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艾伯纳正在给火奴鲁鲁写信,他向委员会报告说,因为助手柯基・卡纳克阿行为反常,所以也许委员会应该将其派遣到某个较为次要的岗位上去。他正写着的时候,一声喊叫打破了清晨宁谧的气氛,传来了一个搅得拉海纳好多天不得安宁的消息。普帕里的大女儿一路大叫着跑向杰露莎的学校:“伊莉姬!伊莉姬!它来了!‘迦太基人’号来了!”杰露莎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位长着一对明亮眸子的漂亮姑娘便从长凳上蹦了起来,疯了似的跟着姐姐冲了出去。“迦太基人”号的两侧船身是黑色的,一道白色条纹纵贯首尾,两位姑娘一起朝着这艘花里胡哨的捕鲸船游去,两人一丝不挂,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高个子船长一把将两位姑娘搂进怀里,领到他位于下层的舱房,一边朝底下喊道:“威尔逊先生,明天早晨之前我不想有人来打扰。就算开饭也别叫我!”
然而还是有人来打扰他了。克罗罗派出三名警察登上了“迦太基人”号,他们奉命将普帕里的两个女儿抓进监狱,但是他们刚一爬上捕鲸船的甲板,威尔逊先生就在后甲板上截住他们,喊道:“滚下去!我警告你们!”
“我们来抓瓦西内!”警察们说。
“你们会被揍掉下巴的!”威尔逊先生威胁他们,这时,一位警察伸出胳膊肘挡开大副,朝后舱口走去。威尔逊先生被推得一趔趄,他随即扑向进犯者,然而被另一名警察拽住,这一番拉扯引发了一顿扭打。此时,水手们大多已经登岸,所以三个身强力壮的警察看来占据了上风。
“外面他妈的在干什么?”从下层舱房里传来一声怒吼,紧跟着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一晃便蹿上了舷梯。霍克斯沃斯船长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水手紧身裤,他看了看船上的情况,便低下头冲着第一名警察冲过去,嘴里喊着:“跟他们一起滚下海吧!”
那警察手疾眼快,他看到霍克斯沃斯来势汹汹便轻巧地闪到一边,然后伸出右臂恶狠狠地箍住了船长的脖子,将其掀翻在甲板上,那位新英格兰人的下嘴唇正好撞在自己的牙齿上。霍克斯沃斯用手背擦了一把血,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跪在地上阴惨惨地叫道:“很好!”
霍克斯沃斯慢慢地站起身来,两只光脚在甲板上朝着方才动手的那个警察慢腾腾地移过去。他先是朝右边猛地虚晃一招,然后突然像蛇一样扭向左边,让强壮有力的右拳击中了警察的面部。一眨眼工夫,夏威夷人的脑袋便弹了回来,这时霍克斯沃斯用自己的脑袋和肩膀撞向对方的腹部,那警察一惊之下,向后踉跄了一步,摔倒在甲板上。霍克斯沃斯随即开始狠踢其脸部,他的双脚在对方的脑袋上撞得生疼,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于是他又抄起一只套索桩,对着那倒地不起的岛民痛击起来,一记记重拳结结实实地落在对方的头上和裆部,直打得那警察昏死过去。霍克斯沃斯仍不住手,继续痛殴对方,一直到甲板上的另外几处战场喊他前去支援。
威尔逊先生正在跟一个大个子警察苦苦缠斗,于是霍克斯沃斯船长挥着那根粗大的套索桩冲过去帮忙,他光着膀子,攒足了胳膊上的力气,抡起那根粗大的套索桩命中了对方的头骨。大个子岛民应声倒下,霍克斯沃斯还本能地冲着他的脸踢了一脚,接着冲向第三名警察。可是对方眼睁睁地看着霍克斯沃斯残忍地殴打他的同伴,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他夺路而逃,一跃便跳入海港。霍克斯沃斯将套索桩从空中扔了过去,这下准头十足,直接命中那人面部,在他的额头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人立刻沉到海浪之下,下沉的地方只有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霍克斯沃斯的一名水手喊道:“他要淹死了!”
“让那个浑蛋淹死算了!”霍克斯沃斯凶残地喊道,“让这两头猪陪着他。”他抓起最先昏过去的警察,将他慢慢地拖过船舷,然后猛地一推,那警察便朝着先前那人的方向栽了下去,先沉下去的那人正头昏眼花地浮到水面上来,正好赶得上帮助这个有气无力的伤者。
霍克斯沃斯又抓住第三名警察的双脚,威尔逊先生抓着两手,两人齐声喊着“一二三”,准备把他扔到船舷外,然而这人的一只手流着血,他们数到三的时候,威尔逊先生手一滑,于是霍克斯沃斯大力把那人的双脚抛出了船舷,而大副却没能把双手扔出去,第三位警察的脸狠狠地碰在木板上,先是摔断了下巴和颧骨,然后才一头栽进海水。他在水里只浮了一刻便慢慢沉入海底,又过了一天才被人发现。
“我恐怕他已经淹死了。”威尔逊先生忧虑地说。
“淹死算了。”霍克斯沃斯怒喝道,舔着受伤的嘴唇。然后他抓起一只喇叭对着海岸说:“任何人都别想登上这艘船,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说完,他把喇叭扔给大副,擦着汗津津的胸膛,使劲跺着两只光脚以便减轻疼痛,然后船长朝威尔逊先生吼道:“你的表现真让我恶心。”
“我一个一个地拖住了他们。”大副反驳。
“你打架还行,”霍克斯沃斯急躁地说,“可你明明脚上穿着厚鞋,我打倒那几个浑蛋的时候,你都没在他们脸上踢一脚。”
“我没想到……”威尔逊先生抱歉地说。
霍克斯沃斯船长狂怒不已地抓住大副的外衣:“你在船上跟人打架,对方知道自己要完蛋了,永远都要在他脸上来一脚。这样,从此之后,只要一照镜子,他就忘不掉。如果你没给他留个疤就把他放跑,那他迟早会想:‘霍克斯沃斯也没什么可怕的。下一次我就能把他打翻。’可如果他老是能看见那厚皮鞋在他颧骨上留下的纪念,他就骗不了自己了。”大副听了这话,吓得直发抖。船长把他推到一边,冷酷地说,“稳住一条船没那么容易,威尔逊先生,要是你没有狠劲儿,就永远当不成船长。”
说话间,他猛地翻过后舷梯,嘴里喊着:“这一次我不想被打扰了。”说完,他便回到了普帕里的女儿们身边。
岸上的人们一阵恐慌。从一方面来说,这些美国人居然敢在全镇人的眼皮底下杀死他们的一个警察,这让克罗罗感到十分震惊,他赶紧跑去问玛拉玛该怎么办。身患重病的玛拉玛正躺在地板上,吭哧吭哧地呼吸着白天的热气。当她听了克罗罗报告的坏消息后,还是把仆人叫过来。她费了十足的力气才站起身,穿好了衣服。玛拉玛带着两名随身女仆来到镇子里,她召集了所有能叫来的警察,向码头走去。
而另一方面,各条船上的船长们一向对这些新制定的法律敢怒而不敢言。这下子他们觉得,霍克斯沃斯的大胆行为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重新控制拉海纳镇的机会,以便能重新过上原来那种好日子。于是,他们便也聚集在码头上,传话给手下人:“如果他们敢逮捕霍克斯沃斯船长,咱们就跟他们干上一架。”水手们纷纷赶来,手里拿着石头,有的还拿着能够找到的粗大的棍棒。
玛拉玛指着“迦太基人”号平静地说:“克罗罗,逮捕船长。”
克罗罗顺从而又有些为难地整了整头上的警察帽,点了三个极不情愿的帮手,又挑了两把火枪,便向捕鲸船走去。可走了还没有一半的路,威尔逊先生便给霍克斯沃斯报了警,船长拿着两把手枪冲到甲板上,开始对着小艇疯狂开火。
“你们敢再前进一英尺!”他嚷道,说完又装上弹药扫射了一通,这一次子弹击中了距离小艇很近的地方,十分危险。克罗罗无须命令手下人停止划桨,划桨手们自动停了下来。他们瞪着眼睛看着狂怒的船长,然后迅速溜了回来。这时,所有的旁观者都没想到,甚至连霍克斯沃斯船长本人也没想到,他突然出其不意地光着脚越过了“迦太基人”号的船舷,左手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另一把手枪别在裤子皮带里,怒气冲冲地向岸边划来,水手们纷纷欢呼喝彩。其余的船长组成一支代表团前去迎接。
霍克斯沃斯还没上岸就喊起来:“汉德森船长!我看见你的‘月桂树’号上有一尊大炮?”
“是的。我要去中国。”
“你有炮弹吗?”
“有。”
霍克斯沃斯船长满意地跳上岸,向着克罗罗大步走去。他看到玛拉玛在后面站着,便一把推开警长,冲到阿里义-努伊身边。
“夫人!”他吼道,“这个港口上不许再与捕鲸船作对!”
“新的法律已经宣布下去了。”玛拉玛坚决地说。
“去他的新法律!”霍克斯沃斯蛮横地吼着。水手们欢呼起来,于是他猛地转身离开玛拉玛,告诉他们说:“你们想他妈干什么就干什么!”
船长们喝起彩来,有人喊:“能带威士忌上岸吗?”
“威士忌、小妞儿,你们想带他妈什么就带什么。”霍克斯沃斯吼着。说完,他看着克罗罗那两个拿着火枪的手下,冲过去扭住他们的胳膊朝天放了两枪。
正在这时,人群向左右分开,艾伯纳登上了码头。他身穿正式燕尾服,头戴高礼帽,微跛的双腿正是拜眼前这位浑蛋所赐,现在对方又要威胁拉海纳的平静生活。克罗罗向后退去,被缴了械的几名警察也稀里糊涂地向后退。
“早上好,霍克斯沃斯船长。”艾伯纳说。
凶神恶煞的捕鲸船长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小个子传教士笑了:“我把这个可怜的小混蛋扔给过鲨鱼一次。我再重复一次好了。”他吼道,船长们全都痛恨艾伯纳,因为他起草了取缔不法行为的法案,于是他们鼓噪起来,给霍克斯沃斯船长打气。
“你会把伊莉姬送回学校去的。”艾伯纳坚决地说。两个男人对视良久,霍克斯沃斯船长之所以到拉海纳镇来,潜意识里的目的现在一目了然。他想来看看杰露莎・布罗姆利。强烈的记忆和复仇的欲望驱动着船长,令他十分渴望与那位褐色头发的姑娘相见。
他压低枪口,把它们塞回裤子里说:“我们到你家里去谈会更好。”
“我们要带着威士忌上岸吗?”一位船长喊道。
“当然!”霍克斯沃斯厉声说,“没有什么法律。”
“我们在墨菲酒馆碰头!”船长们嚷道。
“你家在哪儿?”霍克斯沃斯问。
“在那边。”艾伯纳指着芋头田后面说。
霍克斯沃斯船长惊骇地瞪着眼睛,从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里,艾伯纳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杰露莎居然住在那样破败寒酸的房子里。
“杰露莎住在那儿吗?”霍克斯沃斯张大了嘴巴,瞪着低矮的茅屋顶,雨水斑驳的墙壁,还有荷兰式的门道。
“是的。”艾伯纳答道。
“全能的耶稣基督!”霍克斯沃斯像炸雷一般吼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他光着脚,赤着膊,大步流星地沿着灰扑扑的道路走去,一脚踢开高墙里的那扇木门,冲进了茅屋。他站在泥地上,让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终于,在那条将儿童房与艾伯纳的书房隔开的门道里,他看见了那个他曾经想娶的姑娘。他注视良久,盯着那张疲惫的面孔,没怎么梳理过的头发,还有那双发红的手。他看见那别人当破烂扔掉的不合身的衣裙,还有那双同样也是别人穿过的鞋子,尺码太大,而且由于常年在尘土里踢踏,已经磨得不成样子了。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他所见到的,船长没有发现杰露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那种劝诫的目光,也没有感觉到她周身上下洋溢着的祥和宁静。
“我的上帝,杰露莎!他对你做了什么?”船长粗硬的嗓音把一个宝宝吓得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杰露莎从门道走开了一刻,然而她很快又回来说道:“坐下吧,霍克斯沃斯船长。”
“看在基督的份上,让我坐在哪儿?”霍克斯沃斯喝道,他的怒气和仇恨马上就要爆发出来了,“坐在箱子上?或者这样的桌子?”他极用力地砸了艾伯纳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一拳,那堆《圣经》翻译稿飞了起来。
“就算我想坐下,我坐在哪儿?杰露莎,这也能算个家吗?”
“不算,”那位泰然自若的妇人说道,“我把这里称为我的神殿。”
杰露莎回答得斩钉截铁。霍克斯沃斯丢开最初的一丝怜悯善念,代之以无比强烈的欲望,他要刺痛杰露莎和她丈夫的心。船长冲着翻倒在地的桌子踢了一脚,笑道:“这么说,新的法律就是从这里传达下去的了?”
“不是。”艾伯纳严谨地说,把掉在地上的《圣经》拾起来,“是从这本书里传达下去的。”
“那么,你要用《十诫》来约束拉海纳了?”霍克斯沃斯一边问,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正如我们约束自身一样。”艾伯纳答道。
霍克斯沃斯又踢了桌子一脚,这一次,他的脚被撞出了一块淤青。
“《圣经》命令你住在这个猪窝里?那书里面有没有说,你得像使唤奴隶似的使唤你的妻子?”他冲动地抓起杰露莎的手举在空中,好像要把她作价卖掉一样,然而杰露莎却镇定地抽回了手,将自己的衣裙理平整。
她的举动惹恼了霍克斯沃斯,他从传教士身边向后退去,狠狠地讽刺他们,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诅咒毒誓和威胁。
“好吧,你们这群该死的哭哭啼啼的小蛆虫。黑尔牧师,到中午还会有女人登上这些捕鲸船的。”
“这些女人不许上去。”艾伯纳寸步不让。
“我的人要在海上待九个月。”霍克斯沃斯说,“他们一靠岸就得找女人。所有的那些黑屁股的、该死的夏威夷女人。我每次要两个。一个胖的,一个瘦的。”
“你去教堂好吗,杰露莎?”艾伯纳问道。
“她就待在这儿!”霍克斯沃斯喊道,又一次抓起了她的手,“让她听我说说,真正的男子汉该过什么样的日子。”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恶念,他要用下流的想象去蹂躏侮辱她的思想,“现在我抓住了一个胖的和一个瘦的,夫人。我喜欢把门一锁,在里面待上两天,脱得一丝不挂——所以你看见我现在只穿着内裤。他们打断了我寻乐子,我还被迫杀了一个人。脱光了之后,我喜欢扑倒在床上,对着姑娘们说:‘好了,第一个上来的可以……’”还没说完,船长感到一阵刺痛,艾伯纳张开巴掌,打在了他受伤的嘴唇上。
船长吃惊地愣住了,旋即,他伸出粗大的右臂抓住了艾伯纳的手腕。霍克斯沃斯扭着那只手腕,直到传教士不得不在自家灰扑扑的地面上跪了下来,同时他一直牢牢地拽住杰露莎,继续说:“我告诉那两个妞儿,第一个让我硬起来的可以爬到我身上来,一个上了船,另一个就得给我用嘴吹。”
杰露莎跪在丈夫身边的灰土里,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轻蔑地瞧了一眼这两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
“你干什么,杰露莎?”他粗声粗气地说,“服侍你的小男人吗?”
“我在为你祈祷。”杰露莎跪在尘土里说。霍克斯沃斯怒气冲冲地把他们推搡到屋子另一头,站在他们身边,威胁地盯着两个人。
“‘月桂树’号上有一尊大炮,凭着上帝的勇气,如果再有人干预捕鲸船的行动,我就会把这座房子炸成碎片。”他朝开着的门走去,但仍然忍不住再转身讥讽一下那两个摔倒在地的传教士,“你们肯定有兴趣知道,在普帕里几个女儿中,年纪最小的伊莉姬是最棒的。伊莉姬简直是海里的喷水怪兽!我先从普帕里的老婆开始,一个个地试过他的姑娘们,可我最后选中了伊莉姬。知道为什么吗?正是因为你教给她的好风度。就在传教士学校这里。她爬到我身上来的时候,还会说:‘请便。’”
船长走后,两位传教士又在地上跪着祈祷了几分钟。然后,杰露莎帮丈夫重新搭好那张破桌子,并把他的手稿重新收拾整齐。杰露莎明白,霍克斯沃斯船长用大炮威胁他们绝不只是一句空话,于是把两个孩子带到了阿曼达・惠普尔家,但她没有说出刚才在家里发生的那一幕。接下来,杰露莎回到了艾伯纳身边。如果接下来要大祸临头,她要陪在丈夫的身边。
他们果然大祸临头了。霍克斯沃斯公然蔑视的行为让整只捕鲸船队明白,永远废除禁止不法行为法案的机会来了。他们在拉海纳的街道上乱窜,拆毁房屋、强暴妇女、肆意破坏,还把警察追得四处躲藏。众人最后集合在新修建的堡垒前,克罗罗和最后一队亲兵决心在那里守卫到底。
“把城堡拆掉!”曾被关押在那里的几个水手喊道。
“不许再靠近一步!”克罗罗警告说。然而在采取行动前,他还是先从堡垒外围那道并不结实的土墙上爬了下来,去询问玛拉玛的意见。
“你觉得怎么做最好?”玛拉玛重重地喘着粗气,反问道。
“我认为必须抵抗。”克罗罗痛心地说,“我们制定了好的法律,决不能现在投降。”
“我同意。”玛拉玛说,“但我不想让你受伤,我亲爱的丈夫。”
克罗罗没想到她用了这个词,于是动情地笑了笑,他知道传教士们不允许玛拉玛用这个词来称呼他。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他恳切地问,那口气好像是一位朝廷里的大臣,而不是一位丈夫。
“我病得很厉害,克罗罗。你说他们会不会发射那门大炮?我可不想听见那么大的一支枪所发出的噪声。”
“我觉得他们会开炮,”克罗罗说,“开炮之后,他们会觉得羞愧,过一阵子他们就会停下来。”
“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人?”玛拉玛恐惧地问。
“会。”
“克罗罗,我尤其希望他们不要杀了你。不会有哪个丈夫比你对我更好。”臃肿的胖女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他们伤害传教士了吗?”
“我不知道。”克罗罗说。
“这岂不是很奇怪吗?”玛拉玛问,“那个小个子花了那么多时间给我们讲夏威夷人该怎么做才对,但是做错事的,却总是他自己的同胞。”
门口打起来了,克罗罗被叫去指挥。他告诉手下人,他们没几把枪,除非暴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尽量不要开火。他又鼓励大家用木棍挡开那些下流的来犯者。霍克斯沃斯船长在“月桂树”号上,他用望远镜看到“迦太基人”号的几个水手被人从墙上推了下来,狂怒不已,于是亲自把大炮推到发射位上,下令发射一颗炮弹。四十磅重的炮弹呼啸着高高地越过棕榈树,打在了堡垒附近。他叫道:“往下二十英尺!”
下一发炮弹撞进了堡垒,几块石头飞入了高空。第三枚炮弹击中了大门并将其摧毁。数百名水手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他们把克罗罗推到一边,对着玛拉玛大肆恐吓。
“看见那座传教士的房子了吗?”霍克斯沃斯喊道,大炮发射成功使他兴高采烈,“就在左边那里。毁了它。”
第一枚炮弹打高了,霍克斯沃斯光着脚兴奋地跳起来,让人把准星压低。那天的第五枚炮弹完全炸毁了传教所,第六枚和第七枚也是一样。
“上帝在上!”船长大喊,“这下法律完蛋了!”
之后,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恐怖之手捏住了似的,他突然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膛,咒骂炮手并痛打他们。“去你妈的!”他喊道,“你们在干什么?”他跳进海湾,发疯似的朝岸上游去。他浑身滴着水冲过被炸塌了的堡垒,水手们还在那儿肆意虐待警察队队长和胖女人。他跑到传教所的废墟上,早已四分五裂的草屋上露出的木头渣子令他惊骇不已。他冲进那间自己不久前刚进去过的房间,极度痛苦地喊着:“杰露莎!你有没有伤着?”
他寻不到她,便去倒塌的房梁底下找——那些一碰就碎的木头是从山上一点点拖下来的。接着,他听见里屋有动静,便砸开了那扇胡乱编成的草门,看见杰露莎和她的丈夫正在他们那已化为瓦砾堆的家里祈祷着。“哦,感谢上帝!”他快活地吼道,一把将杰露莎揽入自己赤裸汗湿的怀里。杰露莎并没有抗拒,她的目光冷漠而惊惶。看到自己的丈夫手里拿着一把破刀正在凑近船长,她不禁大惊失色。
“不!”她突然有了力气,大喊起来,“上帝自会处置他,艾伯纳!”看到丈夫应声垂下手臂,杰露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宽慰,甚至当年艾伯纳单枪匹马、浑身大汗地为她接生头胎婴儿时那种轻松的心情都不能与此刻相比。霍克斯沃斯转身,立刻看见了那把刀,他一拳砸在艾伯纳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矮小的艾伯纳痛得弯下了腰,向后撞到草墙上一块不大结实的地方,直接摔出了屋外。艾伯纳听见妻子与船长在屋里扭打的声音,还没站起身来便听到了她的尖叫声,还有船长狂怒的吼叫,杰露莎咬住了船长汗津津的大手。待到他挥着棍子赶回屋内,只看见霍克斯沃斯站在前门口的残垣断壁处,嘴里含着那只被狠狠咬了一口的手。接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大个子船长悲痛欲绝地说:“你丈夫带你来的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可怕了,杰露莎。你上次穿新裙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向外走去,眼睛里几乎要泛起泪水,他说,“为什么我们每次相遇,你总是怀着……这个蠢货的孩子?”
暴乱又持续了三天,在杰露莎的学校里,姑娘们本已顺利走上了从蒙昧到文明的转变之路,而如今她们又重新堕入了淫乱狂欢的深渊,一次便有六七个,甚至十个姑娘待在捕鲸船甲板上那一间间闷热的舱房里。墨菲的小酒馆里整日歌舞升平。老人们想把水手们赶出家门,却遭到殴打,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们被掳走。在王宫里,疲惫迷茫的玛拉玛命令所有的女人搬到山上去住,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到了暴乱的第三天,玛拉玛把艾伯纳叫过来,十分费力地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导师?”
“我们原本都是生物,玛拉玛,”艾伯纳说,“只是因为上帝的法律,我们才保持文雅的行为。”
“为什么你的同胞不懂这些法律?”玛拉玛问。
“因为拉海纳不受法律约束已经太久了。只要是没有法律的地方,人们就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假若你们的国王知道这些天来,他们又是开炮,又是纵火……他会感到抱歉吗?”
“他会感到羞耻。”艾伯纳坚定地说。
“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还有法国人为什么非要我们的铺子卖威士忌酒,非要让我们的姑娘上他们的船?”
“那是因为夏威夷尚未确立文明种族的名声。”艾伯纳说。
“你的同胞用大炮轰我们,”玛拉玛疲惫地说,“难道是在帮我们变得文明?”
“我为我的同胞感到羞耻。”艾伯纳绝望地说。
玛拉玛早就等着这句话,她沉默良久,而后柔声说道:“现在我们是平等的了,马库阿・黑力。”
“什么平等?”艾伯纳疑惑地问。
“你一直对我说,假若我不知道何为羞耻,假若我不对上帝承认自己已经迷失、承认自己罪大恶极,便不能蒙受神恩。你拒绝我加入你们的教会,因为你说我不够谦卑。马库阿・黑力,我来告诉你,我的确不谦卑。你拒绝让我加入教会是正确的。然而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谦卑?”
“为什么?”艾伯纳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你也并非谦卑之人。你们总是正确的,我永远是错的。你说的永远是白的,我说的总是黑的。你想让我讲夏威夷语是因为你想学夏威夷语。我不会低三下四地恳求你允许我加入教会,是因为你满口羞耻,可又不知其为何物。今天,马库阿・黑力,堡垒被毁掉了,你的家也被你的同胞炸毁了,我们是平等的。我终于做到了谦卑。没有上帝的帮助,我什么也做不成。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谦卑的。”
高贵的大个子女人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痛苦地起身跪在地上,推开身边那几个伤心欲绝的侍女,双手比成祈祷的样子。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满心痛悔地说:“我迷路了,马库阿・黑力,我恳求你让我加入你们的教会。我就要死了,我想在临死前与上帝交谈。”
几名愚蠢的水手从“月桂树”号上开火,对准一对不愿意交出女儿的夫妻,镇子西边的一幢建筑物正火光冲天。墨菲的小酒馆里,一场舞会如火如荼,普帕里家的三个女儿仍在霍克斯沃斯船长的舱房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中,艾伯纳说:“我们将会为你举行洗礼,接受你加入上帝的教会,玛拉玛。就定在礼拜天。”
“最好是现在。”玛拉玛提议,一位侍立着的女人也点点头,于是艾伯纳差人把杰露莎、柯基、妮奥拉妮、克罗罗、詹德思船长,还有惠普尔夫妇都叫了过来。他们突出暴徒们的重围赶了过来,暴徒们嘲笑詹德思船长做不成真正的船长,而惠普尔夫妇居然去做传教士。惠普尔医生一看到玛拉玛,便显出十分忧虑的样子说:“这个女人病得很重。”高大的克罗罗一听便抽泣起来。
大家心情沉重,在玛拉玛身边围成了半个圆圈,玛拉玛平躺在地上,万分痛苦地喘着粗气。远处响起了炮声,五十名尾随惠普尔夫妇找上门来的暴徒在宫殿的大门外尽情嘲讽。艾伯纳手里没有《圣经》,他凭着记忆背诵了《箴言》的结尾段落,那些言语在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玛拉玛身上具有特殊的意义:“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
言毕,艾伯纳对众人宣布:“科纳国王的女儿玛拉玛・卡纳克阿业已蒙受神恩,意欲在上帝的神圣教堂之中接受洗礼。你们可愿接受她吗?”
柯基第一个开口,然后是詹德思船长和惠普尔夫妇,轮到杰露莎的时候——玛拉玛头一次鼓起勇气要治理茂宜岛时曾被她大加赞赏——她一言不发,而是深鞠一躬,吻了这位身患重病的女子。
“你是我的女儿。”玛拉玛虚弱地说。
艾伯纳插嘴说:“玛拉玛,你将放弃异邦人的姓名,得到一个基督教的名字。你选哪个名字?”
生病的妇人巨大的脸庞上浮现出终极快乐的神色,她轻声说:“杰露莎常常给我讲起一位挚友,我想选择这位朋友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鲁卡。杰露莎,你能最后再给我讲一遍这个故事吗?”
暮色中,仿佛是对自己的孩子讲述那般,杰露莎再一次讲起了路得——夏威夷人把这个名字叫作鲁卡——的故事,讲到异族人的土地那段情节时,杰露莎哭得说不下去了,于是玛拉玛说了一句结尾:“愿我能像路得一样,在即将前往的新国度找到幸福。”
洗礼结束后,惠普尔提议:“你们最好现在离开。我得给玛拉玛检查一下。”
“我愿意看我们的卡胡纳,医生。”玛拉玛只说了一句,她示意克罗罗,让他马上把卡胡纳找来。
“找卡胡纳合适吗?我们这才刚刚……”艾伯纳开口说,却被杰露莎推到了一边。这一小伙人又回到了镇中心,阿曼达・惠普尔提议:“杰露莎,艾伯纳,你们最好跟我们待在一起。”
“我们就待在自己家里。”杰露莎坚定地说。这时暴乱已渐渐平息,船长们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当地人纷纷传说玛拉玛是被堡垒那边的水手害死的,现在只剩一口气了。夫妇俩回家后,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穿戴整齐,帽子和纽扣都擦得锃亮,顺着大路来到传教所,后面跟着五名手上提满礼品的水手。
他把帽子塞在胳膊底下,照着很久之前学过的招呼女士的方法,粗声粗气地说:“夫人,我很抱歉。要是我弄坏了什么东西,我愿意赔您。这些椅子和这张桌子是其他几位船长捐出来的。”他有些难为情地顿了顿,又说道,“我在几艘船上找了找,寻到了这些布料。我寻思着你能给自己做些合身的衣裳。我是说,做几件新衣裳,夫人。”说完他鞠了一躬,把帽子戴在头上,离开了传教所。
起初,艾伯纳想砸了这些家具:“我们把它放到码头上烧了。”但杰露莎不许他这么做。
“他们送来家具是表示悔过的。”她坚决地说,“我们总能用得上写字台和几把椅子。”
“你说我在那张桌子上,怎么能翻译《圣经》?”艾伯纳问道。
“桌子不是霍克斯沃斯船长送来的。”杰露莎答道,她丈夫看着她在残缺不全的屋子里摆好椅子,“上帝把这些东西送给传教所,而不是送给艾伯纳・黑尔和杰露莎・黑尔。”
“我把这些布料送给玛拉玛那儿的女人。”艾伯纳坚持到,杰露莎也同意。等艾伯纳离开,镇子又恢复了平静之后,杰露莎坐在一把新椅子上,就着那张新的厨房餐桌,写下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艾丝特姐姐,上帝的忠实信徒。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中,对于我即将做出的行为,你是唯一一位能够宽宏大量将其饶恕的人。我的虚荣行为在周遭的环境下是十恶不赦的,然而倘若这样做有罪,也应全部归罪我一人,而我无力抗拒。亲爱的姐姐,请不要嘲笑我,也不要将我的虚荣行为告诉任何人。
你经常问,是否需要寄给我什么小物件,我总是答复你说,上帝为我和我亲爱的丈夫提供了一切所需的物品,这都是实话。传教委员会给我们送来了一切所需,然而最近,随着年龄渐长,我有些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有很多年没有穿上过一件专门为我缝制的衣裙了。我必须补充一句,慈善机构给我送来的一桶桶衣服都是完好无损的,样式也好,可是我还是想要一件属于我自己的衣服。
我想它应该是红褐色的,上面有蓝色或是红色的镶边,如果整条袖子都能做成泡泡袖的样子,我将对你感激不尽,如今那种袖子特别流行。几年前,我曾见过一个前往火奴鲁鲁的女人穿着那样一条裙子,十分迷人。如果眼下时兴的款式已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的话,如果有一种我没见过的时新款式,那么我希望你给我找新样子。我不需要帽子,要是能寄来一双按老规矩缀着蕾丝花边的手套,我要对你千恩万谢了。
不用说你也知道,最最亲爱的艾丝特,我手头没有钱来支付这个不情之请的费用。七年来,我不曾也不想见到一美元。我明白我提出的要求既华而不实又很让你破费。然而我祈祷你能理解我。
我的身体不像过去那么丰满,似乎也变矮了,所以不要把裙子做得太大。从你亲爱的兄弟对我所说的来看,我认为自己现在的身材跟你差不多,可是我不想要你的、或任何其他人的衣服。这件衣服必须是崭新的、属于我一个人的。愿你心存怜悯,原谅我写下这封恳求的信。
你的姐妹,杰露莎
去詹德思和惠普尔的商铺寄信的路上,杰露莎发现“迦太基人”号已然起航离去,普帕里家可爱的小女儿伊莉姬跟着船长一道走了。这比过去几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令杰露莎感到难过,她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是个多么招人喜欢的孩子,”杰露莎伤感地说,“我们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姑娘了。我深感自己痛失了一位亲人,因为我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我希望这世界能善待伊莉姬。”她擦着眼睛,然而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