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雷音

1

有一天他们开始对周围的景物有种感觉。可是不好说。大路朝天,泛着微微的金色的光,两旁田野,再远些群山巍峨连绵。有什么不对的?三藏一行四人都不由得闭紧嘴唇,想这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没有不对劲的,所有东西都很正常,要说有的话,就是这一点不对。麦芒灿烂,山野恢弘,花香恬淡,风太透彻,流水灵活,飞鸟自在,游鱼舒畅。叫他们走在这条路上,费力地去想这到底是什么境况,就好像有个东西明明在脑子里却跳不出,有个字眼在嘴边却说不来。觉得应该是能想的起来的,便仔细想着,尤其安宁,马蹄得得,牧童短笛不知何处。

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他们在阴雨绵绵的早晨过了吊桥,走入铜台府。沙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在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木板门面上飘过去,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炸裂,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青石子路和屋顶的瓦片上。沙好像在听这个声音。过了一处牌坊,南北街,坐西向南的有个虚座门楼,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一面幌子在细雨里微微有点飘动,幌子是深入浅出的红颜色,上面写着笔力谨慎恭谦的三个字:“回春堂”,是个在哪里都会有开药铺的用的普通名号。

药铺掌柜的是个有些拘谨的老实人,在给一个后生抓药,然后嘱咐小伙子怎样煎焙,带药回去路上走好。后生答应着走了,掌柜的抬头看见药铺的门外出现了这四个人,披着一身蒙蒙细雨星子,好像快要沾湿了进里面去了。那走最前头的挺拔削瘦的男子好像有要进来的意思。

正看着,他就走了进来。

“掌柜,生意好。”

掌柜的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开药铺做买卖,照性格里的拘束和严谨做的生意,显然眼前的男子远道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善类,有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掌柜的更加有点局促。“唔。好。”

他向行者身后望了望,外面还有三个人等着,两个站着,一人在马上,他看出去的时候马上的人和另一个也朝里看,不过并不着急,好像在等行者打听回去说话。还有一个仰着头,大概是看铺子的幌子和招牌。这招牌几十年了,不会有什么不妥吧。他有点紧张,等着行者开口。

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去西天取经,路过这里。想打听一下这里附近往几个方向去,路上的情况,再买一些药材,赶路的人总免不了有些伤病,好用。”

掌柜的道:“你们是取经的?”

行者道:“是。”

掌柜的道:“那可好,这里是铜台府,再往西,出铜台府就是灵山,山上就是雷音。”

行者又惊又喜,谢了掌柜的,出药铺,只见三人已看见前方远远的有一座山,深黛色的山峰凌空镇坐在云雾上。

2

沙想起来的事是从前有一个地方也叫铜台府。地名重复也是正常的事,沙坚持相信那里是叫铜台府,为了区别,他们现在穿过的地方叫做西铜台府,沙记得的那一处叫东铜台府。

多年以后沙仍然记得那个年轻男子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过了吊桥走入东铜台府。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飘过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木板门面,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炸裂,雨水打在青石子路和屋顶的瓦片上。过了一处牌坊,南北街,坐西向南的有个虚座门楼,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一面幌子在细雨里微微有点飘动,幌子是深入浅出的红颜色,上面写着三个字:“回春堂”。年轻男子听到一阵银铃般的没心没肺的笑声,他从来没听到过那么好听那么发自肺腑的笑声,像银子一样纯净、清冽、波光泠泠。还有真的许多枚银币互相碰撞的声音。

老爷因为心爱少爷的笑声,每次她笑就抓一把银币给她。大家都知道回春堂是个当铺,铺子的老爷赚了很多的钱,做当铺生意的,就是不同时间、不同物品、不同人、钱,周转这四样东西,聪明人就能赚钱,双方获利,老爷知道这里头的诀窍,利用好时机,能使每一件事充分有用场起来、使枯木逢春,每一个钱都来得合乎天理伦常。他不单聪明,而且也不老,有钱的生活过得他的外貌挺括漂亮,穿一件山蓝摺衣服,蓄着两撇修饰过的胡子。柜台上坐着他年纪还没长大的女儿,天青色的上衣和孔雀蓝的下裳,衣服是男孩子式样,颜色格外美些,料子和织工也特别的好,雪白的衬衣和袜子,一只鞋掉下来,还有一只用脚尖勾着晃晃悠悠地玩耍,头发已经像个成年男子那样往后面梳拢了,拿一个简单的金环在脑后方箍住,露出皎洁的额头和脖子,虽然是个孩子,动作神情大方坦荡无拘无束,但一眼还是能看出这是个女孩子,而且美丽动人。这就是他们叫少爷的。少爷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哈哈大笑,笑的时候看见当铺门外出现了那个年轻男子。

“掌柜,生意好。”他走进回春堂来是这样说的。他的吐字发音很标准,可是还有点生硬。

老爷正高兴着,点点头,问来者有什么贵干。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在找东西,还要走,没有钱了,听说这里能弄到,是不是这样的?”说话中间有几个不易察觉的格楞,好像是一个还不擅长说话的人。

老爷觉得很好,好机会来了,书上说巧言令色者鲜仁矣,并且从远处来的人,常常有奇货可居,盘缠吃紧,他就问:“大致是这样,要拿东西来抵押的。你有什么东西要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银光闪闪的金属片连接起来,做成个镯子似的,中间连着一个小的扁圆盘。他道:“这个。”

老爷道:“这是什么?”转眼看到少爷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看。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但是,”说着面露赧色,“我需要钱,希望是能值些钱的。”

老爷猜到女儿喜欢,她一眼看上的东西,就是一心想要的,也不会显出非要不可来。少爷很少看上东西,不过对东西都是好的,温和的,不骄傲。老爷就想买下来,但开的是当铺,和市场总有不同,加上仔细起见,就问:“你从来里哪?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有海和山的,”那人忽然对盘问有些厌烦,“我拾来的,或是谁给的,不记得了,反正是很远。”

老爷估摩出这东西和这人即便不安全也飘泊不定,大致是盘查不出根源来的。就问:“十两银子,期限三个月,行不行?”

那人提笔画了押,忽地又不解,问道:“这期限,是什么?”

老爷道:“这东西先抵押在这儿,三个月里你要是有了钱还想要可以把它赎回去,超过了这个期限,这东西就任我处置了。”

少爷插嘴道:“这世上的东西,总有人想不要了又舍不得,以为自己还会有一天要取回去,其实这件东西离开他,就已经割舍了干系再不回想起来取回去。这个期限就是约定了你忘记这样东西需要的时间。”她嘻嘻一笑:“这时间总是定得长了些。”

那人听了,不知怎么的一懵。“那可不就是丢了?”

少爷笑嘻嘻道:“就是了。”

那人又问:“丢了怎么办?”

少爷道:“丢就丢了呗。”

那人道:“丢了会怎么样?”

少爷道:“一样丢了总会得到另一样,东西丢了就得到别的东西。”

那人道:“生命丢了呢?”

少爷道:“就得到死亡啊,——难道你不认为死亡也是一种获得吗?”

那人顿时明白,转身就走,少爷喊他:“喂!”他回头来看,少爷随手一抓银币抛给他:“你的银子别忘了拿,数数。”

那人数了数,一两一枚正好十枚。

3

多年以后少爷成为回春堂的老板手腕上仍一直扣着那只典当后三个月抵押到期的银镯子,数不清的东西像那张当票一样过期作废。老爷生前对此不无担忧。少爷从小就不会数数,假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当她从一数到十就会顺理成章再从一数起,数不出十,一圈一圈绕圈子,可不能说她没有多和少的概念,并当有人在她数数时掌握好时机提示她:十一,那么她也会十一、十二地数下去,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然而她还是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连贯地再数到一再数下去。在少爷幼年逗过她玩的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缺陷,到后来老爷不准任何人让少爷数数,这成了一项禁忌。老爷担心她以后难以独自生存,她没法计算生意,她没有扎耳孔缠足,读书识字,行为举止古怪,会去窑里烧陶、研制木偶、赌钱等等,虽然她的微笑有如春光,笑声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出人意料的是少爷接手当铺的生意后不再心猿意马娱乐游玩,专心管理起经营,使回春堂的字号日益金光灿灿,新开二十六家分店遍布东铜台府周围七个镇子,并插手其它行业。赚钱的方法,无非就是交、易、周、转,少爷同样醉心于此。

老爷死于急病,没遭遇什么痛苦。少爷从外面玩回来就听说父亲去世了。她想到的是接下来要由自己照顾生意,同时有一些难过,一个人的活命到了期限就会作废,她不知怎么就掌握了把她听到的噩耗和遭到的挫败当成是一场噩梦的本事,当时是很难过,可是难过仅限于期限之内,一到期就泯灭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枕头上醒来,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统统都从未发生过,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未在插柳成荫的河岸边恰是那不经意的一垂首看见自己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从未听过美人在玉楼上相思的箫声,那个美人是最纯洁的青楼女子,是最娇艳的醉颜最殷勤的歌舞最细的腰最温存的手,当还轻薄爱弦歌的少爷骑马经过斜楼,道路两侧飘摇的红袖知道这就是回春堂的大小姐少爷,她们无不魂飞魄散神魂颠倒,美人也不例外,她看着少爷雍容徘徊、裙屐风流,就大叫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写下一百首缠绵悱恻的情诗,最后悲愤交集,气结而死。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有糟糕的消息,情况好像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上头的高官听闻美人死了,眉头皱一皱,凭空丧失了自己为父母官不忘文墨风骚的根本赢得薄幸名的机会,有人趁机打击回春堂的生意,多加苛刻为难,少爷也左右逢源过去了。习惯了,就当噩梦连床,每次都会有一点难过,明朝醒来,俱往矣。

少爷爱笑,笑起来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有一天少爷去码头查点货物,她站在一层楼高的烟花爆竹箱子上,放眼江上,这条江水滋养了三千年的生息,大规模改道三次,曾经是东铜台府最大的祸患,现今是东铜台府的二分之一经济动脉,东铜台府着力于水路运输,水利工程,以及旅游业的建设,使江上日渐繁华,游船多如过江之鲫,楫橹吆喝歌舞丝竹不绝于耳,江里盛产美味的鱼却眼看是少了。行至远处快要看不见的数十展帆是她往下游去倾销货品的船队,又有她别处带特产回来的船只靠岸,伙计们在卸货,另外有人核对账目数量。少爷怅然一笑。忽然她看见近江心漂浮着一件东西,白色的,再仔细一看,似乎是个人。太远了,看不真切。江水是浓稠的蓝灰色,厚厚地起伏着,那不过是一小点灰白,浮沉着,时隐时现。

少爷跳下箱子,放开船坞里一只小艇自己向那边划了过去。

近了终于看出那是个溺水的男子,脸朝下伏着,头发和灰白布衣在江水里轻轻飘荡,江水近了就看出不是蓝灰色,或者是太阳要落下去的关系,水有点黄,底下是很深的蓝,深成黑色。少爷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将他弄上船来,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最终还是费很大力气把他拖上了小艇,最后她被自己的衣服绊住两个人都摔在了船板上,她瞪着这个男子,眉眼轮廓依稀有些亲近,他双目紧闭大约是死了,连呼吸也不见。她很有点沮丧。

突然她听见岸上一阵巨大的爆破和杂乱的惊呼声,一转头,看到成箱成箱的烟花爆竹着了火,炸开来,东铜台府的整个天空中火树银花繁华似锦,照得黄昏比任何一个夏天的中午更亮,少爷坐在船头,心头茫然一片,像烟花怒放的天空一样雪亮缭乱,目不暇接的灿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少爷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了满脸,只听得身边有人问:“你怎么哭了?”

少爷转回头,那个削瘦的男子又呛出了一口水。少爷又开始哭。她说:“我的钱,那批货完了。”

她又说:“我害怕呀!我一直害怕呀!”

4

“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每天都会觉得,原来我们活的是那么单薄啊,就像生活在一张纸、一根琴弦上,可人人都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那人牵过少爷的手,看那只银镯子。

那人道:“怎么停了?”

少爷奇怪道:“什么停了?”

那人道:“时间。”说着拧了几下镯子上的小扁圆盘一侧一个小机关,圆盘上三条细细的针就动起来,在中心有一个点把它们的一端固定着,另一端开始向一个方向旋转,绕圈子,最短的那根几乎是不动的,沿途是圆盘周围的小刻星。

少爷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那人道:“用来表示和计数时间的啊,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发动过它?”

少爷摇摇头,抬起手放在耳朵旁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些针怎么走起来有快有慢的?这根好像不动一样。”

那人道:“因为它们表示时间的单位都不一样,就像一样是一斗米,用杯子装就要十几杯,要是倒进船舱,单单一斗是根本填不满的。这根看来不动的针只是走得太慢了,就好像难以用斗米填满的船舱,慢得以为不动,但一直积累,是会变化的。”

少爷道:“嗯!我知道这种微小,几乎发觉不了,就像我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是比我自己年轻那么一点的,只有一点点。”

那人也吃了一惊,点头微笑道:“这根针走一圈半天就过去了。你希望它走得那么快吗?”

少爷也笑道:“既然说好是一天,也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事情呀!——这真是件宝贝,原来那么好,我那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太谢谢你啦!”忽然又道:“啊,我明白了,这个就跟另外有件东西一样的。”

那人道:“什么?”

少爷道:“来,我带你去看。”拉着那人就跑。

她带他进一座二层半的楼,整个楼里只放着一个占满全部空间的巨大木装置,“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她不无得意,又希望那人因此而高兴。那是一只结构复杂的沙漏,只听到数以亿万计的细沙从细小的空隙里跌落摩娑着木制容器的内壁的声音,它们的分量一点一点添加微不足道的压力,齿轮难以察觉地旋转,但是她听得见这种微渺的声音,一面听着手腕上滴滴答答像雨点有规律地从什么地方滴下来,这是时间内部结构的声音,时间在这里面无数次过期作废。“数量到了一天的时候,下面那个容器推被抬起来,一个带动另一个,去敲那顶上的的小钟,”少爷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这是沙,沙是我的名字。”

这时听到“当——”,月亮一跃而起。

看那根最长的针一圈一圈绕年轻貌美的少爷一分一厘变老。最短的针走一圈,太阳升到头顶了影子变成一天中最消瘦的,再走一圈,夜晚像影子一样黑暗。它们周而复始地运动,走到最大又从头走起,浑然天生,没有穷尽。少爷抓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她知道这样做是很快乐也很徒劳的。

“你怕变老么?”

“以前怕。”

“你怕死么?”

“以前怕,现在不了。”

“为什么?”

“你相信有长生不老么?”

“我不信。”

“如果你能够,你会愿意试吗?”

少爷笑了,“我不信。如果我能够我也不愿意。那会很不好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人总是从呱呱坠地长成少年到耄耋之年,这里头的变化很神奇,我想一一体验,最后是死。”

“对啊!你明白这里头的奇妙,只要学着掌握,就可以永远循环到年轻的时候。你还能掌握所有的变化,因为你能明白变化的根本。”

“怎么做?”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停下,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有一个总量守恒,物资会减少,感情会消逝,人变衰老,一切东西都在消耗和磨损着,变老、变旧、腐朽、死亡,同时也有很多新的东西不断地滋生、长大,它们的变化都有周期,一切事情都是它们周期的相互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事情的结果。学着掌握它,能拥有巨大的力量。”

“你能够?”

“会一些。有时试图过扭转和衔接两个时间的端口,我把它切开来,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就像江流,假设一个截面,能想得出么?”

“能。”

“我能解决更多些的问题。”

“那么你快乐吗?”

“有的时候。”

“为什么还会有哪些不快乐的时候呢?难道不快乐根本不是因为生老病死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么?”

“我知道多一些,但仍然太少,所以我还是不快乐。”

“难道知道了全部就会快乐?”

“我想没有人能够知道全部。这有悖世界。”

“你不认为——长生不老的生命是残缺的吗?少了最关键的:死亡。那还算什么活着?”少爷说了这句,忽然又莞尔一笑:“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谈些情爱说些情话?”

那人也展颜笑了:“我喜欢你。”

少爷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担心死我了。”她笑起来真是明媚动人:“嗯,我也

喜欢你。”

假如感情破裂了,那仅仅是因为是感情的周期没能长过生命的周期,假如后者比前者短,那么即使只有一天,也叫白首同所归。它有过好时候,都是真的,是好的,长短而已,比较而已。你有什么东西来和时间比得过?你还要怨由什么?

“对了,忘了问你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嗯,走在哪里不是走呢?嗯,走在哪里不是路上呢?”

这个人有朝一日离开东铜台府,少爷坦然看他挺拔削瘦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5

爱是与一个人真正的相逢,但是与“别人”相逢始终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过程,因为它包含着对自己现状的怀疑,与别人相逢也就是与自己的阴影相逢,正因为如此,在一起才显得困难。后来少爷认为这可能是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印象,未必当真发生过,因为那段时间雨总是特别的多,春天迟迟不去,影子一直拖到夏天,就想涨潮的海水那样漫上夏天的沙滩。想象力也由此变得丰富。再后来少爷认为可能别人说得对,那只是她自己的借口,其实她是个古怪的东西,一生下来就不正常,先是不能数数,后来的待人接物——虽然看上去她很擅长,可她常常觉得讨厌有人浪费她的时间,后来是妄想,妄想被害,妄想得到幸福,妄想失去幸福,妄想在幸福里病入膏肓——其实她根本就是病入膏肓。

关于东铜台府几年后遭到的厄运,大概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说,少爷发现自己越来越爱睡觉,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的时候人们都在劳作,美人们除外。第二天第三天一天一天她睡到日薄西山、月明星稀、雄鸡唱晓。她知道事情不对了,她像豹子一样警觉,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她抬起自己的手腕仔细看,在那根最短的针每转过两周该轮换一番的昼夜缩短了,起初很慢,已经提醒过少爷对此很敏锐,一又三分之二周一昼夜,一又二分之一周一昼夜,一周一昼夜,三分之二周,二分之一周,越来越短。这时候少爷发现自己愚笨得可以,竟然以为自己像豹子一样警觉,其实很迟钝。古时候的人告诉老百姓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东铜台府遵守这这个加速忙碌,他们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越来越忙,一点不累。少爷在原来应该是四更天的时候上街溜达,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对此没有察觉,他们衣冠楚楚,当然指那些原来平时上街衣冠楚楚的人,原来平时上街不衣冠楚楚的人也照旧,他们各自忙忙碌碌垂头丧气喜气洋洋,汇聚在四更天的大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报应,少爷想。最后她告诉人们,这没什么不好的,缩短吧,接着缩短吧,直到时间萎缩消失,这样就没有不愉快了,因为只有事件,没有过程,我们所有的不愉快都将不符存在了。——她被别人扇了一个大耳刮子,扇她的人可能不知道她就是回春堂的少爷,也可能知道,因为欠了她直接或间接的债务愤恨不平:“凭什么你生来受到什么活着的约束了你想抱怨?”少爷很识相地走开,心想,活着就是一种约束。——总之这是大众对她事不关己的冷漠讥讽态度的不容忍。

第一种说法大众不接受,少爷自己也否定了。因为那段日子她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她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浮想联翩,她躺在没有放水的浴缸里浮想联翩,穿着男人的衣服,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妄想,像传说中的彩虹一样到来。她认为替铜台府几年后的厄运想出第一种解释是出于她对她手腕上宝贝的炫耀,那不太好,会让别人眼红。他们说她太迟钝了,像木头一样没反应,冷酷,自私,生理和心理上有缺陷,没有人娶,另外一帮人说她狡猾得比狐狸还狡猾一百倍,刻薄,太会讨好人,嘴比蜜还甜,但完全没把你当人。这两帮人并没有发生对立冲突,却同仇敌忾,第三帮人说,她很有钱,嘘,这个是真的。已经说过了,她的精神病很厉害,一直产生被害妄想。那段日子她像条没有脚的鲨鱼,在茫茫大海里到处走、到处游、到处飞,后来恐惧不见了,平静出现了,飞到哪里不是飞行?她看着拿在手里不停地转的那支萧,听见它冷嘲热讽她的胡思乱想:我明明是一支笛子,怎么你会连这都不分的呢?——那时候她觉得有挫折感,因为她先企图使其它人或事受挫折。她知道。

官方的关于东铜台府几年后遭到的厄运与民间认同的说法一致,那就是说,几年后一场传染疾病袭击了东铜台府。

少爷发现:有人病了,而且是越来越多的人。这也是整个东铜台府的老百姓都发现的事情,平静不见了,恐惧出现了。人们竞相去死,就想赶时髦,就像楚王喜欢细腰美女人人都去减肥那样争先恐后。

少爷说,报应,那是疾病和人生的相逢。——一个男子来敲情人家的门,一个声音问:“谁?”他回答说:“是我。”那声音说:“我家太小,容不下我和你。”门依旧关着。过了一年孤独和贫困的生活后,这个男子又来敲门了,一个声音问:“谁?”男子说:“是你。”门就为他打开了。——她认为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她也怕人死掉,这是本能,叫人费解的不知道哪里带来的记忆。人死得多对她也有好处,她插手医药事业,她在铺子里卖药赚钱。

要注意的是那种疾病是绝症,吃什么药都好不了,染上之后大约半年到两年之内死去,这半年到两年时间是最糟糕的,因为一般要买药来吃,明明一定要死,同时传染疾病。这疾病的传染非得经过人不可,人的一定的交流、一定的接触,人的肌体死掉,它也随之死掉。少爷一面卖药一面宣传她的信念:为什么偏要医治好它?疾病是人生的自然属性之一,摇把一样活生生长出来的东西强行切掉,就像要扭掉你的胳膊,非常容易流血太多死掉的。没有疾病,就没有健康,你怎么可能只要菜刀用来切菜那一面不要刀背?我说的话,你明白吗?往往少爷遭人白眼,他们还得到她这里来购买药材,出门拐弯之后就狠狠地唾骂她。当然街坊邻居死掉她也不好受,他们在他小时候用手指戳过她粉嘟嘟的脸颊,幸灾乐祸地逗她数数,在她长大以后拿目光反复从她的胸脯和臀部蹭来蹭去,评价她的发型、耳垂和人生观,他们给过她那么多的关心,她想,那好吧,未尝不可以试着救救我们。郎中们都在研制抑制病毒的药物,不过没有人成功,少爷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她研制出一种药,宣传说这种药可以救人。结果吃药的人一吃就死。活人冲到回春堂扯下幌子、拆了金字招牌摔到地下用脚踩烂,他们怒发冲冠说早就知道你盼人死掉、说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申辩说,不是的,那种药是激活病毒,本来它长大到充分可以摧毁一个人需要半年到两年的时间,现在它能变得很强大很迅速,因为它杀了人自己就得死,任何东西迅速发展、强大到一定地步就会自己毁灭自己,你们不愿意把人包括疾病作一个整体,那么就把疾病单独作一个整体吧,它只用很短是时间就能杀死自己,只有这样才使患病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消灭它……大家只听见她说“她杀了人自己就得死”,他们被死这件事吓坏了,满脑子这句话。

结果有三种:一,他们杀了她,最后全东铜台府的人终于都死光了;二,她被他们传染了疾病后来和全铜台府都死光的人一样死掉;三,当时她看着愤怒的像疾病像洪水猛兽一样的人们,心里害怕极了,好像是尖叫了,好像没有,不管有没有,她听见自己脑袋里“嗖!嗖!”像飞一样,——她真的飞起来了!

6

三藏、行者、八戒和沙穿过西铜台府的脚步在雨里发出青幽幽的短促回声。前面真的就是那座深黛色的山峰,根没在一片城镇的上方和云雾里,他们正是朝着这一处去,心里不免怀疑——真的有哪个地方吗?真的有根源,可以攀登?——连山峰都因为他们走的曲折迂回的路、过于狭窄的小巷、高耸的骑楼遮没,只有等再看到它才心安,知道没有在接近它的途中迷失方向,陷入死胡同,在到达它之前,怀疑不能解除,得那么留神地盯紧它,生怕稍纵即逝。

这个时候唯独沙想起来低下头,佛要叫沙数通往西天之途的脚步,沙不能忘记。

行者他们也没忘记这是沙加入他们行列的理由。

三藏、行者、八戒是在流沙河和沙相逢的。

他们行过黄风岭,进西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暮霭沉沉、寒蝉凄切、大火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可不就是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沉底。

三人眼看江水,一筹莫展之间,行者忽然往前几步,浅浅涉江,蹲下身去取了一捧莱饮。江水里滤不掉的许许多多细沙在嘴里磨娑着,水的味道是淡而无味的。

佛要叫我在这里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波浪像山岭一样翻涌起来,他们看见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人升起来,这个人听见自己耳朵旁边“嗖!嗖!”长过脚踝的头发瀑布般地散乱披散着遮住了脸孔,浑身上下沾着闪闪发光的沙子,项间悬挂着九个骷髅,她低低念道:“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孙悟空?唐三藏?天蓬?”她抬起头来,因为浑身上下带着水,脸上的煞气尚未抹去,眼光从比黑夜还黑的头发背后刺穿出来显得很凶狠,像一支很薄很细的剑带一点抖动指到别人的咽喉之间。——那支剑里我的咽喉最近的时候,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在没有十进制的世界里,那大概是零点零零三九三七吋,是一个人的冰冷呼吸可以封死另一个人全部毛孔甚至沁入心肝脾肺肾的距离。“佛说我一双脚若尽尘埃,佛要我在此洗刷思念一个‘净’字,佛告诉我等到你们来跟着你们一路走可以走干净我的脚,我所要做的就是数数。”

八戒先是认出了那人手里的用月亮上的桂树枝制造的降妖宝杖,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他说:“卷帘?!”

沙飞飞飞飞一直飞上天,她睁大了眼睛因为她吃经极了,底下的东铜台府快要看不见了,大风卷起她的长睫毛,吹得她要掉眼泪,她闭紧双眼,有人对她说:“你升仙了。”

她用叫喊来和那个声音说话:“你是说我变成了神仙?”风太大了,会把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那声音道:“还没有,只是说你有天赋。你生呀死呀的字眼说得太多了,你自己觉得吗?”

沙道:“我觉得的。我自己常常厌烦。可是进行不下去。”

那声音道:“觉得腻是因为你沾惹的尘埃太多了。你想变得更清醒吗?你想变得更轻盈吗?你想更晶莹吗?”

沙道:“我尽量。”

那声音道:“你要尽力而为。你要尽力不再尽力去做些什么。”

突然沙双脚有了着落,膝盖因而一软。睁开眼睛,已到了天上。她便任卷帘的位置。

天上的沙还是犯了错,她试着推了一下囚禁一个大闹天宫的人物的炼丹炉,没想到这看似沉重无比的炉子轻飘飘地应声倒地。在蟠桃会上,她亲眼看见地面上的花果山她的所作所为像蔚蓝大海里的珍珠泡沫,完全是徒劳无功,手里的琉璃盏就掉到地上打碎了,一颗为自己的徒劳无功和愚钝执迷的眼泪滚落下来,掉进龙王面前的一壶酒里。天上的人一掉眼泪,身体就沉重了,就往下坠坠坠坠一直坠入流沙河,在八百里流沙界浮浮沉沉,心如刀割。

三藏、行者、八戒和沙穿过西铜台府的脚步在雨里发出青幽幽的短促回声。前面真的就是那座深黛色的山峰,根没在一片城镇的上方和云雾里,他们正是朝着这一处去,心里不免怀疑——真的有哪个地方吗?真的有根源,可以攀登?——连山峰都因为他们走的曲折迂回的路、过于狭窄的小巷、高耸的骑楼遮没,只有等再看到它才心安,知道没有在接近它的途中迷失方向,陷入死胡同,在到达它之前,怀疑不能解除,得那么留神地盯紧它,生怕稍纵即逝。

7

当真被他们寻觅到了山脚下,忽然有种期待的落空。山脚下有些个举头眺望、兴致勃勃的游客,有的已开始沿着开阔的石道登山,有游客,也就有小生意人,贩卖饮食、香烛和纪念品,即使算不上热闹,也绝不冷清。有个腆着脸笑的人过来问行者:“我带你们上雷音寺,帮忙背行李,这一路上我给你们讲解风光典故,好不好?”行者摇头不理。还是八戒笑道:“怎么就以为雷音就必定是人迹罕至的绝境?人人都知道、来得、去得,这才好啊。”三藏点点头,四人便往山上登去。

一路上,不时见到登山者,老人,少年,大人带着孩子,那孩子活蹦乱跳,也不觉得乏累,竟还有双腿尽残的人柱着双拐从上面下来,八戒问:“还高不高?”那人微笑道:“高难道就不去了么?上面有好泉水啊。”三藏等人不禁心里一声赞叹。

春天的山景美不胜收,树木青翠,树上落满了巧舌如簧的鸟,蜂蝶翩翩起舞,山路转折,一会儿看见幽郁的山谷和泉水,雪白的珍珠般的泉水在一个落差下冲击出很深的潭子,泉在里头变成碧绿色,显现着美丽而危险的漩涡,一边又不停地往下雪白地冲泄而去,一会儿突然又是三分之二的天空乍现眼前,蓝得被山泉雨露洗濯过一般,白云悠悠飘浮,旁边的山壁全是极巨大的岩石,几处铺了浓酽酽绿的苔藓,往底下看去,下面某处岭上的桃花开了,娇艳如云霞。忽而一阵大风卷着云吹起来,大得恣意任性,袈裟飘舞,长发盈空,人都好象要腾空飞去,沙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到一处平台,有着石桌石凳,有人在此喝茶歇息,周围长着参天松柏。向人一打听,得到回答说是上不去了,再上去无路,山崖太过陡峭险峻。可一抬头,分明见到一带高楼,几层杰阁,冲天百尺,耸汉凌空。“那个上面就是灵鹫高峰哩!”一个老汉说道。

八戒问:“既有人建造,为何上不去?”

老汉乐呵呵道:“神仙造的呀,你没听说过吗?那上面是西天呀,人怎么上得去?就算你能飞得上去,你能用脚在这山峰上走出路来么?——再说,上去干啥?”

行者只是淡淡一笑。

努力寻向可上去的道路往上登,先是放下了白马,然后要用手帮忙攀爬,或有从蒺,或有奇石险涧,但比较一路上来的千山万水也不在话下。到了一处大概是山下泉流的上游,一道活水,滚浪飞流,水上横着一根独木桥,竟又看见了先头见到过的大人的小孩子,行者欢喜地笑道:“好个勇敢的小孩。”那小孩三尺有余身高,稳当当蹬蹬跑过独木桥去,无畏脚下百余尺急促流水,行者等人便也过去,三藏小心紧张,手心有汗,摇摇晃晃走过四分之三处,脚底一滑,往下坠去!行者一见大惊,风驰电掣地掠过去抄住三藏一角袈裟,往上一提,放开袈裟抓住三藏的手腕一口气提了上来,袈裟却从三藏上身松开飘了下去,落水飘走,三藏来到对面,只见上流头泱下来一个裹着袈裟的死尸,经过时看见死尸的面目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往下掉去。

再一直设法向上,直到隐隐钟馨悠扬。四人心中一喜,再走就拨云见日,霞光霭霭,彩雾纷纷,有琼草松篁、鸾凤鹤鹿,东一行、西一行,都是蕊宫珠阙、宝阁珍楼,浮屠塔安详地耸入云霄,遍地青莲花、红莲花、黛花开。过山门,四大金刚出来迎接:“圣僧来了?”

进宝殿,果然见到了佛。

“这里就是西天尽头?”

怎么都觉得不对。见到佛,又觉得觉得不对不好。况且不正是来取经的么?佛传了三十五部经一万五千一百零五卷中五千零四十八卷,有云雾一样多的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圣僧、道者在空气里游走。

“然后呢?回到山下去?回到我们一路上走过来的这个世界里去?”

好吧,我们回去。

8

一直走,又来到了通天河西岸。三藏道:“嗯,我记得的,东岸是陈家庄,西岸四无人烟。”人的记忆就只有这么点儿,看到一个地方、一件东西、一个人的那一秒钟,二十四祯画面映入他的眼帘,他用来记住它的那几秒钟里世界上又同时消失和出现上千个地方、数以亿计的东西、诞生了四十位新生儿、死去三十个人,你一直在走一直在看,你怎么分辨要记住的,怎么记住要不忘记的?当那个人又出现在你面前,当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秒钟,你同样也只有一次机会萍凭借那二十四祯画面来辨认,——你再回头看那个背影。即使给你三次机会。

三藏他们来到水边,忽听到有人叫道:“三藏法师,这里来!”原来是那只曾把他们从东岸渡到西岸来的大白鼋,从水里破浪出来。

行者道:“鼋,你要渡我们过去先上岸来好不好?”

白鼋爬上岸来,四人一马上了白鼋的背,就像来时那样回去。想想已经走过了那么多的路,好像又不曾走过一样。觉得在做一场梦,总有点惴惴,生怕一觉醒来,像白鼋能够轻而易举地一耸身子,就把他们都颠覆到水里去,可为什么怕呢?没有被火烫伤过,就不知道怕火,我们总是怕些我们没忘干净的东西,我们想不起它们来。“取经回来了?”白鼋骊波踏浪,一边问。

“唔。”

“嘿嘿,”白鼋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眯缝起眼睛,“那么——我曾经请您帮我问的,我还有多少年可以修炼成人,这您可以告诉我了吗?”

“唔。”三藏道。

沙忽然想到的是,孙悟空我一共见过你三次。

行者道:“一百年。”

白鼋叱道:“诳语!”

行者道:“五十年。”

“诳!”

“十七年又三天!”“九年!”“即刻——”

“诳、诳、诳、诳、诳!”

白鼋冷笑两声将身一晃,唿喇沉下水去,把他四人连马并经统统翻入水里,沙用衣袖卷着白马,八戒扯三藏,巍巍浮出水面,行者在水底一窜而起,看见浩繁的经卷像一朵一朵泛黄的玉兰花一样翩翩开放,从江面上一束阳光荡漾的地方往下飘散,心里一急,力挽狂澜,再双掌向上连同河水一起把经书往上拍去,河面上激起巨大的水柱,五千多部经书哗喇喇飞到半空,展开稀软单薄的翅膀,跌落在河岸上,行者却因此身子又往下沉,突然气血急迫,呛着了水,头又撞在江底突兀的岩石上,晕了过去,被湍急的潜流卷走。

沙叫了一声:“孙悟空!”

他们在岸上捡看经本,一一放在石头上晾晒,可惜早被水浸坏了字迹,一片灰灰黄黄的残页,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坐在河岸上,八戒和沙都下去找寻过行者,没能找到,于是他们有耐心地等着行者,行者一定没有死,还会找回来的。

他们相信行者,所以还算放心。

坐了很久,忽然沙很恐怖的问道:“他还能记得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