抬起帆布袋,把玛拉玛运到她真正的归宿。
夜色正浓,众人划船来到一片海岸,一个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地方。送葬队伍开始朝着茂宜山脉的方向出发。清晨时分,他们到达一片隐秘的山谷,赶在黎明到来之前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墓坑。在底部铺上多孔的岩石后,他们将香蕉树叶和泰树叶摆在岩石上。一切就绪后,他们便轻轻地将玛拉玛安放在坟墓里,尸体上盖了一张神圣的塔帕树皮,然后是潮湿的树叶和青草。接下来,他们又尽其所能找来所有的树叶和草棍,高高地堆放在坟墓上,将其点燃。他们让这堆火缓慢地燃烧了三天,同时卡胡纳们唱诵着:
抛开生命的热力来到凯恩清凉的水中,
离开尘世的欲望来到凯恩清凉的水中,
舍下欲望的重担来到凯恩清凉的解脱中,
群岛的天神们,远方海洋的天神们,
七目星座的天神们,星辰和太阳的天神们,
请带走她。
到了第四天,克罗罗打开坟墓,火堆的热力早已烧焦了玛拉玛的血肉。他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她的头颅从巨大的骨架上割了下来。克罗罗刮着这颗头骨,以剥离所有残存的部分,然后把头骨放进念珠藤叶子里包好,再裹上一块塔帕树皮,最后放入一个编制细密的露兜树叶草垫里。这将是克罗罗一辈子永恒的财宝。在他渐渐老去的每一夜,克罗罗都会拿出这颗他深爱的头颅,与她倾心交谈。他回忆起基督教来到小岛之前,玛拉玛曾是多么喜爱烟草。于是克罗罗便会点上他的烟斗,待到烟火浓烈便将它们吹入她的口中,克罗罗知道玛拉玛喜欢他如此细心周到。
克罗罗切下一根巨大的腿骨递给柯基,让他将其刮好并保存起来。年轻人开始动手执行这古老的任务,仿佛有声音从远古传来,召唤着他。
现在,克罗罗切下了另一条腿,把大腿骨为妮奥拉妮——现在的阿里义-努伊——刮好,以便她能永远带着这件纪念品,并记住自己尊贵的地位是由何处得来。接着,克罗罗将剩下的骨头和灰烬收集起来,递给一位卡胡纳。这位卡胡纳带来了一只形状奇特、用细绳编成女性形状的背囊,他将玛拉玛的遗体放置其中。克罗罗接过背囊夹在左臂下,用右臂夹着那颗包裹好了的头颅,独自一人走上了最后的朝圣之路。
从那山谷背面很远的地方,吹来了阵阵大风,呼啸着穿过拉海纳镇。克罗罗走在日间的热浪中,他走过一道道山梁,沿着一座座山脊,最终来到了一个洞穴,这里是克罗罗采来念珠藤叶的地方。他在这里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拿几块熔岩堆了一座小小的平台。克罗罗将妻子最后的神圣骸骨存放在此处,存放在这远离腐臭泥土的地方。接下来,他开始按过去的传统祷告。祷告结束后,他又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眼睛盯着那几堆荒凉隐秘的石头。
“噢,凯恩!”他突然悲痛欲绝地号叫起来,不停地哭喊着,直到山谷中荡起了回声,直到悲痛令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克罗罗扑向那座小平台,将一块石头放在唇边用牙齿啃咬。他绝望困顿、萎靡不堪,整个人全垮了。他用拳头捶打着石块,哭喊道:“玛拉玛,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
恢复镇定后,克罗罗在平台边生起了一小堆火,辛辣的浓烟充斥山洞,克罗罗又一次痛苦地惨号起来。他抓过一片树皮,卷成圆筒状放在火焰上烧着,然后将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直到他感觉自己的皮肉沿着筒口被烧得发烫。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脸上灼烧,只消看上一眼,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在悼念他的阿里义。
接下来,克罗罗忍着烧灼皮肉的痛苦,拿起一只尖头树棍插进自己的两颗门牙之间。他用一块沉重的石头撞击着树棍的另一端,然而牙齿十分坚固,并未碎裂。寂静的山谷中,克罗罗身边烟雾缭绕。他诅咒自己的牙齿,使出巨大的蛮力猛地一撞树棍,他的上腭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克罗罗的骨头碎了,那颗牙齿松脱下来。他用手捏住它,将其扯下,扔进熔岩之中。接着,他使出凶神一般的蛮力,用这块石头把其他的牙齿也一一敲落下来,他的双唇已是千疮百孔了。
“哦,玛拉玛!玛拉玛!你是我心灵的珍宝,玛拉玛!”他悲痛欲绝地哭泣了一阵。接下来,他又以超乎常人的决心拿起了树棍,把钝头伸向了鼻子,然后伸向右眼角。克罗罗猛地向里一刺,然后横着一拽,挖出自己的眼球扔进坟墓之中。然后,他便昏倒了。
又过了十天,无坚不摧的克罗罗・卡纳克阿又在拉海纳镇上现身了。他挺着笔直的腰杆,迈着骄傲的步伐,然而他神情恍惚,仿佛仍与他的守护神们进行着意念的交流。他的双肩上披着一件用念珠藤叶做成的斗篷,阵阵藤叶的香气令他时时忆起亡妻。克罗罗的右眼窝处有一处骇人的伤口,上面遮着牵牛花叶、阔叶麻和泰树树叶。他的脸颊遍布难看的水泡,双唇紧闭时显出密密麻麻的伤口,而张开时便可看出里面的下巴已然支离破碎。克罗罗走在街上,仿佛已从悲痛中解脱,胸中满是慈爱。克罗罗一路走过,他的夏威夷朋友见了就明白他已做过何等的事情,于是纷纷怀着敬意退向两侧。他的美国朋友却不禁骇然止步,暗自揣测他如何熬过如此的痛苦。
他事先警告过黑尔牧师,然而杰露莎一见到他,还是失声尖叫了起来。克罗罗不以为意,他用吐字不清的嘴说道:“要刮起呼啸的大风了。每逢有阿里义去世便会这样。”
“刮什么风?”杰露莎觉察到克罗罗的话语中包含着某种伟大的信念,于是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要刮起呼啸的大风了。”他又说了一遍,随即便独自离去。
杰露莎把这句话讲给丈夫听,并说了克罗罗现身的事,艾伯纳双手托头叹息道:“这些可怜的、迷茫的人们啊!感谢上帝,我们总算为她操办了一场基督教葬礼。”杰露莎赞同道:“我们应该感恩,玛拉玛到底禁止了异教徒的那套做法。”
他们为死脑筋的克罗罗叹息了一会儿,最后杰露莎问:“他说的风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的迷信,”艾伯纳解释道,“他在自己身上做下的那些恐怖的事情很可能使他发了癔症,他以为阿里义去世后必会出现某些异象。”
“风会刮起来吗?”杰露莎问。
“会跟平时一样。”丈夫回答道,话音未落,艾伯纳便听见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一阵奇特的尖啸声,直奔群山的峰顶——他们并不知道玛拉玛现在是安葬在那里的。
“艾伯纳,”杰露莎坚持说,“我的确听到了一阵呼啸声。”
她的丈夫竖起耳朵,随即跑出门外来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惠普尔医生和詹德思船长早已在凝神倾听那不详的声音,而夏威夷人则纷纷跑出家门,在树下挤成一团。
“那是什么东西?”艾伯纳喊道。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詹德思答道。这时,那凄厉的呼啸声愈发刺耳了,高高的椰子树上,枯死的树枝纷纷脱落下来。一艘捕鲸船上有个夏威夷水手慌乱中干脆弃船游上岸,浑身水淋淋冲过来,惊惶失措地用夏威夷语喊道:“呼啸的风吹过来了!”
“我们要不要回到房子里去?”艾伯纳迟疑地问道,那名水手回头喊道:“别待在房子里!过会儿,有好多皮利卡【2】!”接下来,这三个美国人发现这些夏威夷人似乎知道这阵风的可怕,纷纷抛弃了自己的窝棚。艾伯纳跑去接孩子们,小店主墨菲也冲过来喊道:“这阵风会要人命的!离开你的房子!”三人慌忙向两旁逃窜时,第一股强风洗劫了拉海纳。
大风把棕榈树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掀掉了好几座房子的屋顶,然后怒吼着冲到海上,将大团的泡沫卷起,还刮跑了两艘捕鲸船的桅杆。大风一路肆掠,呼啸的风演变成沉重的厉声啸叫,然后便降低了势头。詹德思躲在一大丛海木槿下问道:“雨在哪里?”
没有雨,只有阵阵狂风没完没了地从山中吹来,吹倒树木,把猪卷进阴沟。大风从传教士的家门口卷起一摊水,然后又刮到海上,一次便袭击了三艘停泊在海上的捕鲸船,击碎了其中一艘的侧板,顷刻间便令其危在旦夕。
还是没有下雨,风势却比之前更加狂暴。夏威夷人为什么要逃出家门,现在看来原因十分明显。一座又一座草棚随风而去,随便碰上个结实的障碍物便撞垮了。“这些树木撑得住吗?”艾伯纳焦急地问,还没等来一句宽心话,他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打着转从空中越过,大喊起来:“教堂!”
“是教堂的屋顶。”惠普尔嚷道,不禁吃了一惊,“是整个教堂屋顶!”那屋顶趾高气扬地越过拉海纳上空,一头栽进大海。“墙壁要塌了!”在惠普尔的惊叫声中,狂风已把那座房子夷为平地。
艾伯纳还没来得及痛惜这新一轮的损失,又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捕鲸船正在下沉!”她说得没错,水上腾起恶魔似的狂风——仍然没有一丝雨——那些破烂不堪的捕鲸船已经承受不了如此肆虐的洋面。有几艘倒霉的捕鲸船从船锚上松脱下来,越过水道冲向拉海纳,海岸上怪石嶙峋,连救都没法救。就这样,四艘捕鲸船沉没,七十名水手遇难。拉海纳的夏威夷人纷纷悲叹道:“他们为我们的阿里义-努伊陪葬了。”
那些翻了船的水手们只能听天由命。艾伯纳・黑尔一瘸一拐地在夏威夷人中奔走疾呼“救救那些可怜的人”,夏威夷人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他们是陪葬的!”艾伯纳终于发怒了,他冲到独眼的克罗罗面前,怒吼声压过了暴风的声音:“告诉他们,克罗罗!告诉他们,玛拉玛不需要这些陪葬!告诉他们,她死的时候是一名基督徒!”
老人犹豫了,山洞守灵已经使他虚弱不堪。克罗罗探出头去,望了眼天旋地转的洋面,继而,他甩掉塔帕树皮腰布,纵身跃入水中,要从惊涛骇浪之中救回水手的生命。艾伯纳在岸上组织了几支个营救队,暗礁上的大部分海水都被狂风推开,队员身上绑着绳子,涉水登了上去。每条绳子末端都有几位像克罗罗这样的游泳健将,他们与激流搏斗,奋力将落水的水手推到参差的暗礁边,再移交到营救队员手中。倘若没有克罗罗和艾伯纳的努力,美国水手损失的就不会是七十条性命,而是将近三百条了。
营救即将结束时,艾伯纳拐着脚在暗礁上四处走动,高喊着给人们加油鼓劲。他从一位游泳健将手中接过一名水手的遗体,沉浸在大海给人们带来的永恒悲情之中,念起了祷文:“‘在海上坐船,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并他在深水中的奇事。’”然而当他望向肆虐的狂风时却顿住了,艾伯纳看到,刚刚把那具遗体交给自己的克罗罗正对其他的夏威夷人喊道:“向塔阿若阿祈求力量吧!”游泳者们都开始祷告了。
呼号的风减小了势头,艾伯纳瘫坐在海木槿下,看着惠普尔医生给得救的水手进行治疗。医生休息时,艾伯纳问:“这些事与玛拉玛的死之间并无关联,对吗?”惠普尔没有回答,于是艾伯纳继续说道,“约翰,你是位科学家。”从惠普尔脱离传教士团体的那一天起,艾伯纳就再也没有称呼他为“兄弟”,“你怎么解释这场风?光刮风不下雨?还有,风不是从海上吹来的,而是从山里吹来的?”
这个难题一直萦绕在惠普尔心头,甚至在他忙着营救捕鲸船的时候也没被扔到脑后。他说:“我们这座岛另一边的山脉里肯定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漩涡。我认为那儿肯定有几座开阔的山谷,风就是从那上面扑下来的。它们翻滚着越过山脉,然后一股脑地全塞进这一座通向拉海纳的狭窄山谷。”
“这样说来,跟阿里义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是吗?”艾伯纳狐疑地问。
“没有。风为什么从山脉的这边刮起来,这一点我们能解释。我们知道那是自然的力量。但是,当然,”他又狡黠地补上一句,“要说另一边的山脉刮风是因为死了一位阿里义,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他耸了耸肩,又说道,“要真是这样,就跟克罗罗说的差不多了。”
艾伯纳截住惠普尔的话头,换了个话题:“告诉我,约翰,风暴刮得最凶时,你在屋顶上营救那些水手,你看见那些刚刚还欺负我们的捕鲸船船员,看见他们在我主上帝手里毁于一旦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惠普尔医生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同伴,然而艾伯纳继续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有点像,这个,我当时觉得像是红海上的埃及人。”
惠普尔厌恶地站起身来,叫上正在照顾伤员的妻子。“我并不认为这风因阿里义而起,也不认为这船是被上帝弄沉的。”他低声吼道,言毕转身离去。
他没给艾伯纳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完全理解他在珊瑚礁上推测出的这番道理就走了,所以艾伯纳追上去说:“我想问的,约翰,其实是这个:在那一刻,在我将其称为上帝为炮击复仇的那一刻,你可曾感到一丝真切的报复感?”
“没有,”惠普尔冷冷地说,“我一心想着:希望我们能拯救这些可怜的魔鬼。”
“我同你想的一样,”艾伯纳坦言道,“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你正在成熟起来。”惠普尔严厉地说,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