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
黄
刚过了一个小时,托马斯就后悔让莉莉娅留下来了。
每次都这样,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这个小女人很胡闹,而另一方面却总是拗不过她甜甜的一句撒娇。
“人家坐了四个小时长途车来看你,就是想你了嘛……”莉莉娅低着头,嘟着可爱的小嘴,不时还抬起大眼睛,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你就这么一幅冷面孔欢迎人家……”
就这样,托马斯正想发作的怒火一下子泄到了空气里,他铁青着脸沉默了半晌说:“那你就在我这儿待半天吧。晚上坐回城的班车回去。”
于是莉莉娅就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一边不停地说着“我不捣乱,你放心”,一边又好奇地东张西望,唠唠叨叨地问个没完。托马斯的部下看着他俩偷偷地笑,他们早就见过莉莉娅,也早就知道一贯威严的头儿在她面前是怎样束手无策。
“托马斯,你们看的这是什么酒店呀?”
莉莉娅看着屏幕,屏幕里的画面一直没有变过,酒店大堂前古希腊风格的立柱和花坛,穿立领衬衫的侍者,来来往往的加长轿车。
“米兰酒店。没什么特别的。”
“你们都看了一个小时了,到底在等什么呀?”
“莉莉娅,”托马斯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还是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吧,那边还有杂志。实在对不起,亲爱的。”
莉莉娅也并不生气,走到监控室另一端,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坐下,甜甜地朝托马斯一笑,说:“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了,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就想看着你。”
托马斯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无法拒绝了,不由得怪自己心肠实在不够硬。其实他也不愿意把莉莉娅赶走,如果是平时,托马斯还会给她耐心讲解一些工作的事,但是今天的任务非同寻常,案件极端棘手,又牵扯数额巨大的跨国黑钱交易,他实在不能分心。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的心就一直跳得很厉害,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头儿,她出来了。”
就在这时,查理突然喊道。
托马斯精神一振:“切换到2号机,镜头拉近!”
2号摄像头安装在花坛,屏幕画面迅速聚焦到酒店正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优雅地走出酒店大堂。全组人员都迅速各归其位,监控室内安静而且井然有序。所有人都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两天两夜。
画面中的女人一袭紫色丝绸连衣裙,银白色细带高跟凉鞋,明黄色宽边太阳帽垂下面网,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她慢悠悠地走下台阶,左右随意地张望了一会儿。天气燥热,阳光在房檐屋角闪闪发亮,她先是掏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擦拭额头,然后便走到旁边的小商店前,在门廊的阴影里慢慢站定。
“注意一切物品,如果她把纸巾丢掉,严格盯住捡走的人。”托马斯吩咐道。
女人仍旧不紧不慢,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橱窗里的货品。托马斯皱皱眉。
“哇,好漂亮的女人呀。”莉莉娅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凑了过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观望着,“手提包是LV最新款,鞋子是Channel的魅影系列。唉,真是好看呀!”
“奢华的女人。”托马斯哼了一声,“每到一个地方就花一大把银子,她身上这身行头全是昨天买的,派去盯梢的塞罗一整天就光跟着她逛街了。”
“天哪!她怎么能这么有钱呢?”莉莉娅低低地惊叹了一声,“我知道了,她一定就是电影里演的黑帮老大的女人!”
托马斯没有接话,而是紧紧盯住屏幕。画面中,女人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莉莉娅还是自顾自地评论着:“裙子的颜色真是经典,配的腰链和腕表也很典雅,就只是这顶大帽子太不协调了,怎么这样的颜色,分明像是夏威夷海滩上……”
“莉莉娅,拜托你,我们真的正在忙着呢。”托马斯转身招呼另一侧带着耳机的罗伯特,“怎么样,记录下来没有?”
罗伯特摘下耳机,指着自己面前的屏幕说:“是打给都灵一家酒店,确认她昨天预定的房间号码。”
“多少号?”“1312A。”
“查!再把她刚才说的话细致分析一下,逐词,各种解码算法都试一下!”托马斯知道这很可能是障眼法,故意转移注意,但无论如何,任何线索都不能放掉。
罗伯特开始伏案工作,而另外一边的查理报告道:“米兰酒店的消息来了,她在退房前没有发出过任何信件,也没有托运任何行李。”
托马斯点点头,嘴唇闭得很紧,他知道这一次真的遇到了难办的案子。
“啊?那她以前的衣服就都不要了吗?真是太可惜了……”莉莉娅在一旁不停地摇头。托马斯想,女人就是女人。
这时莉莉娅歪过头,问他:“你们是想截住她传到外面的什么信息吗?”
“一个密码。上亿美金的一个密码。”托马斯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罗伯特,有结果了吗?”
“不知道。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讯息,我们试了三种解码算法,得出三套字母组合,不知道会不会是密码。”
“传给柏林那边,让他们想法试一下。”托马斯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量子信息?”
“希望不是,否则我们就没什么办法了。”罗伯特面带忧色。
这时,查理在一旁插嘴道:“应该不是的。据我们所知,她从没见过那伙人,这一个月也没有递送过货物,应该没有机会把相干光子传给对方。”
托马斯略略松了口气。
莉莉娅轻声问他:“什么是量子信息5 呀?”
托马斯想,她竟然也关心衣服以外的事情,说:“就是两个人拿一对互补的尺,一个人量一样东西,把结果告诉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看自己的尺,就能知道被测的东西了。”
莉莉娅似乎有点迷惑:“这和普通的通信有什么不一样呀?”
“当然不一样了。这样子,我们就算截获了他们传的口信,但如果拿不到尺,也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没意义。”
托马斯住了口,心想自己都能开讲座了,干脆等这次任务完成以后,辞了职去大学找个工作,每天给孩子们讲信息学肯定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强。
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乞丐闯入画面,挨个向路人乞讨,眼看就要来到女人的身边,所有人都一下子盯紧了屏幕,路易又把画面拉近了些。只见女人不紧不慢地从红色的皮夹中取出两张零钱,两指夹着优雅地递给小乞丐,小乞丐欢呼雀跃地跑开了。
“跟上他!”托马斯脱口而出。
“不是吧?”莉莉娅惊诧地说,“连这么小的小孩你们都怀疑?”
托马斯没理她,接着吩咐道:“告诉赛罗,先别打扰他,看看他把钱拿到什么地方去。”
画面中的女人似乎在路边站得够了,踱到马路旁,看起来是开始等待出租车了。托马斯有点心急,之前有可靠的消息表明,她一定会在米兰将密码传递出去,然而三天过去了,完全没有线索,眼看她就要上车去机场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路易,把画面拉到最大,观察她衣服和手提包上有没有什么特殊标志。”
三秒钟后,屏幕上显示出她三个不同角度的特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女人的耳环和项链都是细小的白色珍珠,裙子上没有任何字母或数字。
“路易,你觉得她今天的行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托马斯手托下巴,双眉紧锁。
“似乎从酒店出来以后在街边留连得太久了。可又不是在等人。”查理想了想说,“头儿,你说她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呢?”
画面中,女人已经坐进一辆出租车,缓缓地离开了。托马斯并不担心,他知道奥利克斯他们早已准备好,会一直驱车跟到机场。他只是觉得很失望。
“我也觉得她在拖延,”托马斯沉吟道,“可是为什么呢?”
这时候,莉莉娅插嘴道:“其实,照我看,她今天只有一点不寻常,就是她这顶帽子可实在不好看。按理说,一个这么有品位的女人,全身上下都很素雅,怎么会戴这种夸张的明黄色帽子呢?”
托马斯心里忽然一动,没错,这里面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儿!”查理忽然跑过来说,“赛罗刚刚发来消息说,小乞丐拿那两块钱买了两块巧克力,现在他正盯着糖果店店主,问你要不要直接过去察看。”
托马斯双臂环抱在胸前,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赛罗问你要不要进糖果店调查。”
“嗯?哦……不好意思,不是问你。”托马斯歉意地笑了一下,转头对莉莉娅说,“我是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莉莉亚瞪着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我就是说,她的黄色的大帽子不配她这身衣服……”
“黄色!”托马斯忽然一拍大腿道,“谁说这一定是黄色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了,相互看着,不明所以。
托马斯有点急躁起来,说:“真是的,怎么早没想到!我们被自己的眼睛骗了。”看看大家还是有点茫然,托马斯又说:“你们忘了吗?人眼根本没有感黄光的视蛋白,所以黄光可以是一种组合错觉。”
路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是说,她的帽子是别的什么颜色叠在一起的结果?”
“没错,只要足够细密均匀,远处看起来就是黄的。”
查理也似乎反应过来了,点头道:“怪不得她在那家店门口站那么久,肯定是有人在观察她的帽子。只不过是怎么做到的呢?”
托马斯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但这家店的顶棚里面一定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道,“查理,派人去查这家店;另外派人去查她昨天买帽子的那家店。他妈的,这个女人可真会使障眼法。”
托马斯松了松领带,感觉一阵疲倦。全组人都忙碌了起来,但他知道,他们至少第一仗是输了。他只期望着一切还不算太晚,尽管他知道这期望有点渺茫。
莉莉娅拉拉托马斯的袖子问道:“你说眼睛会骗人,可是我们看的是用摄像机拍下来的呀,难道屏幕也会骗人吗?”
托马斯叹了口气道:“傻丫头,你以为电视是怎么造的?根本就是仿照人眼,你指望能看出什么呢?”
半个小时之后,消息陆续传来。先是有电话说瑞士银行某账户刚提取了两亿美金,接着就是奥利克斯传来消息说那个女人上飞机之前把帽子扔在了机场,他们捡了回来。
接下来的一切对托马斯来说是场噩梦。他们对帽子进行了绿光显影,帽子上果然细密地显示出两串英文,一串是21位的银行密码,而另一串是一句话:Never trust your eyes fully。
“Never trust your eyes fully.”托马斯对讲台下两百双好奇的眼睛说,“人眼只有三种感光视蛋白,大脑根据它们接收的光子数比率来判断颜色。”
他现在是一所大学的普通讲师,自从丢了工作,他就一直住在这座宁静的校园。
“所以当人看到黄色,他其实无法区分自己看到的是一束黄光,还是一束红光加绿光。”
托马斯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他早就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尤其是经过几次揪心的动荡之后。
“早在1885年,法国画家塞伦特就发展出一种点画法,将饱和颜色的小点一个接一个画出来,在足够远的地方,不能区分这些点子时,人看到的就是两种颜色的相加色。”
学生们很喜欢托马斯,他们知道他曾经在机密机构工作,学生们总喜欢经历丰富而有趣的老师。
“我曾经碰到过一个案件,对手就曾经利用纳米编织将红绿线条紧密地编成一顶帽子,在远处看来是黄色,但在一束绿光直接照射下,红色没有反射,绿色的图案就显现出来了。”
莉莉娅也很喜欢托马斯现在的工作,她终于不用坐四个小时长途车来见他一面了。托马斯现在每天晚上都会陪莉莉娅散步,他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理解女人的思维方式了。女人按直觉生活,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莉莉娅在那一天最后说过的话:“一切不是都很明显吗?男人想问题为什么总那么复杂呢?”
写于二〇〇六年四月
蓝
拉赞助是最最受累不讨好的工作,自从进了外联部,我就一直这么想。
且不说无数次直接被市场部温柔甜美的小姐在电话里KO,也不提每次好不容易见到高层主管却被一盆冷水客客气气地浇到头上,更别提听那些小不点公司的老板们反过来向我们大倒苦水,就光说跟那些有意向有能力有希望合作的公司商谈一些细节问题,也就已经足够令人泄气啦。
以前总以为谈判就是讨价还价,并且以为以自己多年逛街淘衣服杀价的本领,在这方面应当不成问题,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事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谈判最重要的是协调,在一次谈判中真正出现的往往不是两方而是五方六方,只不过他们并不亲自出场,而是由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坐在谈判桌旁,负责将所有人的意见整合在一起。
就比如这一次的歌手大赛,赞助事宜就迟迟无法敲定,眼看着初赛临近,最大的一笔款项还完全没有着落。
这次的预算实在有些太高,尽管我们催促文艺部一减再减,然而对很多公司来说仍然像是狮子大开口。有一两家大企业表示了兴趣,然而这兴趣却更令我们为难,谁都知道,要求越高,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高。
“好,李先生,我一定帮您请示一下。”这是我最常说的一句话。但凡公司赞助,一定是期望在校园里做最大规模的宣传,然而学校却在这方面规定甚为严格,不允许促销,不允许产品展卖,广告也大受控制。这些铁规矩不能一上来就说明,英明神武的谭飞部长早就教导过我们,对商家的要求一定先承诺向上请示,两天后再说明肯定不行。
“实在抱歉,李先生,团委老师没有批下来,因为学校最近正在控制校园商业活动,不允许任何现金交易。其实我们也知道您的促销对学生有好处,但这事我们真的做不了主……”
每次都只能这样变通着跟两边打交道,学校和商家的立场都很明确,然而赞助又不能不拉,文艺部和宣传部一天一个电话等着我们经费到账,于是我们就像是夹在婆媳中间的儿子,左右为难。
“学校说了,只能送,不能卖。嗯,对,我们也知道给每人赠送成本太高了,所以您听我说,李先生,您看咱们能不能改成现场抽奖呀?把您的产品作为特等奖,这样既宣传了公司,又替您节省了成本。”
像这样的来回交涉是稀松平常,能够跟我们交涉,已经是很给面子的公司了。
“办法总是有的。”谭飞常常说。
的确,谭飞常常能在关键时候想出一些办法,但是这一次,我却不知道换了是他能有什么解决之道。
首先,这次的公司老总希望能在我们的晚会现场讲几句话,而这种情况是一概不能批准的;另外,更困难的是,他们坚持要在晚会的舞台背景上添加他们产品的大型广告,随便谁拿胳膊肘都能想到,这个主意不仅校方不会同意,而且大赛组委会更会反对,美术学院设计的艺术背景,要是添上这么一幅大广告,效果就全毁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一直跟我谈判的李先生突然喜气洋洋地说,“下星期我们老总要亲自来跟你们谈,总公司那边今年开拓校园市场,所以特别重视你们这个活动呢。”
看到我没什么反应,他又加上一句:“你们有福气了,我们老总平时可忙呢。”
我于是表示了感激,但心里却暗暗叫苦。这是到目前为止最有希望的一家公司,如果这次谈判再失败了,那今年的赛程启动可能就有问题了。“你们快点,场馆得去预订了”,“我们准备联系音响公司了”,“海报小样都出来了,你们把钱尽快送到印刷厂吧”,“签合同了吗?我得向校领导汇报了”,催促接连不断,我只好拨通谭飞的电话。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谭飞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和他们老总谈吧。”
有时候,做领导就需要有点硬充大头的气质,我不知道谭飞究竟有几分把握,但还是觉得放心些了。
三天后,我跟着谭飞坐在办公室的小茶几旁,另一侧的男人气宇轩昂。
“你们年轻人呀,现在就得学会放开思想,跟上时代的脚步。就比如说在学校里办促销这件事吧,你们不干就太没道理啦……”
谭飞微笑着打断他道:“对,您说的是。不过这方面学校有严格规定。”
“我知道。”他摇摇头,“我知道。不过年轻人脑子就应该活一些,学校有规定就不能想一些办法了?你们以后是要走入社会的,现在就得好好学学啦。”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谭飞依旧笑着,点头道:“不过现在还是来看一下这次晚会现场的合作细节吧。我个人认为,您在现场发表演讲不太恰当。”
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我不够资格?”
“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彰显您形象的方式。您难道不觉得一场音乐会中有人发表讲话会显得很突兀吗?不如这样,我们编辑一段您个人或公司的录像资料,再配上合适的音乐,在晚会开始时播放,您看可不可以?”
男人似乎是被这个提议打动了,想了一会儿说:“可以是可以,不过录像资料最后要由我们公司审核。”
谭飞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那是肯定,当然没问题。”
这个问题的共识让会谈的气氛变得和缓,这位老总似乎对谭飞的配合相当满意。“另外,听小李说,你们不同意在舞台背景上加上我们公司的标志呀?”
我连忙插话:“不是啦,标志是可以的,但产品广告就不行了,学校……”
谭飞忽然打断我,把我扬起的右手按了下去:“噢,不是,广告也可以。我们商量过了,您的要求可以满足。”
“谭飞!”我诧异地看着他,“你忘了吗,商业活动限制里包括……”
他没有理我,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们艺术中心的同学要根据整场晚会设计统一的舞美背景,因此恐怕不能直接把您公司的广告画挂出来,而是得作为一部分插入我们大的舞台设计。”
“这没问题,更好。”男人向后靠到沙发背上,显得很满意。他扭过头对我说:“小姑娘,你得学学这位小伙子的办事风格,做事不能太死板啦。当然,我明白,现在所有付出都讲究收益,所以你们放心,如果做得好,我可以给你们部门单独赞助些经费,不成问题。”
“那倒不用了。”谭飞替我回答道,“所有款项都得统一入账。我们部里不留钱。”
老总还想再说什么,但谭飞已经站起来,伸出手道:“我会尽快把合同拟出来,您也准备一下,过两天我找专业的同学帮您拍片子。”
看着老总背着手踱出门去,我一肚子不痛快,坐在小沙发上拍着扶手。“什么啊!我最受不了这种动不动就想教育人的人了。他总觉得他那一套商业上的规矩才是真理,觉得学生都幼稚!凭什么呀!市场是市场,学校就是学校!还有你,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什么都答应,还替他们操心!”
谭飞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答话。等我全都抱怨完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你真可爱。”
接下来的大赛筹备就进行得很快了,签合同、宣传、安排场地、舞台布置、选手训练,其他几个部门早就蓄势待发,各项工作立刻步入正轨。
我们部开始把重点转移到联络嘉宾与媒体,谭飞安排我负责校外来宾接待,赞助部分由他自己全权管理。于是一直到晚会前夕,我都不知道谭飞准备怎样应对学校和公司双方面的要求。听说他用两个下午给那位气宇轩昂的老总拍了video,我没看到成品,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拍摄才能不让当天晚上出席的校领导脸色发青。
比赛当天早上在礼堂见到谭飞,他正和艺术中心的同学一起忙着搭建舞台背景,见到我就笑着挤挤眼睛。
“晚上把其他嘉宾安顿好,就跟我一起陪公司代表吧。”
“你准备怎么干?”
他扬扬眉毛指着天空:“天为什么是蓝的?”
“你什么意思?”
“因为太阳是红的啊。小傻瓜,自己琢磨吧。”
说完,他又开始忙了,拿着喇叭叫着各方人马,统筹全局。
当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从下午开始,我就忙着接待各方来宾,电话在校门保安、报社、外校师生之间不停转来转去。出了一些小岔子,但基本无伤大雅。一整天的忙碌让我完全没空替谭飞担心,直到一切都顺利就位,会场灯光完全暗下,观众的荧光棒兴奋不已地左摇右晃时,我才想起谭飞早上的话,连忙奔到主席台右侧的小包厢,气喘吁吁地在他和那位老总身边坐下。
“不错,真是不错!”我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老总先生嘉许的声音。
我低头朝会场中心望去,当时场内已是一片漆黑,只有舞台中央两道蓝光分外鲜明。我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那就是舞台背景上的产品广告,不知道谭飞用了什么样的荧光材料,在黑暗中完美地吸引眼球。
“小李呀,”老总一边点头一边对我说,“你要学学这位小谭同学,你别看他年龄小,办事头脑可真不错。而且又懂得新知识,你看这广告还有立体效果呢。”
我心里怦怦跳着,暗自猜测着观众们的反应。我探头朝观众席上望去,只见黑暗的海洋颇为平静,荧光棒的星星点点甚是好看,完全没有出现嘘声或是跺地板的抗议。
就在这时,几声浑厚的鼓点打破了寂静,舞台两侧的追光突然亮起,顶棚的七彩大灯也一明一暗地投下了炫目的光华,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浪潮一样的欢呼。节奏强烈的舞曲如焰火一般在会场中绽放开来,一阵蓝紫色的烟雾过后,三个女孩和四个男孩跳着狂风般的街舞出现在舞台上。观众一下子high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舞台背景又发生了变化,几个舞者身后,赞助公司和老总的画面伴着激昂的节奏闪现出来,先是老总几个不同角度的特写,接着是公司总部园区的画面,配合着音乐一亮一暗。
“我后来临时把方案改了,”谭飞轻声对老总说,“我觉得融合音乐的方式可能比直接播放更有效果。”
老总没有说话,看上去是被整个舞台的影像所吸引,甚为专注。
我也仔细地盯着舞台中心,画面变成老总在校园里漫步。我越看越觉得奇怪,我发觉,所有的影像都太有立体感了,简直不像是在屏幕上呈现,而分明像是真人实景。
“这是……激光全息6 ……”我一下子明白了,张大了嘴看着谭飞。他使劲踩了我的脚一下,又轻轻地向我点了点头,我立刻闭上了嘴。
老总显然对这样的出场非常满意,因此,尽管影片从始至终没有他一句讲话,但他还是赞许地拍拍谭飞的膝盖说:“小伙子,不错嘛。想不到你们现在拍片子的技术这么好!”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利了,晚会在灿烂的灯火和优美的旋律中流动,而公司的产品广告始终在舞台中央闪闪发亮。黑色的布景前,蓝色的光影流动,像鸡尾酒杯中的雾气,带着虚幻的若即若离,一会儿耀眼,一会儿迷离,刺目的同时散发出无可抗拒的诱惑,如同名利场中的梦想一样闪光。如果不知道真相,没有人能看得穿。
广告一直都在,但现在我放心了,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能看得到。
每个人都很开心,观众、校领导、公司代表以及我们。
真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晚上,当我们目送老总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我笑着狠狠地捶了谭飞一下:“你不够意思!事先都不告诉我,害人家一直担心!”见他嘿嘿地笑着,我又加了句:“不过,你这算是欺诈,哪有广告只打给自己一个人看的!”
“哪里是欺诈,合同只说了广告,又没说必须多少人看见。”谭飞一本正经地摇着头,“‘年轻人脑子就应该活一些,以后是要走入社会的,现在就得好好学学啦!’”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又问:“可是这也够冒险的,你就不怕他走到场馆其他角度看看,把你的小伎俩识破吗?”
“他?”谭飞笑了,“你觉得他会喜欢换角度看事情吗?”
写于二〇〇六年五月
黑
做一个家庭主妇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来美国一年了,我的生活开始无法遏止地向深谷滑去。
也许我不应该选择F2出国,应该自己申请,可是做决定的时候,谁能知道所有结果呢。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分开了我会怕。这想法不切实际吗?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点愿望,我从来不向生活奢求什么。如果我知道美国的生活是这样单调,如果我知道所谓大学城不过是个村子,如果我知道男人的实验室要远远大于生活,那么我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我起码不应该放弃我自己,放弃我习惯的一切,放弃我十六年的读书考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承认这一点,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害怕,在他身边也怕,怕失去他,更怕在失去他之前失去我自己。
“你想太多了。今年赶快申请,还有希望。”
吃早饭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想太多了。他常常这么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像扭头一样轻轻把我的话扭开,只需要一句:你想太多了。
是的,他是对的,我应该振作,我应该赶上今年的申请。
我向他笑笑,想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哭,不想在他出门之前把他一天的好心情弄糟,我想笑得开心一点,甜甜的像桌上的布朗尼,像个好太太,像韩剧里的女主角。我真的想笑,我不想哭。真是讨厌,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被我的泪水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又有点懊恼,随后很快变成烦躁。他强忍着怒气把报纸叠上放在一旁,把咖啡杯推开,像执行一项任务一样来拉我的手。他想表现得温柔,这是他最后一道容忍的底线。他说:“亲爱的,别哭,哭得都不可爱了。”他的话显得空空荡荡,在厨房的阳光里碎裂。其实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连我也讨厌我自己。他喜欢的我喜欢,他讨厌的我也讨厌。怎么办,我让他这么为难。他其实根本不想安慰我,他很烦,但他在努力做形式,只是还想维持关系。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讨厌。”
我把手抽回来,揉着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大起来。
“你别这样。”他像是在求我。
“你快走吧。快去实验室吧。”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他忽然有点儿火了,站起身。我们俩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坐下,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亲了亲我的额头,声音显得很漠然:“你这几天有点神经质,也许是不舒服了,去看看医生吧。”
我摇摇头,问他:“我中午去找你一起吃饭好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走了,狭小的厨房显得很大。空灵的阳光打在餐桌上,饼干渣,半个荷包蛋,咖啡机。身旁是米黄色的木头橱柜,柜门上有花纹线,碗碟纯白,有一丝绿花,码放得整整齐齐,锅灶安静而光亮,水池边没有污点。一切都是如此干净整洁,如此理所应当。它们当然干净,因为它们是我每天的全世界。
上午我去超市买东西,想买件颜色温暖的衣服,希望中午见他的时候,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换个颜色也许就能换个情绪,这道理或许鬼扯,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的情绪太坏了,实在太坏了。我真想让自己好起来,好得像柠檬的颜色,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团漆黑。
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在无边的夜里奔跑,哪边都没有方向。
我给国内从前的导师发信,希望他能帮我写推荐信,导师婉拒了。这几乎是必然的,大四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用心。那时只想着结婚,只想着跟着他出国,只想着到了美国养尊处优,哪里有心情做污水处理的调研。我的成绩不好,想申请到他的学校实在很渺茫。去年刚来的时候就申请了一次,没有被录取,今年想着降低标准重新来过,可是连准备材料的勇气都没有了。漫长的申请根本就是一场战役,稍有一点犹豫,就坚持不到结尾。我的电脑在家摊开着,像一个烂摊子,我不想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飞速驶过一辆汽车。马路不宽,可还是显得空旷。快餐店门口有一个咧着大嘴笑的牛仔的路牌,笑得那么灿烂,是我唯一的安慰。快餐店旁边是比萨店。比萨店旁边是巨大的像仓库一样的超市。超市旁边是田野,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出城了。我站在停车场中央,纵横交叉的白线像画地为牢,我站在那虚假的牢里,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很想打电话,想找个人拜访一下,想听听除了我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活人的声音,可是头脑空空如也。事先都没有定约会,能去找谁呢。
中午去他实验室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重新想了想我们最近的这些天。
他和一年前肯定不一样了。这是他变了,还是自然而然的厌倦,我说不清,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再喜欢和我开玩笑,不再喜欢逗我开心,不再一到晚饭时间就兴冲冲地跑回家,到厨房里大叫着抱住我,说饿死了饿死了,老板真是资本家,老婆真是人民的大救星。他回家越来越晚了,回来也没精打采,我说话也不认真听,他有时候看着电视,一个人发呆,眼睛定定地像是看着外太空,我站在一旁看他那么久,他也没有察觉。他开始觉得我无聊。他不想表露出来,可还是在话语的边边角角露出蛛丝马迹。“你能不能别这么无聊啊!”有一天他说。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他出错的机器。我心里害怕。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无聊,可是谁能给我一道光呢,有一道光,我就能从这无边的生活里走出去。一道也好啊!
“阿康。”我在他背后叫他。
他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还有点茫然。
“你干吗呢?”
“没什么,去吃饭吧。”
他关了屏幕,我们来到餐厅。身边的大学生熙熙攘攘,录音机放着大声的黑人说唱乐,胳膊下夹着滑板,哟哟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
“你现在做的课题是什么啊?”
我微笑着,关心他的学业。我一点都不懂,但我想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我以前都不问,因为我知道我不懂。今天我想主动问问,人们总说男人也需要被理解。
“黑洞和暗能量。”
“那你都做什么呢?”
“我们最近设计了一个实验,探测暗能量。非常细微的扭矩实验,如果有暗能量和正常物质世界相互作用,应该能探测到。”
“我一直想知道,什么叫黑洞啊?”
“就是一种引力极大的天体,连光线都跑不出来。黑洞就是吸进一切,什么都逃不掉。”
我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我的生活就是黑洞。
“原来生活就是黑洞。”我说。
“什么?”
“生活,还有欲望,吸进一切,怎么都逃不出来。”
“真是女人。”他毫不在意地低头切着香肠,“言情风格。”
“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
他耸耸肩:“嗯,有道理。”
“那什么是暗能量呢?”
“暗能量,”他停下刀叉,有点高兴了,“是一种人类还不了解的宇宙组成,推动宇宙加速膨胀。你知道,任何物质都只有引力,只能拉着宇宙时空向中心集中,只能让膨胀减速,可是现在人们发现,大概在四五十亿年以前,宇宙开始加速膨胀了,这说明至少有一种存在,能够产生推斥力,而且随着时间演化逐渐增多。”
“四五十亿年前?那不是地球诞生的时候?”
“差不多吧。”
“既然是这样,那么会不会暗能量就是人的悲伤?”我认真地问,因为想到自己敬畏的东西而声音有点发抖,“会不会生命的情绪真的有重量?因为宇宙中悲伤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宇宙开始加速膨胀?只有悲伤让一切相互远离。而这样也能说明为什么是在四五十亿年前了。”
他笑了:“四五十亿年前,地球上可还没人呢。”
“但有外星人啊,比我们早一些的,总之是在宇宙半途中生成的。”
我说得很严肃,想到那些在无边遥远的地方悲苦的痛哭,化作宇宙中无比强大的推斥力,感觉十分神奇而肃穆。但他完全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他只说这个点子不错,可以发到bbs上。他甚至连笑都没怎么笑,很快就心不在焉了,专心将他的薯条和沙拉吃了个干净。我问他这几天工作得好不好,他摇摇头说不好,不出结果,和老板关系也很僵。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什么,让我别管了。我说晚上去城里看烟花好不好,今天有个电影节。他说行啊,但他可能要先加班。我说没关系,我下午就坐车过去,在城里等他,晚点没关系。
午饭吃得不冷不热。我想理解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我们都没有提早上的不愉快。就像路上的一个陷阱,我们都小心地绕开。陪他回实验室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穿着短裙和长靴,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我问他那是谁,他说是新来的师妹,跟谁都打招呼。我说性格真好啊,是不是?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神经兮兮啦。那一刻我看他离我好远,慢慢向我远去,远得我连碰都碰不到,更不用说抓住他的手了。
然后,我就和他告别了。
下午一个人在城里逛了很久。所谓城里,是离大学城最近的一个城市。大学城就是几万人的一个小镇,一个镇子一多半都是校园,除了学生就空空如也。我们大规模的采购和娱乐都要来附近的这个城市,坐长途车一个小时,倒也不算太不方便。城里比小镇热闹些许,街上能看到来往的一些人,举着热狗和巧克力,这让我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我好像好一点了,不像早上那样一团糟了。我给他买了一顶帽子,想着晚上应该能过一个好一点的夜晚了。
可是晚饭时间他没来。
晚上八点,他还没来。
晚上九点了,他仍旧没来。
我在一家快餐店坐到自己实在坐不下去了,走到外面给他打电话。没有人接。高高的露台能看见半个城市,灯火下的高楼街巷颇有种唬人的辉煌。这边的城市通常雷同,市中心有几幢耸入云霄的高楼,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座座简单相似的小房子,零零散散地铺开。白天看起来算不上繁华,但夜晚灯光都亮了,却颇有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富丽堂皇的空楼,人去楼空,办公室都锁着,只有灯光亮着。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楼空虚而明亮的上百间房屋,忽然有一种闯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好像是在梦里,全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一个人站着,对着四下里的黑暗,仿佛到处有光,却到处都没人。露台上空旷得如同大漠,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亮。我继续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手机里嘟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穿过深夜的长久的哀号。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是在梦里,我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是在黑洞,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我想和人说话,没有人理睬,我想理解人,没有人想被我理解。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怕什么了。
我怕我消失。我怕我在他生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越来越没有痕迹,就好像在木头上画过一条线,起初清楚,但随着木头表面受风沙打磨,最终磨平,再也看不见线的位置,轻轻易易,再也不被需要,甚至再也不被想起,一个多余的、曾经的存在,一点点在时间里消失,被忽略。我怕,我颤抖起来,风吹得身体摇摆,我怕。
我继续给他打电话,电话终于通了,他听起来很不耐烦。
“对不起,真对不起。但我今天实在去不了了。实验弄得很差,刚刚跟老板呛火。”
“没测出来吗?”
“没有。你自己能回来吗?我记得长途车还有一班。”
他很忙。他有他的大事情占据心灵。他有他要操心的工作。我在他生活里画不下痕迹。他有他的朋友,他的导师,他的师妹。我什么也不懂,说话都说不上。我是一个透明的人。他为什么不顺利呢,他那么聪明,那么努力,怎么探测不到想要的结果呢。他现在很烦躁,很有火气。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看来我是错了,暗能量不是人的悲伤。要不然为什么我这么这么悲伤,他还是什么都探测不到呢。
也许,也许,暗能量不是情绪,而是灵魂本身?也许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不是有人说过灵魂的重量是21克?也许所有活过的生灵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化作了推动宇宙的力量,也许灵魂永远不散,它们就在我们身旁?
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勇气,我不孤单了,这周围也不是空的,它们都在,所有曾经的灵魂,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就在我身旁,陪伴着我,温暖着我,欢迎着我。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我参透了它们的存在。我有勇气了,我要让自己再深刻地在他生命里刻下一道痕迹。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要飞起来。我要变成暗能量。烟花亮了。我只需要一道光,有这么多道光,足够了。
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在电话里显得有点迟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迷路了。他想去长途汽车站等她,末班车了,也许他不应该让她自己回来。
老板真是挨千刀的,今天点儿背,又赶上一顿臭骂。他总是这样,自己心情不好拿学生出气。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干呢,还是想向上再爬一步吧,也许她说得对,欲望是个黑洞。
不过,他想,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男人是一步步推导,想到深入,女人总是满足于表面的相似,大惊小怪。
他拿上风衣,准备出门,临走的时候看了最后一眼屏幕,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波峰,说明有反应探测到。他一下子把风衣扔掉,扑到屏幕前,连忙查找刚才的数据,双手在颤抖。他兴奋地看着曲线,打字的时候错了好几遍:探测到暗能量,这是本世纪最大的发现。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四日
橙
珍珍什么都好,除了有点爱咋呼。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婴儿肥,一笑有两颗小虎牙,而且很爱笑。可就是爱咋呼这个毛病,让我陷入一场尴尬。
珍珍平时能自得其乐,不怎么缠着我。她有各种各样要花精力的事,逛街,比较化妆品,读情感专栏,学做点心,还有日复一日的减肥。我不太在意她把精力花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自己高兴,而且不必拉着我一起就行。我能自己看自己的书,她也能忙忙碌碌时常有些快乐的小瞬间,这样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除了减肥,她关注的问题很少能超过三个星期。我倒是也佩服她,大呼小叫的感慨过了一段时间竟然能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减肥,是一个长期连续不断艰苦卓绝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老话题,常说常新,永远没有效果。我是觉得她不胖,有一点小肥肉感觉舒舒服服的挺好,可是怎么说都不行,她就是觉得自己胖,夏天穿漂亮衣服不好看,比电视上的演员肥得多,坐着腰上有救生圈,站着胳膊底下能挤出肉,勒紧的小吊带喜欢也不能买,等等等等。每次忍不住吃巧克力,吃完了又捶胸顿足地拉着我哭诉,说这下又要多长三斤肉了,我说你吃的巧克力加起来也没有三斤,更别说人每时每刻新陈代谢散发出去的能量了,她说你哪里懂,减肥的大战,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走在马路上,她一看见身材苗条的女孩就目不转睛,眼睛比我还直。
她报了减肥班,买了健身书籍,还从网上下载瘦身食谱,隔三岔五节食。我每每看着她把银子花在这些地方,就大肆感叹中国GDP构成还是太不平衡,写这些书的人赚钱,研究农村技术的不赚钱。我劝她别节食,当心身体,又嘲笑她轻信,上那些食谱的当,她不听,一意孤行,每种食品仔细比较,每顿饭精确到按照米粒计算。其实这还是没心事的缘故,她要是像我这样忧国忧民,就没有闲情长肉了。
有一天,她吃橙子的时候突发奇想道:“要是有一种温度表,能够一下子测出某种食物的糖分和热量该多好。”
当时我正看电视,她的话只是无意识地飘进耳朵。我没答话。
“糖分能不能测啊?”她又问。
“能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怎么测啊?”
“化学书上都有。”
“我要是记得住,还要你干什么?”她露出嗔怪表情。
我笑了,她给我削了橙子,说橙子是好水果,富含维生素C,热量还低,上佳减肥食品。我说我可不吃减肥食品,生怕太瘦。一边说着,我一边接了过来。
这段对话后来被我们两个人都忘了,要不是有一天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格外唠唠叨叨,我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珍珍唠叨的时候其实真的不多,那一天她也不算是特别唠叨,可能也是我刚好踢输了一场球,总结报告又马上到截止日期了,我心浮气躁,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
珍珍那天也不过就是比平时多抱怨了几句又吃太多了,唉声叹气,我就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得了,你别这么没完没了了,赶明儿给你做一个糖分检测器不就万事大吉了。”
“真的?”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此后的几天她不依不饶,撒娇耍赖要我兑现承诺,我此时再说做不了已经晚了,她觉得我什么都应该会,说不会的只是敷衍塞责。
于是,我只好骗了她。
珍珍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信任别人。信任到傻头傻脑的状态。我就喜欢她这点,从来不像有些疑心病重的女生,五分钟打一个电话察看你在什么地方,说没说谎,肩膀上有没有不知名的长头发。老天爷。谁知道什么时候在公车上就能蹭上几根长头发,要是赶上这么个女朋友,日子就没法过了。珍珍这点好,我跟她说我去哪儿了,我最近在做什么事,她就信,也不派私家侦探查。她有她要忙活的事情。这样最好,两个人都高兴。
糖分能查是能查,斐林试剂和班氏试剂,只不过两种都要水浴加热,斐林试剂还得现用现配,哪那么容易就做成检测器。再说就算能检出有糖,没有精确称量,谁能知道剂量呢。如果这种容易忽悠赚钱的东西很好做,早不知道有多少企业推出大广告了。这些道理浅显,只是她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只好搞了点班氏试剂过来,装进一只探测笔,探测糖分。尖端毛细孔吸进一点溶液后,根据沉淀,能判断是否含糖,这样就保证不会错的离谱。我叮嘱珍珍只能在热食物里测量,以保证有效。笔身上有两个小显示屏,分别显示三位数码,我说那分别代表糖分和热量,可实际上,糖分栏只是个随机数产生的小程序,在确定含糖的情况下,随机产生一个很低的值,好像每种食物里的糖分都差不多,而且都不高。而热量是按照糖分计算的,起码是成比例的,保证不至于穿帮。为了让她高兴,我特意把表面涂成温暖的橙色,珍珍这人简单,看着颜色亮丽往往就不再计较内容。
我把这个小东西给了她,她如获至宝,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一样一样试着测量,热巧克力,速溶咖啡,鸡蛋汤,玉米粥,红豆沙,每一碗都先插进去测一测。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中的大部分食物都如此低糖低热量,高兴得无以复加,认定之前的书上的说法多半危言耸听,以后可以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再也不用神经兮兮了。
她是这么相信我。
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她的愁眉苦脸变少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光就变多了。她为计算饮食热量花费的时光变少了,我们一起出门看电影吃饭的时光就变多了。
我起初担心,敞开禁忌大吃特吃的珍珍会迅速吹起成小皮球,这对她对我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神奇的是,过了一段时间,珍珍竟然没有胖起来,甚至稍稍瘦了那么一点点。对此,我大惑不解。
我想过三种可能,一是她原先吃得就不少。别看她每天压抑自己,列各种禁忌,但其实越禁越想吃,把不能吃的东西写在表格贴在墙上,反倒是一种提醒。再加上女孩心情郁闷时爱用吃甜食解闷,她越是压抑自己,就越需要爆发一下。
另一种可能是她最近活动得多了。以前整天对着电脑查减肥攻略,除了一周一次跳操,都不怎么出门,近来心情舒畅,时间也多了,没事就陪我骑车去公园,体力消耗变大了。
最后一种可能是心理作用。当她相信这些食物吃了不会变胖,就真不会变胖。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唯心,放在以前,我怎么也不会信。但是最近我觉得,心理可能确实会给整个机体一种暗示作用,担心变胖和相信不会变胖,在身体里激起的分子活跃程度大概就是不同的。
不管怎么说,她生活在一种虚幻的表象里。虽然说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些表象里,但只有她的表象看得到出处。她的表象是我制造的。
平静的日子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天我一接到电话,就赶到商场,珍珍的吵架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官阶段。
我远远就看见珍珍,橙黄色的羽绒服在众人围绕中显得亮眼,她正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身旁她的好朋友琪琪正在和销售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据理力争,两个人说话都快而高声调,交叠在一起,让人一句话也分不清。我挤到人堆里,问珍珍是怎么回事。
“去你们公司!”琪琪大声说。
“你们想干吗?”销售姑娘警觉地问。
“你不是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吗?”琪琪说,“我们去你们公司,找你们头儿说去!”
在这空当,珍珍给我大致解释了事情的由来。她们买了这个公司的婴儿米粉吃,是昂贵而包装诱人的那种。女孩子常常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嗜好,爱吃婴儿米粉,爱抹婴儿润肤霜,大概因为质地尤其细腻的缘故。她们买这种米粉有一段时间了,以前没有太仔细,最近出了毒奶粉事件之后,她们的警觉性一下子提高了两个量级,连忙找来米粉的包装,用我的测量笔一测,发现含糖量和热量都比包装上写明的低了很多,顿时勃然大怒。要知道,大人少吃点热量是好事,婴儿正在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少了营养可是要影响身体的。尤其是买这么昂贵营养品的家长八成是很笃信数据信息的那种,要是按照这个包装数据给孩子喂食,岂不是误事!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坑人!
我越听越汗颜,在人群中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低声对珍珍说:“算啦,小事,咱们回去再说吧。”
“不行!不能算了!”琪琪回答我,不依不饶地瞪着销售姑娘道,“什么态度啊?不能就这么算了!说我无理取闹!我告诉你,就冲你这句话,你们公司我是非去不可了!”
琪琪是那种能把小事化大的人,买了东西常常去退货,这一点上,她给了珍珍相当不良的影响。
“珍珍,”我尴尬得脸上发烫,低声说,“我那个小东西,算不得数的。”
“不行,那也不能糊弄。”珍珍也学着琪琪的劲头说,“怎么也得去找专业部门鉴定,看看到底谁是对的。”
“唉,算了,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谁知道是不是大问题!奶粉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珍珍的眉毛可爱地扬起来,“就不明白你们男人了,整天忧国忧民,真正到了较真的时候又退缩!要是人人在小问题上都有较真的精神,这个国家哪还用得着忧!什么事儿说得好听,一到临头就退缩。”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大家都看着我。忧国忧民总有难处啊。
就这样,我被她们拉上了公司的运货车,伴着一车清空了的米粉箱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公司大楼。
公司在城里一幢高耸的写字楼,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办公室,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国内国外各个公司的名牌,在挂着风景画的墙上列成一排,看上去气派。我们找到米粉公司,和前台小姐打招呼之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我看着周围的走廊,两个女孩叽叽呱呱。她们一路上斗志热情不减,商量对策,不但自己的事情壮怀激烈,还主动与身旁的人搭腔。走廊上时而穿梭捧着文件夹的男男女女,打着领带,穿着西装套裙,到开水间冲咖啡。他们是精英代表,统筹各种货物买卖,可是他们见不到自己卖的货物。在大楼里什么都见不到,很多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是垂下的,遮挡阳光,遮挡天空,遮挡大地,只能见到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和办公桌之间的暧昧斗争。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公司,贩卖的货品也各种各样,从进口乳酪到国产手机,从人的培训到人的梦想。身旁的珍珍和琪琪像两个异类,丝毫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么文质彬彬,两个人就是高声说着,拉着身旁一个中年女人的手高声说着。我忽然觉得世界有点不真实。
那个中年女人也是来找米粉公司的。她穿着不合身的棉外套,抱着一个小孩,看上去面容愁苦。她中年得子,但孩子有先天性糖尿病。平时严格控制饮食,本无大碍,但最近吃了这家公司的无糖米粉,孩子的血糖却突然升高了,差一点儿昏迷不醒。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抱着试试的打算来公司问问。
珍珍和琪琪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们立刻找了小碗,冲到开水间,现场把米粉冲了,拿测量笔伸进去一测,小屏幕蹦出几个数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的测量笔在数字上说谎,可是有没有糖是真的。
事实上,以测量笔粗糙的精度,浓度低于一定程度,根本测不出来。它只会往低了报,不会无中生有。有糖的都可能显示为零。能显示数字就说明,无糖米粉不仅有糖,而且有不少。
这下子我和她们一样激动起来了。我们拉着女人的手,等都不再等,直接绕过前台小姐,吵闹着闯进办公室去。灯光虚幻的办公室被我们搅起一阵尘埃。
后来,事情轰轰烈烈地运行下去了。我们的小事情一点一点扩大,先是闹到检验部门,然后见报,再后来引起无糖食品严格标准建立的广泛呼吁。很多标明无糖的食品价格昂贵,但实际上只是个别工序的小小花招。不知道之前之后还有多少糖尿病小孩有过危险。
这样的结果让我觉得有点恍惚,就像那天在大楼,看到身边的世界觉得不真实。有时候,真相是经不起追寻的,一重表象的破裂,会引发许多重表象的揭开。
自从知道我的测量笔只是骗人,珍珍就开始露出“原来……”“好啊……”和“等着瞧”的一连串复杂表情,然后就开始试图找出我还有哪些其他地方忽悠了她。结果发现我以加班名义去打麻将,该买酱油的钱买了足球彩票,聊天软件上的甜言蜜语只是自动应答。于是,从那天之后,我的日子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珍珍,你穿这个还真好看。”
“真的?我才不信呢。你是不是懒得逛了,故意敷衍我?”
“周末我陪你逛街吧。”
“有什么事求我?没事?没事干吗显得这么殷勤?”
“我今天去趟小李家。”
“小李?还是小莉啊?几点去?住哪儿?坐什么车?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我不看,看你手机也没用。谁知道那显示的是真的假的!”
我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到了终点。生活里总有一些东西打破了就难以修复,打破了才知道好处,比如镜子,比如纯情,比如信任。我自己是懂了,只是我不知道,那些大楼里的人有没有懂。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
绿
再次踏上这列火车的时候,三年已过。夜幕中的田野一片漆黑,无法勾勒的细节就像这一路匆匆经过的生活,速度那么快,然而什么都不曾看见。
西北的土地一马平川,没有钻入钻出的山洞,也没有让人不断转移注意力因而回避困扰的灯影霓虹,只有无限重复而深广的静夜,只有足以让人迷失在其中并且面对记忆的寂静的天穹。
三年的生活宛如这玻璃上的幻象,我以为能看到风景,窗口却始终如一。明亮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映出正在欢愉游戏的身边的旅人,映出狭窄的个人空间和仓促的擦身而过,映出亘古不变的车厢的恒常。这正是我的路途,我的寻找。我想找到心底的那片绿洲,可是一路走来,只看到幻象。我仍然记得三年前望着天空时心底那清淡而单纯的愿望,不求闻达,不求显贵,只求听喜欢的音乐,读喜欢的书,在一个人流浪的路上迎向蓝色的阳光与流水,在天边清简而孤独的路的尽头与心里的绿洲不期而遇。现在想来,这愿望是如此固执。从那之后我走了很多路,绿洲却一直没有出现,窗口只映出恒常的车厢,拥挤却欢闹。
这一次回来,是收到学生寄来的信。三年前在这里支教一个月,留下些许未断的联络。当初教的学生中考刚刚结束,现在是高考结束。有两个孩子考上大学了,其中一个写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来看看她们,吃一顿给她们庆祝的家里的面条。我欣然允诺。
学生住在山里,除了县城,她们哪里也没有去过。虽说西北的荒山不像西南那样险峻,但出山进城的旅费依旧让人无法负担。她们考上了大学,这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山,走进这个看起来繁华的花花世界了。
记忆里还有三年前的那一趟火车。那一次是白天,阳光灿烂,平原辽阔一览无余,田地的四方形黄绿交错,路过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带着无忧无虑的茁壮抚慰生活的贫瘠,让人看了心生暖意。我们在车上拍了很多照片,同行的美国学生更是连连呼叫。对他们来说,贫瘠不是问题,这样的异域风情,连贫瘠都是一种风情。我们在车厢里讨论时事、生活梦想、未来的世界。美国学生总有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夸张的拯救世界的热情,口中不停说着领导、改变、救助,仿佛他们的到来真能拯救这片古老的土地。他们的话语映着窗外灿烂的太阳,显得热气升腾,我们坐在对面,常常沉默以对。一个美国女孩问我们生活的激情,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爱好、关于学术、关于寻常生活,她问我们为什么都是逃离世界的激情,一个男孩说,世间黑暗,让人无处踏足。
“那是当然,世界总是黑暗的,”女孩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嘛。要是已经到处一片光明,还要我们干什么?”
大概这就是思维差异了。
广袤的土地休养生息,在阳光的普照中看不出久居其上的人的悲苦。干旱少雨的地方,连悲苦都是干旱的。除了九八年水灾,再没有过大灾大难,没有让人放声哭泣的场合,没有嘶喊。然而年年都是干旱而漫长的,小麦栽下去只有稀疏的收获,豆子有时死在地里,土壤裂开伤疤似的裂口。年年如此。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太大变化。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画下痕迹与烙印。土地用万年退尽青涩,人只用三年就够了。同样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却不知道结果是否同样赤裸而粗糙。三年中,那个美国女孩已经结婚了,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做了阔太太。同行的一些伙伴有的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继续学业,有的已经开始在大都市的霓虹里偿还生活的贷款。大部分我们教的学生已进城打工,和我们失去联系。我一个人继续着没有结果的寻找。
物是人非,只有火车依旧。
小站到了,已是晚上十点。
出站就看到王老师,给我写信的女孩的父亲。他在村里的初中教书,五年前是我们主要的接待。我在他家住过两天,因而和他,和他的女儿都分外亲切。
一见到我,他就热情地迎上来,憨憨地笑着,接过我的背包。他人没有什么变化,皱纹也不见多。成人的面容总是不像孩子那样容易变化。他将我带到他的面包车上,背包放后排,我坐到副驾驶,车门松松垮垮地碰上,透着夜风,一路驶上盘旋的狭窄山路,驶入旧时光。
我问他这几年还好不好,他说还行,老样子。我说女儿可真争气啊,这下不用担心了,他嘿嘿地笑了,没有夸赞,但笑容里透着自豪。他一直说孩子上不上得了大学都无所谓,但看得出来,女儿能考上大学,他比什么都高兴。
夜阑如水,土坯的民居在道路两旁偶尔滑过,轻易让人想起那时每天乘车去上课的时光。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旷达的视野。那时总是队长阿平坐在我这个位置,我们挤在后座上,在每一个转角相互挤压出大声呼笑。
“你这几年都没来看看啊。”王老师忽然说。
“哦,不好意思,”夜色遮住我的脸红,“总说要来,但总有事情。”
“啊,”王老师连忙笑道,“不是责怪你,只是以为你会和小李一块儿过来呢。”
“队长?”我诧异道,“他后来常来?”
“何止常来,有一段时间是常住哩。”
“真的?他来做什么?还是教书吗?”
“不是,是做项目。”
“什么项目?”
王老师忽然扭头,带着含义丰富的笑问我:“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夜色再一次遮住我的脸红,我支吾着说:“没……没有。您误会了。”
那时阿平确实在追我。只是我没有答应。我们有时午饭后会去村后的小河边一起走走,下午回来的时候难免出双入对。时间久了,不仅大人看得出来,连上课的孩子都起哄笑着。阿平会佯装恼怒,跟笑他的小鬼追跑打斗。这画面现在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画面里的笑容都恍然成了摄影一般,静止着没有动作,咧开嘴没有声音,眼睛亮得像星星,无论是阿平,还是笑闹的孩子们。王老师的误会是正常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原本就不是同学,那次支教之后更是各奔东西。
我不敢再问,怕问多了又引起暧昧的怀疑。阿平来这里做什么,我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他不是我从前喜欢的类型,我们和平地把话摊开,之后告别分手,心里没有太大波澜。也许他心里有波澜,我不知道。我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坦率,把话说得坦率,说我只是还想流浪,而他不是喜欢流浪的性格,不是他不好,真的。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法回应时,除了实话实说,还能做些什么。我不曾掩饰自己因年少轻狂而充满幻象的矫情,而这不掩饰已经是在那时那刻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他接收了我的坦率,从此成为了解我轻狂的陌路行人。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黑夜包容人的一切遐想,我没有再开口,王老师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车进了村子,开始颠簸。除了穿村而过的国道和中学门口的一段柏油路,村里的大部分道路仍然是土路或石路。零星的路灯低矮昏暗,照亮土房门口一隅巴掌大的空间。远远就能看见绮梅站在门口,披着一件长衬衫,穿着拖鞋,仰首看着。
我下了车。她已经长高了这么多。还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忸怩的性子,只是看着我笑,双手还是相互攥着,脸蛋上的高原红倒是退去了很多。女孩子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舒展,因为未来在面前的庞然展开而眉眼获得不期然的舒展。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到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十八寸的小彩电,墙上贴着大幅年画,炉子不知为何撤掉了,但宽阔的炕上,还是能看到熟悉的绣花枕头和被子整齐地摆在一端。绮梅说那是她绣的,高考之后没事在家绣的。她又拿出一双鞋垫,绣满了凤凰和鲜花的鞋垫。三年前她就给我绣了一双,说是女孩子出嫁时需要的嫁妆。我笑了,说三年前那双还没用上,她羞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多留两双,嫁人之后也可以用。绮梅对嫁人有着和我自己从前相似的秘密的凝思,她家来过一个画家,住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她便想走出去寻找他,或者寻找和他相似的人。
绮梅的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出来了。村子里的面条馨香漫溢,不知比东部城市里卖的好吃多少,不加肉星的纯素面就已经有唇齿留香的幸福感觉。
村里缺水,小麦和土豆是主要作物。地里种出来的基本只够一家人糊口,每年靠粮食的收入不过千八百块,再刨去烧煤取暖的五百块,剩下的零零星星只够买一些生活用品。孩子的上学、大件物品的添置都要靠大人去城里打工。王老师和妻子算是幸运,都有一份文职,总算可以不必远行也能把女儿供到毕业。剩下的大部分家庭,孩子都与父母长期分隔在国度的两端。村子没有矿产、没有历史、没有手艺绝活,只有一片笼罩空无的阳光。曾经有一个台湾慈善商人想为这里投资网络,幻想教村民直接进入信息时代,但在我们那年到来的时候,这工程正像无水的河道尴尬地悬停。地域就是生存的限制。
绮梅和妈妈坐在床上,絮絮地给我讲着这几年学校的状况,各个学生的变化,王老师笑着站在门旁,叉着双手悠悠地听着。
村子和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多了,村子在一点点变好,留在村子里的孩子比前几年多了。
我看着面前的绮梅,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木桌木椅的教室。红砖绿框黑板的教室。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孩子。一心希望从我们身上了解世界从而走出去改变命运的孩子。纯良的孩子,早早懂得世故和功利的孩子,没有学会看天下先学会愤世嫉俗的孩子,而又纯良到不懂得掩饰这一切的孩子。刚见到他们,队里有几个人很是震动了一番。孩子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懵懂纯朴,一相识便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家庭悲惨,或是怒火中烧地控诉世间腐败而不公。他们或许将我们误解为能够将他们拯救出生存窘境的人。这实在不难理解。村子里来的外人实在太少了。
其实,能教他们什么,该教他们什么,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清楚。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声音带着电视上学来的腔调与措辞。我们大部分人手足无措,陪他们流眼泪,但不知道如何言说。他们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若不是为此,我自己又为何想去流浪。
只有阿平和我们不同。还记得在第三周的一堂课上,他突然严肃而愤然地拍击黑板,说:“你们说,我们这世上有多少没有腐败的地方?”
孩子们吓得愣了,不明了他的意思。有的小声猜“一半”,有的更加小声地猜“四分之一”,阿平让他们再猜他们也讷讷地不开口。
最后,阿平自己回答:“没有。”
孩子们略略骚动起来。
阿平端来一个空置的花盆,盆里有土,他在上面浇上半盆水,说:“没错,淤泥遍天下,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腐朽。包括你我的人体自身,我们都在腐朽,所有的动物和细菌都在不停地吃,实际上就是在惊恐中试图延缓这种腐朽。除了树,一切都只是消耗财富的腐朽者。你们知道叶子为什么是绿的?很简单,因为叶子吸收了红蓝光子。但这种吸收和其他颜色都不一样,叶子不仅能吸收,还能转化。你们看这水,清不清?它和泥分得这么开,有多么清。可是清有用吗?你把这盆泥水放上三个月,要么泥水混合了,要么微生物让盆里腐臭。你将它倒掉重来,三个月后还是一切重头。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水,而是叶子。只有当某一天绿色诞生了,能将能量转化,这个系统才有了生机。世间有淤泥谁都知道,但正是如此,我们才要去转化。”
阿平的长篇演讲孩子们听懂了多少我不知道,在当时,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坐在台下,像孩子们一样静默地听着。一些孩子哭了,但我想他们是被阿平语言中涌动的激情所打动。下课后泪水平息,生活继续。阿平那个时候就是想要踏入泥沼的人了,他不介意应酬喝酒,也不介意商业侵蚀,他不喜欢远行流浪,只是一个人做寻常的事情。
记忆片断化地飘进心里,和眼前的现实混在一起。
晚上和绮梅并肩躺下,她还是不想睡,小声地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看着她欣悦期待的年轻的脸,想象着在她面前展开的未来的旅途。其实是他们能改变我们,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改变他们的只是他们自己。
“姐,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我静了片刻说:“找到心底的绿洲。”
“什么样的绿洲?”
“干净的、宁和的、让人心灵沉静下来的一个地方。我仍然幻想着世间有这样的地方。也许还有很多绿色的房子。”
“是吗?”
不知为什么,绮梅的声音显出一种特殊的惊奇。我想问她,她却笑笑不说话了。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睡着了。乡村的夜晚出奇地静。
第二天早上,绮梅先我一步起床。我起来独自穿衣收整,叠好被子,在墙边的盆中洗脸。正在梳头发,绮梅忽然从门外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就带着我跑到后院爬上梯子。我问她这是去哪儿,她只是笑着,却不答话。
屋顶阳光灿烂,我眯眼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我一瞬间呆了。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小房子,干净、宁和、闲散铺陈,有炊烟袅袅升起。房子还是那些熟悉的土坯房,低矮浑厚,形状朴实。然而房子的屋顶和墙壁却变成了绿色,大片大片全村的绿。那是一种新鲜而青嫩的草绿,像春天叶子刚刚开始繁盛时候枝头的绿,介于黄与浓绿之间的轻盈的浅绿,让人满眼发亮而心头沉静的无边的绿。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巷里行走,清早的阳光有透明的温度。那一片绿,那一片安宁,正是我幻想中的绿洲,分毫不差。我吃惊地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早饭的时候我问王老师。
“这就是小李的项目啊。”王老师像前一晚一样富含深意地笑着。
“队长?”
“嗯。你们走以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他带了一项技术,叫什么绿色房屋工程,是一种光合作用细菌,可以培养在我们土房的墙上和屋顶上。我们这地方离电网远,用电困难,冬天烧煤又得从内蒙古买,很贵,别的资源啥都没有,只有阳光多。他就拿了这技术过来,太阳能蓄电,晚上取暖,多了用不了的还能卖给企业。他和那个台湾商人谈了,让他把建网络的钱拿来投资,跟县里也说了,在税收上给了优惠,结果两边都很满意。”
我沉吟了很久没有说话,心底波澜起伏。我踏过那么多清水般的路途都没有找到的绿洲,竟在尘土遍布的贫瘠的土地上绽开了容颜。阿平知道我的幻象,因此他建了它,让我走到天边,终于在原点与它不期而遇了。
我轻声问王老师:“队长他现在人呢?”
王老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项目推进了两年,因为不难,所以挺顺利,然后他就走了,没说要去哪儿。我还以为你比我们知道呢。”
我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在眼底打转。我把阿平弄丢了。我找到了绿洲,但丢了他。他人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窗外阳光点亮高墙,一片温柔。清者清,浊者浊,唯其绿者自生息。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五日
紫
唯一一次见到阿莲是在公安局,一个有点奇怪的地方。她坐在盛装打扮的大仙、巫婆、瞎眼算卦师和风水先生中间,像一个不小心混入的游客。我一进门就多看了她两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想起了爱斯美拉尔德和河滩广场上的乌合之众。
公安局把我找来,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合作。这是一个“在市文明办的带领下,由市民政局、公安局、工商局、城管执法局组成的联合执法队”,本着“打击封建迷信刻不容缓”的精神,每隔一段时间,就抽查城里某个人口密集的区域,清查其中用算命、卜卦、游神、歪理邪说挣钱的各种“神人”,严肃处理。我在中科院工作,业余时间写些科普文章,也和电视台合作过科普节目,加之导师颇有名望,久而久之,便在科普和反伪科学的领域里有了一些声誉,公安局有了问题会请我过来,帮忙检视一些不容易定性的伪科学遁词。
阿莲坐在木头长椅上,让周围的一切显得黯淡无光。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其他人,包括走来走去的戴着警帽的公安人员和仍然身披黄袍喋喋不休的算命大神,嘴角含笑,仿佛看戏,悠悠然饶有兴致,丝毫不觉得惊恐。她皮肤不算白,但细腻有光泽,披一条不规则的披肩,戴着一串银镯子,长而直的头发用手帕松松地系着。这样打扮的女孩我见得多了,通常是为了假装个性,但她的装束和自身融为一体,仿佛也是某种神仙的行头。她抱着一只大书包,就像一个挤车上学的中学女生。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微微诧异地皱了皱眉。
一个装作瞎子的算命老汉一见我们进来就准确地奔到执法队长面前,拉起他的手说他有大富大贵的命,将来一定多子多福,执法队长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老汉说国策是国策,有福是有福;一个穿一条灰色长袍的老太太一脸凄苦地凑过来说,她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替人把背上的鬼赶走,那些人自己看不到,只有她能和它们说话,是真的,队长问她为什么她能看到,她说这就是命啊,她也不想这样啊;另外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在地上跺了跺,仿佛对这种讨好和申辩嗤之以鼻,我认得他,他是常常到我们所门口宣讲万有斥力学说的民间科学家,我连忙问队长他是为什么被抓来,队长笑笑说,因为发明一种功,指挥大家运功,用万有斥力治疗结石。
阿莲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迟迟没有问队长阿莲的罪状,也故意不多去看她。我觉得一个总是盯着陌生女孩看的男生是很没有出息的。当然我也怕她觉得我没出息。可能后一点更严重些。
坐在队长的办公桌前例行公事,我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何会坐在这里。其他大部分情况都是常常遇到的胡扯,不必用我参谋,队长的经验就足以准确应对。只有小部分听起来头头是道,混杂了传统周身气血五行八卦天人合一之类的说辞,听上去非常动人,实际却将各种精确的症状和起因混作一团,用模糊的说辞为自身找借口。这时才不得不动用专业医学的病理询问,从其回应中找到错漏和站不住脚的地方。我一向反感这些理论。毕业之后做科普写科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够与这些模糊说辞对抗,读过大量资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这位小哥,我看你印堂发黑,顶冒虚火,八成是阴阳失调,阳气太盛,来来来,老夫帮你诊一诊脉象。”一个下巴上留着一绺小胡子的老头坐到我对面就要给我诊脉。
我将手抽回来,厉声问:“姓名?”
“莫动肝火,”老头说,“劳碌伤阴,阴气内虚,再动肝火,恐有损阳寿。”
“姓名?!”我更加厉声地问。
老头做出一副吓到了的姿态,坐在我身旁的队长笑出声来。
阿莲突然凑到我们身边,站到老头一旁,俯身看着我,用手撑住膝盖,笑眯眯地问:
“你不信气功吧?”
我皱皱眉:“不信。”
“阴阳气息、经脉、元神?”
“当然不信。”
“那上火呢?”
“也不信。”
“我懂了,”她微微笑笑,露出两个细小的酒窝,“看不见的你都不信。”
“本来就是胡扯。”我说。
她总结似的点点头,问:“你是一个科学主义者?”
我刚要点头回答,忽然发现这形势不对,不知怎么问答就反了,明明应该我盘问她的,现在还没开始就变成了她问我。我连忙低头翻阅她的抓捕记录,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姓名?”我问她。
“小哥,”坐在我对面的老头插嘴道,“过于执念一事,死钻牛角,有损气血,于己不利。姓名一事,不过代号而已,何必苦苦追索?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看开’二字……”
“没你的事。”我匆匆打断他,手下却不停。
“没我的事啦?”他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我朝他叫道。
他于是又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唠叨个不停。
我终于把阿莲的记录找出来了,凭年龄,二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乌合之众中只有她一个。“阿莲。”我轻声念叨,满心狐疑,“硕士研究生……巫术行医?”
她根本不理会我,倒是充满好感地对老头笑笑,老头也像大明星一样朝她笑笑。然后她又继续问我道:“你想要扫除天下邪门歪道?”
我故意不搭理她。
“你觉得这个国家太不理性?民众糊涂易骗,而骗子又遍地猖獗?”
我忍不住点点头:“没错。”
“可是那么多人相信星座、塔罗牌、易经,你难道都要扫除不成?”
我想了想说:“自己玩玩可以,拿出来谋财害命就不行了。”
“我懂了,你是一个理性的人。”她忽然有点温柔地说,“而且对未来仍抱有希望。”
她的话触动了我。她说得没错。我对生活中看到的种种非理性实在有一点恨铁不成钢。这个国度早该进入现代科学的理性阶段,可是茫茫然等了一百多年,似乎也没有一点长进。二人中就有一人迷信求签;四人中有一人迷信星座;五人中有一人迷信周公解梦,五十个人中才有一人具备基本的科学素养。这不仅是国计民生的问题,也是真正生活细节的问题。若不是这轻信,又怎么会有各种乌七八糟的所谓成果,谋财害命,损伤真正的探索研究。爱之深,责之切,若非还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会做现在这些事情。
男孩子小时候难免会盼望成为救世济人的大英雄,当时听人们叹息中国没有科技革命,心里并不觉得缺损,只想着等自己长大了凭聪明智慧自己来充当哥白尼爱迪生,领导革命,可是长大了发现这个理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才感觉到那种彻骨的无望。原来前人们说的“没有”不是指历史而是指现状。环视周遭,充斥着呼喊老祖宗的学问可不能丢的人,可是有几个能有耐心再往前走一步呢?在法国旅行的时候看到帕斯卡十九岁时造出的第一台计算器,精密复杂,结构精巧,金丝雕刻,成为后来不断复杂的计算器和计算机的鼻祖。它的旁边躺着算盘,各种材质的算盘,一眼望穿羞涩。我当时就想到在电视上声称算盘无限伟大的文化家,让我难过的根本不是算盘落后,而是没有一种氛围生成哪怕一个帕斯卡。
“对。”我叹了一口气向她承认道,“你说得对。”
她双手撑在老伯的肩上笑了:“当然对,我是从你命盘上看出来的。”
“你……”
我恼得无话可说,周围的大仙们也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包围在一个巫神仙鬼的圈里,身边全是笑声和命道劫数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像神经不正常一样严肃地坐着。
我想要重新开始审问,扳回局势,于是拿起记录卡,板着脸对阿莲说:“你的东西呢?拿出来。”
“什么东西?”
“骗人的东西。”
“你是说神之瓶吧?”她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桌上说,“就在这儿。”
我看着它。小瓶子晶莹剔透,立在一只银色的底座上,底座刻着四种文字,一块晶体在细长的托架上立在瓶中,远看上去就像一滴透明的泪水。灯光的映衬中,银盘显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这是什么?”我问。
“它叫神之瓶,”阿莲声音柔美、带着点神秘地说,“天地间有一种灵气,一种宇宙精神,弥漫透明,无影无形。它看不见也摸不到,但总是能保佑相信它的人。它陪着奥德修斯在海上走了十年;在黑死病蔓延的小村落救了中世纪;它护着哥伦布的风帆,让他没有打道回府;它跟着一个人从容地走上火刑柱;又保护了另一个住在地下室的人;它就在我们身边,一直都在,到今天也在。这个瓶子就是连接它与你的通道。如果你生病了,就将手放到这个盘子上,安静地思索,感受它的存在,将自己融入它的广博。它会用颜色告诉你答案,平安是白,不平安是紫。如果它说你会平安,那么就会保佑你平安。”
“说得好。”旁边的老头禁不住赞了一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起眉,“你真用这个给人看病?”
“嗯。不行吗?”
“胡闹。简直胡闹。”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什么灵气神明,都是没有的事。”
“你觉得没有,我可以觉得有。”她的声音忽然安静了很多,也不那么嬉笑了,“客观里没有,主观里可以有。主观世界里存在的东西,你永远也无法否认。”
她谵语一样的话我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和她绕圈子,直接处理。也许是怕自己又被她的话绕进去,也许是怕她灵动的眼睛看久了就被迷惑。她像是算命姑娘念出占卜一样温柔地说话,有一种让人确信的强大力量。
“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我转头面向队长说,“简单的言辞蛊惑。东西没收销毁就得了,念在是初犯,也别罚钱了。”
“哎,这可不行!”她听了我的话急了,一把将小瓶子抄起来,“不行不行。”
“这是规矩。”
“绝对不行。”
“还对你宽大了呢。你问问他们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少说也得烧了东西罚几千。”
她就是摇着头,将胳膊里的瓶子紧紧地抱着,紧闭着嘴倔强地看着我们,像是在说,罚我倒是可以,把瓶子拿走是万万不行的。
我皱了皱眉:“要不然你给个合理说法?”
她仍然不说话。
我只好低下头,说:“那就这么定了。队长。下一个吧。”
“真是的。”她果然开口了,“焚琴煮鹤。我说,还不行吗。”
她于是不高兴地将小瓶子又放回桌上,瞪了我两眼。随后将手放在银盘上,一言不发。我们都默默地盯着,好一会儿,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水晶静静的,无色透明。我们正在纳闷,她忽然握住身旁的灯泡,片刻之后手心热了,再次将手放到银盘上同样的位置,安静地等。重复了一两次之后,瓶子里的水晶渐渐变紫了。
“没有情调的人。”她小声地说,声音变得简洁而实际,与刚才大不相同,“其实,这个东西再简单不过。放手的地方是一片热敏电阻,瓶子底部有紫外线荧光管,中间的紫晶是一种特殊的晶体,能被紫外线激发到高能级,再跃迁到色心发出稳定的紫颜色,放回暗处久了会回到基态,变成无色。热敏电阻的敏感阈值是37℃,高于这个温度,电路开启激发,紫晶变成紫色。也就是说,这整个装置只是一个大大的温度计,用颜色表示体温。只要听懂这一点就行,其他不懂都没关系。我用这个给病人量体温,就是为了给病人一些痊愈的信心。人相信自己,身体会有奇迹。我说完了,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
这原理我能听懂,听上去还算合理。队长看着我。我拿过小瓶子,在她的指点下察看了底座的电路,又亲自试验了几回。如她所说,变与不变只在于温度的差异。变换缓慢而优美,看上去确实像神迹显灵。我向队长点点头,示意是这么回事,可以放过了。
“你早说不就行了。”
“你还不明白吗?”阿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重要的根本不是你信的东西是真是假,而是你的态度是真是假。说明白了,又信什么呢。”
她背起包转身离开,临走时用甜美的笑脸和屋子里的大仙们一一挥手作别,祝他们好运。她长长的头发一摇一摇,走路的时候环珮叮当做响。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渐渐远离。
忽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焚琴煮鹤!”
就这样,我和阿莲告别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后来偶尔又想起过她,在实验做得烦闷的时候想起她的甜美和故弄玄虚。
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端着铁盘,展开当天的报纸。我总是喜欢看报纸,看到世界的其他角落。图片和文字在眼前盘旋,像搅动空气的风,带来开窗一般的辽远气息。那几天的报纸各版均被救灾占据。各地的灾,各种各样的灾,长久而过不去的灾。千千万万人在风雨飘摇的各个角落做着保卫生命的事情,看来让人动容。暴雨已经止住。继续加固堤坝。市长表示有信心迎接下一轮泥石流。小规模余震。最新营救出一队被困七天的村民,只一人死亡。死亡人数几天以来没有太大的增加。募捐仍在继续。我的眼睛快速滑过所有标题。
“等等。”我忽然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连忙又倒退回去,仔细察看刚刚扫过的版面,将那几条新闻逐一阅读,忘了手中筷子。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涌上心头。我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了症结所在。
我看到了阿莲的名字。她和几个山村的小学生和老师一起被坍塌和泥石流困在山道拐角一个黑暗的山洞,整整七天,食水皆竭,所幸有空气,不至窒息。当开路的救灾军队将山路清通,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其他人都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有阿莲死去了。她仍怀抱着她的通神的瓶子,被救活的小孩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莲姐姐。”小孩在医院里,说着说着话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哭起来,“她明明说神在保佑我们。可神保佑了我们,为什么不保佑阿莲姐姐?……”
我坐在椅子上,心被人用最钝的锤子给予了重重一击。报纸像是不动声色而寒光凛凛的刀刃,我头脑一片空白。
阿莲死了。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是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只有我知道。她曾说过重要的不是真假,而是相信。她成功地让别人信了,可是她自己不信。她了解真相。了解真相的人怎么可能那样信。她给了所有人神明的希望,可她自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保佑。
阿莲也许靠自己的力量坚持了很多时日,可终究有一天没能咬紧牙关。在一片满是黑暗伤痛看不到拯救的世界里,不信神明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她死于彻底的孤独,比我更孤独的孤独。
我对着面前图文并茂的报纸,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呜呜地哭了。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七日
红
背后的谱线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说明飞船正在加速。这并不正常。
飞船的引擎没有开,自从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引擎就关了,利用惯性漂移可以节省燃料。在没有阻力的真空中,飞船以0.8倍光速一往无前,像叛逆的小孩决绝,家园被甩在身后。在将近十四年的飞行中,飞船的速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只有少量测得出的减速,基本可以忽略。减速并不奇怪,宇宙毕竟不是绝对真空,但平白无故的加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最直接的可能是前方有巨大的引力场。可他们目前的航线上没有恒星,前方没有,两旁也没有。船员们开始了低声的猜疑和躁动,各个屏幕操控台前重新坐满严阵以待的面孔,空置了多年的椅子第一次聚满人的身影。
希希望着屏幕,思绪却回到遥远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梦到了阿伦。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仔细回想前一天的言语思绪,她确定没有任何事件的触发和提及。这许多年来,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却总是给这种确信温柔一击。遗忘之神似乎是在她身边辗转兜圈:平日的清醒航行中,她已经完全能够做到不再想他,但每隔一年半载,她就毫无防备地在梦里又见到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宇航中学有一望无际的草坪。她就是爱上那绿色才报了那学校。草坪随低缓的山势起伏,他们每天在那里一次次练习飞机起落、判断和视野。她光着脚走上去,蓝色的天空里飞翔着彩色的飞机,山坡上奔跑着一群一群孩子。他们扔下头盔,相互追逐,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离开自己的伙伴,向草坪中央走去,他也离开他的伙伴向她走过来,他们笑了,似乎说了什么,像隔壁的邻居般闲散亲切,没有提到分离,似乎没有分离。他们站在永远的草坪中央,学校还是从前温柔的样子,博大、安详、忧伤。那是她的天堂,她年少时的梦境。她在最好的年华与那梦境相遇,又在现在的梦境中与那年华相遇。
她十四年没有见到他了。
希希对着屏幕茫然地按动操作按钮。屏幕前方是茫茫星海,光点像思绪在黑暗里飘零。她没有注意屏幕上的显示,只是动着手指,下载数据,自动分析能谱,监测异常信号。航行了这么久,所有的操作都可以下意识完成。每一小时一段观测,海量数据在屏幕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
身旁的达达隔一会儿就扭头问她一句什么。她冷静熟练而不经过大脑地回答,话说出口像是别人的语言。达达十四岁,出生在船上,跟着她学习观测处理技术。她是飞船最好的导航员之一,每天在四面八方多波段的信号里遨游,就像大海的水手看着天空辨别方向。
她手里工作不停,心里却在仔细地回忆,一句一句回忆梦里的话和心里的话。她在梦里与阿伦说的话比这十五年加起来都多,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只是被梦境偷偷从别处取来,为了撑满一段充满阳光和落叶的凡俗剧情。现实中这样的场景从来不曾出现,她和他从来不曾接近。他们只是相互远远地望着,远远地徘徊,远远地犹豫。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以五分之四倍光速相互远离。她十五岁登上飞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地球。
她记得这些年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实在太少,所以实在很好记。
她临走之前,曾经和他站在同一个路口。他们的朋友都自动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他们,局促地面对面站着,相互挤出一个微笑,眼睛对望着,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轻声问她:“你现在去哪儿?”
她不知道她想去哪儿,只好临时编了个谎话:“去那边一个商店买行李箱。”
“在哪儿?我好像不知道。”
“不远。”她支吾着。
他们沉默了下来,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她希望他提出来与她同去,她自己不敢开口。她心里的期待越多,就越不敢去开口验证,怕眼角眉梢只是一场误会,怕自己提出而被拒绝,让这唯一相处的幸福像落在地上的水晶一样碎裂不存。她希望他能向前多走一步。
“你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她说出的话和内心相反。
“……那你忙吧。一个人小心点。”他于是说。
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她静静地向前走了很久,希望他能跟上来。可是他没有。
后来她迅速进入封闭集训中心,只在登船的前两天回家住了一晚,然后就踏上了征途,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现在想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相处都在开始之前戛然而止。时间越经过,一切就显得越不真实。她时常怀疑曾经若有若无的感觉究竟是有是无,遥远的往事像放得很慢的镜头,一颦一笑拖长成定格,往事跟地球一起后退,记忆与光一样红移。
“中尉,去小沙龙开会啦!”
一个声音忽然从希希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她回过头,是中队的阿泰。他在门口向她招手,她点点头,将手中的程序点了暂停。
她站起身,身旁的达达却没有跟着起来。她招呼他,他却仍然紧盯着屏幕,手指翻飞。
“中尉,”他一边敲击一边问她,“你看这是不是一个黑体谱?”
她俯身看过去。屏幕上赫然亮着一个非常干净的黑体谱。这是一段X射线能谱,达达已经将它拆分成了几个部分,除去了噪音,剩下了一段微弱的黑体弧线。微弱,却干净漂亮。以她多年的数据经验,她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什么。她凑上前查看他的拟和温度,在心里估算出对应的质量,头脑豁然开朗。
“是。没错。”她拍拍达达的肩膀,“干得漂亮。”
达达抬起头想问,但她已经转身朝小沙龙走去。阿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浅笑了一下,招呼两个小伙子跟上自己,没有解释,迅急地穿过明亮的走廊。小沙龙里已经聚满了人。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门里的争论。
她进门,走到中央,双手啪地撑在桌子上,眼睛环过每个人,用肯定的语调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讨论:“先生们,听着。不用争了。大副是对的,前方确实是一个黑洞,大约四倍太阳质量。吸积盘已经看到了。刚刚发现的。”
小沙龙里顿时响起一阵躁动。
“确定吗?”有人问。
“如果不是黑洞,还有什么东西能生成一个keV温度的黑体谱?”她反问道。
“可是这么重要的目标,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探测到呢?”还是有人怀疑。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它不在双星系统里,缺少吸积物质,因而光度十分微弱。可见光波段更是空空如也。”
她的话像扔进大海,掀起一阵波浪。人们立刻进入了热烈的讨论。在宇宙星海中发现一颗黑洞,就如在大海深处航行时发现一座神秘的小岛。想让船员们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人们并未预料到在如此近的地方就能遇到一颗黑洞。之前人们探测到的最近的黑洞也要几百光年以外,现在只航行了十一光年就碰到,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当场就有人提议向黑洞里行驶。但立刻遭到了反对的声音。
进入黑洞等于自杀。没有事物能出来,连光都不能,更何况人。反对的人仍然想回家。不管视界里面是何等风景,一条不归之路总是令人胆战心惊。他们出发时没有准备永生的离别,现在突然要进天堂,心里的惊惧和不甘化成脸上的苍白与赤红。赞成的人则是想探险。他们想近距离接触奇点与可能的黑洞,对保守的声音嗤之以鼻。他们出来远行就是为了寻找奇迹,现在奇迹在身旁,怎可能拍拍双手一走了之。
“我告诉你,”一个人拍着桌子,“这次要是错过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回家后悔一辈子也比死在路上强。”另一个人使劲摇头。
“他奶奶的,你还真以为能回家吗?我跟你说,你不死在黑洞里,就得死在无聊里!”
希希不与他们争论。她看着周围吵闹的人们,像是与己无关。
她知道船员们为什么这样兴奋。她看着面前的小沙龙,空气中充满百无聊赖的颓废气息。墙壁光滑得没有缝隙,窗口挂着电影海报似的虚假风景画。桌椅凌乱,打开的食物袋子摊开在四处,圆桌上铺满船员们自制的扑克和棋子,花花绿绿的赌注筹码像小酒馆里拉客姑娘的鲜艳的裙子。船员们已经发明了十种新玩法,赢钱欠债都已循环了无数轮,只是兑现不出任何实际的财富。他们盼一件新鲜事已经好久了。
希希觉得去与不去都无所谓。她早做好回不去地球的心理准备,因而死在哪里并不重要。只要回不去,死在哪里都一样。她只是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悲情想,就这样永远地踏上远离他笑容的不归之路,连一句清楚的喜欢或不喜欢都没有说过呢。
“中尉,”达达叫她,“我听说接近视界的时候,时间会停止下来,是吗?”
她微微笑了。“不是。只是从远处看过去,那个人的光无限红移,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但在那个人自己看来,时间却是照旧。这是光的传播效应,跟双生子佯谬差不多。”
“嗯……其实双生子佯谬我也不怎么懂。”达达推了推大大的眼镜,“照理说参考系都是相对的,两个人都应该看对方更年轻啊。”
“没错,是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最后有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呢?”
“问题在于转身。两个人的参考系本来是等价的,但是一个人转身了,两个人就不等价了。”
“不明白。”达达有点迷惑。
希希没有继续解释。广义相对论的算式引入狭义相对论本来就是一件复杂的事,只言片语说不清楚。她只是被这意象久久地打动。两个相互远离的人,只要都不回头,看到的对方就都属于一段自己已失去的青春。
在她的记忆中,阿伦永远活在那段年少而忧郁的往昔。那张面孔俊朗清秀,在男孩群体中熠熠生辉,他和他们一起在窗边笑着,投入地打打闹闹,面孔有阳光的温度。他偶尔会看自己一眼,眼光越过她身边的所有女孩,像灯塔穿过泊船照亮黑暗。他们对视,然后都转开目光。他的脸永远是无所虚饰的少年的脸,和身边习惯了粗糙笑话人情世故的船员们都不同,他的面容定格在每个人都羞涩的时空的彼端。
登上飞船之后,她收到过一条他的信息。那时她已二十岁,他清晰的影像只有十八岁。她无可避免地先于他成长,她变成冷静的中尉,而他还是酒醉的少年。
接下来几天,飞船进入一种紧张而狂热的辩论状态,厨房里、操作台前、卧室间的走廊上随处可听到激烈的争吵说服。想要探险的人对保守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奇点在召唤,宝藏在召唤,真理求知和勇气都在召唤。
慢慢地,探险者占了上风。随着探测数据越来越丰富,人们对眼前这颗黑洞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它大概诞生于中等质量恒星踏缩,前身星不超过十倍太阳质量,没有留下什么爆炸的遗迹,现在也在黑暗中寂静地沉沦。它的引力场范围很小,高温吸积盘不大,潮汐力也不足以在视界之外将飞船撕裂,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人们可以顺利闯入黑洞的领域。
跨过视界,看看会发生什么,这听起来多么诱人。
就这样,决定了一切。希希在最后的日子里平静地处理每一天的数据。随着飞船离黑洞越来越近,飞船的速度始终在缓慢增加。所有来自背后的信号都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想要定量分析并处理出信息就越来越难。飞船变速飞行,刚刚用谱线测定某刻红移,飞船就已经越过了这段速度范围。她能感觉到速度在一天天增加,远处的星体活动时标越来越长。
飞船勇敢地驶向未知和死亡。四周已经能看到被黑洞吸引的气体和扭曲了的速度曲线。黑洞所在的位置还是看上去空空如也,然而这空却比任何具象的怪兽更多一种神秘的恐怖。它们加速到零点九五倍光速以上了,飞船也像人一样进入兴奋狂野的不稳定,杂音非凡。速度,还是速度。宇宙似乎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速度。
突然,她收到了他的话。
她曾在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他十八岁酒后红着眼睛的留言,他刚和同学聚会出来,告诉她他哭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再大胆一点。她那一刻心里潮起潮落,播放那条留言许多遍。她不知道他是酒后吐露了心底埋藏的遗憾,还是酒后突发奇想回忆起另一种可能。她希望是前者,但觉得哪怕是后者也知足了。她迟疑了一整天,才回了一句:有你这一句话,这些年也算不枉,一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如若不是,苦也心安了。
从那之后,她等了八年也再没有第二条消息。她为此承担了枯燥辛苦的导航员工作,每天不厌其烦地查检多波段信号,不觉得委屈。可是八年里她什么都没有收到。自从飞船进入黑洞的引力场,来自家园的信号就越来越少。她的心情很复杂,看着飞船越来越接近视界,她的心越来越下沉,以为这最后一点期冀马上就要落空了。
可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那句话。
接收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平日里收到每一条信息一样机械而细致地分析。但过了两天,她突然被破译出来的、已经无比低频的无线电波震撼了全身,麻木地呆坐在椅子里,泪流满面。回复只有一句话,画面里的阿伦仍然有着年轻无比的面孔。
“你从来不是自作多情,你的位置一直在那儿。”
她安静地哭了。这是他们十五年里说过的第九句话,然而它收拢了所有她忐忑的青春。它在最后一刻到达,像飞过千里刺不透白绢的箭矢。飞船跨过视界,光晕留给人最后的晕眩。
阿伦在地球上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他很快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正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大小事宜。他对所有的仪式都不热衷,但他知道,一些事情总要经过,人的成长和苍老终要跨过各种不得不跨过的门槛。
女朋友的话题已经从化妆品转移到家居饰品和婴儿教育。她和朋友们开始对家庭经营斤斤计较,开始用隐喻督促他努力上进,开始在背后议论两家亲戚的钩心斗角。他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按照正常女人的年龄经历正常女人的变化。
阿伦走着成年男人的路,一步一步。他爱女友,但偶尔想到希希,心里还有些许遗憾。他曾经也有过喜欢而不敢表达的年少时光,现在想来觉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希希的感觉,不能叫爱,但就是觉得她和他身边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她们都和他一起变老,只有她留在往昔。他二十三岁半的时候收到过希希的最后一条消息,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仍然害羞,比那时已在情场摸爬滚打的他年轻白净得多。他心里难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也曾经纯情的过往,犹豫了一整天,才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阿伦的生活在时间中平稳。他不知道,由于他和希希各自犹豫的一天,当他的回复终于到达希希的屏幕时,飞船已经太接近黑洞视界,被弯曲的时空裹挟,发出的信号无限红移。飞船在离黑洞尚远处给地球发送的消息都要在他死后到达,而在穿过视界的那一刻希希留着眼泪喊出的我喜欢你,则将永远都不会飞到他耳朵里,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子孙死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飞来。她穿过了视界,她再也不老。而他永不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什么。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青
见到阿冰尸体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伤心。
尸检官对我很和气,可能年轻女孩来验尸的不多。他先给了我咖啡和面包,大约怕我见了尸体会惊惧晕倒,然后才带我上楼,穿过青灰色大理石铺地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门前。门是黑色金属质地,门上有一个磨砂玻璃的小窗,透出屋中惨白的光,门口摆着一辆医用器械小车,瓶瓶罐罐摆得一尘不染。
尸检官推开门,走进屋,掀起空旷房间中央左边一张床上的床单,示意我过去。床单是淡青色,很干净,褶皱勾勒出所覆盖的躯体的线条。两张床像两座小山,一座宽而短,一座窄而长。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墙的窗户上附加的铁条。
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那是阿冰无疑。他的脸和身体会显露出片片淤血,没有伤口,但面容惨淡失血,看上去可怖。而另一张床单下躺着的会是鬼佬。他会和阿冰死状相似,但比阿冰丑陋许多。他那么胖,我几乎能看到松懈的肉从床边流溢而出。
我站在门边,宽大空荡的房间盈满戏剧。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才摆脱线形,充盈而叠加在一起。一个人的所有面容都自由了,相互冲突的它们在死里终于合为一体。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胖得丑陋不堪。只是那时他还不那么老,飞扬跋扈,反倒有点生气。随着越来越富有,就越来越臃肿。他叫葵佬,我们都叫他鬼佬。我们那时都还小,阿洋十六岁,阿冰十五岁,我十四岁,盼盼只有九岁。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下把街老大打死了。他的枪打得很准,眯着肥肉眼睛,动作也笨拙,但是却那么准。街老大因为他笨拙而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只用两颗子弹就解决了问题。他戴着一顶土黄色突现他大脸的小圆帽,穿仿制的美国大兵制服,朝我们走来,咧嘴时打嗝散发着酒气,转着手里的枪。街上的棚子倒了三个,小卖店都提前关了。阿洋站在最前面,阿雷和阿浩跟他站在一起,阿冰搂着我,我搂着盼盼。街上只有风在动。黄黄的尘土卷着香纸碎片,红纸飞来飞去,带着焚烧的灰烬。
尸检官以为我害怕,重新回到门口,问我要不要放弃或先休息一下。我摇头说不用,走进房间,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控制自己,安静地走到床前,端详阿冰的脸十秒,然后对尸检官点点头,表示毫无疑义。他拿出一些文档让我阅读签字,我做出读的样子,找到签字的地方,写得潦草,遮掩手的颤抖。
跟我们同来的黄警官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待会儿要和他去做笔录,之前已经略微谈过一些,我知道笔录会问什么。不外是一些老问题:你上一次见到陈冰是什么时候?一年之前。上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之前。他都说了什么?说他要出国,托我在他爸爸忌日时去给他爸爸上一炷香。他没说为什么出国?没有。你们之间关系很好?他以前在孤儿院很照顾我。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十二年前。他被葵伯收养,我被阿爸阿妈收养。你还知道陈冰的什么工作信息吗?不知道。我问过,但他不告诉我。他有仇家吗?不知道,但葵伯有,他就也有吧。
黄警官是个温和的人,看上去很诚恳。他问我这些只是过场,没指望我能提供什么信息。他们会追查,但不会用全力。黑道上仇杀太多,多半是内部火拼,九龙警察的惯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节哀。”黄警官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
“你们被收养之前,一直在孤儿院?”
“我四岁去,阿冰七岁去。”
“那孤儿院还在吗?”
我摇摇头:“原本就是私人经营,李伯病死就没人了,除了被收养的都四散了。”
“童年坎坷啊。”
“没什么,习惯了。”
“凭直觉,你知道有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警官点点头。他和尸检官对视了一眼,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提出离开。我问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阿冰,一个人待一会儿,几分钟就可以。好多年没待在一起了,有很多回忆,有些最后的话想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就在这里待几分钟。
他们有些诧异,这样的要求大概没什么人提过,尤其是女孩子。他们商量了片刻。或许是看我两手空空没有破坏尸体的可能,就迟疑着同意了,说在门外等我。
黄警官和尸检官出去,我留下来。眼泪开始流出来,慢慢的,无声无息,汹涌不绝。我没想到自己这样悲伤。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久得像一个世纪,之前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过、琢磨过这最后的告别,所有场面都想到了,所有话都已经在心里说完了,可我没想到自己还是这样不能自已。我握住阿冰的手,跪在陈尸床旁。
阿冰的手贴着我的脸,骨瘦而冰冷。手臂上布满青紫色的淤块,显得既僵硬又虚弱。这双手我太熟悉,在分别的那个下午它们紧紧抱住我。那是我与尘世仅有的隔离。我看着阿冰,他看着阿洋。我能感觉他手指的力度和冰凉的温度。那种温度,时隔十二年我仍然记得。那不同于现在的冰凉,那是带有火焰的冰凉。那是我记忆的闸门,碰触到它,就触到街的味道,燥热的太阳,黄沙,血的味道,死的味道。
阿冰的脸已经僵了,可是眉头仍然紧锁。他的脸上也有淤青,但并未因此影响线条,鼻子的直线,下巴斜削的弧线连到耳根。他仍然好看,像生前一样好看。阿冰从小有这样容易淤血的毛病,时常一撞就是一片淤青,比谁都容易。他爸爸从小给他觅了位老中医,常年吃药调着,药罐子泡大自己都成了大夫,在院里给我们大家医病。他也跟阿洋他们出去打架,但极少像阿洋那些鲜血淋漓地回来。阿洋的眉弓、手指和膝盖上常年留疤,旧伤没好就又添新伤,他早已经习惯得一边包扎一边讲故事,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笑话。阿冰不流血也不说话,他坐在阿洋边上微笑,身上是一片一片淤青。他永远没有疤痕,但需要很久才能恢复,甚至几乎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
阿冰喜欢和阿洋一起出去,还有阿雷和阿浩。阿洋是那种生命力极旺盛的人,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知道阿冰喜欢他这点。当阿洋跟了街老大,阿冰什么都没说。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床边,无声抽噎。
我不知道阿冰这十二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最后给我的那封信写得那样平静而欢愉,我想不出他平时每一天严肃的样子。他的信在笑,可他从来不笑。他是鬼佬手下的爱将。我知道鬼佬手下人都有点怕他。我在街边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他穿修身的黑色西装,查看手里的文件,对几个听命令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沿街散开,像牧人散开的猎犬,都遵他部署。
阿冰让人看不透。有时候他随意得像是什么主张都没有,但有时候又坚决执拗得像是一切都在肚子里写过好多遍。他从前给我打水洗脸的时候,给我煮药的时候,宽慰我受的委屈的时候,他常说人最重要的是淡然心宽,要原谅这个世界,才能调养好自己的身心。可是轮到他自己却没有遵守。阿冰,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肯心宽?
我攥着阿冰骨节分明的手,像十二年前一样不愿意放开。冰冷渐渐传递到我的手指,十二年时光从我们的指间从容滑过,就像沙滑过石缝,滑过生与死的河床。
阿冰的路走得很难。我知道鬼佬很喜欢阿冰,但他还是很难。阿冰眼睛敏锐有分寸,做事可靠,学东西又快。他是鬼佬身边永远安静的好孩子。鬼佬送他去读书,他替鬼佬打点生意。鬼佬的白粉要有正常贸易做掩护,正常贸易要有读过书的人打理。鬼佬不知道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小孩有这样的潜力,阿冰给了他惊喜。鬼佬给他很多钱,给他机会和女人,给他房子和车。
阿冰从孤儿跃升为年轻的富翁,这样的路不是谁都有机会走。鬼佬眼中的阿冰始终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苍白、瘦削、伶俐、听话。他学会了穿华丽的礼服,戴戒指和金链子,在派对上让年轻女孩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曾来我家看过我一次,只那么一次。我们坐在屋顶上聊了很久,他说,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奇怪地简单,简单得自己都不会信。人那么看重外表,因为外表就是他能知道的一切。重要的不是表也不是里,是连贯,是一致,是一如既往,人就是这么样相信一张表皮。他那天和小的时候一样,温和平静,讲话时像看得到另一个世界。临走时他按习惯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不知道那是一切将尽,他最后一次吻我的额头。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我低下头吻他的手指。我不知道阿冰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度过这许多年的许多时日。这漫长而紧张、令人厌恶的许多时日。在他小的时候,他可曾想到他的医术将是此生最后的天堂与地狱?他奇特的病症,他的虚弱却刚强的小小身躯,他内心的希望和最后的庇护。他可曾想到这一切?如果他想到,那该是怎样宿命的悲伤。当阿冰终于有机会开始给鬼佬调补养和保健品,他应该知道,一切已来临。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法想象。他和鬼佬同饮食,以消除忌惮。鬼佬从来不曾充分信任任何人,饮食要和烹调者分享,不让任何人带枪接近,身边永远侍立着强壮的保镖,他用一切怀疑避免去死,可终究要去死。阿冰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当他一口一口吃下自己调制的汤羹,并看见鬼佬也一口一口吃下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几年。
以鬼佬的智商,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死。阿冰是这世界上最坚强的战士。阿冰学医,他学自己。一个人的毛细血管为什么会脆弱,容易破裂,容易淤血,怎样的药草会坚固毛细血管,怎样的药会弱化,他比谁都清楚。他几乎能看到那些细小的分子武器进入餐桌对面庞大的身躯,侵蚀那脂肪下密密麻麻的血的网络,腐蚀血管的厚度。他看得到那些微小的毛细尖端一天一天变得不堪一击。不堪最后的一击。
然后就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次强烈的激动,血液上涌,全身破裂,没有中毒症状。一个放荡的女人就够了。
阿冰在最后的信里告诉我一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他写下自己预见得到的死亡,写下复仇,写下十二年的爱与恨。阿冰。阿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黄警官或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这是你拿命换来的胜利,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晴晴,阿洋说的所有事件我都还记得。仍然历历在目。你还记得吗?夜里偷考卷让老师逮了个正着,去肉店偷肉吃的那次,在菜刀下落荒而逃,不知有多狼狈。肉店老板第二天还不依不饶地找到学校,小事一桩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六七个弟兄那一回结伴挨罚。咱们的学校在楼群里,出门就是市场,后墙有一个豁口,我们总翻入翻出,在校内惹了祸往外跑,校外惹了祸往里跑。那种事我和阿洋是全勤。他总惹最大的麻烦,我很少冲在最前面。他身上有那么多伤。这也难免,既然走这条道,早晚得适应。他擦血的样子总让我觉得疼,但他倒笑起来。相比而言,我的伤就少多了……”
阿冰,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以为我会不记得吗?你明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最后一封绝笔的书信里花整整三页写这些呢?你明明比阿洋多活了十二年,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却好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找机会用子弹解决问题,你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复仇,不能让人发现它和我们孤儿院有关。你这是保护我,保护所有还没有死去的我们。
我埋头在床边,任由眼泪抽空了身体,进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直到最后才站起身,吻了阿冰的嘴唇,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他欠我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吻。
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我一个人坐公车回家,心里恍惚不像真的。
在车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冰为什么要死?即使只有鬼佬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干的,即使有人怀疑,也查不出。而他虽然这些年也吃了那些药,但只要永远能够避免强烈的情绪,至少能生活很久,而他又知道怎样调理以恢复。
唯一的可能,就是阿冰自己求取了死亡。
那么,为什么?
我重新回顾记忆中的每个片段,黄沙中,阿冰信纸上的片段。砸得一片狼藉的饭馆。阿洋带人偷袭鬼佬,替街老大报仇。这是一次出人意料但不自量力的出击。几个人械斗,混战。阿雷第一个死去。阿冰跟他们一起,潜在窗帘后,却没发现身后逼近的鬼佬。阿洋突然杀到,转移开注意,子弹穿胸,血溅当场。阿冰混乱中脱离,没让鬼佬见到。他回到孤儿院,洗掉冰冷的手上的尘埃,换了长袖衣服,遮住打斗中的淤青,装作干净、胆怯、苍白、聪慧,像从来没有出门参与斗争。他洗脸的时候我在一旁,他洗了那么久,从脸上头上流下不间断的水,晶莹剔透,像要洗掉所有昨天。当鬼佬最终来视察我们留在孤儿院的孩子,阿冰抱着盼盼坐在角落里,仿佛胆怯地退缩。鬼佬看中了他,看不见衣袖下的青。那夜风沙大作,我们最终没能去给阿洋收尸。
阿冰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样,他最后凝在脸上的表情不会那样痛苦。
我忽然回忆起阿洋信里的最后一段,似乎明白了什么。
“……偷肉阿洋的伤比我轻,逃学也是。他基本没事,只是小臂被空中弹开的一小块碎片划破了皮,流了几滴血。我淤青,却疼了一个月。从小到大这么狼狈地跑了无数次,月光下、路灯下、昏暗的窄巷里。我们跑了这么些年,一直是这么跌跌撞撞。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流血,我淤青。李伯劝我别和他们几个一样,我始终没听李伯的。我知道为什么。阿洋是那种会真醉的人,不是借酒浇愁,而是真醉,他醉的时候想都不想就用自己的命砸人。他算不明白,也不在乎。
鬼佬不会知道这些。我平时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回忆了就一定会在面上露出来。我到最后只想对他说一句话:你以为只有淤青,就不疼吗?”
我想象着阿冰最后的样子:他站在鬼佬面前,看着鬼佬体内涌出的血和消逝的生命,几乎是纵容自己,让自己压抑多年的记忆一并喷薄而出,让自己愤怒,让渴望许久的激动涌上心头,涌上头颅,涌入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角落,将自己粉碎。他终于与一切和解了。我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着窗户,悄无声息地哭了。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六日
白
他是一个作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之前写过各种通俗小说,从办公室里眉来眼去的爱情到大漠沙场上英雄救美的传说,各种各样的类型他都写过,赚了一点钱,也得了一些奖,不大不小的名头能叫做一个作家了。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点遗憾:他称不上成功,也没有什么知名度,引不起什么关注,出过的书在架子上待几个月就下来,印上八千一万册,就没有追加没有轰动没有再版,什么都没有了。他认认真真地写,坚持在写,颇费脑筋心血地写,只是任何事情重复进行得久了都难免成了清汤寡水的白米稀饭——每天见面的口粮,但实在缺乏点味道。
他琢磨该怎样写出深入的东西,深到生活内部,深到感觉的核心,深到某种真实的状态。他不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也不足够敏感和博学,许多事情在他身边飞来绕去,他就是把握不住那其中打动人心的关键部分。他写得中规中矩。
忽然有一天,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实验室。那朋友学生物,正在实验室里观察人眼睛里的感光蛋白结构,他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朋友一边在旁边忙碌,一边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解。他不懂细节,但听得懂原理。他是那种被称作杂家的人,什么都有点兴趣,什么都懂点皮毛。他没事的时候常去各个朋友的公司工地实验室走动,听他们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手底下专注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他觉得有趣,比自己编出来的血雨腥风还有趣。学生物的这个朋友是他的发小,在研究所工作,每天对着显微镜试管操作台,过着一种在他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到他的实验室看着那些显微镜,就像在科技馆里看着繁复多彩的万花筒。
实验室瓶瓶罐罐堆积,操作台上铺着胶皮垫,溶液散发着轻微的刺鼻气味,蛋白质在镜头底下染着荧光像动画人物一样左摇右晃。
“为什么颜色有差别呢?”他一边看一边问。
朋友在另一个操作台前,没有抬头:“结构或者组分有差别呗。差个基团或者角度什么的,能级略有差异,敏感的光频就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玻片上标注的记号,灵感乍现。
三天后,他请另外一个好朋友吃饭。那个好朋友是个出版人,最近正在给一个知名网络杂志做实体推广,先锋杂志总是花哨复杂,图文并茂,铜版纸全彩印刷,大片留白很是艺术。这朋友以前在印刷厂工作,现在变成出版人,仍然对印刷技巧熟悉。
“问你个事,”他夹着白菜一边吃一边问,“你们印刷用的彩墨能不能自己调配?”
朋友纳闷地怔了怔说:“按理说没问题,反正印刷机是人工加墨的。只不过,谁有本事自己配墨啊。我要能配,成本省一大截呢。”
他神秘地笑笑说:“不是配现有的,是想另加种成分,行吗?”
朋友疑惑地望着他:“行是行。不过为什么啊?”
他笑了,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周,他重新找到学生物的朋友,兴冲冲地请他吃火锅,极品羊肉甲鱼大虾点了一桌子,笑呵呵地说尽管吃别客气。朋友一脸狐疑地迟迟不肯下咽,问他有什么麻烦要解决,他说没有没有放心吧,就是高兴想好好款待他。
他没有说自己心里的愧疚。他的发现本应归功于朋友,如果他当时告诉了朋友,那就有一系列好论文能发表在主流科学杂志上,全都记到朋友头上,定然能得到闪亮亮的一串影响因子和银子。可是他没说。他怕这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大家都晓得了,他计划中的故弄玄虚就没人再上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商机,他不想错过,写字这么多年了,还从未有过这么有趣的一项尝试,总要先试试再说。
就当积累数据吧,他想,等成了,就把这些证据一道送给朋友发表。
他发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想着,不觉嘴边露出一抹微笑。这发现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也太鲜明,每个人都会同意,只是没有人会觉得稀奇。生活中的很多大发现都是最简单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想得到以此挣钱而已。
他的发现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他能发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原本就对此比较敏感。生活中同样一件事,交给男人品评和交给女人品评结果大相径庭,不但思维的切入角度不一样,而且连正面反面的判断都有时截然相反。比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国交战,一个国家贿赂了另一个国家国君的情人,让她诱惑他一起隐居山林,结果那个可怜的国君听了她的话,与她一起私奔了,王国覆灭了。男人看了会说真是没用,女人看了会说真是勇敢。男人说这是人性的弱点,女人说这是人性的珍贵。男人笑了,女人哭了。他自己写故事,他了解这个。
这些东西他以前就知道,不过,他从前只以为这是教育、成长环境和影视文学的影响,但直到这一次他才发现,原来这件事有生理基础!原来是男人和女人眼睛本身的蛋白差异!敏感的光频不同!怪不得男人喜欢偏蓝黑的严厉阴冷,女人喜欢偏粉红的温柔暖和。这发现多么有意义!
他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蹲在街边抽烟,看着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默默在心里猜测着在另外一种性别的眼中这条大街、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亮蹲到暗,从白蹲到黑,直到整个城市开始在蒙蒙夜色中亮起遮掩一切的彩色华灯,让人晕眩在其中,悄悄晃了眼,忘记一切细微的分辨。
他站起身,把烟头掐了,嘿嘿一笑,转身来到出版人老朋友的工厂。这天是他们约好的日子。他钻进车间,心情忐忑。
“咋样?”他问老朋友。
“没问题。”老朋友拿起一本样书给他看,“不过这有什么新鲜的?你有把握吗?”
“我先看看再说。”
他端着书页,仔细瞧着,离得近了远了来回比较,又侧过角度斜对着光对比。书页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两个初相识的男女坐在公园里看湖水。内容和排版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的,风景描写排出风景般的大片形状,对话简明扼要,一行行错落着从上到下,像一排楼梯从天落到地上。正文和对话都是黑色,纸张是白色有浅淡隐约的水印效果花纹,对话一侧有浅色的小字添加,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字你能看见吗?”他指着那些小字问朋友。
“废话,当然能。”
“那这边呢?”他指着纸上对话的另一侧问道。
“这边?什么也没有啊。”
他嘿嘿地笑了,说:“那你把你看到啥了念给我听听。”
朋友皱皱眉瞪着他:“干吗?”
“你别管了,帮个忙。大字小字都念。”
朋友犹豫着开始念:“大字:他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发誓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小字:‘怎么没完没了的,楼上还等我打完这一局呢。’大字:他……”
“行了。可以了。挺好,挺好。”
他满意地笑笑,朝朋友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们工厂技术水平高超,然后让朋友稍等,自己跑到车间的另一侧,抓住一个正要下班的穿高跟鞋的女人,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问:
“姑娘,你能帮我念念这段话吗?”
姑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低头看了看纸张,又抬头看了看他。
“……哪段?”
“就这段。大字小字都念,你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姑娘用清脆甜美的声音开始念道:“她说:‘我也爱你。其实我不怪你。’小字:‘今天我穿的这件毛衣是不是很显胖?我得收腹。’她……”
“谢谢,谢谢。”他打断她,指着刚才让朋友念过的地方问,“你看这边呢?”
“什么这边?”姑娘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他满意地喜笑颜开,说没事打扰了,就告别姑娘回到朋友身旁。他穿过高大轰鸣的车间,觉得头顶的管道像彩虹一样漂亮,身边的铁皮印刷机看起来优美又亲切,一摞一摞堆放的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像好朋友一样围绕在身边。他用力拍着好朋友的肩膀,说改天一定再请他好好吃一顿。
手里的样书被他带回家,高高地供了起来,白色水纹似的纸张华丽地敞开着,站在架子上宛如通向大海的地图。
他的想法很简单。女人感光蛋白在红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红外,而男人的感光蛋白在蓝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紫外。往常的可见光规定是用了所有人的平均,因此是将两个人群可见范围的错差不为人知地抹平了。他找人弄到了两种物质,一种吸收红外边缘的光,反射所有其他,因而男人看来是白的,女人看来是红的补色绿。另一种吸收紫外边缘的光,反射其他,因而女人看着是白色,男人看着则是蓝紫的补色黄。于是有与没有、颜色与无色就在同一张纸上悄无声息地上演,水纹似纷乱的白色背景中,一半人看到一半字迹,没有人读出另一半心声。
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杂志。
写这样的故事很简单,比以前写那种宏大叙事的浪漫传奇好写多了。以前一旦写多了优美华丽的风景和心情,男人就嫌太抒情,而写多了技术细节和战斗,女人就嫌太枯燥。现在倒好,他只用黑色印出故事梗概,然后用两种颜色的特殊油墨,分别在一边印出历史背景和战略,另一边印出细碎人情和悲伤,一边印出因果,另一边印出比喻。无论哪一方看上去,纸上都有大面积留白,但没关系,现在的时尚杂志,讲究留白营造效果。
杂志刚上市,没有什么人知道。但随着一小批读者看后口口相传,慢慢有了固定读者,有了声誉,有了口碑和好评,开始渐渐卖得好了。男人将它当成一本男人故事书,女人将它当做一本女人心情录。有人甚至在网上建起杂志的论坛。
他起初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查看各种书评和讨论,生怕大家的相互串通将他的小小把戏轻易拆穿,可是让他踏实下来的是,他发现男人和女人相互并不看对方的评论,他们只和跟自己眼睛类似的人说话,眼睛既是类似,说出的话也多半相仿,至于另一个群体的另外的评价,他们多半扫一眼就过去,连读都不读,这样怎么可能发现其中各种隐秘的埋藏呢。他读着那些评论,心里觉得踏实而大胆了。
再接下来,他继续突发奇想。他干脆写了一系列故事,一些给男人看,一些给女人看,印在杂志并排的两页,像隔着一面映不出人影的镜子彼此呼应。边边角角插入美丽的照片,作为虚幻人物的真实背景,在文字周围悠悠然地绕着。
他的杂志开始大卖了。
他从来没想到,纯粹给一种口吻的人写作是如此简单而有效果。他从前写文章太想让各种人都喜欢,于是照顾这个又照顾那个,避免这个又避免那个,结果写出来大家都觉得寡淡,谁都不觉得文章写到了自己的心里。现在简单了。给一种人写作就模仿这种人的声音,反正另一群不喜欢的人看也看不到。人的心常常是窄的,合了自己的就喜欢,不合的最好不见。
他开始成了知名作家。许多笔会开始邀请他去参加了,一些出版社开始主动找他。他以各种各样理由推脱,坚持让好朋友独自一家给自己印刷。好朋友赚得盆满钵满,笑逐颜开地称他真够义气。
他连忠实粉丝都有了。这无比的顺利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终于有一天,他去参加一个大型笔会。
笔会上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类型的作家,大家熙熙攘攘地汇聚一堂,在光辉灿烂的屋顶下接受记者采访,相互表达景仰和惺惺相惜。他受到的采访相当多,毕竟是自己有杂志的人物,还受到很多不同群体的关注和赞许。
“我在这次笔会上要发表一个故事。”他当众宣布,“一个真正反映真实的故事。”
他这样说,是因为之前刚好写满了五十个男人故事和五十个女人故事,就像所有获得了一点点赞许的写作者一样,他开始有点飘飘然了。他觉得自己懂真实了,因而不再想用幻象的伎俩,想真正写一个能给每个人都看到还被赞许的故事,以表明自己的实际实力。他被自己内心无法抵抗的自我膨胀蛊惑了,以为自己的能力真能弥合人群目光的裂隙。
他的话一出,记者们的镜头就纷纷集中过来,热情的读者兴冲冲地开始猜测,其他作家因为被他抢了风头,也带着一半不甘和一半审视好奇地悄悄关注着。他成了大家瞩目的焦点。在酒店的房间,他对着笔记本电脑奋笔疾书,内心兴奋不已。有时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看外面,街道上的霓虹闪烁好像已和一年前大不相同。
三天后,他终于把他的大作端了出来。投影在大屏幕上,众人一起阅读。
读过之后,大家没有什么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问别人觉得怎么样。不错,一些人说。还可以,另一些人说。他不满足,继续细致地问,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一个男记者说,内容倒是不错,只是仍然是一贯的硬汉铁血情节,没什么新意。一个女评论者说,还算好看,只是和以前的缠绵悱恻没什么区别,也许是江郎才尽了。
他不相信,找来一群读者作测试,男男女女都有,拉进一个小屋像测视力一样一字一字提问,问他们能不能看见。所有人都能看见。所有字都能看见。他用的不是特殊油墨,只是普通屏幕的普通黑色投影。每个人都看到了同样的内容,然而却像看到了两个故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坐在笔会的饭桌上,他看到周围人都是那样欢乐地说说笑笑,心里觉得纳闷又疏远。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欢乐呢,为什么只有自己这样灰头土脸。他苦着脸想。
又过了一天,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症结所在。
他发现尽管人们从视力上每个字都能看到,但是人们头脑中有另外一套装置,潜移默化地滤掉了其中一半文字。他不知道那套装置是什么,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仍然各自看到一半,他们将他的故事隔行阅读,形成两套文本,互相交叉却不重叠。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平凡的日子让王子想起从前征战的激情。
有一天,他离开了公主,一个人去远方。
他和一只偶尔碰到的喷火巨龙战斗,遍体鳞伤。
他回到了公主身边,发现这温暖才是自己真正的所求。
伤好了,不疼了,他发誓要报仇雪恨。
他又离开了公主,来到另一个国度。
为了结盟,他向那个国度的女王献殷勤。
公主听说王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都碎了。
王子又与恶龙战斗,盟国却背叛了自己。
失望的王子又回到公主身边,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
这样一个故事,作家本来以为能够反映真实中安与不安的交替。但他没想到没有人能看出他的意思。他焦虑起来,继续反复添加涂写,不断拿给人看,但大家还是摇摇头。他继续写,写得那么多那么密,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看不清了,都说纸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啊。
那一刻,作家才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独。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