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放弃

从昨夜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裂开。为了不让商容发觉,才装作睡着。喝醉酒的人,有时候却比清醒的时候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唐悦知道自己不过是借着喝醉酒的借口,成全曾经有过的一个妄想而已。

苏梦枕说过,她在半年之内都决不可以碰酒。当时她还想,自己从来不喝酒的,这种戒酒令对她而言毫无用处。可是当小怜带着酒来,唐悦却改变了主意。只因她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对娘来说是个耻辱,对大哥来说是个累赘,而对商大哥……他一定觉得很困扰吧。他心地那么好,才不忍心拒绝她,甚至还不曾将冷淡表现出来,一如既往温柔地对待她。可是眼中那份尴尬,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

原来她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让别人烦恼的根源。她不是故意找死,只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然而她察觉伤口在流血的时候,却还是害怕,所以才拼命抓住商容的衣服。她喜欢的那个人,实在是个好人,所以她不希望自己再给他带来困扰。

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觉得自己心口的疼痛在加剧,每吸一口气,伤口都在疼。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死在床上,死在封闭的屋子里,更害怕死了以后要被别人指指点点,这样,又会给唐家带来很多的流言飞语。希望他们会以为她是不告而别,而不是认为她死了。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麻烦,唐悦笑了笑,勉强自己往前走。

树林里很安静,连风声都很温柔,跟外面简直是两个天地,试剑大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唐悦知道,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了伤,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摩拳擦掌,准备扬名立万,或者报仇雪恨。她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可是回头看看,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可她已累得走不动了,所以她坐下来,靠着一棵种在小道边的树。

风吹过耳侧,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唐悦闭上眼睛,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从前。那些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从前。从记事开始,她就知道娘不喜欢她。爹虽然真心爱护,但他毕竟是个粗心的男人,无法面面俱到。别人家日子再穷,女儿总是有娘打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她却总是像从泥巴汤里滚出来的一般,身上又脏又臭。

然后爹死了,她跟着娘来到唐家。最初总是被唐家堡里的大孩子揍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咬牙忍耐,因为她总觉得一切都会变好的,终有一天她不会挨打,会过好日子。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她才能够活着。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免要欺骗别人,但唐悦却正好相反,她永远在欺骗自己。但直到如今,她也没有真正恨过温雅如。唐漠骂她蠢,骂她傻,只是,爹曾经对她说过,就算娘有千万条不好,毕竟生下了她。只这一条,便是恩情。

至少她来到这个世上,也曾体会过人间的温情,有过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有过觉得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是一个木偶,被娘的一举一动所左右着。继父和大哥虽然待她好,却从未问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商大哥,正是因为他是世上第二个问过她的喜怒哀乐的人。

第一个,是她那个死去的爹爹。

高兴还是难过,喜欢还是讨厌,坚持还是害怕,哪怕是问一句,也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大哥只会说:“不许你哭。”

而商大哥却会说:“你为什么哭?”

仅仅是这样而已,唐悦掩起面孔,不愿让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深处。她不是不想活下去,而是怕自己如苏梦枕所说,会变得很可怕。那一天的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在试剑大会上,她没有想过要慕容梅见死,因为当时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真正的后果。可是后来,当慕容梅见骂她是杂种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愤怒。十几年来一直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愤怒,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以至于后来,她已失去理智。眼前只有漫天的血红色,脑海中充溢着不可阻挡的杀意。

这些年来,她自己看不见、触及不到却也无法化解的痛苦在一点点地积累、膨胀,总有一天会变成刻骨的仇恨,一齐爆发出来。她的心底,何尝不是对那些曾经欺凌过她的人充满了愤恨。首当其冲的,便是把她当牲畜一般对待的唐刚。发现他死在落日长坡,她的心底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而那些对她投来蔑视目光的人,她如果真的大度从容,为什么却清晰地将那些人的每一个眼神都牢牢刻在心底。

也许像苏梦枕说的,有一天,她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唐悦不想那样,不想走到那一步。如果真有那一天,曾经给过她爱的人,一定会痛心失望。与其如此,还不若先在不能自控之前……

举棋不定之时,忽听得有人走近,她猛地抬起头来。前面不远处,一行四个人,正施施然走过来。唐悦握紧倾城,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另外三个年轻男子本在交谈,看见唐悦坐在这里,均住了口,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

这四个人里,唐悦只认得打头那一个,正是沈初空。他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可那一双铁拳的厉害,唐悦却是亲眼目睹。而另三个人,她虽不认识,但跟沈初空在一起的,必然也是魔教中人。四人瞧见唐悦,竟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唐悦没有动作,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坐在地上。她还是一袭耀目的红衣,脸色却极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只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气息微弱,命不久矣。

这里的四人,正是魔教的睦月堂堂主沈初空,卯月堂堂主孟竹醉,文月堂堂主秦时雨,长月堂堂主柳三月。唐悦没有见到慕容梅见,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没人会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还要面对别人仇恨的目光。只是这四个人,远比失去一条手臂的慕容梅见更难对付。

最先说话的人,反而是一向在十二堂主中最沉默的柳三月,他望着唐悦道:“你快死了。”唐悦知道这不是在问她会不会死,而是已经断定,她必死无疑。

沈初空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这么问,至少已经说明两点,他们都知道唐悦是什么人,同时也确认过,这附近并没有别人。

唐悦当然不会回答,回答他的是笑嘻嘻的秦时雨,“老沈,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就要死了。”

沈初空随便一摆手道:“死一边去,老子自己会看!”他说着,径直走上前来,伸手要拉唐悦手腕。

唐悦硬撑着想要站起来,却觉得右肩曾被水袖洞穿的伤口,在汩汩向外渗血,明明握着倾城,却仿佛连提起来的力气都已失去。

沈初空眉毛一扬道:“怕什么,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唐悦的左腕已被他一只铁拳握在手心,那边的三人不知为何,竟都认真观望着。

沈初空回头瞪了一眼道:“这丫头真是不行了!”他话一说完就已放手,唐悦的左手,立刻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四个人。对方却毫不在意,因为她此刻已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握刀了。

沈初空道:“伤得这么重都敢一个人跑出来,真是胆大的丫头。”

唐悦想要闭上眼睛,可却不能闭上眼睛。在敌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不但无法引起同情,只会让死亡来得更快。她是想过要结束自己,但这并不代表她想死在魔教人的手中。任何会让唐家堡丢脸的事,唐悦都决不能做。明明那么疲惫、疼痛,她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毫无畏惧地看着他们。

平日里话最多的孟竹醉,今天反而是最后一个说话,他笑着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秦时雨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柳三月冷冷地道:“人给你,眼睛给我。”长月堂堂主柳三月有一个古怪的癖好,他喜欢一切亮晶晶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山里藏的,只要会发光,他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手,用漂亮的瓶子装起来,放在屋子里日夜欣赏。他所练的纯阳功至刚至正,终身不得亲近女色,所以他向来不正眼去瞧漂亮女人。但那天在试剑大会上,他虽始终坐在棚子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场上的唐悦。

原因之一,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女人。

原因之二,是因为她有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亮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当时他就觉得手痒,想要亲自把那双眼睛挖出来,放在漂亮的瓶子里,摆在他的床头,想必是可以把玩许久都不会腻的美景。所以在这里看见唐悦,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兴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兴奋。只因他知道自己即将拥有一件绝世的珍宝。只要想到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属于一个又美又狠的姑娘,就会让他全身的血液都热烈地奔腾起来。

孟竹醉跟他不同,因为他曾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第一次有女人投怀送抱,他拒绝了,因此对方反过来诬陷他是采花贼。为了清净,他一剑杀了那个女人,却引来全江湖的追杀,逼不得已才闯入拜月教。所以正道中人有一句话是真的,拜月教众,往往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因此,谁都知道,孟堂主讨厌女人,尤其是出手狠辣的女人。唐悦一刀砍下慕容梅见的右臂,狠辣的程度已经让他觉得很够味,才会动了要折辱她的念头。哪怕是死,也要让她在死之前痛不欲生。

这是孟竹醉的生存哲学。所以他毫无避讳地走过去,动手要解开唐悦的衣裳。

秦时雨和柳三月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看见唐悦露出雪白的颈子,他们的眼睛再也转不开去。但孟竹醉的手被一只铁拳狠狠拉住了。孟竹醉诧异道:“怎么,你要先来?”

沈初空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孟竹醉挑眉道:“那你不要阻止我!”

沈初空一张儒雅的脸顿时阴沉下来,“谁许你碰她的?”

孟竹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不要多管闲事,松手!”

可沈初空的一只铁手,却还是牢牢钳住他的手腕,“老子再说一遍,不许动她!”

“大局为重,不要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秦时雨走上来,压低声音道,“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先点了她的穴道,等今晚事了,带回教中再做打算。”柳三月竟也走过来道。

一对三,孟竹醉没有胜算,他阴冷地看了唐悦一眼,转身走开。唐悦松了口气,刚才孟竹醉走近的那一刻,她已决心拼个鱼死网破。谁知却被沈初空救了。

对上唐悦复杂的目光,沈初空不自在地转过脸去。孟竹醉转身之后,唐悦就闭上眼睛,靠在树上休息。魔教四位堂主就在离她七步之外,围坐议事。这四人都是魔教高手,阴狠霸道,纵横武林已久,并不将唐悦放在眼中。尤其她如今形同废人,没有任何威胁。

唐悦不动声色,暗中听他们交谈。原来这次魔教出动八位堂主,不仅仅是为了震慑正道,更是为了一举将正道中人消灭。他们如今商量的,正是要用火药引起山体崩塌,将在山上山下的正道中人全部活埋。唐悦忆及《离恨经》中对火药的记载,只觉得手心直冒冷汗。她万万想不到,魔教竟然用这样可怕的方法来对付正道中人。

孟竹醉道:“万斤火药已埋好,各堂的人会提前撤离,只等三更一到,即可发动机关。”

秦时雨道:“我已命堂下诸人在下山的四个出口把守,等我们的人一退出去,立刻将出口全部堵死。”

柳三月淡淡地道:“副教主已在山下安排好接应之人,到时候会引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沈初空冷笑道:“副教主神机妙算,只是这些正道中人难道就全都是傻子吗,万一有漏网之鱼,该当如何?”

孟竹醉悠然道:“你还记得我们来时,副教主的部署吗?山下早已安排了人手,不要说是人,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一旦爆炸,山崖必然崩塌,路也会被堵死,他们毕竟是人,没有长翅膀,料也跑不出去,只是计划中多出这一环,可保万无一失。”他接着补充道。

沈初空不语,半天才道:“那——谁是引爆机关之人?”谁愿意留在这里送死?

柳三月冷笑道:“当然是慕容梅见。”

沈初空面色一变,“你们逼他留下来?”

孟竹醉笑道:“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留下。”

沈初空冷冷道:“他已失一臂,你们竟然好意思让他留下?”

柳三月道:“这是为他好。死在这里,比回去好,你难道不明白?”

秦时雨抬眼道:“一个残废,对拜月教又有什么用处?”是,慕容梅见已是一个残废之人,对于拜月教而言,已无一丝的利用价值。而他自己那般骄傲,当然也不愿意回去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

“你莫要忘了副教主说过的话。”柳三月冷冷提醒道。

沈初空打了个寒战,“副教主?”

柳三月道:“不错,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初月堂堂主殷柳柳?”

沈初空面色阴沉下来。他当然不会忘记,殷柳柳曾是教中第一美人。她不但容貌美丽,武艺高强,心计更是一流,在短短的两年之间,就爬上了初月堂堂主的位置。不但如此,她还是副教主的心腹爱将。教中更有传闻说,她是副教主的情人。然而这并不是新鲜事,在拜月教中,想要爬上副教主的床的女人并不止殷柳柳一个,副教主的情人也不会只她一个。只可惜在三年前,拜月教岭南分舵高有林叛教,勾结正道中的散花剑派,意图铲除拜月教在岭南的全部势力。就在他们约好起事的前一天夜里,高有林竟然被初月堂堂主殷柳柳暗杀,散花剑派也在一夜之间被血洗。只是散花剑派掌门人宁城拼死一搏,在临死之前重创殷柳柳,毁了她一身武功。殷柳柳本应立下大功,却因武功尽失,在教中的地位竟也一落千丈,很快就被人取代。殷柳柳一向自视甚高,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去求副教主帮助她打击异己,恢复地位。

“副教主当时说过什么话,老沈,你不会不记得吧?”秦时雨慢慢道。

“他说,拜月教中,连一条母狗都比她有用。”

三天之后,殷柳柳就被副教主随手赏赐给了一个立功的教众。那个男人不久后就将她转送他人。短短三年中,她已从初月堂高高在上的堂主,变成地上肮脏的尘土。殷柳柳如今还在拜月教,沈初空不久之前也还见过。拜月教中任何一个男人想要她,都比上花楼用银子找姑娘要简单方便。只是她已不是当年的拜月教第一美人,恐怕连她自己照镜子,都会认不出来。

副教主的心腹爱将,甚至是他的枕边人,一旦失去利用价值都是这样的下场,沈初空已经可以预见,失去一条手臂的慕容梅见,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堂主的位置看起来高高在上,只是伴随着这个位置的,除了荣耀和地位,还有随时随地的死亡。

明斗,暗杀,无所不用其极。不论是谁,不论什么方法,杀了堂主,就可以取而代之。没有人比沈初空更明白这种感受,随时随地,迎接死亡。自从当上睦月堂堂主以来,他已经历过一百七十九次暗杀,一百零六次决战,来杀他的人中有他结交的朋友,并肩战斗过的兄弟,曾经侍寝的女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任堂主。只要杀了他。

沈初空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慕容梅见还是死在这里好。这种选择,真他妈的太明智了。“他是个聪明人。”最后,沈初空这样说道。

唐悦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痛,不知道是伤口在作祟,还是因为她听到慕容梅见即将成为替死鬼。她想起自己那一刀,如果不是那一刀,也许慕容梅见仍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他完全没有必要留下来等死。她觉得自己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真是奇怪,他们在讨论如何杀人,她却在为自己伤人而懊悔。他们手上掌握着几千几百条人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她却因为毁掉了一个人的未来而难受到全身发抖。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他们!否则不光是慕容梅见,连爹、大哥,甚至是商大哥,都有危险。尤其是大哥,他重伤在身,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唐悦咬牙,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仿佛动一动,连骨头都要碎裂开来。原本她觉得自己生无可恋,而今却知道,她非坚持活下去不可。如果她就这样死去,谁将这个消息告诉大哥?不!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唐悦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去!为了自己而活下去,是如此艰难痛苦,为了别人而活下去,她却突然觉得有了动力。唐悦霍地睁开眼睛,看向那四人。

正好与沈初空的眼神对上。她心中百转千回,眼波流转,竟似与平日里冷漠的模样大不相同,看得沈初空心中一荡,面上竟已微红。唐悦的心却突然沉了下去。这四个人,她只亲眼见过沈初空的武功,而另外三人的实力她并不知晓。单单是一个沈初空,就是能与唐漠久缠而不分上下的高手。唐悦深知,自己哪怕是拼出性命,也无法从他们手中逃出去。

想到此处,唐悦顿时心乱如麻,只呆呆地坐着,苦苦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就倒下去。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从四个人的手中逃走。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也是那四人在她面前毫不忌讳地谈论那可怕的计划的原因,他们早已笃定,她即便是插了翅膀,也是飞不出去。

突听得一声冷笑,却是孟竹醉阴沉地道:“难怪你要跳起来,原来你根本……”

他话犹未完,又将眼睛从沈初空转到唐悦身上,嘲讽道:“看不出这丫头冷冰冰的,勾搭男人的本事倒是跟她娘一样。”

听孟竹醉提到温雅如,唐悦的眼神冷了下来。

“怎么,不乐意听?江湖中人都知道,温雅如年轻时候,毫无廉耻地跟着一个马夫私奔,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你以为跟着你娘改嫁,就成为千金大小姐了吗?”

唐悦看向孟竹醉的目光,不知含有几分愤恨,几分伤痛,但她全部忍下,并没有出声反驳。

沈初空却已走过去,伸出手道:“你能站起来吗?”

柳三月出声道:“你要带着她走?”

沈初空淡淡道:“跟你无关。”

孟竹醉冷哼一声,道:“副教主的命令,可是说上了落霞山的人,除了拜月教徒,一个不留。”

沈初空顿了顿,对唐悦道:“你要是肯入拜月教,自然可以不必死。”

唐悦冷笑道:“我宁愿死,也不会入拜月教。”

一边的秦时雨站起身道:“我看你是中唐家堡的毒中得太深。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唐悦道:“没有唐家堡,自然没有唐悦。比我的命重要的东西,世上实在太多。”

沈初空道:“可你该知道,若不是我们未下杀手,你也未必有命坐在这里跟我们说什么大道理。”

唐悦望他一眼,年轻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道:“你们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沈初空皱眉道:“你既然是唐家堡的人,我们自然可以用你引唐家人上钩,先行除去他们。”

孟竹醉大笑道:“老沈,你想救她性命也不必找这种烂理由。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就算我们现在不动手,唐家堡的人也很快会被炸药炸得粉身碎骨,何必多此一举?”

孟竹醉边说着,边走近唐悦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杀了她太可惜,世上美人虽多,却少有这般倔强的刺儿头。不若留几日,享受一番,也不枉老天生出这般的美人。”

唐悦见他目光闪烁,知道他不怀好意。不由冷声道:“难怪你们会被世人唾弃,就算以前有别人对不起你们,可如今你们的作为,何尝不是比他们可怕千百倍?又有什么资格怨愤老天对你们不公?我不知道拜月教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我也决不会去,更不会跟你们这样的畜生一起去。”

孟竹醉大怒,提起唐悦的衣领,怒极反笑道:“你骂我是畜生,好!骂得很好,等一下你就会哭着求我了!”

“放下她!”沈初空突道。

孟竹醉冷笑:“老沈,莫非你到如今还要袒护这丫头?”

沈初空道:“不,真要杀她,也该是我动手。”

“哦,这是何故?”孟竹醉虽未答应,却已重重将唐悦扔在地上。

沈初空道:“即便是敌人,她也是个值得佩服的敌人,我希望可以让她死在我的手上。”

孟竹醉挑眉,轻笑道:“此话当真?你下得去手吗?”

沈初空道:“我若杀不了她,你再动手也不迟。”

唐悦只觉得他们的对话十分古怪,沈初空的粗鲁在此刻竟然都化作不见,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说话十分客气,倒与他儒雅的外表符合起来。

孟竹醉退后几步,做出一个请便的姿势。另两人也都站在原地,很有趣地观看着这一幕。

沈初空走到唐悦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悦压不住胸口的痛苦,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勉强自己道:“我无话可说。”

到了这个地步,她已不再奢望可以活下去。没有人可以救她,包括她自己。这已不是她想不想死的问题,而是毫无选择的余地。唐悦觉得老天似乎跟她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当她想死的时候,却偏偏死不了;当她知道自己不能死的时候,却不得不面临绝境,非死不可。

沈初空已高高举起右掌……

唐悦面上终于露出悲伤之色,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却都恍惚不见。即便是从前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现在也都变得模糊起来,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原来真实地面临死亡,竟是这样的感觉。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唐悦几乎以为那是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竟然能睁开眼睛。她亲眼看见孟竹醉已飞了出去,整个人撞在一棵大树上,重重倒了下去。那力道极为可怖,似乎连他的脊背都已撞碎!

事实上,孟竹醉再也站不起来。他的整个后背都是血肉模糊。这一拳,竟然是沈初空打的。唐悦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秦时雨面色大变,狰狞地向沈初空扑过去。唐悦却只听得一声惨呼,不知为何,半空中的秦时雨忽然跌落在地,一张脸上全是黑气,身体仿佛被烈火焚烧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惨叫不已。

柳三月恶狠狠道:“沈初空,是你下了毒!”唐悦吃惊地望着眼前面目儒雅的沈初空,他竟然一拳打伤了孟竹醉,还对秦时雨下了毒。为什么?沈初空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要杀的人是自己才对——却怎么会变成了他自己的伙伴?

“柳三月,你不是我的对手。”沈初空慢慢道,目光冷锐如刀。

柳三月经过片刻的震惊,此刻已恢复了平静,他道:“你该知道背叛的下场。”

沈初空大笑道:“我本就不是拜月教的人,何来背叛之理?”

柳三月阴沉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初空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拜月教的敌人,便已足够。”

柳三月大声道:“好!沈初空,你有种!”他不再犹豫,飞身上去,提起孟竹醉和秦时雨,头也不回地离开。

唐悦还来不及说话,已被沈初空拦腰抱起。“他们马上就会追来,你最好省点力气,有什么问题,我以后再回答。”

唐悦长时间沉默不语,沈初空低头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唐悦在迟疑,她不知道这句话当问不当问。但她终究还是问了,“你放走他们,想必已知道后果。”既然已经动手,为什么还要放那三人离开?只会留下数不尽的后患。

沈初空笑道:“即便我杀了他们,后果仍是一样。”

“为什么?”唐悦不解。

“半个时辰内我们四人未能同时回去,另四位堂主仍会追来。”沈初空淡淡地道。

“这不是理由。”唐悦直觉地否认。

沈初空愕然道:“那什么才是我放走他们的理由?”

“你——受伤了。”唐悦道。

沈初空脸上变色,许久才回答,“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唐悦看了一眼他的手道:“在你挥出那一拳的时候。”

沈初空苦笑,“连你都能看出来,柳三月不会看不出来。没错,我在试剑大会上受了伤,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不能和柳三月动手。”

唐悦只觉得胸口有阵阵热意上涌,眼眶有些微微湿润。

“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沈初空道。

唐悦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

沈初空轻咳一声道:“他们的计划,我早就打算要破坏,决不是因为你才动手。”可是……总是因为她,沈初空才必须提前动手的吧……即便他试图开解,唐悦还是这么认为。不知不觉中揪紧了沈初空的衣领,唐悦小声地道:“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任性地跑出来,沈初空本可以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挫败对方的计划,而不是在仓促之中动手,面临如今的危险处境。

沈初空脚下的步子在不断加快,儒雅的脸上却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道:“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碰上我们,你该不会是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偷偷地死掉吧。”

唐悦一怔,身体就这样僵硬起来。

还真是个单纯的人,沈初空在心里莫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不论如何,放弃希望总是不对的。”

唐悦不吭声,把头埋到阴影里。“你……根本不能了解我的心情。”唐悦这么说着。

沈初空的眼睛落到她肩头的伤处,又不忍似的很快移开,“我比你大很多,当然不能理解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在想些什么。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你不爱惜,也不应该随便糟蹋。”

这真不像是沈初空会说的话,唐悦抬起头,惊奇似的瞧着他。动不动就满嘴脏话的沈初空,说起安慰人的话来,竟是如此文雅自然。

“你不要看刚才那三个人古怪,他们都是打死也不认输的人。”沈初空抬起头,继续向前走着。

“你说魔教的人?”唐悦道。

沈初空不在意地笑笑,“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很多年前我也跟你一样,觉得拜月教都是些亡命之徒。可等我真正去了那里,又发现以前自己很多的想法都是错的。”

“难道他们不是恶人?”

“不,他们是恶人,大部分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沈初空口气很淡,“但他们并不天生都是恶人。”

唐悦没有出声,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让沈初空知道,她并不相信这些话,非但不相信,还很不以为然。但她毕竟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她没有反驳一句。

山里浓雾弥漫,脚下的石阶仿佛都是在云端之中,走在上面,整个人仿佛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沈初空叹了口气,“拜月教里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或者说,是走投无路的人。你说他们心肠歹毒,却也不都是天生如此。”

唐悦还是不说话,安静地听着。

沈初空深吸一口气,他已不知道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该如何说话,久到连他的舌头上都快生疮。拜月教中,他曾经的那些伙伴,并不能称作是人。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为何而来,都是满心仇恨,恶毒可怕。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但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因为那些故事,无一不可怕,无一不可悲。

“遭遇不幸的人,难免连他们自己都会变得可怕。”沈初空想了想,语声忽然变得很和缓,“从前我以为人都是如此,他们被别人伤害了,反过来也要去伤害别人。可怕,却也可悲。今天发现……也有例外。”

唐悦怔了怔,“例外?”

“我发现,也有人不愿意伤害别人,只好伤害自己。”

唐悦又沉默下来,她已知道沈初空说的是谁。很久很久,她才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愚蠢可笑,是不是?”

沈初空说道:“我……我不知道。”

唐悦笑了,她盯着沈初空道:“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这样的人,对于别人来说,就是麻烦和耻辱,那你告诉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沈初空想了想,道:“这么说,仿佛你是为别人活着的。”

唐悦凝视着他,眼睛清澈而明亮,“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不懂。”

沈初空不禁苦笑,“我也从来没教过别人。”

唐悦将头靠在他肩上,叹了一口气,道:“我并没有求娘把我生出来,她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快乐。”

沈初空摇头道:“我连娘都没有,所以不能体会你的痛苦。”

唐悦惊讶地看着他,沈初空接着道:“没娘有什么可奇怪的吗?我要是告诉你,我连爹都没有,你是不是更奇怪?”

这世上,确实有生来就没有爹娘的孤儿,唐悦明明知道,却没有想到,沈初空竟也是这样。

“我的真名不叫沈初空,而是姓上官。我爹娘在与拜月教的争斗中,早就死了。从十五岁起,我就遵从族长的命令,潜伏于拜月教,探查他们的秘密,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助正道将他们一举铲平,到如今,已经有十一年。”沈初空说着,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唐悦却知道,上官家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这些事,听起来容易,但对于沈初空而言,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秘密。一个已隐瞒了十一年的秘密。沈初空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自己如今这么大,却已孤身一人深入险境,唐悦可以想象他当时艰难的处境。

“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只以为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我就可以恢复身份,回到上官家,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在拜月教中。”沈初空道,“而我当年的很多想法,如今看来都是极可笑的,所以我也不会笑你,没资格笑你。”

唐悦的眼睛里,已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敬佩,她原本没有想到,沈初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十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了入拜月教,也杀了人,为了当堂主,更是六亲不认,如今我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我跟他们说的魔头,又有什么区别?难道等拜月教覆灭了,我就可以毫不愧疚地变成上官家的人吗?”

“可你毕竟是有苦衷的。”唐悦瞧他神情黯然,不知该如何安慰。

“苦衷?”沈初空嗤笑道,“每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人,都会说自己是有苦衷的。可那又有什么用,错了就是错了,谁都挽回不了。所以——这两年,我已没有想过再回上官家的事。就算有一天拜月教真的没了,我也没法再回去。”

沈初空的声音微微发颤,唐悦心中想,原来天底下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并不单只她一个。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

“我不想那么多人死,上官家,毕竟还有我的亲人。”沈初空这么说着,“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上官宁已在十一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死了。”

上官宁,这应该是他原来的名字吧,唐悦想着。

“唐姑娘,你死了以后,会有人为你伤心吗?”正在她走神的时候,沈初空慢腾腾地道。

唐悦低声道:“也许我大哥会……不,他不会的,他只会骂我蠢,可能……真的一个也没有。”她说一个也没有的时候,表情仿佛要哭了。沈初空不敢低下头看她,只好大步地继续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