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诏书下达之后, 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宫中朝中这些天的纷乱竟也被牢牢压制了下来。眼前这位新任太子殿下依旧如往常那般温和少语,然而不论是心有不服的众王爷们, 还是一心观望的诸位朝臣,心中具都不敢再有任何轻视之意。
诚然能这么快压下诸王, 有天成帝本人威望极高, 诸臣公拱卫其诏令之故。然与其本人快刀斩乱麻的决断,平衡诸臣公的手段也是脱不了关系的。甚至,众大臣不禁暗暗踹测,怕是如今宫中早就少不了这位的人手。
陛下当真是一如既往的眼光如炬啊!
一位老臣摇着头叹息道。
“呵,本王早就知晓, 这老三就不是个好的!”静王殿下嘴脚的冷笑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是啊, 三哥平素瞧着少言寡语的, 这心眼子滋滋,咱们兄弟真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也不晓得究竟如何入了父皇的眼!”
几位王爷见罢纷纷感慨。
“事已至此, 说这些又有何用,只盼着父皇能早日醒来吧!”
话音落, 诸王爷不由陷入了沉默, 争了这么久, 若要他们轻易认输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名分已定, 他们注定争不过对方, 但倘若是父皇醒来呢?本就是迫于形势立下的太子,如今行为又这般放肆………
“对了………按理说, 父皇在昏迷之前早早就将诏书给了沈侯, 然而却是等到这时候才拿出来……”
四王爷的话没有说完,然而众人心中却已然各有思量。众人对视间,不由更盼着父皇早日醒来, 往宫中跑的也更为殷勤了些。
许是众位王爷的期盼终于起了作用,天成帝昏迷的第五日傍晚,竟是悠悠转醒了过来。
***
昭华殿中,一室内还残留着些许苦药味。天成帝正斜靠在榻前,一向威严的脸上还带着些病重时的苍白,此时正抬眼看向眼前众儿子们。
“父皇您总算是好起来了!”
“父皇,儿臣就知道您福寿延绵,必然是要长命百岁的!”
“父皇……”
一张张,一面面其余众人不拘也心里如何做想面上具都是十足的关切,然而天成帝此时眼中却唯余下眼前格格不入的大儿子。
哪怕强作一副关切至极也盖不住微垂的眼角,盖不住左手间微微去起摩擦的食指。这些小动作他这个当父亲的再清楚不过,无一不是对方愤怒失望之时的表现。
天成帝微微恍惚。
“父王”年幼的衡儿就这般撅着嘴,眉角低低的垂下,一只小手不住的来回摩擦着。“嬷嬷说您昨天回府了,那为什么都没来看儿子。”
“咱们衡儿有弟弟了,因为昨个儿衡儿弟弟刚刚出生………”
“弟弟?”
“对啊,衡儿喜欢弟弟吗?”
“父王……哇……”那般小的时候,年幼的儿子心里便明白了“弟弟”两个词的含义。
“哇……有了弟弟,父王就不喜欢衡儿了?不要衡儿了!”
“哎,衡儿莫哭,父王怎么会不喜欢衡儿………以后不管明天,后天父王只要一回府就要来看我们衡儿………”
昨日种种尽在眼前,天成帝狠狠的闭上了眼睛,他这些年总是在想,他是不是从刚开始就做错了!爱之恐拂其意,斥之又恐其难为。若是知道这孩子日后要担下这么个担子,若是早早能教他世事变幻总是难如其意,便是他这个父亲,也不会时时刻刻偏着他。
会不会……会不会……锦被之下,天成帝双手微微颤抖。
下首几位王爷暗暗交换了眼神,看来父皇最为爱重的,仍是他们这位大皇兄无疑。
此时此刻,明明该高兴的,只有鹬蚌相争,才有其后的渔翁得利。但此刻众王爷心中却是酸涩难言,这么些年了,明明他们读书习武莫不敢有一丝懈怠,明明哪个都不比那位差什么,偏生父皇眼中,从来看到的只有那位。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少倾,天成帝睁开双眼,看着底下众生各态的儿子们,疲惫的摆了摆手。
末了才又道:
“太子留下!”
几位王爷对视一眼,齐声道:“儿子告退!”随着众王爷齐齐退下,在天成帝的示意之下,众宫人也纷纷告退。
转瞬间,室内只余下父子二人,不,应该是三人才是。
“明王,你这竟是要抗旨吗?”
“父皇!”司马衡直直跪在地上,“儿臣只问一句,问完就走。”
看着眼前隐有痴狂的儿子,天成帝到底没在说什么。司马衡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床榻之人。
“父皇,您告诉儿臣,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您要这般对待儿臣?您……竟是连一丝机会都不愿留给儿臣吗?”
“明明您说过的,您说您所有东西!日后具是要留给儿臣的,您说过的呀!”
为什么,他难道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吗?
殿内一瞬间安静的吓人,榻上之人迟迟没有回答,司马衡其实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只是时至今日他仍是不愿相信,那是从小到大,从不曾错待过他的父皇啊!那是最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将他推开的父王啊!明明王府之时,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父子,怎么到了皇宫,一切都变了呢?
他一个嫡长皇子,日后要继承大统的九五至尊,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作他妇吗?
司马衡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说不出是恨多一些,还是悔多一些。
天成帝闭上眼睛。
“错在哪里?时至今日你竟还不知吗?”
司马睿从没有一刻比之如今更是失望。
“远的不说,便如此次,身为嫡长皇子,储位未定之时,你就是皇位最正统的传人,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第一时间代太子,甚至代君主行事。”
“宫中皇后乃是你嫡亲的姨母,朝廷之中有多少愿意拱卫正统的臣子,你……你竟是这点决断魄力都无的吗?”
那纸诏书,明明可以……明明可以……不存在的。便是这种时候,他也是给他留了机会的。
榻上天成帝狠狠的阖上了眼睛。
都言父慈子孝方是人家极乐,可他是宁可生子如太宗,哪怕弑父杀兄,手段铁血也好过这般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咳咳……咳咳咳……!”不知想到了什么,司马睿喉间一痛,转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方才还略有些红润的脸色迅速转做苍白。
“父皇,父皇您刚刚好些,切不可动怒!”
“皇兄你快………”
司马徽对着下首明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天成帝疲惫的挥了挥手。“就让他下去吧!”
最后,明王朝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一步步朝殿外走去。从始至终,脊背都直直的挺着。
司马徽看着从小需要高高抬着头才能仰望着的皇兄就这般一步步离开,看着父皇愈加苍白的脸色,心里突然不晓得什么滋味儿了。
室内一瞬间陷入了宁静,许久,只听得床上之人一声轻唤:
“太子?”
“儿臣在!”
天成帝声音还带着些病时的虚浮。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曲城之事?”
肉眼可见,司马徽双手微微一颤,那件事,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是他入朝之后最艰难的时日。庄家刻意的打压,众臣下若有若无的排挤,大皇兄隐隐的厌弃,都让他一个刚刚入朝的皇子举步维艰。
也就是那段时日,彻底教会了他权利二字的含义。
“时至今日,你可后悔当日的决定?”
后悔?如何后悔,司马徽微微沉默。思绪复又回到了那年。大水肆虐过的曲城已如人家炼狱,多少平民百姓流离失所。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人家惨剧。原来书上所言易子而食当真是存在的。
偏生这般艰难的地界儿,竟还有人要食这人血馒头……
司马徽狠狠掐住了手心,此时此刻过往最难熬的记忆已经不能再蒙蔽住他的双眼。此时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父皇究竟是为何提起此事?
是警告他不能意气用事,还是………种种思量不过片刻,司马徽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皇父直言道:
“时至今日,儿臣仍旧不后悔将承恩侯之子就地斩杀,因为那时,于儿臣来讲,这是解除曲城之危最好的方法。”
说来也是好笑,他一个皇子,一个受封了的王爷,当时话语权竟还比不过一个外戚侯爷之子。
言罢,司马徽微微低头,控制住自己不去观察对方的表情。谁成想,下一刻,上首天成帝目光却牢牢刻在他的身上。
只听得上首一句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
“既是如此,那你便要记得,不论是今日的太子,还是日后的皇帝,你都得时时刻刻记住…………咳咳咳………”
“记住你当日不惜彻底得罪国舅,不惜同你皇兄为敌的为的是什么?”
天成帝一字一句说的极慢,明明此时虚弱至极,却尤如刀斧一般,牢牢刻在司马徽心中。哪怕其后许多年,再他权掌天下臣民,坐拥五湖四海之日,数以万计之人前赴后继歌功颂德之时。皇父今日所言,依旧声声在耳。
“父皇,”司马徽俯身郑重道:“儿臣必当谨记在心!”
天成二十一年四月,天成帝病愈。
同年五月,帝钦赐户部尚书沈煊以批红之权,成为大瑞史上最年轻的阁臣。
同年七月,太子司马徽正式受封储位,祭天地与先祖。帝亲授其为君之道,自此地位再难动摇。
夜里,诸位王公走后,昭华殿中依旧灯火通明,天成帝躺在床上,却是没有丝毫睡意。这一刻,仿佛时光轮转。
“倘若有朝一日皇帝你,必然会同朕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才是朕,终将这万里山河交于你手的原因。”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