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

1

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

我的血肉是水化成的,所以不会热,不会有红颜色。

倘若你看见我面如桃花,那是我红色珊瑚的骨头透露了出来。

2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行者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心在胸膛里撞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里面用力擂响一面鼓。入山以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了。好像山谷里都会有回声传来。

山越来越高,冬天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这座山很高,山势陡峭,涧壑很深,乳白色的瘴气和云雾像水一样在底下流淌着,在举头三尺的地方蜿蜒成河,环绕着巍峨凌厉的黑色山石,半空中白云袅袅上悬浮着山峰,高处终年积雪。很少绿色,入眼尽是深深浅浅的水墨氤氲,这是一座黑色的山,有树的话大都枝干苍劲、长势险兀,或者是些深青色的苔藓、铁色的真菌、暗紫色的藤条。一派美景,惊心动魄,人间罕有。从三藏四人踏进这座山脉的地界开始,就降雪不断,山路难行。这天雪停住了,不时有风把高处那些岩石上残积的雪吹下来,空中飘着那些细沫,分不清是否是又落雪了。灰白发亮的天空和远处山岭上的雪融为一体。头顶咫尺间,积云滚滚,跑得非常快,叫人不免产生眩晕的感觉,饶是行者这班腾云驾雾的人也为这喑噁景象惊叹一声。

玄色飞鸟当空而过,仿佛独钓寒江。

山愈高,空气稀薄,夜晚翻身的时候都会呼吸困难,好像一不小心会压破心脏。越高的地方,离天越近,越听得见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忽然间,成群鸟禽拍打着翅膀越过山峰往西北划了一道长长的弧飞过去,它们大声鸣叫,长空无痕。行者正待奇怪,心念一转,低呼“不好”,只听到远远近近上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八戒惊呼:“雪崩!”两个字间耳听得轰鸣临近,白马受惊,三藏纵马狂奔,三人在三藏左右疾步奔逃,四面山峰上的积雪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又像成千上万匹受惊的白马冲杀疆场,穷追不舍、生死相逼、刻不容缓,三藏一马当先,巨大的雪堆滚滚而下,逃下去逃不过逃不动了,行者转眼见一处小悬崖,喊了声八戒,八戒当下会意,一伸手拉住沙的手臂往下跳,贴紧崖下山凹躲避,行者拽住白马缰绳,怎料白马巨惊之下狂烈难驯力可拔山,将缰绳硬生生挣断,带着紧紧贴伏在马背上的三藏四蹄腾空飞一般越下山崖狂奔而去。

行者抓着半截缰绳怔了一下,千堆乱雪已当头砸下,八戒想拉一把行者拉了个空,行者一头撞向冰雪,竟由那落下来的千斤冰雪中冲破出去,冰和雪由于强大的冲击力在他的头脸胸膛上凝结打砸成厚厚的坚硬的铠壳,其余的猛烈爆炸散开,雪光漫天。行者披着一身冰甲像离弦的利箭破空划过,追——白马!

白马一路狂奔不止,一拐弯上斜道奔跑上坡势平缓的一片谷地,暂时避开了汹涌的雪暴,三藏在马上,紧抱马颈,面色苍白,任由白马带他一路驰骋征战,同风雪厮杀,他只在满耳疾风狂唳的生死时速里越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后来他睁开了眼睛,但是不管白马,飞一般速度美得叹为观止。飞一般奔跑过山谷。突然,白马长嘶一声,仰蹄立起,三藏再坐不稳,摔落马下,爬起身,就看到不远处一件事物。

施展身形追踪的行者后一步赶到,正见三藏落马,一惊,又看三藏起身,显是方才一番奔波安然无恙,便舒了口气,顺着三藏的目光,看到远处的雪地上那件事物:雪色洁白干净,像是方才雪崩覆盖下的,雪地上赫然露出一缕黑的长头发,那种黑很深很深刺得人瞳孔倏地一凉。

三藏目不转睛地看着,稍作迟疑,便下马,向那边走去。

行者大叫道:“师父!小心!”

但三藏坚定不移。

三藏决意要救那底下掩埋的人。一阵风刮过,卷走表面上的雪,底下是和泥土冻在一起的肮脏的坚冰,看来起码冻了十天半月有余,埋着人恐怕早已死去多时,没有活着的可能了。三藏一愣,行者跑过去,在一旁长叹了口气。庙堂之前,朝天大路上冻死尸骨也能成堆,相比之下,江湖之远的这深山中或许迷途的亡人又算什么呢?

三藏却继续挖掘了起来,他用手指用力扒开那人头顶上的冰雪,然后用禅杖凿碎周围冰块,怕伤到人体,又用手挖掘起来,一双纤长的手冻得通红僵直,可他不以为意,很吃力,专心致志。行者站着看看了一会儿,道:“你不要挖了罢,没希望了。”说完这句话马上蹲了下来,用右手掌拍在冰雪大地上,像抚慰般,只见他手掌下渐渐陷下去一小块,面积逐渐扩大,坚冰眼看着渐渐融化,那缕乌黑头发在一汪雪水上飘浮,看到了头顶。行者收了手,道:“不能再热了,不然身体会伤得严重。”唐僧向行者笑了一下,便和他两个用手一点一点挖捧掉略变松散的冰雪。

他们先是看到了她的比冰还白的额头。

接着是她紧闭的双目。

粉红的脸颊和嘴唇。

没有鼻息。

“死了?”行者吸了一口气,道,转头去看三藏,三藏柔弱苍白的脸上带着坚毅不放弃的表情,额边泛出了晶莹的汗珠,行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感。

3

当三藏还是个姓陈的小孩的时候,就见到过行者,孙悟空。三藏记得那是自己是多小的一个孩子,像很多小孩子一样,像很多小孩子长大后还记得他们童年时的遭遇一样。也许我的父亲当时是个很年轻的孩子,也许我的母亲也同样年轻,也许我的降生人世的的确确是一个意外,五种颜色的果子在我受胎的那一刹那成为有情的一分子、长了眼耳鼻舌身意六片叶子的同时花谢孕生,这个孤儿被放在木板上顺水飘去一个混浊的世界自生自灭。

那天他一个人在山脚下东走西逛,手里拿着个小木盒子敲呀敲,笃笃笃笃,大蝴蝶在身边翩跹,他一边走一边踢小石头,笃笃笃笃,小孩子不怕吵,喜欢弄出些持续的声音来跟自个儿玩,走着走着脚下一绊,往前跌了一跤在地上,手里的木头盒子就骨碌碌滚了出去,没摔疼,爬起来,往前去找木头盒子,拨开茂密的杂草,猫着腰向里钻,找呀找,忽然,看见一个人——竟然被整座山压着,他还当他背负着整座山,吃惊得非同小可!生命中不曾如此被惊动——只看到一颗露出来的脑袋,头上堆着苔藓,耳朵里长着薜萝,鬓边的头发和野草纠缠,颌下是青青的莎,眉间的沉郁处积着泥土,他竟还能认出他的脸面是个人形,若非他实在英挺!

若不是坚硬过岩石,怎么劲得住五百年的风霜雪雨鬼斧神工。

若不是伤到了心,怎么会紧闭双目再也不能看见天日。

姓陈的小孩听见自己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但是弯下腰去看他。他紧紧闭着双眼,就像死了。小孩蹲下去,他没有一线呼吸,就跟死了一模一样。小孩跪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消瘦的脸颊上,忽然一颗冰凉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来,落到小孩的掌心。小孩心里一疼,忽然觉得他的痛楚苦难,也就是自己的痛楚苦难,紧紧相连,密切无间。小孩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又是一颗冰凉的眼泪,掉进小孩眼眶,从他眼睛里又掉出来,掉进泥土不见。

一转身看见刚才在树荫下小憩的老师父寻了来,站在身后,打趣似地道:“你难道还想救他?”姓陈的小孩不做声,老师父牵起他的手往回走,边走边道:“下次不要乱跑,坏人也在外面乱跑,撞上了怎么办?我跟你总归会走散的,不过还太早了点儿……”

是年春天,姓陈的小孩师从带他的云游老师父,剃度为僧。

多年后成就三藏大法师的他仍然能够走回他来时的路上,独自一人,成人英俊而安静,手上没有那个小木盒子,笃笃笃笃,香火青灯的轻烟和钟鼓磬铃梵唱浅浅刻在他洁白的掌心,那下面沉睡着人们的痛楚苦难,在注定的偶然的回首一眼,再又看到他背着整座大山,他的眼睛整了开来,望着他。一刹那就好像照镜子的时候看镜子里自己瞳孔里的自己,无数个来回,一朵莲花静静开放,你带给我安慰与了解,你带给我水,幸福和磨难的征程。

三藏在孙悟空的头颅旁边跪下来,用他的手指挖掘整座山。看起来他疯了。孙悟空尚有钢铁脊梁,他只有额边柔弱的汗珠、琴弦一样的洁白手指,挖掘到鲜血流淌。

孙悟空目不转睛地看着三藏,三藏脸上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变的坚毅不放弃的表情。

当时他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要挖了罢,没希望了。”

五百年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三藏听了就住了手,从跪着往后结跏趺坐下,开始念经。

直到地裂山崩的一下。

若不是因为你。

为此我五体投地。

4

美女有很多种,很难讲清楚她们面貌的不同。这是一个冻僵的美女,是不是给你的印象会有稍少的不同、深刻一点呢?

一万个人想像的美女有一万种样子。你告诉我你能从一万张脸里分辨出她的样子么?

三藏把她从冰雪里拖出来,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有着很黑很长的头发,头发被冻硬、僵直,冰和雪在头发上,像是染白了她的头发,像是三千丈的缘愁,像是她已经苍老,可她的皮肤犹如婴儿,薄霜覆盖着玫瑰色脸颊,双目紧闭,穿薄薄一件白色长衣裳罩着里面一件红衣。三藏脱下自己的袈裟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行者先记住的是冻僵的美女。然后是三藏抱在怀中的这个美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了一点烦躁不安。用脚踢地上一堆一堆的雪,扬弃,散落,飘荡,融化。

三藏很安静,女子在他怀中。

行者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话,想找话来说,找不到,又觉得说了无论什么都会有点窘迫,反复想多了,自己很窘迫起来。

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师父,小心。”

三藏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行者转身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生起一堆火。柴不够,又到树林里去拾。拾来了就坐在火堆旁,一点一点扔进火里,听见偶尔有一两声噼啪作响。

女子的身体过了很久渐渐变得柔软,雪水浸湿了她全身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袈裟也湿了,三藏的衣服也湿了,水沿着她的衣角他的袖口沾满风尘的红色袈裟她的长头发滴滴嗒嗒流下来,到地上又变成冰,湿掉的黑头发更加黑,身体更加柔软。三藏很安静。

在她身体暖和之前,她的眼睛睁了开来,也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是靠在他的胸膛上也没有听见他的心跳,那一刻,不知道她什么感想。还是怅然若失。她说:“谢谢你。”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说:“谢谢你。”

三藏把这当成是种小女孩的亲昵,但听到行者一声不算响可是气愤的话:“你干什么?!”

女子仍搂着三藏,扭头看了一眼行者,忽然展颜笑了,这一笑直羞煞春风,问道:“请问这二位师父,可是去西天取经的?”

行者冷冷道:“是。与你何干?”

女子道:“没什么,我只是问一声。”

三藏问道:“你怎么会独自在这荒郊野岭,又怎么会冻在冰下?”

女子想了想,眼波流转,像盈盈的春天的潭水,道:“我迷路。我是出来找人的。”

行者道:“找人?找谁?还有谁人可找?”

女子离开三藏,坐到地上,道:“找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想问问他……说过的话,还可曾算数否。——这里也并非荒无人烟,过了这个山,就是波月洞,有很多人的……只因为天寒地冻,且管理森严,物资在内皆能自给自足,所以,一般是不会外出的……”

行者冷冷地看着她,她在他目光里无所遁形了,他才开口说两个字:“妖精。”

女子的眼光一下子定住了,也迅速寒冷结冰。忽然发出一阵咯咯娇笑,跳起来转身就走。行者也不拦她,看着她湿淋淋的像个水妖的背影,拖着袈裟,水又在她周围笼起一层寒烟。

“等等。”行者忽然说道。

她回过头来。

“袈裟,留下。”

女子看了眼披在身上的红色袈裟,嘲讽而妩媚地笑了一下,不理会他。

树林里跃出一头斑斓猛虎,驮了女子又奔回林中。

行者目光里有种轻蔑的神色。你这样的妖精,真的很烦。叫人讨厌。

三藏低了一下头。

行者往树林走去拾柴,三藏开口问道:“你认出她来了?”

行者看了看三藏,问道:“认出什么?”

三藏也不说话。低下头。三藏是个话很少的人,低头的姿势很好看。他生下来,像每个婴儿那样预感到诞生的不幸福而哇哇大哭,然后他就没有想到要说什么话。说出来的话像泡影一样白费,像炙灼的锯子一样切割真和善,滋滋响着,屡屡青烟升起来,还是像泡影一样化为乌有。这堆火等到八戒和沙来的时候派上了烧酒的作用。八戒说酒能洗肠,可清心,他的心肠一直都很软,也很热。

5

波月洞的状貌,好像是亘古的时候这里可能有过一滴水和一整座岩石山峰长相厮守的故事,一滴水从天而降掉进它的罅隙,结成冰,自己像榫子一样把它弄伤、裂开、深入它,更多的水从天而降,岂止是厮守,简直是厮杀,漫长的抵死缠绵,直到如今山变空心,水在它的脉络里流淌,造成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她和那七百个孤零零飘荡的游魂野妖的栖身之所。她住在洞府的最高处,上方有一眼透天的洞,像是口朝天的井,月亮刚好滑到它正上方的位置照下来,映在水潭上,又反到贴石壁的一帘水上,像淡黄色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的脸也照在水帘上,当镜子来用,镜子里看见自己披着红色的袈裟,身后男子进来了。

“你没事吧?”

“唔。”她没回头,在镜子里看着男子的脸和她的和淡黄色的稀薄月亮一起哗哗往下掉。男子体段峥嵘,面貌硬朗,眼角眉梢有一点甜腻腻懒洋洋的媚意,除此以外掩饰不住凶残和暴躁,从精健的肢体动作里流露出来的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暴力。长得不错。她想。

男子穿着黄色的衣服,道:“你没说一声就走开了。”

她道:“唔。”

黄衣男子道:“怎么会?”

她道:“练功的时候突然听到奇异的鼓声,扰乱心神,寒气岔乱,被封住了。”

黄衣男子想了想似的,道:“哦。你早就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么?”

她猛然转身,大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没想到。”

黄衣男子道:“那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道:“没想好。我想不出。知道他们要来了只想先问问他,听他怎么对我说。”

黄衣男子露出一丝艰涩的表情,道:“结果他说妖精两个字。”

她紧紧咬了一下牙齿,缓缓道:“他说的没错。”

黄衣男子道:“不知道你去哪里,十三天,担心着。”

她漠然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黄衣男子道:“受伤,我以为是你故意的计策。”

她目露凶光,淡淡说道:“你也来羞辱我?”

黄衣男子顿了顿,道:“那么,孙行者羞辱你,你又能怎么样?”

她静了一下,很快地说道:“我要他死。”

她又道:“你可以出去了。”

黄衣男子站了一下,转身出去。

通过一条不长的狭窄的甬道,出口喇叭状豁然打开,是一个无比宽阔的天然岩石殿堂,可以容纳七百个妖魔鬼怪在此向他们的月亮和法力超群的圣主公顶礼膜拜,七百个里面是追随她的亡灵和山上野生妖精,月亮投在前方的水潭,这里面沉积了无数曾经活过死去的祭品,它们被沉埋在水和月亮的压制地下,永世不得超生,用来偿换妖魔鬼怪不得安宁的苦痛生命,这是波月洞可以看见月亮的第三处,它的出现一日一度唤醒它们苦痛的记忆,现有的灵魂和身躯,现有的存在,得以存在的极度欢愉,为此它们最大限度地伸展扭曲身躯,伴着欢呼、咒语和呻吟,全力跳跃起舞,以期获得生的放恣和欢畅。黄衣男子在上首坐下,旁边有个麦色皮肤的甜美女子幽幽地道:“你我都是不得意的人,何苦为了那些负心人?”递上人骨酒樽,黄衣男子端起将比血还浓的酒浆毒汁一饮而尽,肠胃就燃烧起来,他一面纵声歌唱一面跳起了火焰一样熊熊的舞蹈。

——而它们的厮守和厮杀从不曾停止。她想,看见又一滴水沿着倒挂的尖润石头滑下来,她伸出食指去接,可水滴在坠下来的一刹凝成了冰,像一柄无锋的剔透的剑要刺破她指尖一点。要是刺破也不会流出殷红的一滴血,她想。她往水帘凑近了些看自己,又一滴水沿着方才的轨迹掉在她脸上,她不喜欢月影在她眼角眉梢明晃晃的摇摇欲坠,便把水帘冻结住了,悬挂在半空,水滴也在脸上化为一层水银模样。

——我怎么知道还会再次遇见他们?

——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又能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她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圣主公,神功盖世,法力无边是么?呵呵,什么神功?什么法力?呼风唤雨还是引雪降霜?降低温度或许是出于心底的寒意,一向不喜欢雪,雪是那样转瞬即逝,连朝生暮死都不如,如何求得不消逝的生命……因为背负的誓言,不再有恒定温度的血液,假如周围春暖,身体里便能花开,假如接近一分太阳,身体就会沸腾。这样一来,同人类对时光流逝的看法大相径庭,对他们而言每一秒钟的长度和周期是相等的,可是对她来说,当温度变高,每秒钟变短促,温度降低每秒钟开始扭曲、无限延长,于是,定义一项事件,不仅利用空间和时间,还加上第三种坐标——温度,就好像微小的爬虫,至少,可以暂时延长存在吧,可是,连爬虫都不如呢,他们是活的,她却是死去的,在死之后无法终结的畸形延续,像守宫不要的尾巴,——别人丢弃了的,却已是我的全部。

她试着变老,身体一下子萎缩佝偻下去,弱不禁风,脸如枯叶,水分都蒸发,袅袅白雾笼罩全身,她狠狠地看着镜子,在它融化之前一下子把一面月亮砸成碎片。

——我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死死死……

6

——杀死他之前要不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不?不是很想听他到底能说些什么吗?

——他能说什么?

——竟然在想到要杀死他之前,心里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好像亲手杀死他,是跟他最亲近的亲近。不让他清楚明白,而温柔地死在我的目光里,不是很动人而宁静么?关于杀他,竟然能带来一丝羞涩,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看低,不让他恨我……

——竟然还管他恨不恨我,我已然恨他入骨,有趣。

——我,就凭我,如何叫他死?

行者四人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凄凄惨惨,听来叫人头皮发麻。

第二声叹息,已在咫尺之内。

听的人心里一紧。

“杀人偿命,”老妪从斜刺里出来,一把抓住白马的辔头,带着浓郁的哭腔道,“你去死吧。”

白马一惊,但又似乎嗅到一丝相识的气息,因而犹疑着,只是不安地扭犟着脖子,小步踏动,耳朵因为情绪不好而耷拉着。

行者又非常非常烦躁起来。

“我杀了谁了?”

老妪悲切地笑了一下。

即使你的头发已斑白,我也记得它像缀上闪烁星辰的夜空,即使你的脸干瘪枯萎布满了皱褶,我也记得它像晚霞映照下最高山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即使你的眼睛失去了光泽爬上了蜘蛛的网,我也记得——它令我失去形容,行者想,——我已经看破你了!

“你看破我什么了?”老妪嘲讽地笑了一下。

你竟然会变得如此苍老,我不曾想到,又也许会想到,却不曾预料苍老的变化发生在我眼前如此仓促,原来世人说的与子偕老是件如此具有悲怆意味的事情,却要与另一个人在仓促之间做一个见证,你的样子行将就木,行者想,——妖精!

“滚。”行者强忍住无来由冲天的怒气,压低喉咙说了一个字。滚。

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他。

三藏、八戒和沙也都不说话,三藏是不愿说说了又如何,八戒是不知如何说,沙呢?都不说话,看着,那么沉默,简直听得到热血在耳廓里面汩汩流动的动静,行者很难堪,莫名其妙,烦躁不安,愤懑,好像是有所亏欠,感觉中如此,可究竟是什么?还有妒忌,可又妒忌什么?该死的!行者绕开妖精独自往前走。三藏终于开口轻轻地道:“金。”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三藏,一颗眼泪从混浊的眼眶里流出来,陷进纵横的深皱褶里蜿蜒成河。

泪未落定,妖精一脚踢中白马膝盖,白马嘶了一声向前跪下,妖精单手一按马首,空翻而上,另一只手就去扣三藏的脖子,手没够到就被一棒打来,她也不避,手掌一翻就抓住了金箍棒,身体欺棒而上,改而抓行者的脖颈,行者甩不脱她,只好另一掌当头切下,见这妖精定不闪避,忽然收住了手,那一刻竟心一软,那一掌切到手端的金箍棒上,金箍棒脱手,妖精从棒上弹起,手指已到了行者喉间。一迟疑。行者回神,怒喝,妖精一迟疑间已失去机会,行者开始下杀手,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喉头残余的触觉仍在,万分令人厌恶的感觉,妖精惧怕了,知道他这次当真要杀她,怎甘心被他杀除,避了几避都险些丧命,脚尖一挫,拧身逃遁,行者伸手一抄,触手是一截羊脂软玉般柔滑细腻的脚踝,再一迟疑。妖精在雪雾中遁去,洒落雪末一样的咯咯笑声。

行者喘息。

很累人的战斗。

是因为山太高吧。

行者变得不愿与师父师弟多说话,生着辨别不清楚的气愤,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惊讶。并且,好像刚才听见三藏唤了声“金”……

三藏又垂下了眼睛,只道:“走吧。”就接着上路了。行者好像听见八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听就是他唱起歌来,拖着悠长徊转起落的调子,行者听来面色却愈发难看了。沙也垂头,沉默不语。

“金是什么?”行者发问道。

三藏低声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行者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果然。

行者闷闷地走了一段,说道:“我找找看哪里有吃的去。”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冰凉清新的云间水雾钻不进他紧闭的肌肤,不过在高处稍微好了些,朝下看黑黑白白的山石冰雪广袤无边,山峰向阳处竟会有一片粉红色的点子,是桃花吧,还记得天上的桃之夭夭,花果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比朝霞还鲜艳,那时候,虽然有时也焦躁不安,但是那是种叫自己痛快的冲动吧,何况,五百年后,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轻狂时分了,那片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利用洞穴开凿出的堡垒,却明显是他们要通过这座山的唯一道路。旁边都高耸着刀削一样的峭壁,好像强健的禽鸟都难以飞越。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畏惧退缩的感觉,不过微不足道。

7

一秤金,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一秤黄金积德行善换来活六年又六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通天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布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娑,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齐天大圣,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唯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一秤金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圣主公。

——“圣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魔伏拜,白昼将尽,黑夜降临。

行者四人行进中。

“往前赶得到落脚的地方吗?天黑了。”沙道。

八戒笑嘻嘻地道:“再往前不是有波月洞么?只不过妖精的地方,我们求不求它们借我们留下?”

行者道:“不说今晚赶不赶去留宿,总归是要借助从那里通过的。”

八戒道:“既然是总归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是要走吧。”

沙道:“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去?”

八戒道:“那得看他们。”

黄衣男子道:“现在他们正在往这边来着。有何打算?”

一秤金道:“我难以取孙行者性命,他们此来,必要进城,经此而过,岂能轻易放他们过去……”

黄衣男子道:“鹰愁涧及两侧峭壁形成天堑,涧水自西向东奔流向波月洞陡然一个拐弯朝南流去,要不要利用天险关隘固守,使他们不得过,而消耗气力物资,再伺机动手?”

一秤金道:“死守不是办法。孙行者一定不会耐烦。他要攻起城来,恐怕我们也绝守不住。”

黄衣男子道:“放他们进城不怕引狼入室遭来祸害?”

一秤金道:“我想他也求个平安过去。他原先也是妖精来的。”

黄衣男子道:“瓮中捉鳖——在我们的城里也许能杀得了他。”话锋一转,“听说得到唐三藏就可以长生不老?”

一秤金道:“嗯。”

黄衣男子道:“那么就是囚三藏、誓杀孙行者?”

一秤金沉吟道:“先不要动。我……还没有想好。我们未必做得到,而且,太冒险了。”

黄衣男子道:“假如动起手来——”

一秤金道:“还有得一拼。除三藏以外,他们三个人,我们也有三个人,我,你,百花羞,加上七百人手,不至于完全没有胜算。何况,是我们的地盘。”

斜靠在一旁地毯枕头上的麦色皮肤的女子伸了伸修长的腿,猫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打了个呵欠。

黄衣男子道:“那么——机会只此一次,稍纵即逝。你还不快下决断?”

一秤金沉默了一下,道:“放三藏及另外二人,拿下孙行者。”

黄衣男子看了一眼一秤金,她道:“你认为不好么?”

黄衣男子道垂手等了一下道:“不是。”转身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背对波月洞主道:“你还是不想与他们为敌,是么?”

一秤金静静地道:“我必须考虑替那七百条命考虑,谁成精都不容易,五百年一千年的,我也不能牺牲他们毁于一旦。”

她也停了停,又道:“就先这样吧,等他们到来,开城门,放桥,迎客。没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

黄衣男子道:“是。”

一秤金道:“反正他们要走也得等明朝。还有一晚上。”

黄衣男子走了出去。

百花羞底下吩咐各方面人手,做好周密的部署。她的皮肤泛着一层麦子的金黄,眼神像麦芒一样尖锐。“时机到了。”她说,与先前慵懒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扫了眼自己大腿外侧的一小片铜钱形状斑痕,接着狠狠地盯了很长的一眼她说话的对象。她的腿结实而修长,随时准备踹碎人的心肝。剪齐的短头发束成两股,贴着俊俏的头颅披下来。她心狠手辣地笑了,白牙寒光一闪。就等这一刻。

夜幕笼罩,月华和星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惨淡的光,连同远处的山峰,像海面上露出的冰山。三藏一行进入狭谷,两侧绝壁,车不得方轨,骑不能并行,来到行者在高空处所见的银蓝色涧水前,隔着涧水就是那座城池,像上古时候漆黑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按兵不动。城门紧锁,上悬“波月洞”三个大字,在暗夜里凄厉地突现出来,媸媸散着寒气,再一看,是用无数白骨堆砌而成,互相勾搭,发出无声的呜咽。涧水便成为了天然的护城河,比预计的更深陡宽阔,黑幽幽地,彻底澄清的水光时隐时现,水声訇訇。

八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拿眼睛斜着看行者。

沙也忍不住道:“我们真的要进去么?”

三藏下马,走上前去,扬声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今到贵处,天色已晚,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

行者觉得怕了。

三藏话音一落,城上的吊桥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铺伸到他们面前。

城门洞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个好听气派的男子声音悠悠道:“哦,是唐三藏。”

成列排驾的鬼魅鱼贯出来左右两边直排到吊桥中央,幢幡、帷幔漫天飞舞,三檐罗盖、五色旌旗如云,幻化的鬼魅多的是妖艳的女子、健硕的男子,女子蛮腰舒展、步动风流、妖娆俊俏,男子的身体和灵活的神情像豹和鹿一样迷人可爱,散发间缀珠翠玉箍,腰间系着金丝莲花百宝的带子,手腕脚踝嘟噜着大串玲珑璎珞。中间抬出一巨宽阔华贵的步辇,孔雀羽毛做的掌扇遮着銮驾,一个男子坐在正中,身披黄地花蟒缠金袍,广袖飘迎,头上戴了乌沙浅浅抹额的冠帽,膝上偎着一个女子,正是一秤金,斜亸红绡,云鬟略纾,尘染蛾眉,秋波湛湛。

行者的怒火在胸口像未熄的余烬忽地通了风又烧了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她的漠然的眼神、她的轻浮劲儿,显而易见的这是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家伙,妖精就是妖精,——自己怎么明知故犯地指望起她的薄情寡义来了,真是好笑,忘了,跟妖精谈什么情义,哈哈!——行者知道自己是嫉妒了。不知道的时候也恼火,知道了还是恼火。不就是个妖精么!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分明看到她端庄高贵得胜过任何一个仙子,于是变得不肯定了:不就是个妖精么?

一秤金仿仿佛听见他的念头,撇嘴讥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就比你低了呢?

黄袍怪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这就请过来吧。”

三藏点点头,抬脚就往桥上走去,步子不快,但很稳定。行者等人便紧紧相随。只见那桥两边涧水深不可测,一只翅尖带一点赤朱的黑鸟飞过,在水里映见自己的形影,心惊坠落。吊桥像巨兽吐出的舌,时刻可能卷起吞噬他们的性命,行者等人也随时准备应付变故。桥很长,从这头走到桥心。

8

扮这么场家家戏给谁看的!百花羞紧盯着局面。一秤金圣主公向来是赤金袍加身,通天冠束发,斜倚宝座,好像坐在混浊尘世的屋顶上,她的冷漠是雪封前年成冰、枯木万年成炭,一笑颠倒众生。她红袖罗裙下匍匐的是骠悍凶残的百兽之王,他还哪里有一点王的样子?人形都不变了,在她那里就做匹斑斓大虎,常效犬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一刻高高在上,说到底还是她吊上去的傀儡。傀儡,百花羞想到便暗自笑了笑。三藏、行者等人随一秤金、黄袍怪过桥、入城,过了天枢穴、天璇穴。波月洞内主要七大洞穴相连,以北斗星命名。一秤金领袖群妖、谋略超凡,黄袍怪则为她冲锋陷阵,而又能独当一面,百花羞辅佐内政、运筹帷幄,另外还有鹿左辅、雕右弼,南北燃眉童子、蓝田青衣守护呼应,环环密接,部署森严,百花羞心里又把各部位一一想了一遍,可以了。三藏、行者已到天玑穴,坐下,寒暄。天玑,令星,主中祸。黄袍怪敬以素酒,三藏谢绝,八戒饮过,可是百花羞发现这个汉子喝之前细心地察过了酒里有没有下毒,他谈笑风生着,但从没有一刻掉以轻心,他一直在小心观察地形和黄袍怪等人的动向,在厅堂里他看似随便地走了一圈摸摸动动,已经试探了各个角落有否机关,然后他笑着提出:相聚难,良宵短,不如相伴至日出别过。

都知道他是想待在一处,面对面看着,好叫妖精难动手脚。

一面想:每个夜晚都是妖魅的欢狂,我们没道理拒绝。另一面想:这的确是个能确保安全的办法,何乐不为。鬼怀鬼胎,人有人想,各自心里迅速转了三百六十五个念头。——好,那就在一起,过这一夜。都知道只此一夜。

暗地惴惴不安。

良宵短,寒夜长,竟然要在一起面对,是与黑夜对峙,还是直面其它,那些百转千回交集的百感——

行者举轻若重,沉默寡言地须臾不离三藏身侧,生怕系着心头千钧重负的绳子终于绷断,堕下来击痛击溃他的意志。一夜之间,倘若妖魔还敢痴心妄想、作乱生事,他绝对会痛下杀手片甲不留。所以,绝对绝对不要惹我,安分一点吧,请了!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发生地过去。但愿什么事也不曾发生。那就好了,对谁都是一条明路吧,也是唯一的去路。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妖魔神仙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生存在世都不容易,一秤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璨然一笑,我知道,你去你的西天,我眷恋我的红尘,你升仙,我堕落,的确就好了。就看你怎么对我了,你都不敢看我么?一秤金靠着黄袍怪,笑盈盈地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行者。你都不敢看我么?你知道你自己欠我一条命么?不留你,你就这么走了?经过我这里还能就轻易地走了?心里的恚怒越来越盛起来,我知道一晚上不长,等一晚上,你们就走了,什么事都不会有,我都等了那么多那么多个寒冷的晚上,再多一天,我又有什么计较的?可是,既然我等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个寒冷一百倍的晚上,我,就这么毫不计较,看你举重若轻地走掉?怎么可以这样!尤其是你的态度,惹恼了我,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我可是会什么都不顾的!你,可,不,能,怪,我。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艳丽妩媚。一切在你,可说不定在我。

三藏知道这是注定要通过的关隘。

黄袍怪想动手。他的女皇现在在他怀里,比他一千次幻想的还要美,千娇百媚的宝贝人儿啊,假如能杀死行者,得到三藏的心,他们将永远有这么好的日子,极乐的世界。为什么她迟迟不动手,她害怕么?他要让她看到我是她最凌厉的宝剑,她将永远不必再害怕;她还有什么顾虑,什么不忍心不舍得犹豫难决的吗?他简直想动手了,夜长梦多,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等一下,还一下,只一下。

沙一如既往地安静,心里也一样安静么?行者,一秤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即使是让她为你再死一次,她也是愿意的,这你又知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么?百花羞伸着长长的腿,端起酒樽浅浅地啜了一口血红血红的酒,眼睛从遮住眼睛的发丝当中看上来,猫一样转来转去地看人。好,好得很啊。

八戒且在把酒言欢:“来来来,喝这一杯酒,同消万古愁。”

乐人吹弹着诡异的曲调,拍打着魅惑的皮鼓,妖魅幻化成男女,跳着人间没有的姿势,佩环铃铛叮呤作响,但都不喧哗,像一群影子在西风吹冷的画屏上游走舞动,就像活人操纵皮剪出来的偶人在幕布上活动,为的也是慰藉亡灵。看的人不禁有些神伤。

天玑穴势低,在波月洞中心,但地层错开,使一半破开,露天,显得在腹谷中,四面山石高出。行者见到了曾见过一次的桃花,果真是桃花,他还当是自己一厢情愿,空中看不真切,是樱花,或梅花,或别的,但现在有几片桃花瓣飞了进来,要沾在鬓边、眉梢、嘴角……坐下垫着的银白色蓝灰色的狐狸皮毛紧闭双眼,好像要哭泣了,拥着这些皮裘,还是感觉到有一点儿冷。

飘下来的花瓣颜色变浅了,颜色没有了,是雪花了呵,两片三片从天空中飘下来。

行者有点坐不住了。心变得快要软了,于是难再坐下去。

这时候一秤金不知是也同样坐不下去,还是知道了他,她飘出黄袍怪的怀抱,佯装打了个呵欠,笑道:“我实在困了,失陪了。”随着不曾发出的一声幽兰香气似的叹息从侧面一扇门走了出去。

她一走,行者的心迅速冰冷坚硬且沉了下去:想玩什么花样,就是自寻死路。

百花羞怪好玩地看着行者的鼻梁,直而挺地将光分成明的暗的两边,沿着他坚毅的额头、眉心一路划下来,划过人中,在唯一峻峭中略带柔和的下颌终于混淆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明亮一边的眼睑下方有一块游弋不定的阴影,或许是灯上有只扑火的蛾子。看她笑得眯起来的眼睛,简直觉得看他的脸是顶顶有趣的一件事。

9

心倦了,歌舞不休。

忽然行者看到暗夜里、对面遥远的山壁上,残雪映出一条小小的鲜红身影,飞快运动。行者一惊一怒,霍然起身。黄袍怪一惊一喜,她不再按捺了!他俩同时听到百花羞一声惊呼:“西北角玉衡穴!”她伸手去拉黄袍怪要走,一抓一个空,一面喊:“她恨孙行者只要他死在所不惜!”

黄袍怪听到百花羞那声呼喊,突然想到:玉衡、杀星、主中央、助四旁、杀有罪,可是不信且来不及,身形已经发动去擒拿三藏,假如一秤金当真狠心牺牲他们所有人,他恨哪!杀意起,必杀孙行者!全由他而起,自己逃已不是当下考虑之中,但要杀行者,也需向三藏下手,孙行者牢不可破、坚不能摧,只有三藏是他的破绽空门!他一扬袖子卷起酒盅朝行者砸去,同时猛扑向三藏。行者虽不明确,心知不好,想拦截一秤金,又要回护三藏,八戒会意,出天权穴纵身上山崖。

百花羞飞快地从出口撤离,沙岂能放过,追了过去。一瞬间,行者感觉脚下气流翻涌无比剧烈,心知不好,黄袍怪身向三藏但置自身于不顾的杀招袭到,要救三藏便难以接下,即便接下又救得三藏,也离出口太远难以两人都全身而退,行者叫道:“沙!”隔空推掌将三藏送向沙先使他能够逃离,沙回头接住三藏,便连同三藏一起被一股浑厚的气流撞开,这一瞬间天璇穴完全燃烧起紫色的火焰,所有东西被烈火吞噬,岩石也被融化,露天开放的一侧泻下滚烫的汁液封堵住去路,紫色的死亡之花盛开,黄袍怪收招,回撤,身子一转找到出口,同时抓起一把燃烧的石子向后打出,就在这一瞬间行者身形快得好像变成无数条如丝如缕的龙迎着石子撞去却又一一避开,听见火焰烧着他鬓边的发衣角裙边滋滋响着,他已突破火焰的重围。

波月洞设计精巧,烈火毫无扩张蔓延,别处还是清凉沁骨,沙一回头见黄袍怪由天璇穴逃出、烈火已经充满整个石室不由得一愣,立即穷追百花羞,生怕带着三藏再遭什么暗算,百花羞边跑边叫道:“看守玉衡穴的蓝田青衣本来就是她的人!”黄袍怪吼道:“住口!”百花羞不肯罢休,更大声叫道:“是我笨,蓝田青衣守的只是你我,她是圣主公嘛,哪里去不得!”“住口!”“你喊我住口你凭什么叫我住口你敢对她怎么样!”火光冲天之后陷入狭长的甬道,骤然变得幽暗,人人被促不及防的变故撞击得脆弱,颠沛流离的心脏,脚步凌乱,大口大口地喘气,嗡嗡地回荡,沙在一片混在一起分辨不出的脚步声喘息声中,甚至难以分清自己是追还是逃,在灾难重重的逃亡路上,百花羞哈哈大笑起来。只是沙奋力奔跑中,听见身后一个心跳,自己心也突然跟着突地一跳,一只手按在肩上,另外接过三藏,沙知道是大师兄,高兴得黑暗中泪光不为人知地闪了闪,一咬牙吞住了,行者贴着沙助其疾行,

八戒脚尖点踏,几个起落,跃上山壁,山风凛冽,“一秤金!”

红衣人不理,继续飞纵,八戒提一口气又追,最后隔空一掌拍去,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八戒这才看清了她是被人吊在绳索上飞快牵扯着的,这一掌震断了绳索,她便坠了下去,八戒上前接住,只见这个女子勾画了脸,已受重创,口吐鲜血,气若游丝,她张开口,口中无舌,手心里一张纸条:“告诉圣主公蓝田不曾相负”,身上披的红袍被大风吹落,八戒低呼道:“糟糕。”这时怀中女子全身爆炸开来。

10

甬道将尽,前方绽出一些光亮来,黄袍怪猛发现行者,心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想猛攻又痉挛着没有力气——传说中杀不死的石头妖怪,结果就略微滞疑地朝行者后脑勺劈出一掌,行者察觉,转身将三藏护在身后,扣住黄袍怪手腕要拧,黄袍怪变掌为爪,手腕一翻,反抓行者脉门,行者忙抬膝撞黄袍怪的手臂,黄袍怪不避,听见“咔嚓”一声,黄袍怪右臂生生折断,断爪还是在行者额头到眼角抓出一道口子,双腿向行者腹部蹬去,行者发了狠滚翻以身为掌为刀截断,黄袍怪朝着他腰间踢去,行者翻身,以手挡,黄袍怪连环踢出几腿,行者左挡、右挡、扣其脚踝。

那边沙为护三藏招架百花羞,百花羞不欲伤三藏,下手有余地可乘。

“咔嚓”,行者又废了黄袍怪一肢。

一人厉声怒斥:“孙行者,你下手也忒狠点了吧!”

行者感到被人道破心声,并且是她。但另一个声音及时冷笑说:孙行者护送唐三藏上西天取经,十步斩一妖魔杀而无赦,这算什么狠!

那人不由得他想,一刃青光莹莹的大刀从行者与黄袍怪中间挑来,然后身形就挡到了黄袍怪前,正是一秤金,比三昧真火红一百倍,杀气像炽热的玄冰、凛冽的冲天火焰,恚怒的艳丽不可方物见血封喉,出手如云,运刀似雨,手舞,足蹈,叱歌,笑煞,杜鹃啼血的红刹那黯然失色,一杆大刀轻胜风、沉破浪、利开天,声声惊魂,势势夺魄,招招追命。

行者抽出了金箍棒。你算计在先,下手在先,处处苦苦相逼——

其实我何尝苦苦相逼——方才,面对一汪清冽透彻的潭水,她看到一张遇雪尤纯、经霜更艳的脸孔。

过去了就好了。

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等瞒天过海、昼夜靡靡。

该堕落的堕落,该升仙的升仙,该六道轮回的六道轮回,该万劫不复的万劫不复。

去西天的,自然也去他的西天。

眼不见,心也就净了。

一秤金眼看着水面,她自己笑笑说道:怨气冲天,八百里外都看见积雪呀。

过去过不去,只一晚上,一念之间。

安静得只有她自己笑笑。

静花,水月。

忽然看见水里倒映的月亮颤了颤摇晃起来。好像有滴眼泪掉下去激起的得寸进尺的波澜。——可是不是我,我眼睛干干的。

一秤金凝神注视着动荡的水面,月影像只受惊的兔子簌簌发抖,水要把它泼出去了。

一秤金倒抽一口冷气,动手了,中部天璇启动。他们不受她的控制事情不受控制,她的脑袋嗡地就坏了也难以受控制,卡壳似地越来越密集嘈杂尖锐的:过不去了过不去了过不去过不去过不去去去去去去……

另一面她保持着一贯的清晰思路:玉衡有变,天璇有变,堵截唯一出路,堵截事态,堵截决口的江河,制止不了,就快刀乱麻,斩!斩!斩!

她操起她一丈二尺长的大刀——

不容她有个稍微的亮相,更还说什么解释呢?——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有干系,也是受害的,是他们擅作了主张——根本不要说这些,全都是废话,一想到还要向这个傲慢的原本就轻视她的人解释,她就会恼恨死的,他也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信了也不会放过它们放过了还是更加要轻视她的!——她是个骄傲的倔强的女子,手下人怎么样都是自己的事外头不相干的人用不着管管不着,黄袍怪就算违命动手也是出于一片赤诚,他跟着她出生入死,她又怎么会在他受重创的时候先呵斥他责骂他给伤他的人看?现在不管怎么说一不作二不休只有先和外敌干上了,这一干上,怕是非得你死我活,才能了结吧!看他的架势,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好,那就只能看看谁死谁活吧!

一秤金的刀散发出青的、白的、紫的、蓝的气焰,密不透风,像七十二柄刀每柄各有七十二个影子,凤凰的翅膀擦过太阳和冰川,每一刹那行者都七十二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死多情地流连在他鬓角、喉头和额,却刺不进他的心房!

行者的棒几乎看不见,但时时在他手里挡在心上,他浑身散发出青的、白的、紫的、蓝的气焰,空荡荡的比风细密,完全没有影子。只是每一刹挫折敌手七十二次,七十二击次次击中她的心房!

她的心缩成一团,拧绞出血。

——红!

——血光!

他忽然全身的光芒一敛,红光大绽,全身上下只有她的颜色,这红又浩大又凶煞吞没青白紫蓝包含金银万丈,冲、破、红色的妖精!破破破破破!

——一秤金的瞳孔剧烈收缩,黑色深处朱红小雪纷纷落下,手和脚都冻成冰了,只有心缓缓的动着,安静极了,她忽然想到,自己这么拼命,是明知道难以杀他那么就死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真的就认了吧,好像是把心横了,说:孙行者,你要是下得了手就把我性命取了去吧!本当吝惜的寿命啊,又忽然就灰心了,就放弃,都不管了,当我上一次撒手人寰的时候,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甜美笑容,何尝做出过一点挽救呢?你死我活,不如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吧。雪不如朝生暮死,我不如雪,命轻薄如此呢。可是缓过来的万分之一时刻,恐惧像电流一样跑遍她的全身,颤栗之后打断她的七经八脉——

但是有个人心动了。这个人的心定得一万年的狂涛拍打也不会动毫厘。可是不得不动——你死我活才不能了结!孙悟空假如杀了她他就完了他永远也没办法解脱他会永永远远行走在泥潭里一直往下陷往下陷往下陷,他就这么完了这才叫万劫不复!——假如需要一个生命来抵偿恩爱解救劫难,那么应该是我的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三藏的眼睛里是整个宇宙,光快得消失了,心念快,无旁骛,因此动作能够超过孙悟空。

他。

挡。

在。

她。

之。

前。

行者的手探到一颗温暖和煦的心……

他的手指像春天河流上的冰块,知道错了,知道卑微,自己永远在这力量之下,而这力量……现在就要消逝在他手底下了……

……仿佛一切一成定局。

孤独的、羞愧的、悔恨的、愤怒的、迷惑的、埋怨的、疲倦的、悲伤的、麻木的、缥缈的、沉沦的、昏暗的、苍凉的、混浊的、茫然的、五雷轰顶的、心灰意冷的、灵魂出窍的、阴森的、坍塌的、斑驳的、旷寂的、荒芜的、凋零的、冰冻的、滚烫的、苍老的、消瘦的、梦的、醒的、饿的、渴的、疼的、病的——孙行者想跪下去,可是不敢想自己还会不会有再站起来的力气,身子厉害地摇晃了几下,眼前乌黑,撞出波月洞,撞下山,没人拦他,他一路失魂落魄地飘啊飘,像只断线风筝,像片哪里都站不住的影子,飘过崇山峻岭,飘过汪洋云海,飘回到了花果山。

11

沙也晕晕的,急得冲一秤金喊:“追他回来!”

话一出口沙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现在自己这边剩下的就是束手无策的一个人,对方还有两个人站着,一秤金虽也消耗得厉害,但自己是没办法对付她两个人的,何况还有三藏。沙愣了愣,不只如何是好。

百花羞忽然道:“要起死回生呢——五庄观草还丹你听过吧?冷之前有用。”

沙一听就知道了,旧时在天上扶持銮舆赴蟠桃宴,见过这个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

沙立即道:“我不能去。”

百花羞道:“那你可以留下来守着他冷掉。再说,我们也没说放你去。”

沙道:“你们要的是他吧?三藏的心,吞而食之,寿可齐天,说的是生吞活啖。我不去,你们可以去一个人,先救活他,我和另一个在这守着,我也讨不了便宜,他要是死了,我们谁都落空了。”

百花羞道:“我们哪儿都不去,就是你去。死的是你师父,我们是想要他,我们是妖精,那五行庄的老家伙是神仙,我们跟他犯不着,也没得犯。你不肯去是因为你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扔这儿,可我们不会让你带他一块儿上路,现在他死了,我们拿他也没用,大不了大家落空,我们那叫是遗憾,没损失,你那叫什么?所以你跟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没选择。”

沙一咬牙,点头同意。

百花羞又道:“你得利索些,能捱多久,就不知道了。”

一秤金已经把三藏楼在怀里,因为她是有办法控制温度的。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12

沙在这才心里怨埋起行者来,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犯了什么事都在其次,一走了之算什么啊!但是自己又是不愿意再多责怪他下去了,因为这次是确凿的,不比谁也不会当真的话,怎么样数落都可以,反而有种亲密的乐趣,而确凿的便让人缄口不语,只管自己把那些苦涩的味道吞咽下肚。想到八戒又不知所之,能否求到草还丹、赶回去来不来得及、是不是真的能起到效用、当真救活了三藏又怎么办,自己一个人力量真薄弱啊,能干什么呢?能对事情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当真是在救三藏,还是在做徒劳无功的事,还是在替妖精做事,也分不清楚、不可能知道。一个人真渺小啊,倘若所有事情都有定数,一个人的作为太可怜了,但自己,已经是费尽全力在这里面奔波了啊!心都凉了,只觉得孤苦伶仃,且还是要咬着牙狂奔不止。

云,或者是雾气已经上来了,还带着芝兰的清香。或者是沙已闯入这片云雾,就是到了万寿山。五庄观就在万寿山中,观里有一尊仙,叫镇元子。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的灵根草还丹就是这其中的异宝了。

沙在门口就被清风、明月二童子拦了下来,讲明身份来意,对方只道:“家师与四十六位师兄外出云游去了,恕不待客,施主请回吧。”

“人命关天,贻误了,后果如何不堪设想你们可怎么负得起?”

“对不起,我们不知。施主请回。”

“镇元子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不起,我们不知。”

“我师父是金蝉子转生,五百年前还曾亲手传茶与你们师父,算是故人,我大师兄齐天大圣孙悟空天上诸仙见了都要让他三分……”

“对不起了。”

说完便关观门。

沙恼了,一禅杖横出去格住观门:“你这两小儿,怎么这么不辨事理!”

清风吓了一跳,脸红扑扑地道:“你这人才不讲理!忒得蛮横!”

明月破口骂道:“你想干什么?”又道:“齐天大圣是么?那他怎么不来,叫你见见我们便不让他不给他这个脸面。”

沙已经够急的了,偏生明月火上浇油,怒喝道:“他不来便是我也能叫你们脸孔着地满面尘土! ..

快闪开!”说着便往里冲。

清风抵不住门,被沙撞得一个踉跄,急得大喊:“师父不在,我们做不得主啊!你快走!师父回来定饶不了你!”

明月追上,动手就打:“师父不在,我两个先教训你这强盗,也决不客气了!”

沙一心硬闯,既然就你两个,就是强抢,又怎么样!观院不小,也不知那草还丹在何处,只管一路往里。清风、明月痴打蛮缠、死咬不放。沙边与之过招,直过三道大殿,越五重道房,心中急切,奔走愈急,出招愈急,身形蹁跹,清风、明月一轻灵一勇猛,如蜂蝶上下夹击翻飞,沙气急,几次欲恨下杀手,委实觉得二童恶不至此,临时改招,二童久居深山洞府不知世故好歹,益发生龙活虎纠缠不休,沙都快气炸了。再往后,一座红拂绿依的花园,打斗更为激烈,童子更尽力阻止沙,沙出手紧促,三五招 间即夹杂着半式未完成或中途变化的招数,三人风卷残云地掠过,柳条盈空,翠竹冲天,乔松泼靛,海棠飞红,三人转眼过去,泉流碎玉,地萼堆金。

再过一个菜园,清风、明月也拦不住沙,沙直撞进又一道门。

只见正中间一棵大树,真个青枝馥郁,绿叶阴森,直上去有千余尺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果子,模样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尾间上是个圪塔,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晃脑,风过处似乎有声,想必是那草还丹无疑。沙仿佛真的因为这神木的荫泽而感到心里一清静,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那明月的拳头又打了过来,沙一闪身,顺势蹿上树去,用手中禅杖打落一个果子,谁知果子落地即无影无踪,清风急地喊道:“这果子与五行相畏,遇金而落、遇土而入,你你你这贼人糟蹋宝贝啊!”沙再挥杖去打,明月猛扑而上抓住了杖端:“你快住手!”沙一拔没能拔动,叫道:“你只让我取一个好救我师父我这就走,之后必回来向尊师赔罪!”明月坚持不放,清风一腿踢来,沙奋力争抢禅杖,明月脱手,沙的禅杖一下子由于惯性全力抡了出去,直往树上乒乓一下,巨树晃动,如人簌簌寒战,然后缓缓向一边倾倒下去,沙一愣,纵过去抢救下一个草还丹护在胸襟内,二童子见神木叶落芽开根出土,脚软哆嗦、心胆俱寒,清风流泪,明月眼红,狠扑过来抢向沙胸口,沙情急一杖当腰横扫,实实地正中明月,明月惨哼一声摔在地上,清风大惊,沙带着世上最后一颗草还丹匆忙奔逃,赶回波月洞。

13

百花羞盯着一秤金背后,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一秤金道:“你笑什么?”

百花羞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突然一爪扣住一秤金后心。

一秤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假使能说,她也无话可说。

镇元子率众小仙后脚回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木叶凌乱,心中起疑,清风奔出,一见师父,倒头痛哭:“师父啊!那草还丹——被推倒断绝了啊!”

一秤金是被百花羞唤醒的,百花羞伏在她身旁,脸颊摩娑着她的脸,柔声轻唤:“圣主公,圣主公,圣主公。”

一秤金便从四肢疼痛五脏空洞中悠悠醒转,勉强微微一笑:“我还好。”

百花羞柔声道:“圣主公,你告诉我怎么用潭水里月亮的力量号令鬼魂好么?一秤金道:“好呀。”突然出手,发现自己的功力果然受制,动作一改,摸了摸百花羞的脸。

百花羞哈哈大笑起来。

一秤金笑眯眯地说:“你把我的功力也拿去,不是更好么?”

百花羞的声音更是妩媚万分,此时却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不用了,一开始走的路不同,你个死鬼,你明明知道我是头豹子精来的,你练的那些,我用不了,还用你费心么?我早就想过了。”

一秤金笑道:“我对你那么好,你也不会对不起我的对不对?你会好好的养着我的,对不对?”

百花羞笑道:“对对对,你可真聪明。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还真舍不得杀你呢。”

百花羞又道:“对了,三藏也交给你了,你那个温度,还能用吧?”

一秤金暗自运了运,笑道:“嗯,是还能的。”

百花羞笑道:“那就好了,你保着他,可别让他也变成死鬼呀!你知道我顶顶讨厌死鬼的了。对了,说实在的,你可真厉害呢,那个我也封不住。”

一秤金笑道:“是么?”

两个人亲昵得跟拉家常似的。但倘若目光可以杀死人,百花羞早已经死一万遍了。

镇元子道:“追她回来。”

百花羞对黄袍怪说话的时候,却没什么笑容,悠悠的,心不在焉似的:“一开始走的路就不同嘛,这座山,本来就是我们的嘛,对不对?我们那会儿一块散步的时候呀,我就想,嗯,真不错,这是我的山,谁要是想抢走,都是做梦、说笑话、不可能的呢。你还跟我赛跑来着,哦我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是跑不过我了,你断了两条腿呢,以后就只能趴着了。现在这座山又是我们的了,可你没法跑上山顶了吧?看不到了,你说这怪谁呢?怪我么?啧啧,这你可不能怪我,你看,一开始错的就是你,山是我们两个人的,凭什么你做主拱手交给了别人?你做的是谁的主呀?我要你替我做主的时候,你替我做过主么?就那一次,就把我给卖了,把整座山呀,山上的野兽呀,都给卖了。我还以为换了什么宝贝呢,原来连人形也不要了,好温顺乖巧的一只大猫呀,她每天喂你吃什么来着?嗯?这个味道,可香甜吧,高山泉水呀,野味儿呀,可都比不上呢!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叫人看着小心肝都疼了,哎哟哟,圣主公也那个疼啊,眉头都拧一块儿了,不过,我怎么觉得她不是在替你心疼啊?看我不会说话的,她不心疼你,难道还心疼那个孙行者不成,对她那样,早先就有恩怨在,她又怎么会心疼他呢。还有那个八戒,我也擒住了,我不喜欢你们说得上话,都分开着呢,反正这洞也大得很。波月洞,波,月,洞……你还想得起落日景色么?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镇元子在空中追截住了一路奔走不曾歇得一口气的沙:“站住!毁了我树的是你吧!”

沙头也不回:“不是!”

镇元子冷笑道:“还不招认!”

沙生怕再有耽搁,只顾猛赶,道:“不是!”

镇元子一拂尘向沙脑后扫来,沙转身大叫道:“刻不容缓,情非得已,你那两个徒儿太不讲理,难道你也不懂事现在要阻拦我吗?”

镇元子道:“你这小辈心恶舌滑口毒,当处置!”

那沙禅杖乱打,镇元子把拂尘左遮右挡,奈了沙两三回合,在云端里把袍袖一展,刷地前来,将沙一袖子笼住。沙在袖中逃脱不得,大叫道:“树的命难道胜过人命吗?你个混账老东西!”

镇元子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伺候。他从袖里撮拿出沙,缚在正殿檐柱上,取出一条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

镇元子道:“万物有生死,都是天数,你同样是要偿的。”

小仙问:“打多少?”

镇元子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

那小仙抡鞭就打,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

镇元子又道:“伤明月,再打三十。”

只打倒天色已晚。

镇元子又道:“抵赖,再三十。”

这一来直打到午夜。

镇元子又道:“犯上,再三十。”

破晓。

朝霞灿烂如血浸染万寿山。

“圣主公圣主公,你告诉我波月洞剩下的那些机关在哪里怎么运用好么?我走在路上提心吊胆呢,万一我遭了什么不测,连累你永远困在这里生不如死多不好呀。”

“圣主公,你告诉我这山上——还有谁是不服气我的,一心想替你报仇的,我晚上睡不着觉呀。”

“圣主公,山上还有宝藏对么?我知道圣主公宅心仁厚,一定不舍得那么多亡灵死了还要做劳役,就为了去苦苦找寻他们吧?”

“圣主公,……”

“你口渴么?”百花羞依偎在一秤金身畔,从一只酒杯里含了一口水喂进一秤金口中,“你要是口渴,或者还想要什么,一定要对我说呀,再不说,我怕会来不及。”

一秤金知道,很快就有那么一天,百花羞不再有任何忌惮。就是不知道,沙是否能把草还丹带回来?到那时候,一秤金就没有任何用处可以死了。

沙气如游丝、命若琴弦的最后一瞬,想了一下行者的名字,气血翻涌,五脏六肺都碎了,最后一口气被堵上,七窍流血,应该是死了。

14

行者无端打了个寒战。

站在苍凉花果山上,看茫茫大海,远处浩淼的水是蓝灰色的,直和天上的灰白的云混成一片,浪卷进湾环翻了白,一层一层,永远没个休止、厌倦的一天。高处刮着秋风,底下一两点红绿是夏天的果,残落落地挂着,从毁坏的枝条上探生出来,看着原来是个俱往矣的花果山,后悔也再收不回去,只有做着欢颜,以为不知道身是客,其实根在这山上,是这山里根深蒂固生长的东西。只看到有个比这山的情状还颓败的人痴迷迷上到了山顶,站在那里看海。新开的小花想问他是不是客人,因为弱小胆怯和懒惰,收了声。

在这岛子上和这些红绿果子一样活着的人,倒是受到很不小的振奋,苦苦等着他回来从头来过的,有年辈小不曾见过他,或信或疑、心意懒散的,这会儿都精神了,与凶蛮的盗贼斗争起来,抢了马和弓箭枪刀,操演武艺,做了一面杂彩花旗,上面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行者也去向龙王借了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他们便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什么都要有地高高兴兴动起手来。

行者有时高兴,就说说笑笑,有时发愣,众人也兴致不减。

已经五百年了。那场大火。

现在正在回那以前去呢。

突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又看见那了无边际的海。

沙觉得自己从死里面爬起一点来,自己的死亡像一张皮囊,自己先是动了一根手指,就有种皮肤活剥下来的感觉,但疼痛不如想象的那么剧烈,接着手和膝盖撑着弓起身子,从一样沉甸甸东西上把自己扯下来,那东西摊在地上,像张影子,有自己的形状,沙趴着,又惊诧又疲惫地看了一下这东西。

感觉逐渐回来,回忆起被鞭鞑。

那人说道:“都偿清了,你可以走了。”

沙一摸,草还丹还在自己怀里。不能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上站起来就跑,身子轻得好像风烟。

15

八戒记得发生了一次爆炸,猛然把他月黑风高里的脸洗刷得花白一片,他有个念头闪过:好像那就是他往后所有日子白昼的光亮加在一起,那一瞬估计不出一共会是多长时间,脑袋也花白一片,笔直往下坠,一瞬间坠了万丈,可仿佛到不了底。然后就到了现在。初始以为自己盲了。摸鼻子还在,脸还是脸,下颌胡荏带来实在些的触觉。眼睛逐渐能看到幽暗的环境,封闭的,透气良好,找不到门,于是证实是被囚禁了。其他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事情一定不妙。八戒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出去的可能,但其实是并不完全受制的。也就是说,虽然顶上密封,却有可以跳下去的地方。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块岩石上,有延伸出去的尖角,走过去可以看到很深的底下两侧景象,都是火光,正是这光很远地透上来使他在石室中能看到东西。但这两边都不能跳。

一边好像是液体,八戒观察了很久,像一锅汤,表面是平缓的,可趁人一疏忽的时候就打咕嘟。冒着泡泡,似乎有妖魔在里面,一丛一丛暗红色的火焰冒出来,有妖精在一旁嘴唇歙动,一半身子嵌在石壁里,石壁肉红色,有时头颅和胳膊腿和尾巴破土而出,又转眼被吞噬;很长一段时间汤的外观完全变化了,变成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倒映出雪后晴朗的山野,红叶和杜鹃花,最大面积的是早春时那样异乎寻常璀璨的天空,八戒直觉得那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刃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迅速下落,而一切都像不过是海市蜃楼,猜想酷刑亦然。

另一边是个乐园,俯瞰到成群的年轻貌美的妖魔在其中嬉戏作乐合欢,奇怪的是并不令人感觉羞耻,而是合乎自然,纯朴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带着蜂蜜的金黄色泽和质地的时代好像就此秘密停留,八戒看到鲜花盛开,有流泪有争吵有格斗,鲜血迸了出来,有妖魔死掉,其它的泰然处之,接着开出更恣意喷薄的花朵,八戒冷汗涔涔。

只觉得口渴,石乳上有水。听到靡靡之音传来,可都是想象,其实什么声音也传不上来。身上都是伤口,外壳疼痛密布。他就这么静静待着,只有相信总有一个时刻会澄明,所有谜底昭然若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这样了”,便那样义无反顾地做去。在此之前还是等着,着急无用,妄动不得。想到纵身往一边跳下的时候,回忆起那次下坠的体验。

两边都还有妖魔在往他这里攀爬,八戒很有点担心它们会爬到他落脚的地方来。

可是又想到,我这处绝境,有什么值得它们努力过来的呢?心里一亮。

一亮太短,暂时还没有用。

忽然整个石室开始上升,八戒来到石块边缘看到这是真的,石室上升到他看见另一个披斗蓬的人踩在一块岩石上下降,他们相遇,那人跳下岩石走过来,岩石失去他的重量石室停止了上升,八戒看到那人腿跛得厉害。

夜晚的时候行者来到海边,天上没有月光,只有一张完整的星图,浪潜伏在远处的很深的蓝色里涌过来,一小点白色的浪尖亮出来,向两边延长,很快就和旁边的浪接成一道白色的线,冲上海滩。海水很寒。行者看了很多时候。

海正涨潮。水迅速在变高。行者还不打算离去。

海水里漂浮着发光的东西,火花般噼啪闪烁着,刷上沙滩,又被带走。

可能什么地方有迷航的船只,那上面有人心慌慌的,天上连月亮也没有。

平静的行者突然打起了寒战,止也止不住,海浪拍上他的胸膛,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浪涛的声音也没能掩盖,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还有自己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心里一寒,转身就往回走。走到沙滩上忽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去,看见不远处海里有件什么事物。

行者仔细去看,那是个人。

风把他吹得难以站立,那个人叫:“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扑爬着到了沙滩上,朝这边跑过来。

行者已经看清这个人是谁,一股海的苦涩从胃里翻腾起来到了口中,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面背朝海要走。

那人追上来抓住行者的胳膊,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不想被察觉的剧烈颤抖,行者要挣脱开去,那人用力扳着他的肩膀,行者犟开,那人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个人摔在海滩上,一口沙子,行者一拳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也不顾,只是也一拳把行者打得摔了出去。

行者跪在海滩上,急促地喘气。

那人躺在了沙滩上,四肢摊开,对着笼着整片土地的星空,忽然道:“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呀。”

行者发抖着看着他。

“可是”,那人道,“我记得当初是为什么不能够留下来。”

“我不说你也清楚的。”那人道。

那人猛坐起来道:“师父救活了,但是情况危在旦夕,波月洞内讧,百花羞独掌生杀大权,师傅在她手上,一秤金受囚,我中计被俘,黄袍怪助我逃脱,要我请你救一秤金一命。”

行者还在打着抖。

直到目光渐渐冷却镇定下来。

16

“我不走。”行者道。

“你让我把花果山当什么?”行者道,“五百年了还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八戒恼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行者的念头:

一, 把花果山当成什么。花果山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海,无数海滩,每片海滩上都有无数小小的洞穴,一只寄居在螺壳里的蟹静静地伏着,胸口贴着海滩听见无与伦比强大的海浪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这个声音,但它心脏的搏击与之相比,哪一个更清晰更强大地摄住它自己呢?螺壳里那一湾浅水,同样映照着天上的月亮,那里,也就是一个水帘洞,一座花果山吧?即此时此刻,每时每刻,这个世界上月亮下、太阳下、潮涨、潮落,都有无数的花果山在那里,自己对于自己的花果山是独一无二,对于世界,则不是的。

二, 为什么非此不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是我不可,又为什么我非是如此去做不可呢?是不是三藏、八戒、沙、一秤金以及其他所有人能够肯定:就是他,那是怎么肯定的?是不是心里,又一个自己的感觉在当时说:“是了,就是他了”?自己又有过几次是能够这样肯定的?是当时还是永远?那个“自己的感觉”又是谁呢?就是本人的话,那么和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不是,那么他们还是会对着别人说一套一样的话。假如我死了,谁代替在我的位置上使所有人不会有所察觉?假如我还有一天就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待在花果山度过这一天的时间而要去做别的事呢?又为什么,我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为什么你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人们总是不相信。

三, 花果山是什么。花果山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栖身之所、我的春华秋实月影婆娑、我的根蒂、命脉、肌理和长眠之地,但愿有始而有终。我曾经被包容在花果山里,现在花果山好像是我的内脏,金色的山峰像心一样跳动,像肝一样使我与一些因素隔离,像胃一样绵延地吞噬我而不可得,花果山被我包容,反过来又在翘首期盼脱离我霞举飞升。然而,即便是自己与花果山,也未必是互为独一无二的。

四,事情到了什么地步。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谁更需要我,这一刻我难以感受到被需要。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我更需要谁。我。好像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真的,既然已经完了,那么谁都没办法。

八戒不耐烦道:“你想干什么啊?!”

八戒的念头:

一, 蜜蜂和黄夏菊花。花果山,的确是很美的啊。还是上一次在花果山上的时候,一个下午,喝过一点果子酒,看到一只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形。一只鸣着金翅膀从洒满阳光的天空飞过来的蜜蜂,从许多的夏菊中选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踌躇了许久许久。我的眼睛变成蜜蜂的话,看见展开的没有伤痕的黄菊花瓣,简直像撒满下午金色阳光的花果山顶,像花果山那样完整,可没有变形,我是飞翔的、流动的、茂盛的生命,我看见蜜蜂投进花朵中沉湎酩酊,迎进蜜蜂的夏菊花抖动着身子,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金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

二, 高老庄的兰姑娘曾经说。她说过关于她死去七年的娘亲,人一离开人间,走的速度就很快了,不用骑马坐车,一走就走到七年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并且还在飞快地走下去。现在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给我听。些年的确在人间走着,可是相比起兰姑娘那样生命的人,究竟是怎么样地走着呢?

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翻滚,转眼就把星空掩盖了,掉下几颗雨,打在八戒脸上,他好像也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的讯息,竟将迫不及待要发的火搁了一搁,问道:“我说,你见过幽冥界吧?凡人死后,是不是去了那里?还是走着么?”

行者一愣道:“不记得了。”

八戒又问道:“不曾见还是不记得了?师父若死了,会去哪里?”

行者愕然道:“不知。”

八戒又道:“我们这样的,倘有一死,会去哪里?”

行者黯然道:“会在这里吧。”

八戒道:“我倒是听人说,人死本当升天,可是总是碰到云,一碰到云就变成雨掉下来,滋养生息,灌溉田地,哺育生者。”又笑道:“我岳父对我说的,不知道作不作得数呢。”但他与行者确实闻到了空中隐隐有沙的气息。

17

——孙悟空回来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在波月洞的石壁上回响,折来撞去,嗡嗡一片——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回——回——来——来——孙悟空回来——孙悟空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回来——回来……

“住口!”百花羞喝止道。手提的缸中的酒还是震荡不止,几泓暗金色的波光在她脸上晃了晃。她侧脸看一旁千丈深洞下,声音冽冽的,说道:“听见了吗?孙悟空回来了。你愿意踩那机关自己沉下去换别人上来,那人也没有辜负你呢。你想必也心安了。”说完失神似的手里的酒缸就打翻落下,锋利的指甲在岩石上用力一刮,剐下一小块带火花的石子,抛下洞中去。轻轻“呀”了一声,站起走开。只听洞底下传来一阵凄厉的虎的怒吼,一会儿便衰竭无声。

“呆子,竟然还回来做什么?”她自言自语道,过了那么久了,她早已大局在握,纵使孙悟空来了也无济于事,可不知为何说着竟声音轻颤起来。他回来是要人吧,人在我手里,不知道他要哪一个?百花羞妩然一笑,我倒要看看,他要得了哪一个,也叫一秤金看看。

行者与八戒来到波月洞前,就看见百花羞坐在正中间又高又远的山峰上,麦金色脸庞闪烁了一下,看不清是不是笑了一下。这天的太阳非常好,带雪的山顶熠熠生辉,晴空剔透。

百花羞远远地将声音送过来,语句清晰地到二人面前站停,她说道:“行者八戒,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行者笑笑,道:“我们没有时间。”

百花羞道:“说对。你们现在过桥,往下一直走,直到岔道口刚刚能看见两个深阔的洞,洞内底部都是半悬空的石台,左面是唐三藏,右边是一秤金。我呢,就呆在这里,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位置就在玉衡,能启动机关,那两座石台沉没、毒液灌上来的时间应该刚刚好够你们赶到,我绝不敢低估大圣与天蓬元帅的速度的。你们也可以冲过来先制住我,不过那样的话就敢不及救人了,不知道我的命是用谁的来换的呢?如果你们分两边救人,那是我最高兴的,因为我一定会到你们现在在的那个位置,在波月洞口,我知道怎么把洞堵死、灌满熔岩。通道曲折,小心不要走太多弯路耽误了时间,不会有妖魔阻拦你们,因为它们现在都要来保护我,怎么也能阻挡上一阵,”说着,只看到无数的妖魔从百花羞与二人之间升了了上来,仿佛洒满金粉的云雾,“你说真话,我说的也是真话,骗人一直都不如说真话刺激的,我都说完了,机关也启动了,你们没多少时间。”说罢,吊桥轰然落下,两扇城门倒塌。

行者与八戒同时冲了过去,八戒道:“你救人!”脚一跺,拔地而起,直攻向那片金色云雾上方,云雾立即漫上来,包围了他的腿脚。

——假如你是孙行者,你来得及……想……吗?

八戒努力拔高不陷入群魔当中,直接拿向百花羞,脚踩一个又一个美丽结实的肩膀和头在空中连迈步子前奔,那些妖精往下落,又撞落其它的,一并簌簌落下,一面就有另外的浮上来,云蒸霞蔚似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间到胸口,八戒知道那妖精的手攀住了他的腿肚子,它们的肢体健充满弹性,抓住他的胳膊的又一只手像远古时候人间都赞叹不已的年轻母亲,抬头又见美少年,射日英雄的炯炯眼神与姣好体格,搭着一张大弓箭头正对八戒眉心,八戒甩开妖精,钉耙将张弓者打飞,又见一箭头至喉间,即是这样的澎湃绚烂,云浪一般地与之战斗,好像生死已然度外,八戒不能停一分一刻,他怕自己迷惑手软,而代价就是更多的命,——原来它们不战怕也是死的结果!八戒只有在一片混乱的战团中飞快地了结、挣脱、清除,风卷残云,像是泅海的人,但心里怀着务必战胜海的决心。这时游来一尾妖娆残暴的鲨鱼,百花羞的身体划破水波又和水波浑然一体地袭击而来,亮出寒光一闪的爪,八戒惊觉身后,一回身,左肩衣服被撕破一片,八戒追过去要拿住,波浪又合上,金色妖精的掩护和攻击又密不透风地扑过来,八戒将它们震开,要看死百花羞,不能让她抢到出口。

八戒在打也打不完的战斗中居然走神了,不过不影响他的出手和反应。

——行者在干什么?

——他会怎么做?

八戒不可能知道。

没有人知道行者在那一刻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一秤金最后看到他一眼便觉得:在那时候,遇见那个人,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仍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温度是她的第三项坐标,她确信那可以烧毁整个波月洞。时间在温度急剧上升中迅速压缩,她的命也紧凑成钻石般的一点,水都跑出来,她的肌体逐渐化为雪白的雾气蒸腾上升,黑发上缀满一丛一丛鲜艳的火,突然她的鲜红的衣裳飞出来,一瞬间惊鸿的一个皎洁,变成水汽弥漫,而三昧真火烧得岩石都潸然熔化。火比任何一次席卷都猖獗汹涌。

八戒突然就发现周围雷电之间化为火海,妖精的翅膀上沾满火焰,火焰里充满歌唱,他看到被燃烧的岩石击中的百花羞往下掉去,这时候他努力伸出了手去抓住她,她亦伸手给他,还是没能够到,八戒一回头看见行者背着三藏凤凰一样撞出,一袭透霓虹、攒星斗、灼灼霞光的红衣也随之飞来,披在三藏后背,隔开了火。八戒也疾退。

18

沙记得,全然是另一回事。自己分明已经死了,当中过去大概有百年,三藏也死了,行者回去了花果山再当了百年齐天大圣,把个花果山恢复得愈加山明水绿蓬蓬勃勃了,八戒则又在世上混迹,直到各自重新周游回这个世界,又一路寻回这一处波月洞,记得当初是在这里失散的,倘若要回来,应该是到这里找吧。远远的,看到积雪的山峰烧着了,浓烟滚滚,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

行者扶着三藏同八戒坐在地上看着山岭大火不止,行者道:“沙呢?”

只见沙从一侧跑过来:“你们都在!”

三藏身披一袭大红袈裟,偷月沁白,与日争红的。

沙咧嘴大哭起来。

(波月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