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完结
天成二十九年秋
京城某处茶馆内, 几位身着青衣儒服的学子们正扎堆聚在一块儿。
“哎哎,几位兄台可听说了没,据说现在那位内阁首辅王大人这几日便要告老还乡了。”
“怎么不知道, 今儿个早报上不写了嘛!“说完这位学子不由叹了口气,“唉, 这王大人告老, 这回也不晓得哪位阁老能摘得首位?”
言毕,诸学子不由对视一眼,在场这些人或多或少明年春日都是要下场的。如今这科考愈发的重视起实务来了,他们这些学子不得不时时关注政令要闻。
唉,都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首辅上位, 也不知道形势如何变化。首辅大人虽不是主考官, 但朝令风向这些年同科考试题关系越发大了起来,众人丝毫不敢懈怠。
“要我说啊!这论资历还要属房阁老莫属。说来房大人入阁也有十多年之久, 又素来德高望重,乃首辅之位不二人选。”
一位中年学子摇着头说到, 又有赞同者纷纷复合。
“哼, 那可不一定!”话音刚落便有一年轻点儿男子反驳道。“要在下说啊, 若论功绩, 还要属沈阁老, 且谁人不知沈大人素来深得帝心。便是论起声望也是不输于房阁老的!”
这话一出,复合之人不免更多了些。如今朝堂清明, 还是实打实的功绩更能让人信服一些。
就在两方争执不休之际, 又有一青年开口道:
“要小弟看来,若论起功绩,魏阁老也不输到哪去。当初魏大人掌管御史台之际, 可谓是众言官最为清明之时,为民请命者多有,而凭空而论者少有。
“且魏大人起于微末,又兼身世坎坷却能一步步走到今日,真乃我辈楷模也。”
青年一席淡青色学子服,除了腰间配饰外,浑身上下再无二饰。此时眼中崇拜之色丝毫做不得假。虽同为寒门出身,但相比于沈侯爷诸般传奇经历,还是魏阁老更接地气些。
这也有沈煊素来注意,不愿在世林之中邀名之故。
“魏阁老确实大公无私,清正廉洁!只是这入阁时日尚短,又如何能坐得首辅之位………”
“是极,是极!魏阁老到底还是资历浅了些!”
林林总总,众学子众说纷纭,但到底还是房沈二人支持者更多一些。间或有一二魏实的支持者,也很快被淹没在群声之中。
另一侧装饰简单的包厢中,一中年男子面色发白,对着对坐的侧温雅男子微微曲身道:“大人,那些不过是连半只脚都还未踏入朝堂之人,些许臆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那男子只轻轻一笑,温言道:
“启及何须如此紧张,本官本就资历尚浅,又何谈首辅之位?”
此男子正是方才学子口中的魏实,如今的魏阁老无疑。
魏实面色如常,然而一旁的中年男子却无放松之意。这位大人的手段旁人不知,他们这些追随者还不清楚吗?身子不由更低了些,语气也愈发谦恭。
“大人您又何需妄自菲薄,您深谋远虑,下官深信,只要假以时日,首辅之位必是您囊中之物。”
对于中年男子这般的小心,魏实只笑笑不曾说什么,反倒不经意般问起:
“那启及觉得,这次的首辅之位是会花落谁家呢?”
“下官……依下官所期,自是大人您更合适一些。”见魏实微微皱眉,男子连忙又道:“只这次若要论起来,下官觉得……还要属沈阁老更胜一筹……”
“毕竟,真要论起功绩,还……还是那位更能服众些……”更何况依着那位在陛下眼中的地位………
这番话男子说的小心翼翼,眼睛余光不时的往对面看上一眼。勿怪男子这般小心,实在是同为内阁阁老,两人的关系实在太过奇怪了些。
按理说平素两人除了公事外也无甚交集,但阁老们这种地位其实少有动手的时候,却也并非没有。然而对于那位沈大人,利益纷争之时,眼前这位却总是谦让居多。
这,就让他们这些追随者着实看不透了。
中年男子还在思量之际,就见自家主子执着杯子,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在男子疑惑的目光下,魏实唇角微勾,半响才飘出一句:
“许是说不定呢!”
****
除去这一方小小茶馆,京中官员权贵过多或少都对这首辅之位花落谁家颇有在意。便是如今的裕圣侯也不例外。
这两日,或是送礼,或是试探,侯府倒是少有的热闹。
无人知晓的是,这一日,沈家书房内,灯火几乎点燃了半个长夜。
第二日早朝。
“房大人!”
“沈大人!”
宫门外,两人如往常一般打过招呼,两个当事人具是面无异色,然而在殿上其他人眼中,却是无异于刀光剑雨。
虽还未有消息,然而朝中明眼人都能明白,这首辅之位,约莫就在两人之间诞生了。
顶着众人暗戳戳的眼神,沈煊面色不改,如往常一般打过招呼便径自到原先的位置站好。
金銮殿上,天成帝高坐于上,稍下位处,一身明皇的太子躬身而立。近两年内,圣人身子屡有不适,于诸朝臣来说,太子摄政已然是家常便饭。
然而今日,高座之上两鬓斑白的天成帝却亲自开口道:
“诸卿皆知,王卿已然决心告老。”说话间,一双锐利的黑眸不经意般扫过台下众人,只在一个地方微顿了下。复又仿若如常道:
”这首辅之位必是要重新择定,不知众卿家有何看法?”
“这………”众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最终还是位侍郎率先开口道:
“房大人乃三朝元老,论资历,自是非房大人莫属。”
有了这先吃桃子的,其余诸臣也纷纷上前谏言。
“梁大人劳苦功高,………”
“沈大人功绩卓然……”
“魏大人公正严明,………”
眼看着众朝臣为此争执不休,几位阁臣作为当事人反而袖手在侧,做出一副悉听陛下之意的模样。毕竟本朝可没有什么次辅之说,首辅之下,大家按理来说地位都是一样的。谁又肯自贬身位,沦为他人喉舌。
然而今日,却是有些不同。大殿之上,就在众人争执不休之际,却见首列的沈煊突然站出身来:
“微臣以为,房大人劳苦功高,可堪首辅之位。”
话音刚落,本来吵吵闹闹的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便是内阁几位辅臣目光也不掩惊异。
要知道,虽几位阁臣各自都有其支持者,然而论功绩,论资历,论声望,内阁首辅之位,妥妥在两人之间没跑了。
房大人胜在资历,三朝元老之身。而沈大人胜在眼光卓绝,功绩斐然,又有圣人青眼。旁人总归是少了些什么,然而今日……
就在众人暗戳戳想着,这沈大人难不成有什么后手,会不会以退为进等等之时。却见沈煊说完后复又仿若无事的站回原位。
这……没了,这就没有后续了?这般可跟当众退出没什么两样了。若是举荐旁的阁老还可以说是谦谨一番,然而这推荐那位跟自个儿齐头并进之人,这可是………
众大臣吃惊之际,高台之上,天成帝眸光微深:“既然众卿家意见不一,此事便容后再议。”
众位大臣“…………”话说什么时候首辅之位意见一致过?众人复看了眼一旁气定神闲的沈大人,合着沈大人一退出,您就容后再议了?
甭管众位大臣如何想法,随着总管太监一声奸细的嗓音,众人也只得各自散去。
眼看着沈煊一出殿门便被一黄门恭恭敬敬的请了去。众人不禁感慨陛下果真偏心。
诸臣之中,唯有魏实微微勾起唇脚。
果然,他们二人从来都不会是敌人。
***
昭华殿内,沉香渺渺。
君臣二人如往常一般相对而坐。
“朕以为赫之你总该是晓得的,王卿走后,朕心中属意之人非你莫属!”
“是微臣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天成帝微微转头,窗外百花难盛,唯有秋菊却是正正好的时候,一簇簇重叠着繁盛至极。
眼前的帝王已经不在年轻,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声音都有些飘渺。
“赫之,咱们君臣三十余年,时至今日,却仍不得掏心置腹?”
“朕在你眼中,难不成竟是那等打压贤良,容不得良臣之人。”只这句话却是用足了力气。
“陛下!”沈煊一惊,下一瞬直直跪坐在地。
“陛下于微臣宽宏备至,臣并非信不过陛下,臣是信不过微臣自己。”
“人皆有私,臣也有。眼前繁花乱坠,臣也怕有朝一日,会迷了眼,失了心。”
沈煊眸光微动。
“更何况是陛下不忌讳,臣才能在有了这良种之功,侯爵之身的前提下,还能得以入阁,诸般实权在握。”
“陛下!”沈煊将头重重埋在地上,哑声道:“臣怕的是,有朝一日,身不由己,终是被身后之人推着走向那无法挽回之地。臣更怕的是,陛下一番恩德,在臣身上尽数付之于东流。”
俯首间,沈煊重重阖上双眼。
历史之上,那些臭名昭著的臣子难道一开始就是如此的吗?他们也曾是皇帝亲信,他们许是也曾一心为公。然而尝过万般权利之后,尝过一令之下,万夫莫开的甜头之后。尝过万人尽数跪伏于吾脚之下后。能保得清明者又有几人,届时就如毒品一般,对权利的渴求早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
退而言之,诺大的权利之下,便是初心不变又能如何?
当年陈桥兵变,不管是否出于本意,皇袍加身之后,众口难封,赵匡胤也只唯谋反这一条路可走。
武将如此,文臣与其又有几分差别?
一室寂静。
沈煊思绪繁杂之际,却见一双稍显枯瘦的大手横于眼前。
“陛下?”
沈煊抬头,岁月从不宽恕任何人,哪怕他是真龙天子,圣明君主。数十年过去,眼前天成帝脸上早已布满沟壑。
此时卸去了一身君威,祥和的仿佛一垂暮老者。
“朕其实,并非沈卿所想那般圣明,没有丝毫猜忌。若非沈卿数十年如一日的退后一步,朕说不得也成了那等打压贤臣的昏君。”
“陛下!”
天成帝微微摆手,“赫之莫要为朕辩驳。”
窗外,层层叠叠的秋菊依旧耀目。
“赫之,时至今日,朕不曾后悔过往日猜忌,但朕更不后悔的是,今日以辅臣之位托之!”
“陛下,微臣亦如是!”末了沈煊躬身答道。
他不后悔往日深藏功与名,不后悔今日触手可及的首辅之位。
只是沈煊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寂静无声的大殿之后,竟缓缓走出一人。
“太子你方才可听到了,这便是,朕与沈卿二人君臣相得数十年的因由。”
***
翌日,早朝之上天成帝亲自下诏,原内阁阁臣房大人继任首辅之位。
下衙后,无视众人或赞叹,或惋惜的目光,沈煊径自回到家中。
硕大的桃树下,男童清脆的声音不断响起:“曾爷爷,您听孙儿背的怎样!就比大哥差那么一点点哦!”
“一点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