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危机
唐悦才知道,她以为自己走得不远,其实已走进了赤霞山的深处。只是因为这里云雾缭绕,向远处看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唐悦的耳边,仿佛听见了有水流的声音。她并没有听错,前方再走片刻,就是赤霞山里的断崖,崖下流水奔腾,飞花溅玉。唐悦知道,沈初空挑选这一条道,看似最难走,却也是最难部署埋伏的地方。
“连一个为你伤心的人都没有的话,就不要死。”在她以为他已不会说话的时候,沈初空突然大声地道。
唐悦完全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她不明白,这世上已没有关心的人,没有留恋的事,为什么不能死?
“你现在死了,什么都留不下,没有人会记得你。”沈初空深深地道,“爱你的人也好,你爱的人也好,谁都可以,只要有一个人,在你死了以后还一直惦记你,想着你,不能把你从心里赶出去,会因为你的死而心痛,世上有一个这样的人就好,你来这世上一次,才不会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唐悦一直在认真听着,虽没有说一句话,但沈初空知道她在听。
他缓缓问道:“在没有找到肯为你伤心的人之前,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
唐悦的眼睛在山里的薄雾里看起来分外明亮,她轻轻地反问:“会有那么一个人吗?”
沈初空的目光忽然移向远方,“若你想要一个,就会有的。”
唐悦笑了,她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但同时,她又感到很疲倦,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不好到连一直抱着她的沈初空也看出来了。这才是他一直在对她说话的原因,他怕她支撑不住,现在就断了气。虽然他不怕死人,但他怕孤单。尤其是在此刻,他总希望唐悦能活着,虽然他们从前并不相识,甚至连朋友都不是,但奇怪的,他却希望她能坚持下去。
唐悦轻轻喘着气,“你怕我现在就死了,所以才对我说这些?”
沈初空僵了僵,因为被看穿心事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唐悦道,“至少我现在不想死了,一点也不想。”
“不想死的人,往往死得更快!”突然有人这么说。
沈初空停下了脚步,喃喃道:“他们来得真快。”
唐悦只觉得说话人的声音十分熟悉,抬头看去,才发现道路的前方不知何时已高高低低站了几个人。
奇怪的是,她却第一个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人。那是个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唇红齿白,十分英俊,他的右臂袖管空空荡荡,一双俊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这可怕的仇恨瞬间扭曲了他俊俏的相貌,使得那种原本可亲可爱的脸变得十分可怖。
唐悦当然认识这个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慕容梅见,被她砍掉一条右臂的慕容梅见。站在他旁边的,是一脸阴沉的柳三月。
她握紧了倾城,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拜月教这么快就派人赶来,柳三月的动作还真是不慢。她与沈初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找到了勇气。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唐悦这么想着。
“你能站稳吗?”沈初空轻轻地问道,唐悦微笑着点点头,沈初空将她放了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两位还是这么郎情妾意,让人看了真是羡慕。”对方的阵营中,突然走出来一个穿着深青劲装、美貌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一道黛眉犹如弯月,笑得很甜蜜,唐悦认出来,她就是当时伏击大哥的四个人之一——柳月眉。
她身边,还站着娃娃脸的白少秦和一脸漠然的蓝天星。唐悦不自觉地看向沈初空,记得他曾说过,这几人都曾是他属下。沈初空的表情却很平静,“就你们几个?”白少秦笑了笑,袖口突然抬起,向天空中一挥。
唐悦只看到一道光闪过,消失在天际。他们是在向其他的搜寻者发出讯号。
不出一刻,只怕拜月教其余四堂堂主都会赶来。沈初空皱起眉头,如果是他们来了,只怕就算他自己没有受伤,也抵挡不了多久。
沈初空在拜月教日久,深知柳三月性情虽孤僻古怪,残忍好杀,武功却是极高,如今在这里碰上这五人,最难对付的就是他。他心中,委实是没有将慕容梅见放在眼中的,因为他现在失却一臂,没有资本再与自己一战。
柳三月不言不语,长剑出鞘,刺向沈初空。
沈初空低声对唐悦道:“自己小心!”便已飞身上去,二人缠斗在一起。蓝天星与白少秦顿了一顿,也迅速加入战局。
唐悦正在担忧沈初空的伤势,却不料眼前人影一闪,一道金色的光芒疾驰而至,卷向她的脖颈。唐悦骇然后退,这才发现,柳月眉手中持着一条金色长鞭,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你大哥毁了我一条银鞭,今日要在你身上讨回来!”她冷笑道。不等唐悦说话,她那一条长鞭,已向唐悦当头劈下。唐悦微微一侧,闪过了鞭子的来势,却觉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差点跌倒在地。她深知自己如今的状况,不要说应付战局,就连走路都很困难。
然而看了一眼正独立对付柳三月、蓝天星和白少秦的沈初空,唐悦咬咬牙。
倾城出鞘。慕容梅见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看到了这柄异常美丽的刀。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静籁中,耳边只听见一声轻吟,惊心动魄。
“自寻死路。”柳月眉冷笑,长鞭一抖一卷,已袭向唐悦胸前。
沈初空并不轻松,他要面对柳三月的长剑,白少秦的鸳鸯双刀,甚至还有蓝天星。蓝天星只虚晃一招就已退到一边。他并不是要坐观,他只是等待着,伺机而动。每当沈初空的进攻到了关键时刻,蓝天星的暗器就会发出。而沈初空就不免要分出心神来闪避,这样就给了对手最好的机会。沈初空郁闷至极,大喝一声,却无可奈何。连续六次的交锋,都是堪堪躲过柳三月的长剑。若单只柳三月一人,即便他的冷月剑再厉害,他也不会畏惧。偏偏再加上另两人。有句话叫做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有六只手。沈初空再英雄了得,这时候也只能捉襟见肘,勉强避开,铁拳铁剑的威力,被压制到了最低点。这样下去不行!沈初空心中担忧着唐悦,脑袋里急速地转着念头。
下一刻,他手中的长剑,已将白少秦的鸳鸯双刀打飞了出去。白少秦赤手空拳与沈初空对了一掌,却大叫一声,如同急坠而下的风筝一般从半空中跌落。白少秦曾是沈初空的堂下四使之一,所以沈初空了解他的刀法,更知道他的弱点,在于内力不够深厚。所以这一掌,可以说是积蓄已久。白少秦跌倒在地上,就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柳三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地道:“碍事的走了,沈初空,不知一对一的决斗,我们谁先倒下。”
沈初空并不言语,手中长剑越发凌厉,气势雄浑。柳三月的长剑已在沈初空的肩头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直流。然而沈初空却如同没事人一般,冷静如初,毫不在意的样子。
拜月教十二位堂主个性迥异,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胜利者,决不会在战斗还未结束前认输。沈初空一剑逼退柳三月,已向蓝天星袭去。
空中响起“啪”、“啪”、“啪”三道鞭声,最后一道的声音沉闷厚重,显然是击中了目标。柳月眉收回长鞭,冷笑道:“唐大小姐,鞭子的滋味如何?”唐悦已用尽全力避开,右腿膝盖却还是被鞭尾扫到。“我劝你还是放下倾城,或许……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柳月眉轻声细语,神态温柔。
唐悦当然不会相信她,他们知道消息泄露,又怎么会让她活着将消息传递回去。正思索着,柳月眉长鞭又起,一连飞起八鞭,唐悦顺势回避,那长鞭只击打在岩石上,顿时碎石飞溅!一块细小的碎片溅起,唐悦侧开脸,右颊却还是被划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痕立现。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是被毁了容,真是太可惜了!”柳月眉娇笑起来,面上的神情却半点没有可惜的意思。在柳月眉看来,女子最珍贵的地方就是一张脸,是以见到唐悦脸上有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不由更加得意。唐悦却毫不在意,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那八鞭原本并未伤及唐悦的身体,但鞭子击碎岩石,溅起的石屑却不断划破唐悦的衣袖,很快她的身上就伤痕累累,衣服也裂开了好几道口子,柳月眉唇角浮起笑容,照这样下去,唐悦支持不了多久。
然而事情并不如柳月眉想的那样简单。唐悦的面色苍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眼睛里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似的。柳月眉不懂得那团火焰是什么,更加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唐悦至死也不肯放弃,在她自己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唐悦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她的感觉似乎已经麻木,到了此刻,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不甘心,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甘心来到这个世上,最终什么也带不走。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没有人会替她难过,那她将真正变成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存在。她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
柳月眉的长鞭,已如一条毒蛇般缠住了她。唐悦知道自己只能进,不能退,只要退一步,就会彻底倒下。奇怪的,在她脑海中出现的并不是一直念念不忘的娘,而是已经死去多年的爹爹。鞭影闪烁间,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的音容。憨厚,老实,木讷,地位低下,被人嘲笑,直到今天还在被人当做丑闻。她一直想,如果有一天,娘接受了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也就等于,娘接受了爹的存在。如果有那么一天,爹的人生是不是会变得……不那么可悲……她想让所有人知道,即便是贫寒低下的没有丝毫存在价值的男人,也曾经在世上留下了点什么。明知无济于事,她还是想着……为她亲生的父亲,那个被天下人瞧不起的男人争一口气。还有……那些她想要的,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一直欺骗自己,到死都在欺骗自己,说不恨,说原谅!不,一切都是假的!她好恨,恨老天,恨生下她却不爱她的娘,恨所有的人,最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到了最终,她终于可以不再努力做个好人,终于可以宣泄出藏匿于心中最黑暗的角落,那些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折磨得她难以入眠的痛苦……
倾城低啸一声,唐悦纵身而起。柳月眉手中的长鞭扑了个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柄刀尖,已直冲向自己的眉间。心下一沉,柳月眉身形向后飞出。急退十步开外,却没等她喘一口气,倾城已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柳月眉只觉得浑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双手僵直,冷得如坠冰窟。那势不可当的杀气扑面而来,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死亡的气息。柳月眉见过无数的刀,却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刀法,这般可怕的人。她的瞳孔紧缩,眼前的红衣女子仿佛突然与倾城融为一体,化成一把雷霆万钧的利刃,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彻底毁灭。
在那一瞬间,柳月眉看清了唐悦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怨恨!深深的怨恨!
刀的怨恨,还是人的怨恨?柳月眉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这世上决不会有一个人,面对这样可怕的怨恨而不颤抖,面对这样深沉的戾气而能若无其事地逃脱。
她想要逃出这片猩红的刀光,却惊恐得连腿都已冻结。然而这一刀,却没有将柳月眉的身体劈成两半。有一个人突然冲了进去,冲进了这片可怕的刀光之中。这个人扑在柳月眉的身前,替她挡住了锐芒。在同一个瞬间,倾城已锐不可当地斩下。红芒大耀,利刃深深刻入男子的背心。失声惊叫的却是柳月眉,她蓦地睁大了眼睛。用生命来保护她的男子,竟是慕容梅见。曾经不可一世,还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弥月堂主!因为失去一条手臂,变成废人,而被她抛弃的慕容梅见。柳月眉是个现实的女人,她懂得把握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条件,美丽的容貌,聪明的头脑。拜月教是个女人不容易出头的地方,但她不同,她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愿意拿一切去交换,甚至是她的身体。所以在拜月教中,她的入幕之宾并不止慕容梅见一个。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救她的,竟然是刚刚被她抛弃的慕容梅见。
简直是……荒谬绝伦……
唐悦没有想到,倾城的锋芒竟然会两次印证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慕容梅见……
下意识地收回了倾城,她眼睁睁看着慕容梅见倒在了柳月眉的怀里。然而慕容梅见临死前,看的却并不是柳月眉。他竟看着唐悦,冷冷地望着她。柳月眉抱着他的头,感觉到他的身体正逐渐变得僵冷,她的泪水不自觉流了满脸,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你……”她喃喃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慕容梅见还是没有看她,他一直执拗地望着唐悦。
唐悦以刀支地,不肯让自己倒下,她终于听见对方说:“倾城……多杀一人,戾气就深一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没有说话,却断了气。直到很久以后,唐悦还记得他脸上那残酷的笑意。她并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
柳月眉以为慕容梅见的死,是对爱的牺牲。唐悦却觉得,那是他成为一个废人之后的怨恨。真相如何,只有慕容梅见自己知道。可惜世上,永远没有真相了。唐悦回过头去看沈初空那边的情况,却发现白少秦还倒在地上,蓝天星却已死去。沈初空的长剑,割破了他的喉咙。直到最后,蓝天星的眼睛都还睁着,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只有沈初空和柳三月仍在缠斗。
这时,天空中突然有嗖嗖嗖三声响箭,唐悦心中一寒,以为是对方的援兵到了。谁知面上变色的却是柳月眉,她竟丢下慕容梅见的尸身,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而另一边缠斗中的柳三月,也施展浑身解数逼退沈初空,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唐悦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沈初空落在唐悦身边,轻声道:“你……还好吗?”
唐悦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刚刚从地上勉强爬起来的白少秦身上。
这个娃娃脸的少年,似乎正惊恐地看着他们。
“放他走吧。”唐悦道。
沈初空并不在意地挥挥手,白少秦低声道:“堂主——”
“我不是你们堂主。”沈初空冷冷道。
白少秦也走了,没有再试图说什么。
沈初空闷哼一声,身形一矮,单膝跪地,唐悦想要扶住他,却发现自己也失了力气。
沈初空惨笑道:“唐姑娘,我恐怕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唐悦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不用多说,已明白了一切。蓝天星的暗器并不是全部落空了,有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深深扎入了沈初空的心口。只有银针末端一点暗蓝,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唐悦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她简直不知要说些什么,没有了沈初空,她突然觉得连继续走回去的信心都没有了。
“他们走了……可是你……”唐悦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沈初空摇头道:“不,他们是收到了撤退的暗号,我想,恐怕是……要提前行动了。”
提前行动?他的意思难道是——一丝阴影笼罩在唐悦的心头。拜月教提前撤退,要引爆所有的火药。难怪……那四位堂主迟迟也未来到,竟然是因为计划改变了……
沈初空皱眉道:“你走。”
唐悦抓住他的袖子,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
沈初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别他娘的没出息,你能打倒别人,就一定能走回去!快走!”
唐悦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明明知道,一旦她现在走了,沈初空必死无疑。
唐悦心如刀割。转身走开的那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背弃了朋友。她知道留下来也无济于事,甚至可能失去最好的时机,甚至可能要让所有的正道中人陪葬,她还是想要留下来,帮助这个朋友。一路上有他保护着她,可现在,她却失去了他。如果没有他,她早已死在树林中。认识他不过短短的时间,却仿佛对他有了很深厚的感情。
朋友——她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人的存在。沈初空……
明知自己一定会后悔,唐悦还是走了。就像沈初空所说,她别无选择。因为他说:“帮我救上官家,求你。”
唐悦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只是因为她感到很痛,全身都在剧烈地痛。她耳边只听见一阵阵嗡鸣声,额头大汗直流。眼前一片空茫茫的灰色,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笼上了一层雾气,什么都看不清。
唐悦跌跌撞撞地回到试剑大会的场地,仿佛连嘴巴都已张不开了,始终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双脚如同走在棉花上,不知深浅,不知远近,只知道一直往前走,连想要停下来都没有办法。她又哪里知道,自己整个人,不过是凭借着惯性才支撑着走到这里。
然而,唐悦却没有想到,回到这里,碰到的竟是这样的场景。
她本来以为,只要到了这里,随便找到任何一个人,让他替自己送一个口信给唐家堡的人,就可以让他们躲开危险。可她如今找不到任何人,不要说唐家堡,连敌我都已分不清。因为这里已是一片混战,可怕的混战。本该全部撤走的拜月教众,却不知为何与正道中人陷入了混战。
唐悦远远望着,完全惊呆了。她从第一天受伤开始,就没有再回到比试场上,当然不了解这里的状况。试剑大会是一场明斗,也是一场暗斗。
十六大门派,四大世家,还有很多寄望于在试剑大会中一举成名的英雄人物、奇人异士,都不愿意错过这样的大会。纵然大家都明白,真正有资格上擂台的,只会是江湖中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武林中的新起之秀,他们之中有唐漠这样出身名门的武林公子,也有出身普通却武艺不凡的江湖少年,或为家族或为名利或为复仇,都站在了同样的擂台上。除去台上的竞技,私底下,他们也同样与拜月教斗得不可开交。
试剑大会进行到第三日午后,已比过三十五场,正道胜十八场,表面上看与拜月教可说是势均力敌。但实际上,在试剑大会开始后的短短三天,正道死于暗斗的人已超过一百五十人,远胜过台上一对一的比试,而拜月教的情形,他们始终无法摸清。
今日这场混战,是因为拜月教派出的应战者,全都是各堂堂下的堂主,而使得正道连胜三场。即便如此,那八位拜月教堂主,还是一人也未下场,莫说是下场,就连面都没有露。待到正道中人胜到第四场之时,拜月教中仍是没有反应,这终于引起了华山少侠林水色的怀疑,在他百般探查之下,赫然发现坐在拜月教棚中的八人并非那八位堂主,而不过是八个穿着堂主服饰的普通教众而已,不由得大吃一惊。
正道中人得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少林、武当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他们老一辈中声望极高的前辈都未来参加这场大会,而在座之中名望最高的,当属唐家堡堡主唐悯,偏偏他因为爱子重伤,中途离开了比试场,这才使得正道中人群龙无首,竟然以为拜月教中无人坐镇,想要一鼓作气将他们这些普通教众全部消灭。
拜月教堂主离开之时,虽已带走大部分的精锐,但留下来的人,却也都不是好打发的,兼之他们虽分属十二堂下,毕竟是同属一教,在紧要关头都能同仇敌忾,协力抗敌。正道中人却分为十六门派,四大世家,还有无数小的团体,遇到这样的混战,他们反而各自为战,毫无章法。是以拜月教虽在人数上稍逊正道,真正拼杀起来,却也毫不示弱。
唐悦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们打得毫无章法,却极惨烈。
不要打,火药马上就要引爆了……不要打……不要打了……唐悦竭尽全力才能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杀红了眼睛的人们淹没。
她明明满身是伤的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因为所有的地方都是喊杀声,所有的地方都是鲜血,她却感觉四周,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静谧得可怕。
因为她的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巨大的耳鸣声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大,又有谁会注意到。她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不要打了,他们马上会点燃火药……要爆炸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她,这里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已疯狂了。这里,只有杀,被杀,或者同归于尽。
终于有人发现了唐悦,然而这个发现她的人,却只是一个杀红了眼睛的拜月教徒。他的腰侧,有一道长长的裂缝,鲜血顺着伤口流到了大腿、膝盖,甚至地上,他却浑然不觉,血红着眼睛,向唐悦扑过来。
唐悦背对着他,毫无所觉,那柄长剑即将刺入唐悦的后背。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出来。这只手看起来很柔弱,柔弱得仿佛只适合握笔。可它的主人却用这只温柔的手,做了一件极骇人的事。这只手伸出来,抓住长剑,两指一拗,空气中只听见叮的一声,长剑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偷袭者的眼睛,仿佛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瞪着那只手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他早已失去了常性,那只手的主人虽使得他一时恐惧,却不会令他因此清醒。很快他就扑了过去,目标依然是唐悦。还是那只手,轻柔地,借着他冲过来的力量,将他甩上了半空。唐悦终于有所察觉,她吃力地回过头来,却看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人。
朦朦胧胧之中,仿佛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可她却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可奇怪的,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商大哥?”她试探着发出声音。如果对方是,他当然会承认,如果不是,他应该也会离开。
那人静默了一会儿,却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
唐悦在这一刻终于安下心来,是商容没有错吧,可是他的手心,却为什么这样寒冷。印象中,商大哥的手,一直是温暖的,像他人一样能够给人以安慰。她脚步一顿,却还是安静地随着那人走了。潜意识中,她已直觉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不是商容,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又从何而来?
终于,将她带离了风暴的中心,直到听不见任何的喊杀声,再也没有人随时随地扑过来的地方,他才终于停下脚步。那年轻的公子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反而又握了片刻,才终于慢慢放开。他轻轻地一挥袖,似乎就要离开。
“你……你是谁?”唐悦跌跌撞撞跟上去半步,那公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她却还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慢慢地,一笔一笔地,认真写着。
慕容。
慕容。
唐悦以为,这是因为过度疼痛和疲惫产生的结果,她不禁闭上眼睛,想要休息片刻,这一定是幻觉,不然已经死了的慕容梅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他真的是慕容梅见,那他又为什么要救她?
只是等她集中心神,睁开眼睛,勉强可以看清眼前的状况时,那人却已经悄然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留下的,不过是“慕容”两个字。他到底是谁?唐悦站在原地,困惑了许久,在她真的快要相信自己见到的不过是一个鬼魂的时候,有一个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唐悦心中大骇,回过头来却眼眶一热,大声道:“商……商大哥……”
商容平静的面容也似起了变化,他的眼睛里原本充满了忧郁和痛苦,看见她的这一刻,却涌现出狂喜,“你去哪里了?受伤了吗?”
唐悦却顾不得看他的神情,将自己得知的信息全都说了出来,“山上埋了火药,马上就要爆炸了!”
商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眼中的欢喜已经全都化作了不可置信。
“相信我!商大哥,信我!”唐悦攥紧了他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可以救命的浮木。
商容冷静的时间只有短短的片刻,唐悦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马上跟商六离开这里!”
商六虽不信这里会埋有火药,但看到唐悦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模样,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毫无异议地从他公子怀抱中接过了唐悦。
商容已向比试场的方向掠去,唐悦毫不怀疑,有商容在,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那些疯狂的人们。
“唐姑娘,我们先离开这里。”商六急切地道。
“不,我要等商大哥回来。”唐悦一动也不动。
商六愣了愣,终于从唐悦异乎寻常的神情中看出了点什么,他顿时心软了下来,这是一个真心喜欢他家主人的姑娘啊。思及此,一向急脾气的商六竟劝慰道:“少爷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听他的话,快点离开这里,不然会成为他的顾虑,反而会拖累他。”
谁知唐悦咬咬牙,却还是道:“不,我不走,我还要去找我大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甩脱了商六就要走。商六急得直冒冷汗,一把拽住她,“那我去报信,唐姑娘,你就站在这里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唐悦知道自己是在硬撑着,所以她只能点头,别无选择。
商六施展轻功,很快就在视野中消失,唐悦这时候才像是一团泥一般,毫无顾忌地倒了下来。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完成了……所有的一切,都已安静下来。唐悦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等的到底是谁。也许是赶去报信的商六,也许是正焦心担忧的商容,也许是大哥他们,也许,她谁也没有等,只是在等死。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吗?唐悦想,至少她在临死前,可以救一些人的命,总算是有了代价吧。这一瞬间,唐悦已忘却了她不堪的出身,忘却了娘亲冷酷的面容,忘却了爹爹充满期待的脸孔,忘却了缠绕她这么多年的,那么多的痛苦,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直到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你找死吗?”那个人的声音像是已经气到极点,在她脑海里回荡个不停。
他有力的手臂死死扣住她的腰,呼吸之间的热气喷到她的脖颈之上。
“放开我!你放开!”唐悦不知道哪里来的焦躁,只觉得平静的心情一下子都被打破,很讨厌,很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你清醒点!”那人的手突然挥出,重重地掴了她一巴掌。
苍白的面颊上立刻出现了几道血痕,唐悦痛得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就这么哭了出来,好委屈,好难过,仿佛要把所有的伤心难过全都发泄出来。
那人所有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了,似乎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在坍塌。
“你真该死!”眼前的人突然用力将她拉进怀里,恶狠狠地抱着。
这个人,好像是——苏梦枕。唐悦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却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唐悦的世界是一片的黑暗,漫无边际。到处是阴冷的雾气,毫无光亮。这样昏沉沉一片,却忽然见到唐漠从远处走过来。唐悦扑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唐漠皱起眉头,“你怎么还不回去?”唐悦一愣,“回哪里去?”唐漠拉住她冰冷的手道:“回家。”唐悦道:“哪里是我的家?”唐漠道:“唐家堡。”唐悦骇然后退道:“不,那里不是我家。”唐悦冷冷地走近一步,“不是你家?那里有你娘,有你弟弟,为什么不是你家。”唐悦道:“不,那不是我娘,我没有弟弟。”唐漠的手中,流霜剑突然出现,寒光闪闪,他呵斥道:“忤逆。”唐悦要向前走,却被那道冷冷的剑光逼退。唐悦尖厉地道:“大哥!”却不知为何,唐漠的神情冷漠得仿佛冬日的冰霜,毫无感情,唐悦只觉得自己连心都在颤抖。前方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唐悦抬头望去,竟然是马夫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她。唐悦立刻不顾一切要冲过去,“爹!”可是唐漠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许去!”
唐悦大叫一声,挣扎着想要甩脱唐漠的钳制,可惜那只手却似铁钳一般,死死抓住她,毫无放手的意图。唐悦绝望地哭泣起来,哀求道:“我好辛苦,好累,让我走吧。”唐漠却道:“你去哪里?”唐悦抬头,指着马夫所在道:“去找我爹。”唐漠冷道:“那里什么也没有。”唐悦不相信,仔细一望,本还笑吟吟站在那里的马夫,不知何时已化作一团雾气消失了。唐悦呆呆地跪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唐漠道:“你没有爹。”唐悦道:“不,我有爹。”唐漠道:“他早就死了。”唐悦道:“他刚才还站在那里。”唐漠道:“他走了。”唐悦问道:“大哥,他去哪里?我去找他。”唐漠冷笑道:“你今生今世都见不着了。”唐悦站起来,向着那已空无一人的地方认真地望着。唐漠来拉她的手,“走吧。”唐悦执拗地甩开,“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等我爹。”唐漠再次抓住她,大声道:“你醒一醒!”
大哥说得对,她的确从未清醒过。唐悦心想,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糊涂的人了。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她是如何度过每一个时辰,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甚至在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预料到结果。只是除了再一次地欺骗自己说,下一次就会好,下一次,再下一次……然而对她来说,每一次结果都是同样的,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有时候她半夜醒来,面对冰冷的房间,会觉得心脏都疼痛得不能呼吸。
看到马夫的身影出现,唐悦心中涌起的是狂喜,不管那是什么,是幻觉也好,只要可以带她离开这里,不管是去哪里,去地狱也好,只要让她可以脱离这里,任何一个不用面对娘,不用面对商大哥的地方,她都会觉得解脱。可是那个身影还是消失了,唯一可以带走她的人也消失了,唐悦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绝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握不住,浑身都冷透了。她想要放弃了,什么都放弃了,不要爱,不要恨,就自己一个人走,这样不行吗,连这样……都不行吗……
这么想着,肩膀上那只铁钳一样的手突然消失,唐悦抬头望去,却见唐漠的身影也渐渐模糊,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已。唐悦心中凄惶,叫道:“大哥。”然而唐漠还是很快不见,唐悦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她整个人毫无防备,居然就这么向黑洞洞的深渊坠落……
唐悦大叫一声,突然惊醒。
守在她床边的人,赫然竟是梦中的唐漠。只是她瞧着他,却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因为他竟然在笑,唐悦几乎从未见过大哥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偶尔会出现冷冷的笑,但决不会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喜悦,她怔怔望着他,不知道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不是说会好吗,人怎么傻了?”唐漠皱起眉。
“唐施主放心,老衲说会好,就一定会好。”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个老和尚。
见唐悦看着他,老和尚双掌合十行礼道:“女施主终于醒了。”
“小悦,你该向九念大师道谢,若不是他,这回谁也救不了你。”唐漠说道。
唐悦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老和尚,见他白眉白须,面上一派慈和,知道这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由道:“谢谢九念大师。”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声音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九念摆手道:“不必谢不必谢,老衲两位徒儿都来相请,可见你必有当救之处,九念不过是顺应天意而行罢了。”
唐悦疑惑地回头望唐漠,唐漠道:“商兄是九念大师的俗家弟子。”
唐悦点点头,继而不解道:“可是刚才大师明明说是两位?”
九念笑道:“慕容小雨,也是老衲的弟子。”
慕容小雨?慕容世家的慕容小雨?唐悦忆及慕容梅见曾经说过的话,更加不解,慕容小雨从未露过面,更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也要去请九念来帮助她?可她旧伤未愈,只略一思考,就觉得头痛欲裂。
九念道:“女施主不要妄动,依你的伤势,能活下来已是佛祖垂怜,不可过于心急,还需好好调理。”
唐漠道:“大师所言极是,小悦,这一次不光商兄为你千里迢迢找回云游四方的九念大师,连慕容公子也赠了许多慕容家的疗伤圣药,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番好意,以后再也不许任性妄动!”
唐悦点点头,唐漠接着对九念道:“大师救下舍妹性命,唐家堡上下感激不尽,既然小悦已醒,还请大师在唐家堡多住几日,让我们略尽心意。”
唐悦突然想起当日在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那时候好像听见一声巨响,她猛地抓住唐漠的手,“大哥!”
唐漠回头望着她,声音竟十分柔和,道:“怎么了?”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唐悦心中有千万个问题,却不知该问哪一句。
“大家都没事,小悦,不必担心。”唐漠反握住她的手,面上终于又露出笑容。
唐悦松了一口气,“那……我们现在回来了?”
唐漠奇怪道:“你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吗?这里是唐家堡啊。”
“唐家堡?大哥,你的伤好了吗?”唐悦惊异道。
唐漠道:“你已昏睡月余,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说这话,其实还隐藏了一部分事实。他的伤确是已好了些,却还没有到可以下床走动,甚至守在这里的程度。他如今这么做,全然是出自于关怀唐悦的一片真情。
九念叹了口气道:“唐施主,你自己也还需多保重身体。”
唐漠目光中闪过一道感激,他知道九念早已洞悉实情,却没有将这些话告诉唐悦,他道:“大师放心,既然小悦醒了,我也就可以放心调养。”
“我昏睡了这么久吗?那山上的情形到底如何,商大哥还好吗?”唐悦又紧接着问道。
唐漠冷冷瞪了她一眼,道:“你不看看自己现在苍白得跟女鬼一样,还问这么多问题,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再说。”
唐悦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下意识地摸摸床边,突然道:“倾城?”
唐漠皱眉,九念站起道:“唐施主,老衲有些话,要单独对女施主说。”
唐漠叹了口气,从床边站起来,看了唐悦一眼,还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