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守情
柳三月的尸体,是苏梦枕和两位堂主亲自送回来的。当走在第二个的秦时雨进门时,唐悦听见他腰畔的佩剑,叮叮当当作响。一身锦衣华服的孟竹醉最后进来,皱眉瞧着唐悦,就好像瞧着一只癞蛤蟆似的,满脸厌恶地道:“她怎么还在这里?”这句话并不是对唐悦说的,他几乎连用一个“你”字都很不屑似的。
听了这样的话,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要生气的,可唐悦并不在意,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孟竹醉面上的神情变了,一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变得阴鸷冷酷。
“柳堂主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外城郊河沟之中,我们暂时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秦时雨慢慢地道。
唐悦点点头,她瞧着柳三月惨白的面容,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难受。一个出去的时候还能说话,还能微笑,甚至看起来强大得不可一世的人,回来的时候却已成了无法呼吸的尸体,这样巨大的落差会带给生者一种很难形容的悲哀感。
“我们已着人下去准备,明早便可将人好好安葬。”秦时雨将柳三月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长剑也放在他身边,面上的神情带着些微的悲悯。孟竹醉背过身去看着庭外一株枯萎的菊花,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梦枕神态平和,一直静静地看着唐悦,并未说一句话。
直到其他人都走了出去,苏梦枕却留了下来。
唐悦奇怪地看着他,苏梦枕慢慢道:“我陪你守夜。”
死者为大,生前的一切恩怨,唐悦都决定让它过去。她原先也是预备为柳三月守一个晚上的,可听见苏梦枕这么说,她还是感到意外。他们并未将人放在柳三月那间亮堂堂的卧房里,而是将人安排在很是简朴的前厅内。最令唐悦惊讶的,是苏梦枕并不是做给外人看,而是真的打算留下来守夜。
当苏梦枕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唐悦嘴里什么也没说,心里却已是复杂至极。柳三月其实并不做饭,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外面叫些吃的回来。唐悦也不会做饭,她吃什么都无所谓,所以根本不会浪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苏梦枕做的三四样菜,都是极寻常的,就算是任何一户普通人家的主妇都能够端上来的一般。但这菜却是高高在上的拜月教副教主做出来的,就已足够令人惊讶的了。更何况,苏梦枕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怎样也无法跟厨房联系起来。
唐悦垂着眼睛看着桌上的菜,她想起了什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苏梦枕心里这样猜测着,面上不动声色地道:“这里没什么食材,我们将就着用些饭吧。”
唐悦在想什么?她的神情越来越平静,眼神越来越柔和,她还能在想什么?还能在想谁?这世上除了心爱的情人,还有谁可以让一个女人露出这样温柔的眼神,她当然想的是商容。
她想起了那些在山里相处的日子,那些几乎被她忽略遗忘的日子。他也曾为了她卷起袖子,替她收拾碗筷,这本该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做的事,他做得其实并不熟练,饭菜做得也不美味,可却是用了心在做的,不惜一切地让她生活得更好些。可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从端菜、添饭到摆桌子,苏梦枕都是亲自在做,当他替唐悦盛了一勺蛋汤的时候,唐悦却吓了一大跳,像是突然从回忆里惊醒似的,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面颊上却还带着晕红。
他们并不是朋友,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是敌人,可现在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本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了。可因为这样温馨的、令唐悦无比怀念的气氛,她竟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再说一句刻薄冷酷的话。
但不论苏梦枕说什么,唐悦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苏梦枕瞧了她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在想什么?”
唐悦愣了愣,慢慢摇了摇头。
苏梦枕笑了,他道:“不论你想什么,先吃了饭再说吧。”
苏梦枕的饭菜做得很可口,这与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相匹配,但唐悦什么也没有问。她知道苏梦枕也许正等着她问,她就偏偏不会开口。她不会对他产生任何的好奇心,也就永远不会有感情。不论是喜欢还是厌恶,她都不愿意施与。如果不是为了唐漠,她甚至希望他们彼此不过是陌生人。
沉默着吃了饭,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大厅。廊下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笼,昏黄的烛光,照着白晃晃的庭院。远处的风声吹过树叶,庭院里不知藏在何处的黑猫被冻得尖叫一声,瞪大眼睛躲到那株枯菊之下。
苏梦枕坐在厅内的椅子上,看着唐悦苦笑道:“我原先没想到,柳堂主竟喜欢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
唐悦低着头,将一叠纸钱放进火盆里,看着它被火舌贪婪地吞没,始终一言不发。
苏梦枕道:“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么?”离开了那餐桌,两人之间温馨的气氛便一下子消失了,短暂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
唐悦道:“你想要做的事情,现在不是达到目的了么?还需要我说些什么?”
苏梦枕怔住了,喃喃道:“你何苦待我如此冷淡,旁人都能瞧出我的心意,难道你还视若无睹么?”
唐悦道:“我不聪明,可我有眼睛,有耳朵,谁是虚情假意,谁是真心实意,我还不至于分辨不出。”
苏梦枕瞧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色,面上终于微笑了起来道:“唐悦,我很高兴你不是傻子。”
唐悦冷冷道:“只有你这样自作聪明的人,才会将天下人都看做傻子。”
苏梦枕笑道:“在拜月教中输的一方,永远没有发言权。唐悦,被我利用总好过死在轩辕迟迟的手上。”
唐悦道:“难道我还需要感激你?”
苏梦枕道:“我利用你,却也从轩辕迟迟手中救下了你,我们正是银货两讫,互不亏欠了。”
唐悦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她淡淡地道:“随你怎么说吧。”
苏梦枕微微皱眉道:“你不问我柳三月是怎么死的?”
唐悦看着火盆里渐渐微弱的火光,苦笑道:“我不想问,你也不必说,我对拜月教的事情并不关心。”
苏梦枕道:“那你关心什么?你难道看不到,拜月教中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还是你只关心你那个毫无知觉的大哥,或是那个温柔多情的商大公子?”
唐悦的手微微一颤,苏梦枕瞧着她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当真有些不舒服起来。但他面上的微笑却更自然,语气更温和地道:“你消失的那段日子,你们可一直都在一起?”
唐悦目光中有某种明亮的光微微闪动,但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道:“这与你无关。”
苏梦枕弯起唇角,春水般的眼神在烛光下异常温存,他右手搭在椅背上,食指曲起,无意识地敲了敲,才道:“若你的容貌未曾受损,你们倒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唐悦皱眉道:“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况且,他也不是在意外表的那种人……”
苏梦枕神色不变,微微笑道:“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能真的不在乎么?”
唐悦道:“苏公子以己度人,当然会这样认为。”
两人之间一时静了片刻。任何人与苏梦枕交谈,都无法狠心板起脸来说话,只因他的态度之温柔,风度之潇洒,无不令人如沐春风,不管是谁,得到他的一个笑容,都会觉得很舒适,很快活的。他的风姿优雅,微笑更是动人。然而唐悦,却只当他的风姿是装出来的,笑容是木头雕出来的,总是冷冰冰、硬邦邦地对待他。苏梦枕表现得越是温文尔雅,她的态度越是冷酷无情。她的心里,永远只有那个谦和善良、君子风度的商容,苏梦枕做得再好,对她来说也无不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
苏梦枕终于喃喃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你跟你大哥一样冷酷,我这般好心待你,你却无动于衷,真可以说得上铁石心肠的女人。”
唐悦抬起头注视着他,忽然道:“我大哥虽然沉默寡言,心地却是极好的,如果你要议论他,请你现在就出去。”
苏梦枕叹道:“好……好,不谈你大哥,我们谈谈你那位高贵风雅的心上人,如何?”他面上似笑非笑,眼睛却深不见底。
唐悦不出声了,苏梦枕笑道:“那位商大公子,是江湖中风头正盛的世家公子,也是这几年来江湖中著名的美男子。你可是为了他那张脸而爱他?”
唐悦道:“若我爱的是容貌,现在我爱的人就该是副教主你,而不是商大哥。”
苏梦枕哦了一声,凝注着唐悦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他慢慢道:“你看我也会如旁人一样觉得是个美男子吗?可比得上你那位心上人?”
唐悦道:“在我心里,商大哥的笑容比什么样的东西都珍贵,多么英俊的男人都比不上他。”
商容、商容、商容吗,从最开始到如今,她的心里、眼里似乎都一次次重复着这个影子,片刻也不肯放下。苏梦枕大笑,他笑起来,那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简直让人不能抵御,偏偏唐悦此时已低下头去,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苏梦枕的笑声慢慢沉了下去,他缓缓道:“但愿你那位商公子有你说的那么好,但愿他对你也一如既往,永不变心。”不知为什么,他在说“永不变心”四个字的时候,仿佛带了些微的冷意和嘲讽,让唐悦心中有些异样。庭院外的猫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尖叫着蹿了出去,这阵响动令唐悦抬头看向庭外。
“明日柳堂主下葬后,正道便会派人前来和谈。我倒忘了,你那位心上人马上就要成亲了,没邀请你去观礼吗?不过无妨,你们很快便会见面了……”苏梦枕又笑了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苏梦枕离去后,唐悦便望着那烧纸钱的火盆,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到了天亮时分,便有早已候好的人过来抬了棺材出去安葬,唐悦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苏梦枕拦着她,道:“你还没清醒过来吗?”
唐悦如遭雷击,似乎方才清醒一般,神情一片惨白。苏梦枕竟接着道:“醒了的话,跟我去瞧瞧吧。”
瞧瞧?瞧的是什么?唐悦身子又是一颤,道:“我哪里也不去。”
她竟感到说不出的害怕,是害怕看到商容身边已有了相依相偎的未婚妻,还是担心自己丑陋的面容暴露在对方眼中?奈何苏梦枕看似没有用力,手腕却仿佛铁钳一般,唐悦一时无法挣脱。苏梦枕瞧着她面上的神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在他看来,任何人,任何事物,只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是可以牺牲的。尤其是女人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工具,放太多的感情简直就是毫无意义。这是他的做人方式,看似残忍,但他一直引以为耀。残忍,对苏梦枕来说,是一个褒义词。不管是残忍也好,违背道义也罢,最后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就是成功。做什么都好,牺牲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能达到目的。只相信自己的实力,依靠自己的野心和魄力,冷血无情地生存下去。
对于轩辕迟迟,苏梦枕在乎她的价值远胜于她本人引以为傲的美貌。想要让轩辕迟迟青眼以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太多太多,英俊少年、武林新秀早已不在她眼中。然而她都从不轻易表示,这证明她聪明,而且高傲。对于别人的追求,她总是羞涩妩媚地道:“我年纪还小,并不考虑这些……”
但实际上苏梦枕却知道,她一直在评估,评估追求者中谁才是能够与她匹配的人。苏梦枕善于对付女人,尤其是高傲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越是捧她,越是尊重她,她越是不肯将人放在眼中。相反,越是待她冷淡,越是不屑她,她越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他总是对她忽冷忽热,时而温柔体贴,时而冷淡疏离,就像是秋千一样,一下子将她捧上天,一下子却又突然放手,让她猛地从高空中坠落下来。苏梦枕的策略的确高于其他人,轩辕迟迟从小便对他格外的不同,甚至于,后来还想要嫁给他。
苏梦枕冷笑,这其中大略只有一些是因他的做法奏了效,大部分的原因,还在于轩辕父女二人失和。轩辕迟迟总是想要改革拜月教,甚至想要对老一辈的长老级人物进行肃清,提拔一些年轻听话的人担任要职。可轩辕教主却坚持不肯让四大长老的位置由年轻人担任,不论轩辕迟迟如何努力,那四个老家伙的位置还是不动如山。然而轩辕父女之间的分歧不仅限于此,他们永远也不会坐在一起喝茶下棋,苏梦枕甚至没有瞧过他们能够坐在一起安稳地吃完一顿饭。
苏梦枕在拜月教中的地位,吸引来的并不仅仅是那些急于爬上他的床的女人。
他和轩辕迟迟之间,也远远不止于青梅竹马或者未婚情侣的关系,甚至于比那些都要稳妥得多。苏梦枕现在拒绝对方,不过是有了新的考虑,新的打算,对于他的目的来说更好的计划。
而唯一让他看不懂的女人,便是唐悦。按道理来说,她这样的女人应该是最好上手,最容易打动的。因为她单纯、忠诚,而且愚蠢。这样的女人如果对谁痴情,那便是一辈子不能更改的事。苏梦枕如若能得到她的心,便能将她牢牢操控在自己手中。然而,她的心却不属于他。
苏梦枕突然觉得自己小看了唐悦,一直以来都将她看得太简单,太透明。注视着她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伤心绝望的脸,苏梦枕心想:“她平日里待自己是何等的冷酷无情,想不到商容的一个婚讯便可以将她彻底击倒。这简直是太令人奇怪了,莫非这就是爱的力量?可以将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变得如此脆弱?”他虽然最懂得利用感情,却从未尝试过被感情这样操纵,因此他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也是最不懂情之一字的人。
正在此时,突见北方一道蓝焰冲天而起。苏梦枕面色一肃道:“来了。”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只是却有一种莫名寒意,让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
会谈的地点距离拜月教所在不远,位于另一个小岛上的别庄,那里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所有正道来的客人,当然都是武林中极有名望的人。少林、武当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平素虽不与江湖中多作来往,但这一次却格外不同。若是没有他们,拜月教未必肯给面子停下攻城略地的步伐,与正派进行和谈,因此他们也是重要的主客,拜月教一早便已派人过去安顿。而其余能够在庄中歇息的人,是各大门派世家的掌门人或极具权威的重要人物,地位最低的也得是各门派中的直系弟子,至于排不上名号的人,只能伫立于庄外,因为他们远远达不到受到接待的资格。这些住进庄内的人在武林中可说得上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的存在使得这场谈判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苏梦枕是第一个来到大堂的,他来了以后,便走到主座坐下。
唐悦站在不远处,既不坐下也不走远,就这么静静看着。
正道中人到来的时候,苏梦枕正在喝茶,他轻轻晃了晃杯中青翠欲滴的茶叶,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正道中的人,唐悦只认识其中一个,那便是少林寺的九念大师。她垂下眸子,不肯与对方微带讶异的眼神对视。
偌大的大堂中,只苏梦枕在堂上坐着,一身红衣的唐悦看起来便格外醒目,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那些神情中有同情,有蔑视,甚至有些人将她当做正道中的叛徒来仇视。
这些目光,唐悦都视而不见。对她来说,什么也比不上接下来走进来的那个人重要。商容走进来的时候,唐悦恰好抬起头来,她的心里本以为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都不会当众失态,不会让别人瞧出她与商容之间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哪里还能有什么关系呢——只希望别人不要因为她身处拜月教便以为商容跟拜月教中人有什么勾结……
商容走过来,慢慢地停在九念大师的身边。唐悦一眼便已瞧见他,本来还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稳定,即便见到他也不会轻易失控。但看见他熟悉的面容,她的心中顿时气血翻腾,几乎抑制不住,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她只好低下头,不再看他一眼。
商容当然也在看着唐悦,从他走进来开始,他便默默看着她。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在这里会碰见她,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惊讶或者责怪的眼神。
正道中来此谈判的人中,欧阳啸天是第一个走出来的。自唐家堡覆灭后,欧阳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已青云直上,远非当日那个屈居大明湖畔的门派可比。他大步地来到苏梦枕面前,傲然地一拱手,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实际上他的神情、表现已代表他说了话,他是瞧不起苏梦枕的,甚至认为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根本不足以与他站在同等的地位。
苏梦枕神情平静地喝了一口茶,仿佛眼前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
他的这种漠视让欧阳啸天心中不是滋味极了。自从唐堡主死后,他一直以故友自居,号称要血洗拜月教为唐家堡无辜亡魂报仇,为此江湖中很多人尊敬他,崇拜他,将他看做讲义气、有魄力的大人物,可他如今在苏梦枕面前,竟一点也找不到受尊崇的感觉。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原来你就是副教主苏梦枕?请你们轩辕教主出来说话。”
苏梦枕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众人只听见一声轻笑,他道:“我是苏梦枕,未知你是哪位?”
欧阳啸天面色一沉道:“鄙人欧阳山庄庄主——欧阳啸天。”
他本以为自己报出名号,对方便一定会变色,动容,起身,赔罪,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苏梦枕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就淡淡地道:“原来是欧阳庄主,今次来的客人太多,实在是记不住,还请你见谅。”
欧阳啸天脸色变了,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人代他上来说话了。说话维护他的人当然是艳若桃李的欧阳明珠,她本不该出现的,可依照她得宠的程度,纵然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她出现她还是跟来了,她这样说道:“你太狂妄了,竟然敢这样跟我爹说话!”
她这句话说出来,连九念大师都在微微皱眉。拜月教本已处于上风,肯同意这次的谈判本就是难得的事情,为此少林、武当已做了十分的努力,听闻拜月教主神秘莫测,副教主又行为乖张,谁也不知道欧阳明珠这一句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一次欧阳山庄就不是谈判的助力而是大大的阻力了。
苏梦枕笑了,他笑起来简直是好看极了,仿佛他根本不是魔教高高在上的副教主,而只是一个仪表高雅、风度翩翩的多情公子,他对欧阳明珠露出这样的笑容来,简直要让人误会他对她有意思一般。
欧阳明珠当然是个骄傲的女人,但她只要是女人便无法抗拒这样的笑容,于是她脸红了甚至眼睛都有些发直,讷讷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梦枕的声音像是在跟情人说话一样温柔,他道:“滚到一边去。”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再也不说了,连看也不看欧阳明珠一眼,仿佛连看一眼都觉得肮脏似的。
欧阳明珠的脸色那一刻实在是精彩极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近来她已经成了江湖中排名第二的美人,当然不会有人用这种轻蔑的口气对她说话,别人讨好奉承她都还来不及。
可苏梦枕却用这样温柔的、可爱的表情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欧阳明珠忍无可忍,她几乎马上便要冲上去,但她的胳膊被她母亲拉住了,李虹轻轻使了个眼色,便使得欧阳明珠注意到其他人的脸色。
那些刚才还对她百般抬举奉承的世兄,此刻都已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这种场合的重要,以及欧阳明珠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不管苏梦枕如何轻慢,既然连武林泰斗都能够忍受,她为什么忍不得?
欧阳明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感到后悔了,但她后悔的不是得罪苏梦枕,不是为了将来可能引起谈判告吹的后果,而是她觉得自己损坏了在众人面前的美好形象,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所以她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九念大师开口道:“副教主,我们此行的目的,相信贵教已经知晓了。”
苏梦枕站起身,向九念大师微微施礼道:“大师,各位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教主命我接待诸位先住下,关于谈判,可以延后进行。”他对其他人不假辞色,对九念却是极为恭敬,甚至连唐悦都看得出来,九念大师在这些人中必然地位超群,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商容,对方也正向她这里看过来。唐悦偏过头去,当做没有看见,心里却在阵阵地抽痛。
正在与九念大师谈话的苏梦枕不知为何也回过头来,瞧见这一幕,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慢慢隐去不见……
唐悦恨自己为什么一步都迈不动,她忽然觉得身体无形中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制着。虽然苏梦枕没有拴着她,没有绑着她,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视线之中。这种感觉很可怕。
苏梦枕的确在招待客人,他一眼也没有向这边看过。但唐悦却隐约觉得,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离开过自己。于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与商容的眼神对视。
商容却直接走了过来,笔直地,毫不掩饰。唐悦知道现在无论是谁都不该与她说话,更何况是出身世家的商容,他可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与她说话会有什么后果。做了这样愚蠢的事,商家以后还要怎么在武林中立足?难道他不记得,她在众人眼中,已是个背弃唐家堡、认贼为友、忘恩负义的妖女。
然而不论她怎样想,商容还是向她的方向走过来。唐悦深吸了一口气,伪装好自己,努力想要摆出一副毫无瓜葛的模样。旁边,却突然已有人大踏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抢先一步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的立场。”
唐悦心中一惊,望进了一双春水般的眸子里。苏梦枕!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神奇魔力,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亲切,温和的声音如乐曲般深沉,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滚着多少莫测的城府,隐藏着多少的令人心惊的波诡云谲。
大厅里所有人一时都静了下来,他们的脸上十分平静,但眉眼之间那些或尴尬、或诧异、或惊讶、或鄙视的情绪,都微妙地流淌了出来。
商容上前一步道:“小悦——”
唐悦忍不住望向他,如预料般地看见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
“小悦?”苏梦枕冷笑道,“商公子怎么会与我教中人这样熟稔?怕是认错人了吧。”
商容审视着眼前风度翩翩的拜月副教主,见他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是牢牢握住唐悦的一只手,丝毫也不肯放松。
已恢复一副娇媚表情的欧阳明珠悄悄伏在母亲的肩头,像是窃窃私语,声音却恰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听得清楚,她道:“就是啊,这位虽然看起来有几分像唐姑娘,但唐姑娘的脸上哪里来这样可怕的伤口。再说,唐家堡与拜月教有血海深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怕是商公子真的认错人了吧。”
这段话看似天真,实则绵里藏针,用心险恶,若是唐悦承认自己的身份,无疑是当众承认了她背弃唐家堡,与拜月教有勾结。若是不承认,便会错过与商容相认的机会。
苏梦枕微笑着对唐悦道:“你自己告诉商公子,告诉他你不过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侍女,叫他千万不要再误会,以为你是唐家堡的大小姐。”
人群中有人贴着另外一个人的耳朵说:“人家是拜月教副教主的侍女,跟唐家堡又有什么关系了。”
商容的面色转为苍白,连心口都在微微发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唐悦,表情渐渐变得隐忍。
唐悦挣脱苏梦枕的手,走出来,站在人群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即便将那道伤疤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也没有丝毫的退缩。
现在她会怎么做呢?苏梦枕眯起眼睛,嘴角迷人的微笑扩大了些。
“我不是唐悦,也不认识你,商公子。”唐悦的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坚决地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个后悔的机会。她只希望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商容,不要在这里,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她的身份。
商容静静看着她,他没有再开口,但眼中淡淡的疼惜之意却让苏梦枕微微皱了皱眉。苏梦枕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唐悦的肩膀上,恰好是一种胜利者的占有姿态,他的面上笑容灿烂了些,眸子里充满了兴味,口中道:“来人,安排各位去用饭。九念大师,您的斋饭我们已单独备好,恕我少陪。”
九念点点头,念了一声佛号,才道:“感谢拜月教盛情,只是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并不为吃饭休息,而是为了江湖能够重复宁静——”
苏梦枕淡淡笑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大师先用饭再说吧。”他年纪轻轻,说话却已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霸气,丝毫不给九念回绝的机会。九念大师长叹了口气,只得带着众人随着侍从离去。
商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梦枕道:“怎么,商公子还有话要说?”
商容只觉得嘴巴里又苦又涩,喉结上下地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一口气,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嘶哑干涩,却已是压抑到了极点,“我有话,要与这位姑娘借一步说,请副教主行个方便。”
苏梦枕感觉手下纤细的肩膀微微颤了颤,即便看不见唐悦的表情,却也知道自从那人进来以后他们的眼神就是如何的痴缠。将心中的不悦不露痕迹地掩饰起来,苏梦枕嘴角的微笑依旧,他道:“我也该去前厅陪陪客人们,既然商公子要叙旧,我又有什么不允的道理?”
他低声在唐悦耳边道:“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轻轻吐出的微热气息让唐悦背后起了一层战栗感,她不敢思考苏梦枕此刻放他们单独相处的用心为何,但她实在没有办法抗拒这样的诱惑,明知道商容很快就要成亲,就要属于别人,她内心深处贪婪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哪怕多说一句话,对她今后注定贫瘠的人生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苏梦枕不但离开,还带走了大厅里所有的侍从,所以真的只剩下唐悦和商容二人独处。
商容看着唐悦的面容,突然叹息了一声。
唐悦避开他注视的目光,道:“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与我说话。”
商容一时没有察觉出她不愿连累他的心意,其实若以他素日的聪颖,怎会猜测不出。但今日他竟也变得“笨”了,连这种谁都会想到的缘由都想不起,他道:“你留下我一个人,亦是生不如死。如果要死,死在这里,反倒少了许多折磨。”
唐悦缓缓摇了摇头,脱口道:“你早已有了要迎娶的新娘子,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商容的眼睛突然一亮,道:“你知道这件事?”
唐悦哪里经得起这样刺心的痛苦,她变色道:“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商容答道:“是,一切都是真的,我要成亲,要迎娶我爱的女子。”
唐悦听在耳里,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拔,颤声道:“那……那你更应该陪在她的身边,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商容黯然叹道:“我怎会来这里?……唉,我又何曾想来这里。”凝目望去,只见唐悦全身不住颤抖,刻意避开他的眼中也是泪光盈盈。
唐悦道:“我……我该走了。”她背过身去,连看也不让商容看一眼。但晶莹的泪珠,已再也忍不住,流过她的面颊,流进了嘴角,只是她的心里比那泪水更苦更涩。
商容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出神,半晌才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新娘子什么样?”
唐悦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勉强道:“想必是温柔可爱的女孩子,足以与商大哥你般配,我……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商容慢慢从后面走近她,轻声道:“你方才说,她必然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我现在告诉你,她一点也不温柔,更加不可爱,甚至粗鲁得很,可恶得很,你信不信?”
唐悦一句话也不想听,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心中的痛苦,所以她察觉到商容走近,只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回过头去。
商容道:“她心肠那么冷,那么狠,冷到对我弃之不顾,狠到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这世上有太多比她可爱,比她温柔的女子,可我偏偏只对她念念不忘,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怜不可怜?”
唐悦一言不发,她甚至已没有足够的理智,可以耐心地倾听对方话中的真意。
商容落寞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柔,道:“可是她丢下我一个人,我却痛苦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于她自己都不爱自己,我还是爱着她。只因我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倔强、最痴情、最最笨的女孩子,为了要救她大哥,为了保护她的亲人,不惜自毁声名,不惜忍受侮辱,承受苦难。纵然她狠心离开了我,我还是要来找她,找到她……带她回家。”
商容的目中一片深情,唐悦的身子震了震,却没有回过头来。
“来这里之前,我已回禀过祖母,此生非她不娶。这种话本不必说,我在江湖中散播婚讯,便是想要逼她现身,可惜我等了这么久,她却还是在犯傻,以为我要跟别人成亲,甚至躲着不敢见我,见了面也不肯认我。她表面上很坚强,其实是个很怕孤单的女孩子,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个人忍受痛苦,所以才会来这里。这些话实在让人头疼,但我还是想说,小悦,你听清楚,这一生我只说这一次。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容貌毁了也好,一辈子被人骂是妖女也好,我都要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商容的妻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永远都是!”唐悦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里那厚重的情意,她回过身来,连手都在颤抖,却不敢抬头看商容的表情。
“你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却没有开心过一天。求求你,为你自己活一天好不好,什么也不想,跟我走,跟我离开这里。”
唐悦满面泪痕,却无法开口答应他。因为唐漠,因为大哥还在这里,而且毫无知觉,被人操纵着利用着,甚至连她也不认。拒绝还未说出口,温热的嘴唇这回主动凑上来,不由分说就堵住她的声音。与她那次主动的吻截然不同,她那时候完全不懂如何亲吻,只是借着酒意这样撞上去,反复地摩挲。而这一次,却是真的唇舌纠缠。感觉……从未有过的奇怪,有一种连呼吸都已混乱的错觉。嘴唇温暖湿润地碰触,唐悦糊里糊涂地被亲了,却只能发出隐约而含糊的呻吟。商容的亲吻显得与他温文的外表截然不同,仿佛想要将压抑了许久的热情传达给她一般,那样的甜蜜炙热,不容抗拒。
唐悦在这样的亲密接触下,连腿都在微微发抖,再也无法维持一个冷淡的表情,只能面色发红地张开嘴巴,呼吸困难,毫无招架之力。等她想起来要推开对方,商容却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不肯让她有离开的机会。这样看来,唐悦并不激烈的拒绝,在旁人看来便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在唐悦几乎以为自己被亲吻到再也无法呼吸的时候,商容松开了她,低头露出有些忧伤的笑容,垂着长睫毛的样子配上落寞的表情,竟然令唐悦的心脏猛跳了两下,他低声道:“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让你答应。”
什么也不管,为自己活下去?这个提议是如此的诱人。
跟商容在一起,做他的妻子……老天会原谅如此自私的她吗……
唐悦叹了口气,总算没有真的开口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