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几千个曾被法律排除在外的东方人取得了公民权和投票权,劳工们也争取到了新的权利。豪类们悲哀地看到,他们在夏威夷为所欲为的好日子已经到了头。对此感觉最强烈的,莫过于霍克斯沃斯・黑尔,他仿佛在迷雾中胡冲乱撞:他理解不了性情捉摸不定的女儿,也没法跟妻子交流,妻子的脑子好像着了魔,一会儿说东,一会儿道西,毫无逻辑可言。最后他遇上了1953年的凤梨危机,这一次,夏威夷看上去岌岌可危。

人们最初注意到这场危机,是考爱岛的一名鲁拿查看遥远的田地的时候,发现所有应该长势正旺的蓝绿色植物却呈现出病态的黄色。那人立刻想道:“一定是哪个该死的笨蛋忘了喷防线虫的农药了。”但是查询了记录之后,他却发现田地已经喷过了防止线虫的农药,于是堡垒集团聘用的一位凤梨专家马上乘飞机过来查看了那些病恹恹的植物,说:“这不是线虫,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下一个礼拜,一度茁壮成长的植物纷纷歪向一边,好像被体内的敌人吸走了元气,但是植物外表没有伤痕,没有虫卵,什么也没有。植物学家着了慌,给火奴鲁鲁打电话。整座岛上星罗棋布的凤梨田全都开始显出类似的症状来。

如果说凤梨行业就此陷入恐慌,显然太轻描淡写了。狂乱的恐惧席卷了红土地上的农田,影响了堡垒大街的办公室。恐惧情绪首先袭击了霍克斯沃斯・黑尔,因为H&H公司的大笔财富都依赖凤梨种植,而唯他马首是瞻的休利特家族产业和J&W公司比他还禁不起冲击。一年的损失就可能超过一亿五千万美元,而植物学家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弄不清他们那些值钱的作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位英国风云人物希林曾成功地击退了粉虫和线虫,可他早已不在人世,可研究人员还是翻阅着他的记录,试图找出他是否对未来留下过只言片语的担忧。然而希林只打过一个比方,这位成天醉醺醺的专家没有留下任何连贯的文件,也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一天夜里,希林死在考爱岛上一座贫民窟里,直到他身亡,护士们才认出他是谁。不管怎么说,植物学家们把希林有关凤梨的所有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只弄明白了这毛病与铁元素无关,与害虫无关,与线虫也无关。对于目前的疫病,他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成千上万的凤梨苗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没救了。

绝望之中,霍克斯沃斯・黑尔建议:“我们知道现在不是染了某种看不见的细菌,就是缺乏某种化学元素。看上去不像是病毒的问题。那么就是后者了。我十分愿意给岛上的树苗都喷上药。问题是,喷什么呢?”

一位耶鲁大学毕业的年轻化学家建议道:“我现在一直在分析有关凤梨的所有成分。咱们可以调制一种喷剂,里面包含所有可能缺乏的元素。先不管青红皂白喷一通再说。同时,你的手下可以分析一百株死去的树苗和一百株没有患病的树苗,这样你也许就能发现是缺了什么元素。”

年轻人配制了一种绝妙的、什么元素都有的溶液,并把这东西喷到一株奄奄一息的树苗上。仿佛施了魔法似的,这树苗如饥似渴地吸收了溶液中某种微量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元素,两天之内就重新变得挺拔茁壮,颜色也恢复了正常。这是凤梨种植历史上最神奇的发现,当天晚上,几个月来,霍克斯沃斯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到了早晨,他的董事会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树苗起死回生?”

“谁也不知道。现在咱们就得弄个水落石出。”

他对科学家们进行了一番激励,接着他们从神奇溶液中去掉了一种又一种成分,然而不管怎么喷洒,那些树苗的反应都相当激烈。后来有一天,当喷下去的溶液中不含锌元素时,那些植物又开始显得有气无力了。

“锌元素!”黑尔喊起来,“谁他妈的能想到给凤梨土加上锌元素啊!”

谁也没想到,但是多年以来的不断耕作和对土壤施加的化学肥料一点一滴地耗尽了其中的锌元素,却没有人意识到锌元素的存在,而到了某个程度,缺乏锌元素的植物终于支撑不住了。

“还有什么其他化学元素快降到警戒线了?”黑尔问。

“不知道。”科学家们回答,但黑尔的谨慎性格提醒他,如果锌元素不知不觉地从土壤中消失,那么其他微量元素也一定会产生同样的情形,于是他推行了一项可能是整个农业历史上最为复杂的研究活动:“咱们得拿这片著名的夏威夷红土地当作一家银行。我们从中提取出数量庞大的元素,例如钙元素、硝酸盐化合物和铁元素,这些很容易得到补充。然而我们似乎也不断地从中提取少量的锌元素这类物质,却没能将其补充回去。从今天开始,我希望对从凤梨田里长出来的一切物质中的每一种化学成分进行分析。如果我们从中吸收了一吨硝酸盐化合物,那么我们就得补充一吨回去。如果我们从土壤中吸收一百万分之一克的锌元素,我们也得把同样的数量补充回去。这块神奇的土壤就是我们的银行。咱们绝不能再透支这个账户了。”

科学家研究了土壤中流失的化学成分,结果十分奇特:锌元素、钛元素、硼元素、钴元素和许许多多其他种类的化学元素,它们在土壤中的含量极低,然而它们一旦消失,凤梨苗便会枯萎死亡。广大的种植园里的土壤成分一夜之间重新恢复了平衡,拯救了整个夏威夷经济。霍克斯沃斯・黑尔曾拒绝向线虫投降,也拒绝向微量元素的流失低头,然而他却突然对夏威夷这片广袤的凤梨园产生了一种想法:没有人能立刻说出菲律宾人、韩国人,或者挪威人到底做出了多少贡献,但如果任何人从夏威夷偷偷拿走了社会上这些最微不足道的人群,也许人类社会的果实也会开始凋零枯萎。黑尔久久地站在他的田地边上,思考着这个新的想法,随后他便用全然不同的视角观察着菲律宾人和葡萄牙人。

“这些人注入了什么样至关重要的元素,使我们的社会得以保持健康?”他时常思考。

当姬香港在堡垒集团各种各样的董事会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度过了试用期之后,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被叫到哈珀法官的会议室里,这位法官的太太是霍克斯沃斯家族里的一位姑娘,姬香港被那位一丝不苟的得克萨斯人教训道:“香港,法官们决定,任命你为玛拉玛・卡纳克阿庄园的信托人之一。”

香港吓得倒退一步,好像这位好心的法官用一根皮鞭猛抽了他的脑袋似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申请就被任命了?”

“是的,我们认为,夏威夷的商业、政治正在越来越多地落入我们的东方兄弟手里,必须采取某些措施来适应这个现实。”

尽管香港对于堡垒集团和它盘根错节的各种机构抱有十分悲观的态度,但他显然对这一委任感动不已。因为他知道,晚报上报道这一事件的时候,夏威夷革命所带来的影响范围再也不会被忽略了。日本政治家接管了立法机构,唯一仅存的旧秩序只剩下了庞大的信托产业,对于堡垒集团来说,主动撤出这一行业是一个十分重大的事件。因此香港不由得拿出完全坦诚的态度,他想确定哈珀法官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对这种姿态,本人十分感动,哈珀法官,”他诚心诚意地表达了自己的谦卑之情,“我猜您知道,作为这样一个董事会中的首位华人成员意味着什么。各位法官赋予我一种殊荣,使我铭记终生。但你们是否明白,我在土地契约制度上的一贯立场?还有租约制度?还有,那些未能有效利用土地的产业,是否应该对其进行重组?你明白所有那些事情吗,法官先生?”

大个子哈珀法官笑了起来,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张纸说:“香港,你显然忘了其他的信托人。休利特・詹德思和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你认为他们会对你那些疯狂的想法置之不理?”

“即使有这些人,法官大人,想法重复的次数一旦足够多,就会被传播到您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我们法官认为,你这种人能够带来好的思想,但我们肯定不会支持你反对另外两名信托人。”

“我并不是来打架的,法官。”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指定了你。但是,在你就职之前,香港——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任命是多么大的荣誉,因为我们已经为指定一名东方人进行了多年的请愿——我想让你透彻地了解一下,你将承担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大个子在法官椅上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体,告诉秘书,说不希望有人来打断他。

“夏威夷的存在本身,香港,靠的并不是那些刻薄的局外人所称的堡垒集团。外人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控制夏威夷的并不是堡垒集团,是庞大的信托产业的神圣地位,是它们构成了我们这个社会坚实的脊梁骨。堡垒集团只相当于肋骨,人民是血肉。但是那脊梁骨必须保持强壮,而这要靠我们这些法官来维护。

“信托产业控制着土地,并建立土地契约制度。它们控制着甘蔗种植园和凤梨田。不管企业兴旺发达还是亏损破产,它们都会继续。它们一直发挥着作用,而从中获得利益的家族却渐渐没落。看看你所进入的这个信托机构吧。它在夏威夷的核心控制着数百万美元的资产,而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位亲爱的夏威夷老妈妈和那位游手好闲的海滩少爷。我们法官之所以花时间为信托机构操心,并不是因为我们对那两个可怜的夏威夷人感兴趣。他们并不值得。但是玛拉玛・卡纳克阿和她的儿子凯利必须从法庭确保得到公平的交易,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接下来要说的,香港,我不想坐着说。”大个子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深棕色的西装,用手指着他的中国客人,“在我们整个庞大的信托产业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桩由于某个信托人盗窃资产而产生的丑闻。从来没有过中饱私囊,没有过非法挪用,没有过为了个人酬劳而进行的过度交易,没有不诚实的行为。人们常常指责信托太过保守,但在信托人身上,这并不是弱点。这是一种美德。香港,只要我们满足于在传教士家族中选择信托人,我们就一定能够享有无可挑剔的记录。我们现在正在扩张,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在冒险。如果你犯了一个错误,我就会亲手把你驱逐到群岛外面。法庭不将你绳之以法绝不罢休。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将夏威夷的东方人的处境倒回到三代人之前,那你尽可以对玛拉玛・卡纳克阿的信托产业胡作非为。”他坐了下来,朝着香港微微一笑,然后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想要像我们整个社会证明东方人和历史上所有的传教士家庭一样有担当,那么你也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香港多么希望老祖母还活在世上,此时此刻能给他指明方向,但他又觉得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看到自己能够拿出勇气,于是香港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我建议,将玛拉玛・卡纳克阿的资产中的绝大多数投入到相当冒险的投资项目中去,你们法官将作何评价?”

哈珀法官沉思良久,最后说:“法官们之所以决定任命你为玛拉玛的信托人,其中一个原因在于霍克斯沃斯・黑尔给我们讲了你的投资理念。他说这些理念值得好好研究,对于有些拖欠了大笔税金的信托项目,你的想法也许正是答案所在。”

“这么说,是霍克斯沃斯・黑尔为我争取到这个职位的?”香港问道。

“你误解了,香港。任命你的人是我。”

这位华人只是微微鞠了一躬,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微笑,很快,哈珀法官也同样露出了微笑。法官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搂住香港的肩膀说:“咱们这么说吧。如果你干不好,霍克斯沃斯并不会因此受辱。脸上无光的是我。香港,到时候你会被人死死盯住的。盯着你的人就是我。”

“第一批搬到白人社区的黑人,人们是怎么称呼他们的来着?”香港笑着说,“社区混混?看上去,我好像是信托混混。”

“那个词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哈珀法官和蔼地说。但当那能干的华人走后,他不禁黯然怀旧:“也许他说得对。指定他也许是走向末路的第一步,至少是那个我们熟悉的、安全舒适的、诚实古老的制度的末路。”

香港马上驱车回家,问厨师:“朱迪呢?”他发现朱迪还在艺术学校教书没有回家,便开车赶去接她。自从家里年纪最大的玉珍老太太去世之后,香港觉得自己跟小女儿朱迪日益亲近。他喜欢女性的思维方式,而且特别欣赏朱迪那种冷静、干净利落的理性。

几分钟后,朱迪见到了他,那是一位容光焕发、漂亮迷人的二十六岁中国姑娘,脑后垂着两条辫子,身上穿着一件浆洗过的粉色套装,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她轻快地钻进别克汽车,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爸爸?”

“我想要让你陪我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见。我已经被指定为玛拉玛・卡纳克阿的资产信托人了。”

“那些法官都发神经了吗?”朱迪哈哈大笑起来。

“堡垒集团看得到大势所趋。”父亲说。

“咱们去哪儿?”朱迪问道。

“我想去见见玛拉玛。我想弄明白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抱负,对自己持有的土地有什么样的想法,同时也想知道她对自己并不持有的土地有什么希望。”

“爸爸!你知道玛拉玛心里没有任何想法。”

“那是这么多年来大家嘴里说的。但我认为玛拉玛跟你和我一样聪明,我想亲自看个究竟。”

他驱车朝钻石山开去,越过阿拉瓦伊运河,看到环绕着沼泽庄园的木制篱笆之后,掉转向庄园大门的方向。香港渐渐接近了盖着木瓦的房子和那宽敞的门廊,这时玛拉玛推开纱门,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迎了出来,一头银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穿得歪歪斜斜。“香港,我的利益的守护者,进来!法官们昨天晚上都告诉我了!”她大大地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朱迪有些吃惊地看到父亲居然事先想到为首次造访买了一束鲜花。他彬彬有礼地将鲜花献给面前那位铁塔似的女人,然后侧过身子吻了她两次,玛拉玛顿时笑逐颜开。

“进来,我的好朋友们!”她热情地说,又以夏威夷人特有的本能补充道,“我从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位尊贵的华人银行家被委任为我的守护人。今天是我的好日子,香港。你的同胞和我的同胞往日融合得很好,我希望这是未来的美好开端。”

“今天将揭开夏威夷的新篇章,玛拉玛。”香港答道。

“这是你可爱的女儿吗?”玛拉玛问道,当香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后,她笑着说,“过去我看见富有的华人带着一位年轻姑娘时,从来分不清这是他的女儿还是第四房太太。”

“我走进纽约的夜总会,也有同样的感受,”香港愉快地答道,“我看见豪类银行家和他们的玩伴时也是一样。我们这些可怜的华人再也没法娶上好几位太太了,只有豪类们有这个特权。”

“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们,”玛拉玛咯咯笑着说,“咱们先聚聚,过一会儿来点夏威夷音乐。这是乔爱太太、福田太太、门东卡太太和罗德里戈太太。”

香港向每一位小山似的女士分别鞠了一躬,然后回到乔爱太太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士就是以赛马的名字命名的那一位吗?”

“正是。”乔爱太太愉快地笑了起来。“我的名字叫作邮差。你看,父亲在那匹马身上赢了很多钱。”

“我知道!我的祖母发现我父亲在邮差身上押了一大笔钱,于是冲他大发脾气,结果那匹马赢了。于是我父亲和你父亲那天晚上可能是一起喝醉了,乔爱太太。”香港轻松地说,女人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我的女儿朱迪,一位音乐家,她在艺术学校教书。”

“真是太棒了!”玛拉玛喊道,朝美丽的中国姑娘推了一把尤克里里琴过去,朱迪轻轻一闪,一点儿也不羞涩地加入到排成一队的夏威夷女士们中去,一道站在那间点着水晶吊灯的房间里。“你不知道歌词,但是可以跟着哼唱。”六个女人开始唱起一首古老的夏威夷歌曲,那是茂宜岛仍然有贵族生活在拉海纳的时候便有的一首曲子。朱迪・姬确实完全不知道歌词,但她跟她们的合唱却配合得天衣无缝。朱迪唱起一段歌词的时候,其他人甚至停止了歌唱,乔伊太太大声说:“咱们把她的细眼睛改造一下,就能把她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夏威夷人啦。”

大家都笑起来,香港轻松地问道:“我想要弄明白,玛拉玛,一个被挥金如土的信托产业管起来的夏威夷人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简直像是请教皇发表对于马丁・路德的看法,然而香港那种单刀直入的方式正中玛拉玛的下怀,提问的时机刚刚好,所有的夏威夷女士对这个问题都很感兴趣,因为这关系到她们的很多朋友。

“我来告诉你,香港,”玛拉玛一边坦诚相告,一边请朱迪帮她一起端来茶水,“我从瓦萨学校毕业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可法庭却对我说:‘你没有能力管好你自己的事。我们会花上一大笔钱雇来三个白人为你管理资产。’我惊讶极了。这是彻头彻尾的侮辱,我试图反击,可却突然想起豪类老师们在休利特纪念堂对我们说过的话。我是夏威夷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理所当然是没有能力的,于是我失去了斗志,被人家委托给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信托公司也不觉得羞耻。我热爱朋友,热爱动听的吉他声,我热爱沼泽庄园,于是我就满足于这样虚度时日。一点友谊,沼泽庄园的鸟语花香……就这样一直到死。我是个纨绔子弟,所以我以为我理所应当受到跟我一样纨绔的信托公司的约束。”

福田太太说:“像玛拉玛这样的人给朋友赠送礼物,这总是能把那些白人老爷和我丈夫那种抠门的日本人气得要命。他们怎么都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的小肚鸡肠容不下这种事。”

“金钱算得了什么呢?”玛拉玛问。

“那些大手大脚的信托基金给你多少家用?”香港问道。

“我并不怪那些信托公司的人们,”玛拉玛并没有直接回答,“法庭介入之后,我做了一些安排,所以欠了政府二十五万美元的税金,总得有人想点法子。所以我本人现在一年的所得只有两万两千美元。”

“她还有朋友们,”门东卡太太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位阿里义-努伊,她的确负有某种义务。”

“你们对这套制度怎么看?”香港又问了一遍。

“我弄不明白,而且也不怎么喜欢。”玛拉玛重复道。

“玛拉玛,”香港直接说,“我要给你安排些比较冒险的投资。你得先过上两年紧日子,然后你就能跟联邦政府做笔交易,如果你好好干,在三年之内,就能摆脱那个花钱如流水的信托公司了。”

五个夏威夷女人的脸上乐开了花,宛如下过一场透雨后的花园,香港看得出她们正在憧憬着没完没了的宴会、精致的食物、崭新的汽车、到欧洲旅行,就像过去的好日子一样,然而香港干巴巴地说:“一旦你们摆脱了花钱如流水的信托公司,你们就归我监管了,你们知道华人比豪类法官还要苛刻十倍呢。”

夏威夷人全都笑了起来,这话的确不假,玛拉玛大声说:“我希望你果然能做到这一点,香港。”她在香港的双颊上分别吻了一下,同时把香港本来送给她的那束花放在香港的头上,“我说夏威夷人和华人总是友善相处,并不是在开玩笑。”

她正要举出一些例子,突然有人在纱门上敲了敲,接着有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好像刚刚从门廊退出门外。

“凯利!”玛拉玛喊道,“进来,是香港来了。”

高个子海滩侍应生拖着脚步走进房间,他没穿鞋,穿着及膝紧身裤和侍应生的制服外套,根本遮不住那健壮的胸肌。他的头上反戴着一顶游艇帽,一头黑发没有梳理。

“下午好,香港。”凯利含糊不清地说,“你就是新的信托公司的达基尼?”

“是的。”香港显然不太喜欢这种本地混杂土语。

“我有什么说什么。你这家伙管着这个信托公司,你把事情搞定,你就是个好得要命的家伙。”凯利敲着尤克里里琴,指着母亲又说,“因为这个太太就会花钱,花钱。”他手里的尤克里里琴又指向福田太太,福田则开始拨弄自己手里的乐器,最后,女人们唱起歌来。当大伙儿唱起最心爱的一首曲子时,凯利发觉其中多了一个华人的歌声,高亢而优美。他一边拨弄自己的尤克里里琴,一边赞许地欣赏着香港的女儿自如地歌唱。然后他便不再注意她了,但是在歌曲结束的时候,他又拿起一把吉他,开始唱起一支铿锵的滑音独唱歌曲,其他乐器也渐渐加入了和声。最后,滑音小调结束了,而那精妙的拨弄声还回响在空中,凯利又拨起了《夏威夷婚礼之歌》的调子,然后把吉他扔给福田太太,起身用浑厚的男声独唱起来。轮到女高音加入的时候,他把母亲推入合唱,用右手一把拉过朱迪,迫使她站了起来。他瞅准时机向她一指,于是,在夏威夷,第一次出现了一位华人姑娘唱着嘹亮的歌声,加入到群岛上最热情奔放的灵魂音乐之中。她的歌喉像一只婉转的铃铛,回响在一场真正的教堂婚礼上,轮到凯利跟她和声的时候,他并没有使用假声,也没有故意炫耀花腔,而是让那动人的男中音回响在古老的房间里。最后几段里,玛拉玛和四个大个子夏威夷女人轻柔地哼唱起来,而香港则成了唯一的听众。虽然他很不情愿——他不怎么喜欢女儿唱夏威夷歌曲——却也只得鼓起掌来,而四个来做客的女人则发出欢呼。凯利连蹦带跳地跑到另一个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塔帕树皮布,围在朱迪的腰间。他将三朵花插在她的辫子里,用右手食指装作一支眉笔,在她的眼睛上点着。

“这下子她比我还要像夏威夷人呢。”他喊道。然后凯利依次指点着母亲和几位客人,“乔爱!”他喊着,“福田,门东卡,罗德里格斯,还有你,玛拉玛!”他向后一步,仔细看着她们,“明天晚上,你们的头发都披下来,穿上古老的姆姆裙,戴上花,三把尤克里里琴,两把吉他。环礁湖旅馆就能欣赏到史无前例的夏威夷音乐啦。”他对朱迪鞠了一躬问道,“妹妹,你跟我一起唱好吗?”

“好的。”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玛拉玛是个性格特别奔放的女人,她问道:“如果一位华人姑娘唱那首特别的歌曲,会不会有人不愿意?那首曲子具有浓郁的夏威夷风格。”

“达基尼人必须习惯,”凯利并不让步,“因为这位小姐是一只真正的云雀。”

“你觉得怎么样,香港?”玛拉玛问道。

香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说明他要把一些不太好的评价留到跟朱迪独处的时候再说出来,但女儿对他说:“到时候他会在这里的,我也会在这里。”

回到别克车里的时候,香港大发雷霆:“我可不想让我女儿在夜总会里唱歌!”

“但是我想唱。”朱迪寸步不让。

“人们会笑话的,朱迪。我的女儿在夜总会唱歌。你是华人,却装成夏威夷人的样子。”

“爸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唱歌……”

“可是,跟凯利・卡纳克阿!一个一无是处的不学好的夏威夷人!”

“跟夏威夷人唱歌怎么啦?”朱迪难过地说。

“我养活一个体体面面的华人姑娘,可不是为了让她跟夏威夷人混在一起的!”

“您自己不也是吗?用您的话来说,跟玛拉玛混在一起。”

“那是公事。朱迪,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你明天晚上到这里来,爸爸。让我至少看到一张友善的面孔。”

凯利和朱迪这一对儿引起的轰动表现在好几方面。对于来自美国大陆的游客来说,他们是群岛上第一对表现出真正职业素养的机敏圆滑的组合。第一个夜晚,给他们伴唱的后面那五个两鬓灰白的高大女人也十分可观,她们衬托出了华人少女的纤弱柔美,还有男中音那种雄浑刚毅的嗓音,如果非要考虑观众的反应的话,他们的表演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在收入上都大获成功。但对于夏威夷居民来说,此举在两方面令人震惊。在华人社区看来,在香港被指定为玛拉玛・卡纳克阿的信托人——这证明了香港在华人之中的威信——的当天晚上,他那教养严格的女儿就出现在夜总会里,露着肚脐,跟凯利・卡纳克阿这样的男人又是唱歌又是合跳草裙舞,实在不成体统。至少有四个曾经考虑过迎娶这位可爱的音乐教师的华人大家族不齿地说:“我们绝不要她当儿媳妇。”但对于夏威夷社区来说,一个像卡纳克阿家族这样的阿里义会选择一个纯粹的华人姑娘做唱歌搭档,也很难让人理解,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冒犯,让她穿得像是个真正的夏威夷人,浑身涂满油,在公开场合亮相,在道德上是令人气愤的。

于是,华人社区抵制朱迪,夏威夷人抵制凯利,然而慈善唱片公司的曼尼・费恩伯格第二个晚上听了他们唱歌,并跟他们签下了一份利润丰厚的合同,不过他也跟他们约定,说:“在唱片的封面上,得用一个纯粹的夏威夷姑娘。朱迪的嗓子像天使一样,但她那双细眼睛可骗不了人。”当天晚上,这对歌手开车回家的路上,朱迪说:“凯利,我认为咱们下一张专辑里,咱们应该组建自己的公司,就在夏威夷这里。”那就是群岛唱片的开端,朱迪・姬用铁腕进行管理,不断发掘新的歌唱人才去演唱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歌。就这样,没过多久,美国播出的夏威夷小调就几乎都是由这位聪明的华人姑娘制作的了。

她还为凯利设计了一套服装,凯利穿着它,在夏威夷的夜总会里渐渐变得十分出名。她找裁缝给他做了紧身长裤,一条腿是蓝色,另一条是红色,膝盖以下边缘故意做了磨损。她从爪哇找了一种褪色的类似塔帕树皮布的布料,做成一件紧身上衣,两条长长的下摆在腰间系个扣。凯利的帽子还是那顶倒扣在头上的游艇帽,可脚上却穿着沉重的皮质凉鞋,这也是由朱迪设计的,想跳舞的时候,一踢就掉。“你一定得成为一个形象符号。”朱迪坚持说,她也做了一套同样的,那张充满异国风情的脸旁缀满花朵,两条麻花辫搭在夏威夷特有的纱笼上。但是最令游客们难以忘记的,是那奇怪的鲸鱼牙齿,凯利用一根银链垂在脖子上。这成了他个人的标志。

朱迪还为凯利设计了其他改变。凯利对朱迪讲话的时候必须说英语,但当他在舞台上的时候,朱迪鼓励他使用一种野蛮的当地混杂土语。在表演的时候,他会突然打断富乐绅的吉他独唱,大声喊道:“嗨,小子,富乐绅兄弟。昨天晚上我琢磨过了,一百多年前,传教士们来到这座石头岛上找到我爷爷的时候,你爷爷啥也不干,啥也不种,就睡在棕榈树底下,喝着奥克拉豪酒,把他们气得要命。差不多过去了一百年后,活儿全都是像你我这样的卡纳卡干,而传教士的孩子们却躺在棕榈树底下,喝着杜松子酒,身上啥也不穿,啥也不干。富乐绅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迪坚持要求富乐绅去学着弹奏那种带电子扩音器的钢弦吉他,她还要求那个邋遢的大个子穿得流里流气,好衬托凯利的英俊形象。在这个壮汉身上,有两个问题,就连朱迪也束手无策。只要乐队里有他在,大家就全都不知不觉地说起土话来,连朱迪也不例外;还有一点,谁也没法把这个大个子身边的姑娘清理干净。过了一段时间,朱迪也不闻不问了,然而她的确做出了一个改变。她坚持说,凯利收到美国大陆离婚女士发来的电报,应该置之不理。

“你可是个有头有脸的艺术家!”她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说,“不是说哪个神经兮兮的女人给你发出一个求助信号,你就得划着小船跑过去。”

“她们是朋友的朋友。”凯利解释说。

“她们对你好吗?”朱迪直截了当地问。

“不好。”他说。

“那就一刀两断。”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最后,连富乐绅都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了:“凯利兄弟,我弄了两位达基尼太太,其中一位有一辆敞篷车。凯利兄弟,帮我一把,哈?”

在一点上,朱迪・姬永远没法欺骗自己。她的三人乐团之所以财源滚滚,固然得益于她出色的经营能力,然而乐队在艺术上广受欢迎的真正原因,其实仅仅由于两位队友身上那种波利尼西亚式的致命魅力。游客们一见到英俊的凯利和憨傻的富乐绅,便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们。这两位夏威夷人使他们返璞归真,大家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便可以嘻嘻哈哈起来,空气中荡漾着音乐之声。没有哪位客人爱上夏威夷是因为朱迪・姬和她那位目光锐利的父亲姬香港,虽然他使得群岛的社会结构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变化。人们热爱夏威夷,全是因为那些波利尼西亚人。朱迪所做的,只是为她的两位海滩少爷安排生活。在她的安排下,两人每年可以赚到七万美元,而且几乎每天下午都有时间去游泳。

还有两位长者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凯利和富乐绅的新生活。对于玛拉玛来说,这位意志坚强的华人姑娘来到身边,是一直看护着夏威夷人的那些古老天神的恩赐。她告诉前来参加茶会的朋友们说:“我试图让他长大成人,可是做不到。但是这个小个子伯爷让他跳,他就跳起来了,而且总是正好跳到对的地方。”

“我听说她把唱片公司归到自己名下了。”罗德里格斯太太打听。

“那倒是真的,”玛拉玛承认,“那是我提出来的。我不想听任凯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这样一来,如果凯利想要在公司里分到应得的一份,他就得跟她结婚,对不对?”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再高兴不过了。”玛拉玛坦承。接下来,她那忧郁的眼神越过沼泽地,那正是上一个时代的阿里义撑船走过的地方,玛拉玛柔声说,“靠我们自己,我们夏威夷人在周围的环境中根本无力维持自己的地位。在香港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承担着可怕的重任,步履蹒跚。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质朴有力,他走过的时候,在露台上聚会的人们似乎更加紧密了。”

门东卡太太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居然愿意让儿子娶个华人女子进门。”

玛拉玛的目光依然看着窗外,她阴郁地说:“你忘了,莉莉哈,她身上不仅有着华人的血统。她是华人柯苦艾的曾孙女。当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愿意帮助夏威夷的麻风病人时,是那个女人出手相助。她家族的任何人都对我们恩重如山。”说完,玛拉玛将目光收回到房间内,问道,“要是没有那华人姑娘,现在凯利的境遇又会如何呢?他过去过的那种生活,你们大家觉得我会开心吗?一个离婚的女人,又一个离婚的女人。我多么盼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让夏威夷人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但既然这个世界做不到,那么有一个华人女子来帮助我们也不错。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比豪类们对我们更坏。”

“你觉得他们俩会结婚吗?”门东卡太太问道。

玛拉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下面一番话:“我记得,邮差太太,当你跟里昂・考爱结婚的时候,所有的阿里义都为了这么一个体面的夏威夷姑娘嫁给华人而哭天抹泪,我也哭了,但我记得我父亲安慰你父亲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华人也是好人。现在,情况是多么不同啊,因为咱们这五个夏威夷老太太对于这样的婚姻不再抱有同样的想法了。现在的问题是:‘像姬香港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会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夏威夷人?’咱们在这个世界上摔得鼻青脸肿了。”她随意拨起手里的尤克里里琴,客人们唱起一首老歌,一首从过去的好时光流传下来的老歌。

另一位时时严密追踪凯利最新动向的长者是姬香港。一天夜里,他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看见自己那位既能干又美貌的女儿。

“你刚才是不是在车里跟他接吻来着?”他怒发冲冠地问。

“是的。”

“这就是豪类们所说的亲脖子吧!”

“是的。”

“很好,别让我再逮住你!”

“那你就别再偷看我们!”说完,朱迪便跺着脚走上楼梯,但是香港跟在她身后嚷嚷着什么整个华人社区都为她担惊受怕。在旅馆里卖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现在看上去似乎……

“似乎什么?”朱迪寸步不让地问,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发雷霆的父亲。

“现在似乎你还想嫁给他。”香港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确想嫁给他。”朱迪说。

“哦,朱迪!”父亲吓得张大了嘴巴,朱迪没想到自己这位严厉的、永远强硬的老父亲居然迸出了眼泪,“你绝对不能这么干!”他恳求女儿,“你是个体面的华人姑娘。你得想想你在华人中间的地位!”

“父亲!”朱迪喊道,把父亲的双手从哭得发红的眼睛上拿开,“凯利是个好小伙子。我爱他,我认为我会嫁给他的。”

“朱迪啊!”父亲老泪纵横,“别这么做。”吵闹声惊醒了家人,很快,客厅里便挤满了姬家人,他们听说香港那句不祥的警告“朱迪非要嫁给夏威夷人”的时候,朱迪的兄弟们也抹开了眼泪,其中一个兄弟说:“朱迪,你可不能辱没了家门。”

朱迪意识到家人对她和凯利之间的友情有所担忧,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她以为这只是一种家人正常的担心而已。现在家里的男人们纷纷哭起来,她才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你是个华人姑娘!”哥哥艾迪结结巴巴地说,“你就不想想,我在哈佛读法学院的时候遇到过多少漂亮的豪类姑娘吗?其中有不少我还真想娶回家呢!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想到夏威夷的家人。所以你也不能这么做。”

“可是,凯利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呀,”朱迪固执地重复道,“他比你们哪个挣的钱都要多,如果爸爸能摆平信托公司那件事……”

“他是夏威夷人。”迈克说。

“你认为我想让我这么可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只会说七百个单词的男人,满嘴都是姐姐,不拉拉?”香港质问道。

“凯利是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朱迪并不让步。

“很好,”香港厉声说,“如果你嫁给他……”

“别说下去,父亲。”朱迪恳求道。

“如果你非要辱没整个华人社区,”香港阴着脸说,“我们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你是个堕落的女孩。”

姬家人纷纷回房睡觉,但整个夜晚,他们一个个溜进朱迪的房间,苦口婆心地说他们是多么反对这桩婚事。

“并不是说凯利只会说七百个单词,”其中一个姐妹悄悄说,“事情的关键在于,你是个体面的华人姑娘,而他是个夏威夷人。”

“很多华人都跟夏威夷人结婚了。”朱迪反驳道,“看看里昂・考爱。”

“每次有这种事,”那姐妹说,“我们全都感到十分悲伤。你是华人,朱迪,你不能这么做。”

“如果凯利是个豪类,你还会有同样的感觉吗?”朱迪问道。

“差不多。”对方向她保证,“你是个华人,得嫁给华人。”

然而朱迪・姬是个意志坚决的姑娘,她顶着全家人源源不断的压力,在一天凌晨四点钟回到家,大声宣布:“你们都听着!你们都听着!大家都起床。银河王国最宝贵的花朵,即将嫁给凯利・卡纳克阿。你们想把我怎么样?”她跺着脚回到卧室,等着家人一个又一个来查看她的脑子是不是清醒,是不是发了疯。

起初,香港怎么也不肯参加婚礼,很多华人大家族的族长也是如此,有几位尚在人世的夏威夷阿里义也一样。但朱迪勇敢地说:“今天晚上,在环礁湖宾馆,凯利,咱们要宣布订婚,然后我们要唱那首《夏威夷婚礼小调》,祝贺咱们自己的婚姻。”他们的确是这样做的,游客非常喜欢这场婚礼,然而对于某些与此事有瓜葛的夏威夷人来说,这场婚礼不啻一场灾难。在最后一刻,香港想到他对玛拉玛・卡纳克阿的责任,出于对她的尊敬,只好参加了婚礼,但他就是不肯陪着女儿一起走过那条过道。

但在“堡垒”集团,香港却发现,女儿一意孤行的婚姻给他带来的耻辱反而使他与同僚拉进了关系。休利特・詹德思——他的儿子威普还在三藩市与那个空军军官同居——只说了一句话:“孩子们的事,谁也说不准,香港。”霍克斯沃斯・黑尔——他的女儿妮奥拉妮还在房子里想法子避开公众的眼睛偷偷离婚——拍了拍这位华人朋友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咱们都经历过这些风波,但是上帝见证,我真希望用不着遭这份罪。”

“你们是说,我做得对?”香港突然十分渴望把心里话一吐为快。

“不管她嫁的是什么人,我都会参加她的婚礼。”霍克斯沃斯淡淡地说。

“我很高兴我去了,”香港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但我实在上不了他们的门。”

“那就等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再说。”霍克斯沃斯提出了一个明智的建议,“到时候你就有台阶下了。”香港觉得有理,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真不愿意见到那个只有一半华人血统的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