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伪军偷袭石榴院
一马车冲出包围圈

1944年5月,日本鬼子的铁蹄踏入了巩县。八路军抗日独立支队,奉命在皮定均司令员的带领下,抢渡黄河,在巩县东部山区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建立起七个抗日民主区政府,以游击战、麻雀战等形式同敌人周旋,搞得敌人坐卧不安。那年冬天,怀孕近十个月的机要员刘会贤由于不能随部队转战,被安排在了巩县抗日第五区政府所在地石榴院。

石榴院位于青龙山北部的丘陵地带,以盛产又红又大又甜的石榴而得名。当地人比较富足,喜欢习武,区干队四十多人个个都会点儿工夫。他们痛恨日寇打破了他们幸福祥和的生活,在队长杨奉朝的率领下,经常到日寇控制的地区锄奸、拔牙、割电线、炸炮楼,成了日本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驻扎在巩县县城的日军指挥官松本,下决心要将这个抗日民主政权扼杀在摇篮之中,经常派奸细到石榴院周边刺探情报。

1945年1月30日,农历腊月十七,天一大早就沉下了脸,把太阳裹在乌云里不给大地一点温暖。西北风在树梢上嘶叫着,奔跑着,越过凤凰台,扑向青龙山。天寒地冻,石榴院显得异常安静。

陈泽仁伺候刘会贤吃过早饭,穿好军装就向区公所奔去。他是刘会贤的丈夫,八路军豫西抗日支队的军需助理,刚到石榴院两天。他到第五区政府的任务主要是赶做一批军衣,部队扩编太快,服装不够,许多新战士都是只戴一顶八路军帽子。再过十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部队首长想让同志们都穿上新军装过个喜庆年。当然,部队首长也考虑到让他顺便照顾一下刘会贤。他是支队里有名的美男子,眉目清秀,细皮嫩肉,风吹日晒,雨淋雪打,炮火烤,硝烟熏,就是弄不黑,同志们送他个绰号叫“白面书生”。根据他这一大优点,支队把他调到了机关搞军需,加强与老百姓的联系。他却气哼哼地找皮定均司令员评理,说长相是爹妈给的他没有办法,可打枪、格斗、拼刺刀,他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不让他在战斗部队。皮司令说,你把全支队的干部都比一遍,看谁在大姑娘小媳妇儿堆里比你招待见[1],我就调谁来换你。搞得他没了脾气。最后,皮司令说,为了不让你出男女方面的问题,我先给你介绍个漂亮媳妇管住你。就这样,皮定均司令员做媒,他与刘会贤结婚了。这次他到五区来,皮司令很认真地对他说:“刘会贤可是咱支队的宝贝儿,你可要把她照顾好,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

陈泽仁缩着脖子还没有走到区公所,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听得出来,是一匹马奔跑的声音。单枪匹马能跑进到石榴院,肯定不是敌人。但是,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这么急呢?肯定有急事。陈泽仁一边思索一边加快了脚步,没走上几步,那马就带着一股寒风从他身边飞过,直奔区公所。

陈泽仁跑到区公所,区长戚廷生就迎了上来:“陈助理,我今天不能陪你到各个点儿去了。我们刚刚接到支队的命令,主力要拔掉小关鬼子的据点,让我们第五区干队到佛山截击汜水县的伪军。”

“好,好啊,拔个据点庆新年啊!”陈泽仁听到要拔掉小关鬼子的据点,兴奋地说。

“我们走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独立排的王排长。”

“独立排不去?”陈泽仁问。因为八路军在每个区都派驻至少一个排的兵力,一方面加强地方武装,帮助训练区干队队员;另一方面给敌人以威慑、给百姓以心安。石榴院就驻扎一个排,外加两个医护人员。

“不去。只命令我们区干队参战。”戚区长说,“你自己忙吧,我安排一下,就带队伍出发。”

戚区长带领区干队离开石榴院,刚出村就看到岭上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脚蹬一双黑布大棉鞋,身裹一件蓝色棉大衣,头戴一顶黑色护耳大皮帽,穿着打扮如当地有钱人一般,只是举止有些怪诞。他不走正路,爬到山梁上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向石榴院内观看。当他看到区干队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出石榴院时,就急忙上了正路,向新山村方向走去。

区干队的人发现了蓝大衣,队长杨奉朝跑上前去盘问:“哎,老师儿[2],您是哪儿哩?来这儿弄啥哩[3]?”

“俺是站街哩,做牲口经纪,到新山看牲口。”蓝大衣不慌不忙地回答。

区干队员搜了蓝大衣的身,从内衣口袋里搜出一枚日伪自卫团的证章。

“这是啥?哪儿弄的?”杨奉朝拿过那证章看了看,在蓝大衣眼前晃了晃问。

“自卫团的证章。”蓝大衣不慌不忙地说,“俺花钱买的。您是不知道,俺做生意的,不怕八路,怕伪军,怕日本人。俺买个这儿,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能拿出来蒙事儿不是。”

“噢——。”杨奉朝觉得蓝大衣说得有道理,接着又问:“石榴院你都认识谁?”

“石榴院俺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不,去新山哩吗?”蓝大衣答。

“去新山谁家?”

“张华耀家,我去张华耀家。”蓝大衣点头哈腰嬉皮笑脸地说。

“新山有叫张华耀的吗?”杨奉朝问。他见没有人回答,就喊:“往后传着问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新山有个张华耀的。”

队伍在一个一个向后传。

“有一个,俺认识。”一个区干队员在后边喊,“但是,他是不是去张华耀家谁知道啊!”

“俺就是去张华耀家哩。”蓝大衣说,“快过年了,张耀华想把牲口变成现钱儿,俺也想从中赚点儿不是。”

因为没法核实蓝大衣的身份,带着他去阻击敌人也不方便,杀了他又怕杀错了。戚廷生区长和杨奉朝队长商量后,决定派两个身体素质差一点的区干队员把蓝大衣送回石榴院,等完成阻击任务后回来再说。

蓝大衣走着走着突然喊肚子痛,要拉屎,一个区干队员用枪对着他,另一个区干队员给他解开了绑着的双手,把他引到一个大石庵下让他蹲下方便。谁知那蓝大衣蹲在地上,屎没拉出来,却飞出两个石块分别击中两个区干队员的头,还没等区干队员开枪,他就跳到眼前三下五去二把两个区干队员杀了。

原来,这蓝大衣是巩县日伪工作队的高手,日军派往石榴院的奸细。日军进驻巩县后,不仅成立了自卫团,还成立了一个汉奸组织——工作队。这个工作队搜罗一帮会工夫的地痞流氓,仗着日本人撑腰,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其队长郭金龙就是巩县的头号无赖。郭金龙家是巩县的大户,从小泼赖,不爱读书,家里就专门给他请了个师傅教他习武。成年后,长得人高马大,肥头阔耳,满脸横肉,常年理着光头。脖子和脑袋几乎一样粗,大老远都能看见后脑勺下涌着两道肉褶子。那双牛蛋眼大得吓人,眼珠子泛着青光像车轮一样,一般人同他照面都会感到胆寒。郭金龙整天带着一群小混混招摇过市,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不仅强奸堂姐表妹,还公然把表嫂抢回家给他做小老婆。他的师傅斥责他不讲武德,他竟然仗着人多势众废了他师傅的武功。所以,人们都不叫他的名字,全叫他郭疯子。当时,巩县人发誓诅咒就有一说——要是怎么了出门碰上郭疯子。1936年夏天,郭疯子在街上看见了巩县兵工厂外籍专家的夫人,就潜入专家楼要尝外国女人的鲜儿,结果被人发现。在与厂警的打斗中,他连弑两命,成了民国政府通缉的奸细、杀人犯,逃离了巩县。巩县兵工厂迁移大后方,日军占领了巩县,成立了伪政府,没人再管原来的案子,他就跑了回来,被日军驻巩县最高指挥官山田一郎任命为工作队队长,协助松本管理巩县的伪军。郭疯子虽然不是刺探巩县兵工厂的奸细,却是日本人的奸细,他还发展了不少像蓝大衣这样的奸细,专门为日军搜集情报。所以,当地人都把这个日伪工作队叫作特务队。

蓝大衣跑回县城,向郭疯子报告了第五抗日区政府区干队外出等情况。郭疯子兴奋地后脑勺下那两道肉褶子直跳,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松本那里报告。这松本是个矮胖子,就像一只保温桶,倒在地上分不出高低。可是,他那张脸出奇的长,是坊间说的那种老驴脸。再加上他说话声大并且有些嘶哑,因此有人称他老叫驴。他留着一个八字胡,又浓又黑,就像是从两个鼻孔中流出的两道墨,也像是刷在上嘴唇的两道黑漆。

松本听了郭疯子的汇报,兴奋地蹦起来拍他的肩膀,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抖着嘴上的八字胡笑着说:“郭桑儿,你的,功劳的,大大的。”遂决定当天夜里,兵分三路偷袭石榴院。

按照松本的部署,天黑之后东西中三路日伪军分别出发。

西路由大新乡乡长尚文安带领伪军一百余人,由北官庄出发,经斑鸠坡、过路沟、小中王庙,迂回到寨坡包围石榴院。

中路由松本直接率领日寇一百余人,经白河、白窑、崔庄到民权,由凤凰台居高临下攻打石榴院。

东路由巩县自卫团团长李青标率领自卫团二百余名伪军,经驻驾河、柏茂、杨里、王河到玉皇庙,再绕到磨岭小老君庙,夺取钟岭直逼石榴院。

郭疯子自恃侦察有功,带领他的二十多个特务骑着马主动为日军带路,上了凤凰台。见松本指挥日军向石榴院压下,就上前讨好松本,指着对面的龙脊岭说:“太君,对面高地的没人把守,我的,带人上去。”

松本看了看对面黑黝黝的龙脊岭,像一条巨龙横卧在石榴院东南侧,昂首看着凤凰台。兴奋地拍了拍郭疯子的右肩奸笑着说:“郭桑儿,你的守住龙脊岭,石榴院的八路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了了。”

“插翅难飞,插翅难飞。”郭疯子为得到松本的赞赏高兴的点头如鸡啄米。

“去吧!”松本像打发宠物狗似的冲郭疯子傲慢地摆了下手说。

“嗨!”郭疯子冲松本打了个立正,弯腰鞠躬,带着一帮特务向凤凰台对面的龙脊岭奔去。

巩县抗日第五区政府的警戒设置非常缜密,一直辐射到钟岭,全是区干队负责。因为白天区干队外出执行阻击敌人的任务,留下执勤的全是刚参加区干队未经过训练的青年。这些青年一没经验,二不是钟岭、石榴院的人,对地形不熟。村南站岗放哨的听到了龙脊岭上有滚石声,看看近处没啥异常,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狡猾的敌人逐个摸了岗哨,悄悄地进了村。

黎明时分,在自己驻地警戒的八路军独立排哨兵发现朦胧的村子中,有许多人员跑动,遂拉动枪栓,大喝一声:“干什么的?口令!”

对方也不答话,对着他就是一枪。哨兵急忙隐蔽,依托有利地形进行还击。

枪声划破了石榴院的宁静,在青龙山幽谷中回响,八路军独立排立即投入了战斗。陈泽仁、刘会贤急忙穿衣持枪跃出窑洞,凭借着院墙掩护观察情况。只见身穿八路军服装的军医王金凤和护士李玉贞提着手枪跑了过来。她们是听到枪声,跑来保护刘会贤和机要文件的。

“什么情况?”陈泽仁一把将李玉贞拉到墙角问。

“我们被包围了。”王金凤挤进墙角说。

“不要慌,你们三个听我指挥。”陈泽仁说,“我在前,小李照顾会贤,王医生断后,我们互相照应,往山上走。”

“不行。文件都在窑里。”刘会贤说着就挺着肚子往窑洞里跑。

“快去,把文件收拾好带上。”陈泽仁推了李玉贞一把。李玉贞跟着刘会贤跑进了窑洞。

这时,独立排一班的杨班长带着一个战士跑了过来。

“陈助理,我们被包围了。”杨班长说,“区干队不在,我们一个排坚守不住村子,排长让我来通知您,带好文件资料,掩护刘机要转移。”

“向哪儿转移?”陈泽仁问。

“东南。”杨班长说,“村东南有条山路直通民权,现在只有那个方向没有动静。我们排长让咱向那个方向突围,他们掩护。”

“好,想到一块了。你们俩前边探路,我在后边掩护。”陈泽仁说。

“我前他后。”杨班长推了一把随同而来的战士说,“我们排长说了,要保护好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悄悄从那山路摸出去。”杨班长见刘会贤和李玉贞从窑洞中背着包袱跑出来,急忙迎上去问:“刘机要,您怎么样?”

“没事儿。”刘会贤把枪一挥说。

“走。”陈泽仁把左手一挥。杨班长在前,一行人随后,借着朦胧的晨曦向前奔去。

石榴院里的枪声更紧了,鬼子伪军像蚂蚁一样向独立排坚守的区域拥去。杨班长带领刘会贤一行借着地形地物掩护,躲过搜索的敌人,一点点向村子东南靠近。

敌人抄了区公所,把注意力都放到了独立排那边。松本安排自卫团的伪军围住独立排,轮番骚扰,不让独立排休息,等到天亮之后,看好地形再组织进攻。八路军独立排王排长要求战士节省子弹,能坚持多长时间坚持多长时间,给一班争取时间掩护刘会贤等人突围。因此,战斗处于胶着状态。

杨班长带着刘会贤等人七拐八拐摸到了村南边预先修好的工事,找到了上民权的路。

“班长。”随着叫声两名八路军战士跳出掩体。一个战士向杨班长报告:“马车搞到了,快请刘机要上车吧。”

说话间,一名八路军战士赶着一辆马车从旁边的树木中走出来。王金凤、李玉贞扶着刘会贤走向马车,把两个包袱先放在车里。正要扶刘会贤上车,刘会贤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惊得浑身直打哆嗦。

“怎么了?”众人也被刘会贤的叫声吓了一跳,陈泽仁急忙跑过来问。

“密码本落在窑里了。”刘会贤突然想到了密码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寒气从脚心一下子蹿到了头顶,哆嗦着有点站不稳身子。密码本,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啊!本来,她是一直把密码本藏在身上的。陈泽仁来后,为了保密安全,她怕陈泽仁看到,把密码本缝在了给要出生的孩子准备的棉衣里。

“你放哪儿了?”王金凤急切地问。

“缝在给孩子准备的棉衣里了。”刘会贤颤抖着喃喃地说。

“好,我回去拿。”王金凤说着就走。

“你们快走,我去。”杨班长拦住说。

“你不知道放在哪儿。”王金凤推开杨班长说。她说的是实话,她知道给孩子准备的衣服放在什么地方。那衣服是蓝底红花连鞋裤,还是她和李玉贞帮助刘会贤做的。三个女八路你一针我一线地缝,她们缝的不仅仅是刘会贤未出生孩子的衣裳,缝的是喜悦,缝的是希望。她们将孩子的棉衣缝好以后,把它装在一个白粗布提兜儿[4]里。那提兜儿就挂在窑洞里的隔子[5]上,里面还有用她们的烂衣服做的单衣、屎尿布,有多少块儿,每块儿什么样,她都清清楚楚。

“王医生——”刘会贤轻轻地叫了一声王金凤。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事儿的。”王金凤走到刘会贤面前,双手扶着刘会贤的肩膀安慰刘会贤说。她知道密码本是绝密级,刘会贤的命根,人在密码本在,毁了也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她发现刘会贤浑身哆嗦,穿的还是平时那件宽松的灰棉袄,就把手枪、手榴弹放在马车上,解下武装带,脱下自己的军上衣,披在刘会贤身上,关切地说:“瞧,也没穿件罩衣。这棉袄四处漏风,别冻坏了肚里的宝宝。”李玉贞赶快上手帮刘会贤穿好,并将自己的军帽戴在刘会贤头上。

王金凤的体格比刘会贤大一号,军装给刘会贤当罩衣正好。她脱下军装,露出她平时穿的红底碎花小棉袄,扎上武装带,又恢复了游击队长形象。她短发齐耳,身材像个男的,从小练武,功底深厚,使得双枪,懂得医术,在独立支队中非常出名。皮定均司令员安排她到第五区政府,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刘会贤和机要文件。

“小冯,保护王医生。”杨班长命令道。

“是。”一个战士提着长枪跑到了王金凤面前。

“得了吧,我一个人去利落。”王金凤说着把手榴弹插入腰间,掂着手枪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王金凤跑到刘会贤住的院子前,远远就看见院子里火光一片,还听见有日本人在院子里叽哩呱啦地说笑。她悄悄摸到墙根,透过墙缝朝里一看,原来是十几个鬼子在院内围笼在一起烤火。这可急坏了王金凤,装孩子衣服的白提兜儿在窑内,要进窑里取必须从火堆前经过。她使得双枪,跳进院子突然射击,灭这十几个鬼子不成问题。问题是王金凤只有一把手枪,部队发展快,武器短缺,只能给她配发一把。都是在战斗中,她缴获了敌人的枪才用双枪射击痛快一阵子。

王金凤迂回到院墙缺口,准备先向火堆中投一颗手榴弹,然后趁乱冲进窑里,拿了孩子的衣服再用盒子枪打出来。因为她只有一颗手榴弹,只能用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现在只能这么办,否则,连窑洞都进不去。

王金凤正准备取手榴弹,突然发现一个鬼子从窑中走出来,惊得她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那鬼子手中拎的正是装着孩子衣服的白提兜儿,嘴里叽哩咕噜地叫着。那鬼子身后的汉奸点头哈腰地说:“他母亲的,跑了。婴儿的衣服,不要。烧掉,嘿嘿,烧掉。”

那鬼子拎着白提兜儿的手提带儿晃了晃,嗖得一下扔入火中。说是迟那是快,王金凤动如脱兔,冲进火堆抓起白提兜儿就跑,她踏起的柴火带着火苗火星飞溅到鬼子身上,就像从天上降下一颗闷雷在火堆中开了花,吓得鬼子一齐吼叫着向四周躲避。等他们回过神来,王金凤已经拎着白提兜儿跳到了墙外。

“花姑娘的干活!”一个日本兵借着火光看到王金凤穿的红底碎花小棉袄,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着的干柴做火把,喊着朝王金凤跑的方向追去。

“花姑娘的站住!”几个鬼子也提着枪追了过来。一个鬼子还冲着王金凤的背影开了一枪。

远远跟着王金凤做接应的八路军冯姓战士看到敌人开枪,他让过王金凤,对着举火把的鬼子就是一枪,那鬼子应声倒地。

“八路!”鬼子们叫着,不是靠墙隐蔽,就是趴下射击。附近的日军听到叫声和枪声都向这边涌来,冯姓八路躲在暗中一枪一个,打得敌人不敢前行只是胡乱放枪。一时间,刘会贤的住处枪声大作。

“同志们,刘机要和医护人员有危险,集中火力,撕开口子冲过去支援。”王排长听到刘会贤住处的枪声,以为他们遇到了麻烦,大声地喊着,甩出一颗手榴弹,举着手枪就冲了上去:“冲啊!”

“冲啊!”独立排的战士喊着冲向敌阵,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自卫团伪军的包围,边退边打,向刘会贤住的院子狂奔。

当他们跑近刘会贤的住处,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院子及其周围全是日军,背对着他们向外打枪。

“注意。”王排长摆一下手说,“刘机要他们已经冲出去了。”排长一边说一边给战士们做手势,待战士们都就位后,大喊一声:“打!”瞄准日军的一个军官就是一枪。

独立排的战士冲着日军的背后一阵猛打,然后跟着排长从侧面冲了过去。那股日军发现背后枪声密集,遂调转枪口迎击,正好和追击独立排的伪军接上了火,双方打了起来。

独立排从侧翼敌人的薄弱处一下子冲出了村子,八路军两股力量合到了一处。

“妈的,老子还以为今天冲不出来了!”王排长跳进工事,趴在石头上一边向村子里看一边喘着气叹息。

“报告排长,刘机要他们都已经安全出来了,我班无一伤亡。”杨班长向王排长报告。

“好,好,很好。”王排长指着石榴院内敌人狗咬狗的战斗喘着气说,“让他们打吧,快撤。顺着上民权的路,到后寺河,过慈云寺,到涉村、新中,那都是咱们的根据地。”

“快,快扶刘机要上车。”杨班长指挥一班的战士说。

李玉贞正要扶刘会贤上车。旁边龙脊岭上就闪出数十道流星般的亮光,在听到密集枪声的同时,子弹像雨点一样打了过来,有的撞在石头上擦出一道道火花。李玉贞急忙扶刘会贤躲在马车后边。

“隐蔽!”王排长大叫一声跳进了工事。八路军战士分别隐蔽于工事、石庵儿,把枪口对向龙脊岭。

在龙脊岭上向八路军射击的正是郭疯子和他所带的二十多个特务。其实,郭疯子向松本请示来守这龙脊岭,根本就没有想打仗。他寻思着,石榴院的区干队没在,剩下几个八路要么被抓住,要么隐藏在老百姓中,根本没有能力突破松本布置的铁壁合围。他之所以要求把守龙脊岭,主要是讨好松本。一来表示他思维缜密,能弥补松本部署的纰漏。二来表示他对皇军的忠诚,对八路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所以,他带着二十多个特务刚走到山顶部老百姓废弃的羊圈,就命令特务们下马,找个好地方烤火。

特务队有个叫栓子的人,长着一个娃娃脸,圆鼓溜球,肌肉很厚,体形也像他的脸一样,圆圆胖胖,敦敦实实。栓子看到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木棒上压着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为了得到这根木头,栓子竟然掀翻了压在木头上面的石头。那石头顺着山坡滚下,与山体、杂草、灌木摩擦碰撞,发出一阵轰鸣。吓得特务们都出了一身冷汗,郭疯子的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因为日军是从凤凰台下去,在半山腰与龙脊岭合拢的平坦处展开,沿龙脊岭下的斜坡偷袭石榴院。栓子滚下的石头正对着两山的结合部,他们怕那石头飞奔而下砸中了日军。

那石头借着惯性在山坡上嘶叫着奔跑,特务们看不到石头奔跑的路径,只有寻着声音感觉那飞石滚落的位置。石头滚跑的声音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急,突然那声音没有了,特务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随后听到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他们判断,那飞石跌进了一个石坑。听听山腰的日军没有反应,众特务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郭疯子压低嗓门冲特务们骂:“谁啊?找死呀你!”

特务们都不作声,山头上死一般寂静,只有西北风在耳边嘶叫。

“俺找柴火。”栓子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喃喃地说。栓子为人厚道,干活从不惜力,吃亏从不计较,在特务队里人缘很好。所以,有人看到是栓子滚落的石头也装作不知道。

郭疯子看了栓子一眼,冷冷地说:“那么粗你能点着?”

“旺火着湿柴,这么粗禁烧。”小队长郭进宝走过来,摸了下栓子手中的木棒说。郭进宝是郭疯子的侄子,也有人说是郭疯子和他嫂子生的孩子,长得跟郭疯子一模一样,只是年轻,身上没有赘肉,留了个分头,右腮帮子上长着一颗蚕豆大的黑痣,看上去就像是趴着一只土鳖。可能是横行霸道惯了,说话爱挺胸脯,站着爱架胳膊,走路爱晃膀子,跟一只巨大的螃蟹差不多。

郭疯子知道郭进宝和栓子的关系不错,说这话是怕他惩治栓子。其实,栓子在较劲弄那根木棒时,郭疯子看见了,只是没有想到栓子会把那么一块大石头弄下山去。既然没出事,他也不再追究。就今天合围八路,松本已经说了他们工作队是头功。刚才向松本建议来守龙脊岭,又得到了松本的称赞。自从跟了日本人,做事一顺百顺,何必跟自己的属下过不去。你要坐轿,就得有抬轿的。想到这儿,他冲郭进宝一挥手说:“没事儿了。八路被包饺子了,跑不出来!快找个地儿拢火吧。”

栓子讨好似地指着羊圈上方的一个大石崖喊:“队长,那里,俺去点火,您坐窑里。”

“小声点儿!”郭疯子冲栓子摆了下手,压低声音吼了一嗓子。他又看了看那石崖,崖中央有个小窑洞,是牧羊人住的地方,他和几个亲信坐在窑洞里,门口拢堆大火,十多个喽啰围着肯定暖和。要是在平时那可是个绝好的位置,可是今天他冲栓子发了火:“你他妈猪脑子!在那儿拢火,找死呀!”

郭进宝架起胳膊,看了看那石崖,挺起胸脯不解地问:“那儿咋了?多美的地儿。”

“美您[6]娘那脚!那石崖正对着石榴院,你拢火,不是给八路报信吗?”郭疯子说。

“您不是说八路被包饺子了,跑不出来。”郭进宝塌拉下胸脯嘟囔道。

“你以为八路都像你一样笨呀!”郭疯子不屑地骂郭进宝一句,接着说:“人家说什么?八路是鱼,老百姓是水。鱼钻到水里头,你能抓住?”

“那俺就把水给他掏干了!”郭进宝又架起胳膊挺起胸脯恶狠狠地说。

“你他娘能耐!”郭疯子又骂了郭进宝一句,接着说:“再说了,咱在那里拢火,让皇军看到了也不行。皇军在挨冻,咱们烤火,他娘的能高兴?他娘的不高兴,就能要你的小命。走,到山那边去。马可以留在这儿,人绝不能在这里烤火。”郭疯子一边说一边向山南侧走,走到郭进宝身边抬腿就是一脚:“学着点儿。”

郭疯子带着众特务在山南侧的一个大石坑里拢起一堆大火,郭疯子坐在石庵下,众亲信或蹲或站其左右,其余的小特务都依石坑围成一个不太圆的圈。二十几个人,捡的柴火多,火烧得很旺,热气传到石坑周围又卷回来,石坑里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栓子弄的那根碗口粗的木棒也点燃了,腾起黄橙色的火焰。栓子高兴,把那根木棒举起来,火苗在人们头顶上呼呼直叫,还“啪啪”响了两声崩落一些火花,火花落在众人身上引起一阵乱叫。

突然,栓子把那木棒一斜,那火苗就冲着人群砸了下来,吓得靠近火苗的人又叫着躲闪。

“找死呀你!”郭疯子牛眼一瞪,气恼地冲栓子骂道。

“枪声。”栓子把木棒放入火中怔怔地说。

“啥枪声?是你手里柴火的炸响声。”蹲在郭疯子身边的王友池接过栓子的话说。王友池是郭疯子的军师,小脑袋,细长脸,眼睛、鼻子、嘴小得根本就没有长开,下巴呈四角形坠在嘴下像是支撑脑袋的一个小底坐儿悬在半空中似的。他那双跟老鼠一样的眼睛,与人献媚说笑时,眯起来就像小刀划出的一条缝儿;冲人发威怒骂时,瞪起来就像手电筒的小灯炮,贼亮贼亮,带着凶光。他不仅脑袋小,个子也小,说话的声调也细小,就像公鸡让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嘶叫。他整天跟在郭疯子身边,一大一小,反差很大。也许郭疯子整天带着他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大,王友池伴随郭疯子前后就是成语“狐假虎威”的最好诠释。此时,郭疯子刚骂栓子一声,他就跟着给郭疯子为什么骂栓子找出了缘由和佐证,并瞪着他那双老鼠眼睛骂了栓子一声:“神经病!”。

“瞧你那鸡娃儿[7]胆儿。”郭疯子不屑地又骂栓子一句,放松了脸上的横肉。

“是枪声。”栓子仍是怔怔的,支着他那圆鼓溜球的脑袋一边听一边说。随着栓子的话音,真的又响起了枪声,而且越来越紧。特务们都听到了,那枪声来自石榴院。他们谁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听。

“肯定要反抗!鸡子死了还三扑棱呢,何况是八路?!”郭疯子说着从火里拉出一根指头粗的细棍,晃着棍头上的火苗得意洋洋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向皇军要求来守龙脊岭了吗?”他不等别人回答,紧接着说:“就是不想让你们丢了小命。要过年了,谁家愿办丧事?”

“队长英明,队长英明。”蓝大衣等人急忙跟着奉承。

“我英明?知道为什么要把马搁在羊圈那边吗?”郭疯子又晃着棍头上的火苗怪笑着冲众人卖了个关子。

“不知道?”众特务摇头说。

郭疯子用火苗冲着栓子点了点说:“栓子,你去龙脊背上看看石榴院,有情况赶快回来叫我。”

“是。”栓子跳上石坑,走上来时的路。

“这边,走这边。”郭疯子站起来挥着那带火苗的棍子冲栓子喊,“回来也走这边!”他重重地挥了下棍子,棍子头上的火苗熄灭了。他看着栓子调转了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熄了火的棍子,晃着头儿上冒着烟儿的棍子冲众特务们说:“把马搁在那儿,就说明我们在龙脊岭坚守了,一步都没有离开。”

郭疯子说完把手中的棍子向火中一丢,得意地看着众特务。见特务们个个一头雾水,王友池也歪着脑袋眯着小眼不解地看着他,照着王友池的头上就是一巴掌:“还给我当军师哩!学着点儿,白读那么多书了。马往那儿一放,我们在这儿,两边都可以出入,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王友池恍然大悟似的眯起小眼睛笑着说:“队长英明,队长英明!”

“学着点儿!”郭疯子又给王友池头上一巴掌。郭疯子打人,有时是生气,有时是奖励,有时是表示高兴和友好。因此,有的特务以被郭疯子打一巴掌踢一脚感到荣耀。郭疯子打完王友池,又捡起刚才那根棍子,一边拨弄火堆一边哼唱:“玉皇大帝是俺儿,妖魔鬼怪都靠边儿。”

再说栓子,绕到山前,一眼就看见了石榴院里的交战。子弹在黎明中像颗颗流星,使栓子有了正确的判断——八路军驻地遭到了合围。外面的子弹像急雨般地打进去,一会儿从东,一会儿从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好像是从不同的方向进攻,哪个方向都选定了突破点。这就是松本部署的骚扰,消耗八路军的子弹,等待天亮摸清情况后决战。向外面打的子弹很稀,零星的,是八路军独立排王排长的部署,尽可能长时间地坚守,节省子弹,瞄准再打,有效地杀伤敌人,掩护一班带领刘会贤等人突围。

栓子急忙跑上龙脊背,那里离石榴院近,能看到村子里的动静。他跑到龙脊的最下端,看见村子里有十几处大火,有的是日伪军烤火取暖拢起的火堆,有的是被点着了的房子。栓子突然看到一群黑影在隐蔽行动,那娴熟的战术动作让栓子看得心跳,或蹲或站,或跑或跳,贴墙走,顺沟行,在朦胧中一个接一个,位置依次交换,幻化出一条美丽的曲线。这条曲线,在日伪军的夹缝中快速移动,不断地向村边延伸。眼看着就要撞上排着队搜查的日伪军了,领头儿的突然停下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那用真人绘成的曲线,一曲一折,曲里拐弯,最终延伸到栓子的脚下——石榴院村东南的树林边。

栓子急忙隐蔽,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向下看。他清楚地看到是八路军,还有三个女人,两个八路还从树林中赶出一辆马车。

这股八路跳出了松本部署的包围圈,如果郭疯子不带人拦截,他们就能顺利地进入青龙山。栓子佩服这股八路的神通,也暗叹郭疯子的精明。郭疯子向松本建议把守龙脊岭,点到了八路军的死穴上。

栓子慢慢地躬起身,一点一点地向回挪动,只怕弄出一点响声被山下的八路发现。他退到了自己认为安全的位置,站起身,望了一眼石榴院,沿着原路向回走去。

栓子走到山顶部转向后山的路口时,又回过身注视了石榴院好久。那里的战斗依旧,如流星似的子弹依旧是外密里疏地穿梭着。他使劲甩了下头,看到一棵小树,就奔上去发狠似地折树枝。

栓子抱着一大捆柴火回到特务们烤火的地方,那堆火已经小了许多,只有栓子弄的那根大木棒燃烧着熊熊烈焰。栓子在外边冻了半天,跳进大石坑,立马感到暖气扑面。

“栓子回来了。”

“还拾镇些[8]柴火。”

特务们有的问好,有的接过柴火往火堆里撂。郭疯子抬眼看了一下栓子,不屑一顾地说:“看你这样儿就没情况。行了,快烤烤火,暖和暖和。”

栓子也不答话,吸溜着鼻子,哆嗦着烤火。

“石榴院的枪声为啥一直不断呢?”王友池一边拿着一根柴火棍拨弄火堆一边问。不知道他是问栓子,还是问众人,也好像是自言自语。

“八路厉害,还没有抓完呗。”郭疯子一脸的不屑。

“八路是厉害。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准跟你死磕,说不定他一个人能干你一个连。”栓子像是暖和过来了,接着说:“看,看皇军的意思,是想把八路围住,消耗他们的弹药,到天亮之后再说。”

“是这个意思,这回你算看明白了。”郭疯子照着王友池的头又是一巴掌,拉着长腔说:“我的军师,学着点儿。”

突然,石榴院中又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这枪声和先前不太一样,非常激烈,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

“八路的援军到了?”王友池眯着小眼若有所思地说。

“不会。八路在小关打大仗,本来人手就不够,怎么能抽出人来支援石榴院呢?”郭疯子说,“况且,来增援也没这么快。就是有这么快,那枪声应该在寨坡或钟岭,不应该在石榴院,那俩地儿松本都埋伏了重兵。”

“八路要突围了!”郭进宝对郭疯子说。

“有可能,走,去看看。”郭疯子说着就起身。

“看啥哩?皇军部署的铁壁合围,一个也跑不了。咱们还是在这儿烤火吧。”郭进宝说。

“就是,把我拾这捆柴火烧完再去。”栓子也附和着说。

“柴火烧完了,你的小命儿也该玩完了!”郭疯子说,“天亮了,松本拿望远镜一看,发现咱不在龙脊背上,不收拾咱还算邪呢!”

“说不定皇军还要追查那滚下山的大石头。”王友池眨巴着小眼跟着恫吓栓子。

“栓子也是为了弄柴火。”郭进宝接着说,“栓子就是老实,僵个儿[9]出去看情况还拾恁些[10]柴火,换了您谁也不会自这儿[11]干。日本人要问,咱都不能承认。”

“够义气,像老子的儿子!”郭疯子照着郭进宝的头上打了一巴掌说。他经常管郭进宝叫“儿子”,不知是处于叔叔对侄子的喜爱,还是郭进宝真是他和嫂子生的孩子。总之,他叫郭进宝儿子,郭进宝认账,别人也不去计较。郭疯子接着说:“山上滚石头是常有的事儿,风吹雨打久了自己就脱落了。日本人要追查,谁都不许承认!只要没砸着他哩[12]人,老子给你们顶着。”

“肯定没砸着,要砸着他们的人,当时就炸窝儿了。”郭进宝挺胸凸肚地说。

“那没准儿?皇军要偷袭石榴院,说不定忍了过去。”王友池接过郭进宝的话说,他时时都要表现出比别人思考的更深更细。

“废他娘的什么话!不管砸着没砸着,都不能承认!还有,谁也不能说咱们今天烤火!”郭疯子把他那牛蛋眼一瞪说,“这两件事儿,谁要说出去,老子剥了他的皮!”

“是,是,是。”特务们个个点头应和,不敢看郭疯子眼睛中发出的绿光。

“老子护犊子,你们也得护老子。只要有老子在,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还有女人玩儿!”绰号叫瘦猴的小特务奉承说。

“就你这身板儿?”郭疯子抬脚就踢,瘦猴还真像猴子一样跳开了。众人顺势让出一条道,郭疯子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石坑。

有人还在拿瘦猴开涮:“你这么瘦小,别掉进去了。”

“那得多大呀!哈……”

郭疯子一边走一边哼:“玉皇大帝是俺儿,妖魔鬼怪都靠边儿。”

他们来到龙脊背上,只见石榴院内双方战斗胶着,火力都非常强烈。

“石榴院里住这么多八路,你咋侦察的?”郭疯子转过身虎着脸问蓝大衣。

蓝大衣一头雾水,喃喃地说:“不,不可能啊!”

“快,到前边看看。”众特务一直跑到龙脊背的最下端,站在栓子先前站的位置往石榴院村里看。

天色已经放亮,村里的人跑动可以基本明辨。王友池不愧是军师,看一会儿就看出了门道,指着村里的交战场面说:“是,是皇军和自卫团打起来了!”

众人经王友池指点,也都看出了门道儿,全都纳闷——皇军怎么和自卫团打起来了?这不应该呀!

“妈的,这李青标疯了,咋打起皇军来了!”郭疯子跺着脚骂道。

“误会,一准儿是误会了!”王友池眨巴着小眼说,“说啥自卫团也不敢打皇军啊!”

“他们自这儿[13]打,八路是不是跑了?”郭进宝说。

“栓子,你来看的是这样儿吗?”郭疯子瞪视着栓子问。

栓子听到郭进宝说八路跑了,就想起了那股八路跑出石榴院的情景,刚想向山梁下看,听到郭疯子问话,急忙回答:“不,不是。我看到的是皇军和自卫团围着八路打,那枪声也没有这么激烈呀!”

“就是,栓子回去烤火时枪声才激烈的。”郭进宝接着说,“肯定是八路搞得鬼,八路太他妈狡猾了。”

“赶快去给他们说别打了,再打,八路就会趁混乱跑了。”郭疯子一边说一边抬腿照身边瘦猴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去,快去呀!”

瘦猴先是一楞,接着冲郭疯子打了个敬礼,大声说:“是。”转身就向山梁下跑。

栓子趁他们说话的工夫,向前凑了凑,偷偷地向山梁下看。这一看,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拾柴火拖时间,回去也没向郭疯子报告有股八路跑出了石榴院,是想放了那些八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那些八路竟然还没有走。这时,瘦猴向山梁下跑了几步也发现了下边的八路,折回来,拉着郭疯子指着山梁下结结巴巴地说:“队——长,八,八路。”

“想跑!”郭疯子看到山梁下的情境,李玉贞正要扶刘会贤上马车,一边掏手枪一边喊:“弟兄们,这回咱又立功了!打,给我狠狠地打!”

二十多个特务一齐开火,子弹像雨点似的飞下山梁。只是,他们用的都是短枪,射程近,打到八路军那里已经成强弩之末了。

借着晨光,八路军独立排王排长发现龙脊岭上只有二十几人,而且枪法不准,判断其战斗力不强,立即指挥独立排向特务们发起了进攻。他想夺路撤离,因为特务占领的龙脊背虽然离八路军阵地较远,但是离上民权的道路很近,正卡在那条路的拐弯处,敌人居高临下射击,很难冲过去。

石榴院里的日伪军听到村东南的枪声,才发现他们自己在打自己,双方停止了射击。自卫团团长李青标挨了松本一记耳光,恼羞成怒地指挥着自卫团的伪军向村东南扑来。松本在望远镜中看到郭疯子在山梁上阻击八路军突围,也指挥着日军向村东南进攻。

八路军战士们腹背受敌,纷纷倒在血泊之中。陈泽仁跑到王排长身边对王排长说:“王排长,这么打不行啊,让女同志先撤吧!”

“怎么撤?只有打掉山上那群王八蛋!”王排长把牙一咬,对陈泽仁说:“陈助理,只要我们和上边的敌人粘在一起,你就带着三个女同志赶着车子往上冲,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一停下,就全完了。”

“我不会赶车。”陈泽仁说,“我带几个人掩护,你带几个人护着女同志们撤!”

“杨班长会。”王排长冲陈泽仁说完,冲战士们喊:“一班阻击村里的敌人,其余的给我往上冲!冲啊!”

“冲啊!”战士们跟着王排长向龙脊岭上的特务冲去。

刘会贤、王金凤和李玉贞躲在马车后边向敌人射击。刘会贤半躺在地上,斜着身子瞄向敌人开枪。

“小李,帮我把文件拿来烧了。”刘会贤停止射击,对李玉贞说。

李玉贞也停止了射击,深情地看了刘会贤一眼,知道这是最坏的打算。又看了看周围激烈的战斗场面,举起手枪瞄准一个冲在前面的鬼子扣动了板机。她看着那个鬼子倒下,然后把手枪放在地上,咬着嘴唇,帮刘会贤焚烧文件。

“密码本?”李玉贞见刘会贤从怀中掏出了密码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双忽闪着会说话的大眼睛也呆滞了。这可是刘会贤的命根子啊,王金凤刚刚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堆中抢回来,现在又要付之一炬了。

刘会贤瞥了李玉贞一眼,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忧郁的鹅蛋脸上凸显着坚定,将密码本抖开伸向火中。突然,从空中伸出一只手在火苗上把密码本掠去。刘会贤惊得一下子躺在地上,顺手操起李玉贞放在火堆旁的手枪,冲着那黑影扣动了扳机。

“啪”的一声,那黑影一闪就倒在了地上。刘会贤侧欠起身,准备补枪,只听那黑影叫道:“干什么你?想打死我呀!”

“王医生!”李玉贞叫了一声,扑向那黑影,急切地问:“伤着了吗?”

“没有。”王金凤愤愤地说,“要不是躲得快,命就没了。”

“拿来。”刘会贤的枪口依然对着王金凤冷冷地说。

“这是我舍命拿回来的,你说烧就烧了?!”王金凤“噌”地一下坐起来冲刘会贤嚷道。

“必须烧!”刘会贤掷地有声地说,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神情更加坚毅,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我拿着,保证不丢,行吗?”王金凤的声音既是请求也是赌气。她一边说一边把密码本往自己怀里塞。

“不行!”刘会贤放下的枪又举了起来,对着王金凤斩钉截铁地说:“拿来!”

“刘机要!”李玉贞惊异地看着刘会贤,怯怯地叫道。

“它没用了,我已经背下来了。”刘会贤的口气有所缓和,但是黑洞洞的枪口还是对着王金凤。

“给你,烧吧。”王金凤把密码本扔向刘会贤,“噌”地一下跃起,对着龙脊岭上的特务“啪啪”地射击。她哭了,她知道刘会贤那句“我已经背下来了”的潜台词,那就是“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密码本绝不能落在鬼子和汉奸手里!”

龙脊岭上的特务看到马车前有人向他们射击,也“啪啪啪”地将子弹射向王金凤。

“危险!”李玉贞见王金凤丝毫不避子弹,大叫一声,把她拉到了马车后边。王金凤看着刘会贤将密码本引燃,泪流满面。

郭疯子站在龙脊岭上的大石头后边,看着八路军一会儿奔跑一会儿匍匐地强攻,“啪啪啪”地把手枪扣个不停。他一边打一边喊:“弟兄们,给我狠狠地打!就这几儿[14]八路,还想攻山头,灭了他们!”

特务们噼里叭啦地一阵乱打,子弹打得八路军战士身边的山坡冒烟。好在这帮特务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打得不准,要不然,八路军战士可就惨了。郭疯子见八路丝毫不怕他们的子弹,急红了眼,一抬头,正好瞧见松本双手拄着战刀叉着腿站在下边往他这边看,就想在松本面前表现表现,把枪一挥喊:“弟兄们,松本太君在山下看着咱呢!冲下去,两个人打一个,绰绰有余。弟兄们,冲啊!”

郭疯子为了在日本人面前表现,这时候又疯了起来,带头冲下了龙脊背。郭疯子带头冲锋,特务们谁敢不动,“呼啦啦”特务们都跟着冲了下去。

八路军王排长一看,正中下怀。他带领战士冲上去也是为了达到与敌人肉搏的目的,敌人反而自己冲下来了。这样一来,上民权的路敌人就无法顾及,刘会贤他们就可以顺利地突围出去。

“陈助理,快走!一班长,掩护他们撤离!”王排长冲下面的阵地喊。

“杨班长,快带他们撤离,我掩护!”陈泽仁对杨班长喊。

“你带她们走,我们的任务是掩护!”杨班长冲陈泽仁说。

“我是干部,命令你撤离!”陈泽仁冲杨班长喊。

山上,王排长带领战士们已经与特务们扭打在一起;山下,陈泽仁等人阻击着从村中涌出的日伪军。王金凤见陈泽仁与杨班长争执不下,跳到马车前,将刘会贤架上马车,冲李玉贞喊:“看好刘姐!”照着马屁股就是一巴掌。

李玉贞还没有上去车,马就跑了起来。她趴在车尾挣扎着往上爬,车把左右不停地打着马的两侧,弄得马是向左还是向右不知所措,在路上画起龙来。杨班长见状,飞快地跑上前去拉住马缰,才保持平衡没让车翻。李玉贞顺势爬到车内坐稳,冲杨班长喊:“快走,保护刘机要要紧!”

杨班长看了看陈泽仁,大喊一声:“小王、小冯跟我走,陈助理,保重!”

陈泽仁循声望去,见杨班长拉着马在前面跑,两个战士跟在马车后面奔,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把帽子一摔,举着手枪,直起身子向敌人连连射击。

“你不要命了!”王金凤跳过去把陈泽仁拉进了战壕。

“你怎么没走!”陈泽仁冲王金凤喊。

“我腿脚快,帮你抵挡一阵儿,能追上他们!”王金凤一边朝敌人打枪一边说。

“拿着。”陈泽仁把自己的手枪扔给王金凤,顺手操起牺牲战士的步枪,一边向敌人射击一边冲王金凤喊:“快走!刘会贤就拜托你了!”

王金凤跳起抓住陈泽仁扔来的手枪,双枪齐发,枪枪命中,打得对面的敌人倒下一片。站在远处观战的松本,看到穿花棉袄的王金凤在战壕中身如游龙,动作矫健,双手持枪,弹无虚发,遂举起战刀指向王金凤扯着他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双枪花姑娘的,射击!”端着枪向前进攻的鬼子兵听到松喊叫,“哗啦啦”一齐趴在地上,对着王金凤胡乱开枪。

王金凤见状,冲着趴得慢的伪军连开数枪,一跃跳出战壕,顺着大路往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陈泽仁,你就放心吧!”

山坡上,郭疯子的人海战术占了上风,两三个特务围打一个八路。这帮特务,全都会点工夫,虽然枪打得不准,可是拳打脚踢枪砸撕打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独立排的官兵们虽然报着必死的信念奋力拼杀,可是一拳难抵四手,一个个体力耗尽英勇就义。沸腾的山坡渐渐恢复平静,只剩下一个八路军战士在挣扎,他好像没有了一点力气,躺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向空中挥打。

郭疯子哈着腰喘着气,看着四五个特务围着那个八路踢打,禁不住感叹:“他妈的,这八路是什么造的,这么禁打。”

“队——长,跑,跑,跑了。”瘦猴在肉搏战中一直躲躲闪闪,这时急急忙忙地跑到郭疯子面前,指着刘会贤所乘坐的马车,结结巴巴地说。

郭疯子顺着瘦猴的手指方向看,只见杨班长赶着马车已经跑到了凤凰台下的路口,把大腿一拍骂道:“他妈的,想跑。”遂冲特务们喊,“弟兄们,快去上马,下边的八路跑了,给我追。”喊完,躬腰撅腚连跑带爬地向龙脊岭上奔去。众特务见状,呼啦啦地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围打那个八路的几个特务也一下子散了,生怕跑慢了挨郭疯子的打骂。郭进宝举枪要射杀那奄奄一息的八路军战士,被栓子一把推开说:“活不了了。你积点儿阴德吧,快走!”

栓子拉着郭进宝向山上跑,那八路军战士侧眼看看他们,挣扎着向一条长枪爬去。

一寸一厘,那八路军战士挪动着身体,终于把枪抓在了手里,可是特务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拉开枪栓,上上子弹,又一点一点地向山坡下响枪的方向爬。

那响枪的地方,八路军也只剩下了陈泽仁一个人。他打光了子弹,抱着枪靠在战壕里,上上刺刀,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八路没子弹了,抓活的!”李青标凑到松本跟前进言。松本把日本战刀一挥,呜啦啦叫了一阵,鬼子们都上上刺刀,退出子弹,躬腰端枪向陈泽仁一点一点地紧逼。陈泽仁等他们走近,大吼一声,跳起来刺倒一个鬼子。其余的鬼子,一下子后退了七八米。陈泽仁跃上战壕,挺枪怒视,吓得鬼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原地不敢前趋。

“八嘎!”一个鬼子小队长大叫一声,双手握着战刀一步一步走向陈泽仁。心想,一个白面书生能有多大能耐,他一个人就行了。他喝退鬼子兵,要和陈泽仁单挑。

陈泽仁怒目圆睁,弓步挺枪,准备应战。突然,山坡上传来一声枪响,那鬼子小队长一怔,摇晃两下倒在地上。抱定一死的陈泽仁乘鬼子们愣神儿的工夫,大叫一声冲上去,左挑又刺,一连捅倒好几个鬼子。不知是鬼子听从了松本要“抓活的”的命令,还是被陈泽仁的英勇气概所吓倒,陈泽仁的刺刀捅向哪里,哪里的鬼子就噢噢叫着四散。那阵势就像一群饿狼围着一只老虎,老虎跳饿狼跑,老虎停群狼涌。趁着老虎腾跃扑杀无力四顾的时候,一些狡猾的饿狼就绕到背后撕咬老虎一口。陈泽仁左突右刺,虽然杀死杀伤不少鬼子,自己也被刺得遍体鳞伤,精疲力竭。他端着枪,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山坡上的战斗也平息了。是栓子拦住没让郭进宝打死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八路军战士,他掂着枪爬下山坡增援陈泽仁。他爬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到鬼子小队长举着战刀凶神恶煞般奔向陈泽仁,一枪结果了那个鬼子小队长的性命。日伪军看到山坡上有人向他们开枪,一齐向那位八路军战士射击。那位八路军战士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自己的头颅也被敌人乱枪打烂。


[1]喜欢。

[2]念lǎo sīr,师傅。

[3]干什么呢。

[4]小提袋。

[5]窑洞里打的隔段,多用土坯和砖石垒筑。

[6]你。当地人骂人用“您”,不用“你”。

[7]刚孵出的小鸡。

[8]这么多。

[9]刚才。

[10]那么多。

[11]这么。

[12]的。

[13]就这么。

[14]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