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周一早晨,一个不错的开始——霍夫曼一家又忙活开了,帕尔梅医生正在和先前一位有自杀倾向的病人通电话,科尔家的女佣人正用一个振动器自慰到高潮,莱斯利和菲尔在洗衣房里碰了面——而好戏才刚刚开始。麦克伊沃来到大厅,身边带着一位长得像西娅·马歇尔的女人——她有着一张椭圆形的脸,留着深色的头发。她显然是来看上星期刚刚被粉刷一新的二十层B座公寓的。

他看着她们上了二号电梯。那个女人的身材很棒,丰满而高挑,穿着一件迷人的深色外套。她先是朝他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站定了,一只手放在肩包上,听麦克伊沃滔滔不绝地谈着有关中央空调和博德宝厨房的事。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太像马歇尔了。

他将监视器的画面切换到二十层B座公寓的客厅和卧室,看着她走进门厅,随后穿过空荡荡的客厅,一双高跟鞋踩得地板咯咯作响。她走到窗前,向麦迪逊大道另一边低矮的楼房望去,背影看起来同样很迷人。“这里的景色确实棒极了。”她说,语调低沉婉转,同样让人念起西娅·马歇尔的声音。

他看见她的手上没有婚戒,但她很有可能已经嫁人了,要不就是在和谁一起同居。不管怎么样,他都打定主意要追求她,当然,前提是她决定住在这间公寓里。他两指相交,默默祷告起来[1]。

她从窗边转过头,环视四周,露出一丝微笑。她抬起脸来,慢慢走近,眼睛直盯着他看——西娅·马歇尔正盯着他看——他屏住了呼吸。

“光线真不错。”她说。浅色的玻璃顶灯有着装饰风艺术[2]的弧线形线条。玻璃顶灯中央是一块铬合金,上面映着她小小的紫红色倒影。

“不错吧?”麦克伊沃太太走到她边上说道,“阳光能照到屋子的每个角落,绝对物超所值。它起先本来是准备作为公共公寓的。租金已经很便宜了,考虑考虑。”

租金不低,但还算合理。她朝门厅往回走,转过头,细细打量起房间来——房间刚刚刷成白色,二十乘二十二见方,窗户又宽又大,铺着木地板,有一个过道通往厨房……如果这间公寓的其他地方也一样合她心意,她就必须当时当地拿定主意,报纸分类广告上的其他出租房就没必要再看了。可她真的打算搬出银行街吗?真的做好准备经历一场精疲力竭的搬家了吗?

她走回到门厅。

厨房非常考究——黄褐色的不锈钢压制板。橱柜下散射着荧光灯,各式器具整齐地摆放着。桌子的位置也非常到位。

旁边的洗手间有些夸张,但也算别致。黑色的玻璃墙面和固定装置,铬合金的五金套件,一个大浴盆,还有淋浴喷头。洗手台上面有个小柜橱,周围配有软管灯。黑色玻璃屋顶上是另一盏铬合金装饰风艺术吊灯,但比客厅的那个要小得多。

卧室在门厅的尽头,面积和客厅差不多,也刚粉刷成了白色。左手边的墙上全都配有带折叠门的柜子。后方是另一扇大窗户,还有另一番美景——公园一隅的树叶正渐渐泛黄,还能看到水库,以及第五大道上哥特式大厦的楼顶。窗边的右墙旁摆着一张桌子,一张大床则正对着窗户。她看了看天花板吊灯上自己头朝下的倒影,又看了看等在门旁的麦克伊沃太太,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看的第一间公寓。”她说。

麦克伊沃太太笑了笑。“这儿可是块宝地,”她说,“换作是我,我绝不会错过。”

她俩回到门厅。麦克伊沃打开了放置家居织物的橱柜门。

她又看了看四周,想了想她在银行街那间漂亮的公寓——那儿有高高的天花板,暖暖的壁炉,街角的摇滚酒吧,那里的蟑螂,还有与杰夫共同生活的两年时光,与阿莱士共处的六年光景。

“我租下了。”她说。

麦克伊沃太太笑了笑。“回我办公室吧,”她说,“你把入住申请表填好,剩下的我来办。”

他焦躁地等待着埃德加的电话,这通电话直到周三下午才来。“你好,埃德加。”他边说边关上了两个监视器,“最近过得怎样?”

“还凑合吧,你呢?”

“还行。”他说。

“九月份的报表马上就要出来了,考虑到市场近期的表现,我想你看了会很开心。至于大楼,我已经拜托米尔斯再去和德米特里谈一谈大堂的事情了。”

“告诉他试着用俄语去谈。”他说,“那块大理石还在那里。我指的是那两块大理石。”

“我确定他们已经订了一块新的大理石,我去查查,回头告诉你。麦克伊沃太太送来了一份二十层B座的入住申请表。我告没告诉过你那套房子空出来了?”

“是的。”他说,“你说过。”

“凯·诺丽丝。三十九岁,离异。她是皇冠出版社的资深编辑,所以人应该不错,文文静静的。信用记录和其他相关记录都是完美的。麦克伊沃太太说她长得不错。她还养着一只猫。”

“凯是她的名字,还是仅仅是个首字母?[3]”他问。

“她的名字。”

“凯·诺丽丝。”

“对。”

他把这个名字写在记事板上,而后说:“她听起来挺不错的。让米尔斯去安排一下,所有人都得给她些额外的照顾。”

“好的。其他就没什么事儿了……”

“那就这样吧。”他说,挂上了电话。

凯·诺丽丝,他在她的名字底下画上了横线。

她的年纪比他料想的要大一些,三十九岁。

西娅·马歇尔死时四十岁,他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

他打开监视器,就如同周一早上一样,让一号屏幕显示她的客厅,二号屏幕显示卧室。阳光透过卧室光秃秃的玻璃,使整间屋子亮得刺眼。他将亮度调低了一些。然后又把客厅的亮度调高了一些。

他的双手放在控制台上,双眼盯着左右对称的监视器上空无一人的两个房间。两台监视器旁各有两排小屏幕,它们闪着蓝白色的光,映出整栋公寓楼各个房间内的影像。

周四晚上,她打电话给阿莱士,让他来把他的书取走。

“天呐,凯,我知道我一直在说这件事,但最近真的不行,新学期刚开始。你就再替我保管几个月吧。”

“对不起,我办不到。”她说,“从明天开始算起,我一个星期之内就要搬走。你要是不来把书取走,我就把它们放在门口。我对这栋中世纪建筑烦透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不知道她和杰夫分手了。他声音中的歉意听起来倒还真诚:“搬出去住是个好主意,新的开始嘛。找到住处了吗?”

她给他讲了讲那间公寓。“房子在顶层下面一层。”她说,“从客厅可以看到东河的一段,从卧室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一角。白天阳光充足,周围景色宜人,有一大片保留完整的老建筑,大多是些矮矮的楼房,而且和古柏惠特博物馆就隔着一个街区。”

“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他用沉思的口吻说道,之前他就是用这种口吻来羞辱她的,“就是那栋长条形的建筑?窄窄的那栋?”

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说:“是的……”

“凯,去年冬天,那个地方的电梯还挤掉过人脑袋。还记得吗?那件可怕的事?短短几年时间,那里已发生了三四起命案。我一度认为是那地址捣的鬼,因为一千三百号这个数字不得不让人迷信。电视报道经常这样开头:‘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诸如此类的话。当然,你……”

“阿莱士,”她说,“这些我都知道,你以为我会迷信这些吗?你凭什么要我记着这些事?”

“我刚想说,你当然不迷信这些,但是我想你如果不知情,还是听着点儿好。”

“我关心的是你的那些书,阿莱士。”她说。

他俩约定,周日下午他先来把书打好包,而后在一周内将它们搬出去。道别之后,她挂了电话。

老相好。讨厌,讨厌,讨厌。

迷信的说法很糟糕,但公寓本身还是不错的。她当然不会因为阿莱士和那些听风就是雨的电视主持人说的话而败了兴致。三年之内三四起凶案不足为奇,一层楼有两间公寓,加在一起有四十间,住户里也许有很多对夫妇,这意味着整栋楼里大概有六七十人呢。这还不包括那些流动租客和工作人员。

菲利斯蹭了蹭她的脚踝。她把它抱了起来,放在肩膀上,用鼻子蹭着它白色的软毛。她嘴里念叨着:“哦,菲利斯,你准备好迎接一个惊喜了吗?那儿是个全新的地方。不再有蟑螂可以玩了,小可怜,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不过谁知道呢。”

2

她抱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纸箱,里面装着昂贵的易碎品。此时门房正帮别人把手提箱拎进她刚下的那辆出租车。一个穿淡蓝色毛衣的男人匆匆跑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厚厚的玻璃门,身子往前倾,帮她抵住了门。她微笑着走进门里,对他道了谢。他很年轻,长着一双蓝眼睛,相貌英俊。

一位工人正跪在收发室门口的大理石地板上施工。电梯门上面,B[4]和15亮着红灯。

年轻男子跟着她穿过大厅,此刻在她右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眼神在指示灯之间流连,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手上挂着一个食品袋,上面写着“我爱纽约”的字样。锐步鞋,牛仔裤,淡蓝色的套头毛衣,他整个人打理得干净利落;留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身高和她差不多;二十五岁,或者二十六岁。他转过身对她说:“我可以帮你搬一个箱子……”

“这些东西不太重。”她说,“但是谢谢。”

他冲她一笑——笑容很阳光,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蓝眼睛烁烁放光。

她笑了笑,又看了看指示灯——还是B和15。

“有人按停了电梯。”这位年轻男子说,说罢转身走向大厅的另一边,那里的安保监视器屏幕朝上安置在一块黄褐色的大理石中,周围摆满了绿色植物。门房走了过来——他叫特里,身强力壮,穿着灰色制服,脸红通通的。上次她来这儿时曾给过他十美元的小费。他沮丧地望着她说:“对不起,刚才我没能来给你开门。”

“没事儿。”她说。

“十五层的住户又按停了电梯。”年轻男子说道。

特里边摇头边朝监视器走过去。“又是霍夫曼一家……”他弯下身子,一边盯着按钮看了看,一边猛戳了下去。长按了一会儿后,他转向她。“德米特里现在正给另外一座电梯铺垫子。”他说。

“搬家工过一阵子才能过来。”她说,“他们要歇个脚,吃顿饭。”

特里走向门口。“我见到他们时会用门铃叫你的。”

“记得是母亲货车搬家公司[5]!”她隔着纸箱喊道。

一辆警车闪着红白相间的灯,呼啸着穿过街道,那时特里正好打开了门,进来一位刚跑步回来的男人,他穿着连帽运动服。“电梯来了,”年轻男子折回到电梯门口说道,“你是刚搬进来的吗?”

“是的。”她说,“住在二十层B座。”

“我住十三层A座。”他说,“我叫彼得·亨德森。”

“你好。”她说,闪过纸箱冲他一笑,“我叫凯·诺丽丝。”

跑步的男人一边在离她几码远的地方原地小跑,一边注视着她。她向他看过去,男人见状便朝施工的工人望去。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脸颊瘦削,留着沙色的小胡子。

“你从哪儿搬来的?”彼得·亨德森问道。

“银行街。”她告诉他说,“原来就住在那里的居民区。”

电梯门向一边滑开,一只雪纳瑞狗吼叫着跑了出来,爪子刨着大理石地面,身后牵着它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牛仔套装的女人,架着一副镜面太阳镜,围着一块白色方巾。她身后的男人也架着一副镜面太阳镜,头上戴一顶棒球帽,身穿斜纹棉短夹克。他追上前面那个女人,两人十指紧扣,跟着雪纳瑞狗朝门口走去。

她捧着纸箱,走进装饰着棕色皮革的电梯,而后转过身来。彼得·亨德森按下了20和13两个按钮,随后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笑了笑,这时跑步归来的男人也走进了电梯。彼得·亨德森朝那男人点了点头,后者也点头回敬了一下,随后按下了九层的按钮,面冲正在合上的电梯门。他那件灰色的运动服上沾了深色的污渍。

她一会儿看看电梯门上方变化着的数字,一会儿看看挂在角落的监视器,朝它皱起了眉。当然,监视器挺有用的,甚至可以说这些摄像头是值得信赖的——但它们又实在令人不安,因为在这些摄像头背后,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盯着他们看。

电梯门朝一边开了。九层的走廊和二十层以及她看到的其他楼层的走廊都一样——放着一张黄褐色的帕森斯桌[6],黑白相间的墙上挂着一面镀金边框的镜子,地上铺着褐色的地毯。穿运动服的男人朝右边走去,进了A座。电梯门又关上了。

“这周围我很熟,”彼得·亨德森说,“所以如果你想打听关于商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情况……”

“街对面的那家超市怎么样?”她问。

“不错,”他说,“我手里这些东西就是从那儿买的。列克星敦大街有家斯隆超市,那儿的东西更便宜些。”电梯门滑向一边。

“听起来不错。”她说,说话间他走进了十三层的大厅,同样是黑白相间的墙,褐色的地毯。

他转身过来,用手扶住电梯门,又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欢迎搬来,”他说,“希望你喜欢这里。”

她闪过纸箱对他微笑着说道:“谢谢。”

他冲她笑了笑,依旧扶着门。

她说:“箱子可越来越沉了……”

“噢,天啊,对不起!”他把手挪开,电梯门动了。“回头见!”他说。

“回头见。”她说。电梯门关上了。

她笑了笑。

挺可爱的,彼得·亨德森。

顶多二十七岁。

送走了搬家工人,她把垃圾放进楼梯间的废物处理通道里,随后洗了个澡,给自己倒了一杯无糖汽水,客观地打量起这个地方来。远远看去,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她那些混合了当代和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家具看起来也没那么邋遢了。只需要换掉那些最糟糕的家具——没准换成装饰风艺术的,好和那些吊灯相协调——再搬走这些纸箱,把书放到书架上,挂起油画和窗帘,加上这里的光线,景色,还有后冰河时期风格的厨房和卫生间,以及难得的安静气氛,这间公寓显然在各个方面都会比先前住的那间好得多。还有,在这儿她再也不用受回忆所困了!她唯一怀念的是原先公寓的壁炉。菲利斯可能也会怀念它,以前只要壁炉罩的链子一响,它就会急冲冲地赶来……

她给罗茜打电话,想问问能不能晚上就把菲利斯接回来,但是罗茜还在工作,所以只能按原定计划办:她明天下午把它带过来,而后帮忙拆包卸箱。或许她们还会一起吃个晚饭,因为弗莱彻不在家。菲利斯目前情况还不错。

她又给莎拉打了个电话,听她念念留言。事情不多,而且没什么事是现在非做不可的。天气预报说这周末就会迎来深秋的宜人天气,这个周五好像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她让莎拉回家了。

她打算在整理纸箱之前去买些吃的东西。她拆开了答录机并将它接在了电话上,试了试,随手就放在了一边。她找出栗色的毛衣,套在衬衫外边,抖松了她的头发,在嘴上抹了抹口红,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补了点妆,随后把钱包和钥匙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一位头发渐疏,穿着西服的男子从十七层上了电梯。他对她点了点头,伸手准备去按按钮L[7],发现它已经是亮的,随即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电梯到达八层时,一个方脸的女人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走了进来——她身材短小,挺壮实,前额留着黑色刘海,一头直发。她的眼上抹着定型效果可持续一周的睫毛膏,眼角画着荧光蓝的眼影。她瞟了一眼凯,随后便转过头去,脸对着电梯门。她的手袋和高跟鞋都是蛇皮的,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价格不菲。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味道——阿玛尼的,喷得太多了。

在大厅里,她看见德米特里站在右侧,攥紧的拳头放在屁股上,耷拉着乱蓬蓬的头。她伴着绿衣女人身上的阿玛尼香水味儿朝他走去,而那女人进了收发室。

德米特里抬起头来,她来为顺利搬到这里来而感谢他,那天,她给了他两倍于门房的小费。

“太荣幸了。”他露出了笑容,脸蛋红扑扑的,“我希望一切都如您心意,诺丽丝女士。”

“承你吉言。”她说,“这里看上去不错。”她低头看了看新铺设的大理石。

他摇了摇头。“不会的。”他说,“经理会说它太亮了。看见了吗?这块大理石周围的都挺暗,就这块儿太亮了。所以不太好。”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

“看上去没什么差别。”她说。

“你真这么想?”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看。

“我看着挺好的。”她说,“再次感谢你。”

“不客气,诺丽丝女士。”他说,“有什么事请随时叫我。”

她走到大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先前电梯里遇见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正在罩棚底下等着。此时,一位她没见过的门房吹响了哨子,冲沿街驶来的车辆挥着手。而她,为身后一位灰头发、身穿贝多芬图案运动衫的男子留了一会儿门。男人过来扶住门,看了看她,他的瞳孔周围有一圈黑。她笑了笑,转过身往麦迪逊大道和九十二号大街的交汇处走去。

“行人止步”转跳为“请通行”之后,她汇入了步行的人群里。穿过麦迪逊大道,她沿着大道的另一边漫步,看到有一家莎拉贝思餐厅[8],威尔士酒店的入口也在这里,旁边另一家餐厅名叫小岛,大门敞开,直对着屋外宜人的气候。而后,她走进了帕特里克墨菲超市。

在超市狭窄的过道两旁,货物都快堆到屋顶了。她从货架中找出了猫粮、猫砂、酸奶、果汁以及清洁用品。这里的物价比居民区高很多,但她也料到了。马上就四十岁了,她早就决定花上十年的时间好好放纵一下自己。她又走回到刚才路过的冰柜前,拿了一盒巧克力口味冰淇淋。

她来到收款台,挑了两支结账队伍中人比较少的一列,把手推车推了过去。这时,穿着贝多芬运动衫的男人提着篮子排到了她后面。他六十多岁,一头乱蓬蓬的浓密灰发。贝多芬也是灰色的头发和脸庞,那些勾画出贝多芬轮廓的白线已经因为清洗次数过多变得十分纤细。他的篮子里装着一包象牙香皂,还有一些沙丁鱼罐头。“你好。”这个总是慢她一步的人说道。

“你好。”她说,“你要不要排我前面来?”

“谢谢。”他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她则把手推车往后退了退。他走到手推车前,转过身来,看着她,他比她矮一些,带有黑色线圈的瞳孔闪着光芒。“你是今天搬来的,对吗?”他说,声音有些刺耳。

她点了点头。

“我叫山姆·耶鲁。”他说,“欢迎搬来一千三百号。真是糟糕的一年。”

她笑了笑。“我叫凯·诺丽丝。”她说,并试着回想在哪儿听过山姆·耶鲁这个名字,或者在哪儿见过它。

“你前几天搬家时带来了一幅画。”他边说边退到了收款台旁,“不会是霍普[9]的作品吧?”

“我倒希望是呢。”她说,推着手推车跟在他后面。“是个叫茨威克的艺术家画的,他是霍普的崇拜者。”

“画看上去不错。”他说,“至少从三层看起来不错。我住在三层B座。”

“你是艺术家吗?”她问。

“我倒希望是呢。”他说着转过身去,把篮子放在店员面前的收款台上。

她把手推车推向前,一边把里面的东西拿到收款台上,一边看着山姆·耶鲁——究竟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名字呢?——付了香皂和沙丁鱼的钱。

他在出口处提着“我爱纽约”的袋子,边等边盯着她看,店员正在结算她买的东西,随后找给她零钱,把所有东西都装了袋,整整装了两大袋。

他俩走出超市,紫罗兰色的天空下,路灯渐渐亮起来了。路上堵起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人行道上也挤满了人。他说:“我猜一个会雇母亲货车搬家公司的女人应该不需要别人帮她提袋子吧,我说得对吗?”

她笑了笑说:“没错。”

“好吧……”

他们朝街角走去,她的目光越过他,望着一千三百号大楼高耸入云的黄褐色墙壁。紫罗兰色的天空从密密麻麻的两列窗户中间透出来一点。她看到了自己公寓的窗户,就在最上面靠右的地方。“这栋楼可真够难看的,是吧?”山姆·耶鲁用刺耳的声音说。

她说:“住在这周围的人当时一定吓了一跳。”

“他们反对了好几年。”

她看着他脸部的轮廓。鼻子几年前受过伤,粗糙的脸颊上伤痕累累的。他们在街边等着过马路时,她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或者听过你的名字。”

“真见鬼,”他说,朝着交通信号灯望去,“也许是很多年前吧。我曾做过导演,在电视业的‘黄金时代’里拍过电视剧。那时的电视剧还是黑白的,都是从纽约现场直播的。”他瞥了她一眼。“你大概是在摇篮里看过。”

“我家人不许我看电视,”她说,“直到十六岁时才能看。我爸妈都是英语老师。”

“也没太多值得看的,”他说。“除了‘库克拉,弗兰和奥利’[10],其他的都不好看。不过当年的节目可不比今天这些胡扯的节目差。”

交通灯变了信号。他们朝街对面走去。

“我想起来了,”她对着他笑着说,“你曾导演过一部戏,里面有西娅·马歇尔。”

他停下脚步,带有黑圈的瞳孔盯着她看。

她也停了下来。“去年我在广播电视博物馆里看过录像。”她说,“我总听人说我和她长得很像。”人们匆匆从他俩身边经过。“咱们别在这儿停下,太危险。”她说。

他俩穿过马路。

“长得非常像。”他说,“甚至连声音都像。”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好吧,也许是有一点……”她站在人行道边上,朝他转过脸来。“你就因为这个才跟踪我的?”她说。

他点了点头,微风扬起了他的灰发。“别担心,我可不想给你惹麻烦。”他说,“我只想走近了瞧瞧。她又不是我的毕生所爱,不过是一个和我共事过几次的人而已。”

他们朝罩棚走去。

“她是怎么死的?”她问。

“脖子断了。”他说,“从楼梯上跌下来死的。”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门房快步朝他们走来——他又高又瘦,中年模样,戴着眼镜。“你好,沃尔特。”山姆·耶鲁说。

沃尔特接过她的袋子,她介绍了一下自己。

“我得去费尔德曼商店再买点东西。”山姆·耶鲁说,“你看的是哪部戏?”

“就是在海滨别墅里拍的那部。”她说,“保罗·纽曼也有戏份,那时他大概二十二岁。”

“《珍珠鹦鹉螺》。”

“是的。”

他点了点头。“还有《钢铁时刻》,她演泰德·莫塞尔,演得可不赖。”

“她非常入戏。”她说,“每个演员都是如此。那是出感人的戏,制作精良。”

“谢谢。”他对她笑了笑。“回头见。”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回头见。”她说,看着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街尽头家具店的方向走去,黑色的球鞋,牛仔裤,褪了色的淡紫色运动衫。她回过头来,看见沃尔特穿着灰色的制服站在大厅里,背倚着打开的门,正盯着她看,用一只手提着她的两个袋子。

“抱歉久等了。”她说。她越过他,穿过大厅,朝左手边的电梯径直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开了皮夹。

他提着袋子跟了进来,然后把袋子放在了电梯门旁的地板上。

“谢谢你。”她笑了笑,把手伸了过去。

他直挺挺地站着,脸部线条鲜明,钢边眼镜反射着光亮。他握住她的手:“谢谢,诺丽丝小姐。”他用和瘦弱身材决然不符的浑厚男中音说道。“您能住在这栋楼真好。”他抽回手,往后退去。

“谢谢,沃尔特。住在这里挺不错的。”她边说边按亮了二十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

她看着头上正在变化的数字。

山姆·耶鲁……有点意思,挺逗人的。

至少有六十五岁了。

她打电话给爸妈,还有鲍勃和卡斯,告诉他们她已经住进来了,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不错。她一边喝着草莓酸奶,一边看着河边闪闪发光的高层建筑,楼下火柴盒般的车辆正在移动。她把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几寸,与先前公寓二层窗外隆隆作响的摩擦声相比,这里听到的车水马龙声简直就是愉快的都市小调。

她洗了个澡,往便携录音机里放了一盘由约翰·吉尔古德[11]朗诵的《董贝父子》——她感到有些不安,但不确定是为什么——接着去整理放在卧室里的纸箱。

即便凯·诺丽丝有一双铜褐色的眼睛——比他预想中的绿色还要漂亮,即便凯·诺丽丝肌肤雪白,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即便凯·诺丽丝穿着紧裹胸部的衬衣和紧绷臀部的牛仔裤正在那里挂衣物,随后又把东西塞进抽屉,但是没过多久,他也看腻了。约翰·吉尔古德朗诵的《董贝父子》也不能让人提神。

他将她留在2号屏幕,将声音切到1号屏幕,转过摇椅,浏览着监视器,啜了一口金汤力慰劳自己。

楼里一半的人都出去了,要么去消磨这个晚上,要么就是去什么地方享受这个该死的“印第安夏天”式的周末了。剩下的一半,要么在厨房里忙活,要么就是在看电视或者读书。

他看到格鲁恩一家正在为桥牌中的暗语争吵,黛西反对用暗语,格列则坚持这样做没错。弗兰克和他的未婚妻一会儿就要来玩牌了。

他看到鲁比正在用宝丽莱相机拍姜汁酒。

马克带着花进来了——这招不错,但可惜为时已晚。

他看到那位一周回来一次,来自日本吉原的男人正在矮桌上摆放两套餐具。凯正在壁橱底下摆放鞋子。两人都俯下了身子,干着各自截然不同的文化中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一点真有趣。

他在听斯特芬和一位身在辛辛那提的消防员之间的通话,消防员是看了广告才打给她的。利兹正在向她母亲述说这周从普华会计事务所听来的丑闻。

意外收获!帕尔梅医生走进了大厅,一边走向电梯一边向约翰点头示意。周五晚上?一个气候宜人的印第安式周末?看来必定是某人惹上了不小的麻烦。是妮娜?休?还是米切尔?或者说这位名医有不可见人的勾当?

凯仍旧在打理鞋子。他把帕尔梅医生办公室的画面换到1号屏幕上,开大了声音。他直起身来,一边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不小的哈欠声,用拳头捶了捶后背——一边把空玻璃杯拿回厨房,随后走进了盥洗室。

他站在那里想着她,回想起她身上的那些颜色……

拉上拉链。冲了黑色的马桶。

他走进厨房,又倒了杯金汤力,这一次倒得少一些。他听见帕尔梅医生的皮椅发出吱嘎的声音,随后传来“砰咔”的声音,那是录音机又换了一盘新的磁带。他用叉子柄搅拌着酒,眼睛透过走廊向屏幕望去。她站在床头柜边,面颊上贴着白色的电话。他把叉子扔在水槽里的盘子上,迅速回到座位前,将声音调回2号屏幕。坐回到暖暖的椅子上时,电话监听已经接上了。“简直是异想天开,该死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吼叫着——他将声音调小一些——“就花几分钟见面谈谈不行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她挂上电话时,时钟显示为9:53。她平躺着,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眨了眨眼睛。她把一只胳膊放在额头上,看着床脚上方的屋顶,正中央天花板上的吊灯上又出现了她缩小的影子。

这样挺好的,小家伙。

一切都结束了。终于。永远。

她又躺了会儿,随后摸索着把床头柜上湿透了的纸巾收拾了起来。她站起身,走进盥洗室里擤了擤鼻涕,随后将纸巾扔进黑色的马桶,按下冲水按钮。她走到黑色的洗手池旁,用冷水轻轻地拍在眼睛和脸上,拿起香皂搓洗起来。

她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对你来说这样也挺好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她打电话给罗茜,电话转到答录机上。“不用给我打回来了,”她说,“我明天再和你说。我现在要上床睡觉了。”

她换了磁带,将吉尔古德朗诵的狄更斯作品换成了塞戈维亚[12]的吉他曲。她给床上重新铺了一条气味芬芳、样式笔挺的新亚麻床单,床单上面绣着黄色的花朵。

她走进厨房,尝了一口巧克力味冰淇淋。味道真好。她从水槽下面拿出洗涤剂和海绵,随后走进了盥洗室。

她用力擦洗巨大的黑色浴盆,弯着身子,身体前倾,用沾满肥皂泡沫的海绵沿着侧边清洗。她抓紧铬质装饰风艺术的喷头,用手指拢住水,将泡沫从弯曲的黑色墙壁上冲下来,并将它们冲进铬质装饰风的下水道里。

她打开热水,在手腕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开始往浴盆中放水。她往水里挤了一点“沐浴伴侣”,看着泡沫升起、扩散。她调暗了顶灯——这些灯可真美——灯光逐渐缩减为映在黑色玻璃和陶瓷上的一圈苍白光晕。

她在卧室里脱下衣服,关了灯,屋里漆黑一片。远处可见微弱的光,那是中央公园的西角。除了水库那边,公园中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她打开了左手边的窗户。她用双手抓住包铜的窗户把手,窗框及膝高,卡得有点死,终于被打开了约莫一尺宽。温暖的微风吹过她裸露的肌肤,天气转暖了,天气预报估计得很准。

从窗外俯望下去,远处是犹太博物馆十四层高的哥特式的塔尖,它被两旁公寓楼的玻璃照亮了。

她冲着下面这栋玩具屋般的博物馆微笑着。

她并不恐高。她在皇冠大厦的办公室位于四十八层,其中一面墙还是落地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又一次,而且这次比以往更糟,他简直想踢自己一脚,为什么当初不把浴室改为白色?或者是最为理想的灰色?他刚买下这栋楼时曾考虑过这么做,但当时黑色的配件已经订购好了,况且上校发誓说,“高井Z/3”刚刚投入市场,这部机器能让他在火柴光的照明条件下看清报纸上的内容。另外,这事儿也很难对埃德加和公司做出解释——他们已经觉得他不正常了——他为何会放弃两万美金的订金而只是为了更改浴室的颜色。所以浴室仍旧是黑色的——这是巴里·贝克的主意,代表着一种高雅的品味。

在一片黑色、昏暗的灯光和该死的泡沫中间,他本该能看到一场真人版《豪门恩怨》[13]的。

只有……

他已经将亮度调到最高了,画面几乎没有了对比度——所有的事物都呈现出一片灰色,比一块污点强不了多少。不过,她还是很撩人,她的头枕在墙边的浴缸角落里,闭着铜棕色的眼睛,时不时从泡沫堆里伸出双腿来,有时只露出脚趾。望着缓慢起伏的泡沫,似乎可以猜测她正在水下轻抚自己——动作不是很大,非常放松,忙了一整天,再加上刚才杰夫在电话里的一通责骂,她需要放松一下心情。

她朝他的方向看过两次——当然,她不过是在看自己在灯光中的倒影罢了。第一次她笑了笑,还略微地挥了挥手,这让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回应着也挥了挥手,并且说:“嗨,凯。”——那时他已经在喝第三杯金汤力了。第二次她盯着他看时,从一边向另一边缓缓地晃了晃脑袋。

他将她的影像同时锁定在两台监视器上,另外他还在录制着帕尔梅医生和休的影像。同时观看两组影像实在太痛苦了,也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洛奇此时正在芝加哥参加他侄子的婚礼,今晚会在那边过夜,所以他可以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

其实,也无法做到全神贯注。他过一会儿必须检查一下洛奇的公寓。不开玩笑,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或许能找到日程表之类的东西,这样就能判断是不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了。

她的手从泡沫中伸了出来,放在喉咙上来回按摩,沿着脖子两边来回擦洗。水纹晃动,明亮而光滑。后面的排风扇嗡嗡响着,还传来丁零丁零的吉他声。是塞戈维亚的吉他吗?

她皱起眉来,很可能是又想起了杰夫那个浑蛋。她怎么可能和他一起生活?还生活了两年?这使他感到苦恼,尽管他的巴蓓特、劳伦还有别的女人也同样遇到过类似的浑蛋。天哪,凯……

他往后靠了靠,在控制台下面伸出一条腿。他将架脚凳钩住,往自己这边拖近,然后将双脚架上去,扭动着光秃秃的脚趾头。他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她看。他用两膝夹住玻璃杯,湿润的杯底抵在他的体毛上。

她脱掉衣服时,他也同样脱去了衣服。

他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吮起了冰块。两个她,并排出现在两台监视器上。

美极了……

……快节奏的吉他曲,松木的香味,嘶嘶作响的泡沫……柔滑的热水,她自己完全沉浸其中……

但她心中依旧在烦恼……

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白天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不是杰夫,这种感觉在他打电话来之前已经存在了,她太匆忙了,好像没能及时察觉到这种感应……

难道是山姆·耶鲁?难道是因为他在大道中央停下脚步时,用一双失眠似的眼睛望着她?难道他在撒谎?其实他和西娅·马歇尔之间不仅是严肃的职业关系而已?要是在一部哥特片或者恐怖电影中,他也许已经……

真正古怪的是他竟然住在这里,住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真正的资深导演都会穿着汗衫和牛仔裤混迹于演员、艺人和作家之中,住在西区被称为平民社区或家庭办公区那种需要付租金的公寓里。但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一栋位于东部雅痞区中的高层建筑中呢?他的导演生涯结束于何时?又为何结束?

彼得·亨德森又是做什么的?他为何要在周五早晨去超市买吃的?

他要在晚上加班?还是他就在家里上班?或是在放假?要不就中了彩票?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看上去可真迷人——让人心醉神迷的微笑,闪亮的蓝眼睛,一头红棕色的头发。要是被他激起感应倒也不奇怪,毕竟他那么年轻,又精力充沛,就像一位助理编辑。要是他的年纪能大上十五岁……哪怕十岁……

还有那个穿着帽衫,一边小跑一边盯着她看的慢跑男——难道是他让她此刻心神不宁?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敢说他也很迷人,瘦削的脸颊,沙色的胡须。一个典型的万宝路式的男人。要么已经结婚,要么就是同性恋,这一点可以确定。

难道是沃尔特?当她给他小费时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要不就是那位金色头发的搬运工?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她在泡沫底下翻了个身。

也许真正让她烦恼的是她现在孤身一人……搬进新公寓的首晚,没有菲利斯,也没有其他什么人相伴,楼上楼下都是陌生人,隔壁也是不认识的人。(二十层A座的门牌上显示,这家住户名叫V·特拉斯萨诺,这个V是代表维克多?还是维多利亚?)

她坐起身往后靠着,手臂搭在浴缸边上。她双眼盯着天花板上闪烁的灯光,暗色的虹彩光圈中有一个弯曲而苍白的色块,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里面。

她将胸前的泡沫吹走——左边,右边,直吹得她乳头发硬。她盯住留着深色头发的娇小身影看……

她将左腿从水里抬起,看看这条瘦小的腿,泡沫从她的脚跟滑落……她绷起脚尖……看……

用脚趾触摸铬制装饰风艺术的喷头……

缓缓滑入水中,泡沫搭起的岛屿破裂了……

也许她真正想要的……也许……只是缓解一下压力……

他在记时,他们两个在同一时间达到了高潮。

太好了。

这简直是……

他躺卧着,一条腿架在架脚凳上,另一条腿则放在地板上,他重新稳住呼吸,手里全是纸巾和精液。

他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只是在那里喘气,看着镜头里的她在漂浮泡沫的水中做着同样的事情。两个屏幕中的她都转向了墙,展现出西娅·马歇尔的身姿,双眼紧闭,简直美艳成双……

他绝不能再陷入她的魅影之中了。

他知道。他本不打算……

现在已经发生了,那就这样吧,但本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知道。

想想奈奥米。

他确实想起了她。至今,这件事仍旧让他感觉很不痛快。

他站起身来,用纸巾包住精液。凯又忙开了,两个镜头里的她坐起身来,用肥皂擦洗腋下。

他走进厕所。把纸巾丢进黑色的马桶里,用水冲走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仅仅是看着她实在太难熬了……

他几乎看到了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这就更难熬了……

3

那些还未搬进城里的编辑和出版商会在四季酒店的烤肉间里用午餐,他们相互请客,或是和要签约的作家一起用餐。这间屋子的四周由暗色条纹的木头包裹着,百叶窗一直拉合到三层楼高的天花板顶端。午间,在那片宽敞的平台上(由很多铜杆吊起),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士们和穿着各色衣装的女士们,两人或者四人聚在一起,坐在上等或者次等楼层的上等或者次等座位上,看上去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群鸟》中那群聚在攀登架旁的鸟一样。他们议论着谁又和谁在一起了,谁看上去怎么样,谁搬去哪儿住了,谁又在买什么。服务生上下来回走动,给他们上菜,动作有条不紊,这些食物的分量可比鸟食要大多了。

她坐在长条软座上,这是上等楼层的次等桌子。凯朝次等楼层望去,发现一个脸颊瘦削、留着沙色胡子的人。这个人侧身坐着,看起来就像九层A座的那个慢跑男,但是她只瞥见过他一次,还是在一周前,当时离他大概有三十英尺远。他和一个白头发男人坐在一起,后者是一位编辑,她记不起来他的名字和目前就职的出版社了。

她今天邀请的大胡子客人名叫杰克·马利根,他已用笔名创作了十六部浪漫恐怖小说,经她手编辑的最新四本,本本畅销。他写起小说来啰啰唆唆,全是绕来绕去又花里胡哨的辞藻。她为他修剪掉许多分叉的隐喻,砍去芜杂的状语从句,将大量鲜绿的嫩芽转变成了成熟的绿叶。他跟着她从兰登书屋到了普特曼出版社,现在又到了皇冠出版社。干出版这行就像在下象棋一样。

最近他成了媒体红人,人们来到桌前和他握手表示祝贺。“干得好,杰克!”他们说,另外还有的说,“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哪里,哪里,真是的。”他回答说,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大约一个月前,他发表了一份声明,称自己和一起完全无法追查的电脑病毒事件无关。之前,某著名刊物受到了这种电脑病毒的感染,数据库里所有包含字母F和Y的词都被删除了。这份刊物之前曾针对他的作品《瓦内萨的情人》发表过一篇评论,尽管全文都是些东抄西写的鬼话,但却在不经意间剧透了这部作品的关键剧情。他见罢,通过传真给当事编辑寄去一篇文章,用整整四页纸表达了自己的愤慨,随后,这份刊物按惯例刊登了一名读者寄来的简短抱怨信。

正当这份刊物为此收拾残局时,马利根又给他的朋友们打去电话,让大家相信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并发誓不告诉别人。他说了什么呢?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全都和电脑打交道,一个是技术新潮而又娴熟的黑客,一个是干人工智能这行的,还有一个则是设计安全系统的。刊物丢失了所有带字母F和Y的单词的同一时间里,一大半和那篇评论的作者合作过的机构也弄丢了电脑里储存的他的作品和联系方式。然而,在面对地区律师代表和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时,马利根(在三位保镖的陪同下)却说自己都是开玩笑的。他说他还真希望这一切是他干的,因为肆意破坏文学作品是不道德的行为。他闪烁放光的眼睛随后出现在《近期热点》《五点现场播报》和《晚间报道》这几个谈论电脑安全的专题节目中。

正当那份刊物和那篇评论的作者想极力恢复自己的名誉时,整个事件呈现出了并不出人意料的结果:《瓦内萨的情人》大卖;马利根的经纪人则提出,若想请马利根为《玛格丽特的继父》写两段故事大纲,必须要支付一份数额巨大的预付款。正因如此,凯才带着主编的殷切希望来四季酒店和马利根共进午餐,试图能把价钱砍下来一点,不过希望十分渺茫。

当周围只有他俩时,她问他:“你认识中间那层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吗?他过去在艾斯桑德斯出版社工作,可我忘了他叫什么,也忘了他现在在哪儿工作。”

杰克挠了挠耳朵,转过身,眼神扫过墙壁和天花板,随后又转过脸来。“那张桌子不就是比尔·埃森巴德犯心脏病的地方么,”他说,“他可是个好人,不是么?真遗憾。1973年,不,1974年夏天时,我在葡萄园那里有一栋房子,就挨着他家。那可是座不错的房子,有一个带棚子的大门廊,那上面铺满了紫葡萄藤。”

她说:“你认识他吗?”

“不对,就是1973年,”他说,“1974年那会儿我在南美。”他摇了摇头。“我认识他。”他说,“不知道希尔是不是开始写另外一本书了。他曾说过在写了。他这个人对钱的态度怪怪的。我们有一次一起坐出租车回家,我下车时给了他五块钱——当时计价器上显示不到七美元——可他却执意要给我找零,找给我的数目精确到了几美分。”

服务员来了,迅速放下他们的酒水单,随后就走开了。

“希尔?”她说,“你是指他旁边的那个人吗?”

他隔着桌子盯着她。“我以为你看了《晚间报道》。”他说。

“我确实看了。”她说。

“在哪儿看的?那台老掉牙的电视吗?难道你还在用那台电视机呢?”

“他也上那节目了?”

“他可真是个悲观的家伙。”杰克说,“他写了一本书,关于电脑如何使人类变得脆弱,不得不遭受各种灾难性打击。比如说你搞砸了一个故事,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她说:“休伯特·希尔……是他,我想起来了。他在节目上和你作对来着……”

杰克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他说,“不过他在出租车里表现得可非常友善。他为说出那种‘年少无知的疯言疯语’而真诚地向我道了歉。是他们在最后一刻逼着他上节目的,因为先前约好的那个嘉宾爽约了。其实他不喜欢上电视,但只要一上了节目就会滔滔不绝,科佩尔[14]费了半天劲才让他闭上了嘴。那本关于电脑的书是他在几年前写的。”

“我想他就住在我新搬进的那栋楼里。”她说。

“哦,是吗?确实有可能,他当时是沿着麦迪逊大道走了……”

他俩看起了菜单。

她抬头看了一眼,休伯特·希尔正在看着她。他坐在那儿微笑着,额头和脸颊微微发红,稀松的头发和胡子一样都是沙色的。

她对他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他也点了点头,脸更红了。

服务员在桌上放下她点的巴黎水和酸橙片,还有杰克点的格兰威特威士忌。

他们点了菜:一份小牛肉和一份烤鲑鱼。

杰克举起酒杯:“敬《玛格丽特的继父》。”

她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但愿皇冠出版社不要赔得精光。”

“你真煞风景。”

他们谈了最新的畅销书——写得不错,但并非足够好——还有华盛顿的丑闻,以及百老汇毫无盼头的演出季。

满头白发的男人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就在他后面几码远的地方,休伯特·希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也走了过来。“凯!”白发男人说道,“我是马丁·休格曼,你好吗?”

“马丁!”她说,“很高兴见到你!”

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颊。“你看起来光芒四射!”

“你也一样!”她说,“这位是杰克·马利根,这是马丁·休格曼。”

“备感荣幸!”休格曼双手握住杰克的手用力晃着,“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哪里,哪里,真是的。”杰克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休伯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红着脸,上身套一件棕色的花呢套装,里面则穿着褐色的衬衫,打一条铁锈色的领带。沙色眉毛下是一双灰色眼睛,透露出压抑着的兴奋。他对她笑了笑,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拐杖。

“凯,这是休伯特·希尔,他正打算跟我们签一本书。这是凯·诺丽丝。”

“祝贺!”她笑着说,伸出手来。

他反着伸出左手来,手热乎乎、汗津津的。“谢谢,”他说,“我们可是邻居。”

“我知道。”她说。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大了,他放开她的手,又握住了杰克的手。“你好。”他说。

“你好。”杰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扭伤了脚踝。”希尔说,“前天发生的事儿。”他对她笑了笑。“我那会儿正赶去打印我的故事大纲,但自行车散了架。你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暗示吗?”

“也许他在暗示‘祝你好运’[15]。”她说。

他笑了笑。休格曼则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从今往后都不想再写书了呢。”杰克说。

“没错。”希尔对他说,“但是马丁在《晚间报道》播出后给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出了一个让人兴奋的点子。”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又转向她,透出尖锐的光芒。“关于电视,”他说,“系统总结一下它迄今为止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在未来几年之中将会产生的影响。电视的方方面面,从肥皂剧到监视器镜头,再到便携式摄像机对国际大事产生的影响。我甚至准备……”

“哦,洛奇……”休格曼试图阻止他。

希尔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她,笑着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会守口如瓶的。”她说着,笑了笑。

“请一定保密啊。”休格曼对杰克和她说,“这本书还只是在构想阶段。”

“听起来非常吸引人,”杰克说,“而且和你之前书的内容也很统一。”

“是的。”希尔说,“我真的对它很感兴趣。另外,我报了个日语速成班,打算下周去日本走访几个工厂,再采访一些制造商和设计师。”

“一切都是天意,”休格曼说,“我早上才刚冒出这个点子,晚上他就出现在《晚间报道》里了,简直是这本书作者的不二人选。瞧,乔尼来了。”他碰了碰希尔的肩膀。“你先过去吧,洛奇,我们楼下见。”

希尔看了看她。“你会骑车吗?”他问。

“会,”她说,“但我没有自行车……”

“我也没有,”他笑着说道,“公共自行车就行。公园里有人租自行车,就在船屋边上。等我从日本回来能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她笑着说,“希望你不虚此行。”

“谢谢你。”他笑着说,脸依旧红红的。

他和杰克告了别,瘸着腿走开了。

休格曼凑近了身子。“非常具有洞察力,”他说,“能在事物之间建立出人意料的联系。你读过《苹果里的虫子》吗?”

“没有。”她说,“但我很乐意读读。”

“下午我给你发一本样书来。”他说,“顺便说一句,刚才是希尔求我将他引荐给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知道他的情况。他四十三岁,离异,人特别不错。我反正也要过来和你们打招呼的,就带着他一起过来了。很高兴能见到你,也很荣幸能遇见你,杰克,恭喜了。真为你们感到高兴!”他说完转身往上等餐桌走去。

她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向正朝她挥手的乔尼挥了挥手。

“‘洛奇’?”杰克边切着牛肉边说道。

“休伯特·希尔的外号。”她说。

她转过头,透过金色螺纹的镜子打量着希尔黄褐色的背影,目送他走到宽阔的楼梯边上。他紧紧靠在左手边的扶手上,慢吞吞地向楼下走去。

他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她将窗户的尺寸告诉了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布料加工部,为客厅选了白色丝绸窗帘,为卧室选了绿白格子的印花棉窗帘。在去家居销售区的路上,她看见一个高级的猫用磨爪杆——巨大的铬制立杆上放着褐色的软木圈。只有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才会卖这样的东西……

她在“顶点”健身俱乐部健了一会儿身,练了练肱二头肌训练器、压腿机和腹肌板,练得浑身冒汗,随后又骑了一会儿健身自行车。

走出电梯时,她听到菲利斯正在喵喵叫,整个走道堆满了粉红色的大皮箱,其中几个挡在了她门口,还有一些顶开了二十层A座的大门。透过A座的门厅望去,在一团糟的厨房里,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不!照我说的去做!”当她看见凯后便挥了挥手,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她向上翻着白眼,装作咆哮的样子,看了看凯,可怜地耸了耸肩。她简直是个模特坯子,身材纤细,二十岁出头,一头金色直发。她身上那件带腰带的白色上衣曾经在《世界时装之苑》[16]上出现过。“操你妈!”她用怒不可遏的声音说道,说完就将电话狠狠地挂回到墙上。她走到门前说:“我马上把这些箱子从你门口挪开。”她边说边向门口走来。她把门又打开了一些,用膝盖顶着一个箱子,把它拖进家门。“真不好意思,你那只可怜的小猫要抓狂了。我估计它从来没闻过这种印度香料的气味。”她把楼道里粉色的皮箱聚拢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搬来的?”她问。

“一星期前……”凯说,避让着走过楼道。

“放它出来吧。”V.特拉斯萨诺冲着她笑道,“给这小公猫找点乐子。我也是养过猫的人。”

“她是母猫。”她放下公文包和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袋子,移开一个皮箱,打开了B座的门。

菲利斯冲了出来,四处窜来窜去,在皮箱贴着地毯的地方不停嗅、嗅、嗅、嗅。

“哦,它真漂亮!我爱三花猫。它叫什么名字?”

“菲利斯。”

“真是个好名字,‘菲利斯’……我叫维达·特拉斯萨诺。”

“这名字也不赖。”

她大笑道:“谢谢,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我叫凯·诺丽丝。”

“好名字。”

“这名字是我父母取的。”她抱起被印度香料弄得紧张兮兮的菲利斯。

维达·特拉斯萨诺将最后一只皮箱拖进屋里。“你可比可怜的凯斯腾鲍姆夫妇强多了,”她说。她穿着《世界时装之苑》杂志上的那件白衣服,站在门边笑着,用那只闪闪放光的手倚着门柱,穿着白色靴子的双脚脚踝相碰。“你听说过凯斯腾鲍姆夫妇的事儿吗?”她问。

“菲利斯!停住!没有,”凯说,“没有,我没听过……”

“他们是那类非常有趣的夫妇,”维达·特拉斯萨诺说,“丈夫是个美国人,妻子是个韩国人。她长得特别漂亮,当模特都绰绰有余。他们从不提他们是干什么的。经常办聚会。后来丈夫得了MS——是叫多发性硬化症吧?——马上就不行了。她开始推着轮椅送他进进出出……我的意思是说,那一幕非常让人心碎,但也让人觉得特别压抑……你知道吗?后来他们就到加利福尼亚去了,那儿的人对这种病比较在行。本来一开始他们去不了的,几个月前她还为这事儿哭过好几次呢,去那儿要花好多钱,而且他们的保险报不了。谢天谢地,他们从别的地方筹到了钱。如果你什么时候想一起吃饭,来敲门就行了。我会在这里待到十一月九号,随后……”电话响了。“哦,妈的!之后就会去阳光灿烂的葡萄牙。回头再聊。”她回到房间里,向菲利斯挥了挥手。“再见,菲利斯”。她关上了门,电话还在响着。

菲利斯疯狂地嗅着地毯,寻找皮箱留下的气味。

德米特里来了,在客厅里支起了书架的支架,在她画在厨房间墙下的“X”处钻出了几个眼。她把猫用磨爪杆放好,指给菲利斯看它的用途,拿起它的前爪对着软木圈挠起来。所有事情都很顺利。

她把罗茜画的猎鹰图挂在门厅里,这幅画和茨威克的画看起来倒是挺配的。她把书放到架子上。她边听克莱尔·布鲁姆[17]读《到灯塔去》,边把书摆上书架。她曾经在九十三号大街的街角书店[18]里向克莱尔介绍过自己——那个地方靠窗的位置一向不太拥挤。

她打电话给爸妈,谢谢他们订购的碗,这些碗都有装饰风艺术的线条,放在新的咖啡桌上看起来一定会很不错。随后她又习惯性地在电话里和父亲吵上了,父亲又一次让她提醒鲍勃给他们打电话。

之后,她开始读休伯特·希尔写的《苹果里的虫子》,读完了前四章。随后,她打电话给罗茜。“前四章棒极了,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作家。”

“这本书讲了什么故事?”

“没讲故事,”她躺在床上,边玩菲利斯的白耳朵边说,“他旅行回来后,我们约好一起去骑自行车,算是个约会吧。我都不知道他这趟要去多久。他要到日本去,差不多这周的某个时间走。”

“听起来挺不确定的。”

“没错,”她说,看着天花板吊灯上自己娇小的倒影和猫微缩的影子,“我跟你说,虽然这本书不讲故事,但非常吸引人,写得棒极了。你和弗莱彻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对着卧室的镜子在身上比划着冬装。没什么可惊喜的。

她站在梯子上,伸手把书放在书架顶层的最里端。

菲利斯待在厨房,盯着水槽下面橱柜的底座看。

这座城市里大概有几千家餐厅,谁会料到她和洛奇的那位编辑竟然会选择在同一家餐厅用午餐?简直难以置信……难道四季酒店已经成了作家和编辑的根据地?……但是它仍旧很有档次,斯坦斯一家曾带莱斯利的父母来此地庆祝他俩的银婚之喜,维达和劳伦曾把此地介绍给他们的客人。不,这只是生命中又一次美妙的巧合而已……

她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她喜欢上了洛奇。他俩会是不错的一对儿,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这样的想法影响到他的。

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想象一下,下周二,大阪时间早上八点,他和高井公司的职员约在展示间里,为了能看清楚展品,他们可能要多开一两盏灯,或许至少会看看相册里那些八乘十的彩色图片。那个时候他是绝不会想起她的。任何制造商都会这么做的,更别提那些聪明殷勤的日本人了。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没时间瞎着急了。现在是周日晚上,不,已经是周一凌晨了,洛奇的航班周五早上十一点就要离开肯尼迪机场了。

好好想想。

也许自行车事件并非完全算是件倒霉事……往好处想想。这事儿好歹让洛奇的腿打上了石膏,还让他此刻一瘸一拐地待在九层A座里。

她通常一周在家工作一天——不是周二就是周三,这取决于她是否有约会或者会议——她会把大部分事情都在一天里搞定。在家工作期间,她只会收到莎拉打来的一两通简短的电话,这种安宁可和在办公室待着的那两天大相径庭。她大多数晚上也都会工作,周末则加班三到四个小时,并且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坐在床上读手稿。

这周她待在家里的日子是周二,那天是十月二十四日,所有频道的气象预报员都说,那天将会是最为宜人的季节里最舒适的一天。电视画面上播出了青绿色天空、火红的树木,以及行人抬头望天的镜头,这都加强了他们所播报内容的可信度——大多数镜头都是在中央公园里拍摄的。

早晨气候宜人,左侧窗外露出火红的公园一角,边上还有青绿色的水库相伴,在这样的早晨,即便她手头在编辑的是一本非常不错的书,但这毕竟还是——工作,特别是对她这样一个原本是从乡下来的姑娘而言……

她转过身,把眼镜推到头顶,看到远处有一群野鹅正向青绿色的水库飞去。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这群野鹅和另外一群自下而上飞翔的野鹅合为一群,用翅膀拍打着水花。

她重新架好眼镜,转过头来继续读稿子。

她在书上做了些笔记。

窗户只开了一个小缝,吹进来的风还是把稿件都弄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一直坚持到把手头这部分读完。

她披上阿迪达斯的外套,穿上牛仔裤,里面是一件深红色的高领衣和一件爱尔兰羊毛衫。菲利斯缩成一个肉球,躺在床中央盯着她看。

水库边上用链条围成了一圈防护栏,她大阔步地沿着水库边上的土路走了近一半的路程,隔着太阳镜看着青绿色的天空、火红的树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群、莽撞的松鼠(也许该带点花生来),还有翱翔的小鸟,感受着凛冽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过去两年——甚至六年、七年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沿着左侧的弯路走,在土路的前方看见了山姆·耶鲁。他正向她走来,身边挤满了按照箭头指示乱走的人,他看上去就和她一样,心情不错,甩着双手,灰色的头发飞舞着,冲着右手旁的湖水展露着微笑。他走近了,她放慢脚步,眯起眼向前方望去。“山姆!”她喊道。他停住脚步,用带黑眼圈的眼睛看着她,一个慢跑者绕开他向前跑去。

她走到路肩上,把太阳镜推到头顶。“凯,”她说,“诺丽丝。”

他笑了。“嗨!”他说。他笑着站住了,后面走来的三个路人措手不及,从他身边走过时胳膊肘都撞在了一起。

她把眼镜摘了,他跨过土路和她一起站在路肩上。他穿着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防风衣,上面的拉链一直拉到红色法兰绒衬衫的衣领处。“天气不错!”他边说边来回搓着手。

“简直妙极了,不是吗?”她说。

“可不是么!”

“我可不想停下来,来吧,沿着这些箭头走,它们不会碍着你的。”

“箭头?”他说,跟着她一起走上了土路。

“在栅栏底部,”她戴上眼镜后说,“走一会儿就会遇上一个。”

“嘿,慢着点儿,”他一边说一边跟在她的左后方,“我来这里只是想放松一下。”

她慢了下来,边笑边等着他大踏步地跟上来。尽管饱经风霜,但这张脸对于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来说并不算太难看。在那本《电视的黄金时代》里有一张他邮票大小的照片,他曾是个深情款款的年轻男子,留着一头深色的波浪发,那个时候瞳孔周围就有一圈黑色。

他对她笑了笑。“你们出版行业今天放假吗?”他用刺耳的声音问道。

“我有时在家工作。”她说。

“这工作不错。”他说。

“日子挑得不对。”她说,“我的意思是说,今天不是个适合工作的日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干出版这行的?”

他放慢了脚步,看着一个含着奶嘴坐在婴儿车里的婴儿,一个身穿羊皮夹克、头戴耳机的年轻女孩正推着他。

他又赶了上来和她一起。“你搬来的那天,我刚好经过那辆卡车。”他说,“那上面装着很多印着皇冠出版社商标的纸箱。”

“哦。”她说。

“我看你那张拉盖书桌真不错,有年头了吧?”

“有八十……八十五年的历史了。”

“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是个编辑。”她说,“这儿,这儿就有个箭头。”

“天啊,”他说,“这些箭头是在麦金莱[19]当总统那会儿画的吧,几乎看不见!没人会沿着这些箭头走的。”

“什么意思?”她这样问时,一群慢跑者从他俩身边跑了过去。“箭头就画在那儿。谁说人们不会跟着它走?”

“这是常识。”一对修女走了过去,他又落在了后面。一匹马从她右边的骑马专用道上经过,朝红色的拱廊慢跑过去。那是一匹栗色的小母马,男骑师上身穿方格外套,下身穿一条马裤,脚上蹬着黑色的马靴。

山姆从她左侧赶了上来。“多么累人的一天啊。”他说。

“你们导演也放假?”

“退休的导演每天都放假。你看那边的天际线。”

她望向公园南部一排排闪光的白色铁塔,有着玻璃斜面的花旗中心,还有帝国大厦正刺向青绿色天空的尖顶。“太美了!”她说。

“你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桃乐丝[20]。”

她一路走一路盯着他看。“和堪萨斯有什么关系?”她问。

他对她笑了笑。“没什么。”他说,“它就在你嘴里。”

“我可没有口音。”她说着,有点生气,“我已经纠正过来了。”

“抱歉,”他说,“我可是个通灵师。”

一群摄制组人员正拿着小摄影机拍摄火红的树木,机器上印有孔雀标识。他俩绕了过去。

“你别忘了,”他们绕回左边的弯路上时他说,“我是导演。我的耳朵可灵了。”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耳朵。“在一般人听来,你没有口音。除了你说‘你好’和‘近况如何’这些话时。”

“我没有口音。”她说。

“有那么一点儿。”他说着,笑了笑,“真的,就那么一点儿。只有我这种天赋极强的专家才能听出来。”一个身穿褐色制服的人推着一辆装满黑煤渣的手推车经过,他又落在了后面。

他再一次跟了上来。她说:“我在我们几年前出版过的一本书里查到了你的资料,那本书叫《电视的黄金时代》。”

“哇,瞧这名字起得多好,”他说,“谁给起的?希望不是你。”

“这个名字没什么可挑剔的。”她说,“它用清晰无误的英语告诉了人们这本书的内容。”

“我收回我的话。”他说。

“不,书名不是我起的。”她说。

他们向水库最南面的警卫室那儿走去。慢跑的人陆续经过他们。

“你有没有对我的经历大吃一惊?”他问。

“非常吃惊,”她说,“不过也很困惑。”

“困惑我为什么就不再当导演了?很简单,我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

“真遗憾。”她说着看了看他,“不管怎样说,很高兴看到你正努力把它戒掉。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对不起,也许我压根不该提起的,我敢保证你不想谈论这个。”

他说:“你指的是T.M.吗?”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汤姆·米克斯[21],永远是我的最爱。”

她笑了。

“你仔细看过我们的演职员名单?”他说。

“对,”她说,“在你导过的大概二十部戏里几乎都出现过她。”

“他们喜欢《钢铁时刻》和《卡夫剧院》里的她。”

“你获得过两次导演协会奖,还有一次艾美奖。”她说,“她去世后不久你的导演生涯就结束了。”

“你都编辑些什么?”他问,“那种卿卿我我的浪漫小说吗?”

“没错,我编辑过这种书。”她说。

“这是两码事儿,”他说,“她去世前两三年我们都没见面。那时候我们就没了交集,完全变成了陌路。我每周在海岸边拍电影,她则在城里拍肥皂剧。”

他们走过石质警卫室门前的平台,绕过喷泉边的人群。人们把脚搭在椅背上抻筋,那是一群穿红色田径服的青少年,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正对着他们鼓掌。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山姆说,“她其实并不是个出色的演员。”

“我注意到了。”她说。

“或者说也不是个好人。”他说,“她这人虚伪而贪婪,从头到尾只关心她自己,居心叵测,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又小气。我都快被她搞疯了。”

“为什么?”她问。

“我说了,快疯了。”他说,“这还用得着解释吗?”他望着眼前的路,叹了口气。“谁能说得清?”他说,“这是个迷人的早晨,刚刚还路过一群拍电视的人……”

那群穿着红色田径服的年轻人迈着大步跑过他们,三两一群,沿着弯曲的道路一直向水库东边跑去。

“你真的完全不工作了吗?”她问。

他说:“我有时给人上上课,表演课,导演艺术课……”

“你搬来这里多久了?”

“这栋楼盖好时我就在了,”他说,“三年了。”

他们接着向前走。

跑步的人跑过他们。

随后又经过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年。

“如果你好奇我在这片地界上干什么,”他说,“那我告诉你,我是因为慈善捐助才住到这儿来的。”

“不,我一点也不好奇,别傻了,”她说,“现在人们可以随便选择他们想住的街区,这挺好的,这就是这座城市最棒的地方之一。”

他说:“卡内基山丘艺术促进基金会。我还需要解释一下该组织的目标吗?他们觉得靠赞助手头吃紧的艺术家,让他们散住到各个社区之中,可以有助于他们实现目标。我那间公寓是免费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发一点小钱。这里对我来说简直太理想了。”他对她笑笑。“史密瑟斯就在转角处的九十三号大街上——史密瑟斯治疗中心。这栋公寓楼还在施工时我曾在那里待过一阵子。”一对慢跑者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俩穿着汗衫,上面分别印着“盲人”和“引盲者”字样。他又落在了后面。

他们来到九十号大街的空地上,走上一条宽阔的卵石小道。一队摄制组站在马道上,用小型摄像机拍摄抬头观看红树的游客。

“哦,真不错,”她说,“你和我会上六点钟的新闻节目。明天办公室里有笑料了。”

“我看起来有这么差劲么?”

“你懂我的意思。”

“别慌,”他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走过那个印有眼睛图标的小摄像机,他竖起了中指。

他们走过停车场和第五大道,沿着九十号大街,经过古柏惠特博物馆后面那座用铁栅栏围起来的花园。他说:“这里是安德鲁·卡内基退休后的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边说边打量起砖石砌起的帕拉第奥式建筑。

“这就是‘卡内基山丘’名字的出处,”他说,“他买下这片地时,这里还是一片农田。他那家钢铁公司最终变成了美国钢铁公司,我拍过好多集《钢铁时刻》,所以我有种回家的感觉。这间屋子是罗伯特·钱伯斯[22]住过的。”

“我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在公园里掐死女孩的预科生。”

“哦。”

“这里的人可够复杂的。”

他们转过转角,朝麦迪逊大道走去。

“早期的电视节目肯定非常不一样。”她说。

“没错,”他说,“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录像带,没有重拍。每天都像开播首日一样热闹——烧焦了的电线,丢失不见的道具,但是活灵活现,所以演员都抱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态。舞台布景是由不同深浅的灰色构成的,色彩在那个时候并不是特别重要。”

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个回忆录?或者用录音机录下自己的故事。这会很有趣的。”

“我的‘回忆录’?”他笑了。

“是啊。”她说,“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认识休伯特·希尔吗?他就住咱们楼里,在九层A座。”

他摇了摇头。

“他是个作家,”她说,“不错的作家。他正在写一本有关电视的书,他可能会很乐意和你聊聊。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是考虑一下,创作一部只属于你自己的作品。说真的,会很有销路的。如果你想很严谨地引用一些私人材料,那很好。或者你想采纳一种轻松幽默的态度,我敢肯定你一定很擅长这个。怎么舒服就怎么写。”

他笑了笑,说:“我会考虑的。”走过杰森霍尔咖啡馆时,他指了指说:“要不要喝咖啡?”

“能改日吗?”她问,“我得去银行一趟,然后要回去工作。”

他们走过九十一号大街时,她摘下了太阳镜。“遇见你我很开心。”她说完伸出了手。

“我也是。”他说着,握了握她的手,对她笑着。

“考虑一下自传的事吧,”她说,“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的,我会考虑的。”他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可马上他又走了回来。“嘿,”他说,“你口音的事,我是开玩笑的。那天在收发室,我看见你包裹上的回寄地址了,住在堪萨斯州威奇托的诺丽丝夫妇。”

她笑了笑说:“谢谢你能这么说。”

“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的时间是白费了。”他说,“你根本没有口音,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对她笑了笑,说完转身离开了。

她也转身戴上太阳镜,等待交通灯变信号。她轻快地活动着脚趾,对青绿色的天空笑了笑。

周三时,她在预售会上展示了三本书,市场部的人喜欢头两本,对第三本不怎么喜欢,这已经出乎她和其他编辑的预料了,他们原本以为市场部的人会特别痛恨这第三本书呢。她在萨克斯精品百货店逛了一个小时——买了一条酒红色的绸裙和几件内衣。

那一晚她和鲍勃以及梅格·亨特聊了很久。梅格是利用在肯尼迪机场转机的时间打给她的,她正准备飞伦敦,她俩花一个小时回忆了在锡拉丘兹共度的那些日子。她给腿部脱毛时,克莱尔·布鲁姆正在读《到灯塔去》的最后一部分,菲利斯则趴在防滑垫上用舌头舔洗毛发。

她几乎整个周四都和一个来自纽华克的女人在一起工作,她的小说处女作是一部妙趣横生的科幻作品,不过篇幅太长了,大概得删去两百页左右。然后她还去华纳公司楼上的茶水间商讨了凯瑟琳那部大部头的传记——人们全都拥在那儿喝香槟,吃俄式薄煎饼和鱼子酱。

回到家,她打开出租车门,面前一片亮光,一个女人手拿麦克风冲了过来。“你住在这里吗?”一个男人问,“你认识休伯特·希尔吗?”那个女人则问:“你知道这栋楼被人称为凶宅大楼吗?”沃尔特将他们挡开,领着她向大门走去。“他踢我!你们看到他踢我了吗?说你呢!看大门的!你有麻烦了,浑蛋!”

沃尔特关上了门,透过玻璃门向外望去。“这帮杂碎,”他用他深沉的男中音说道,“这儿好像到了动物园的喂食时间一样。幸亏您回来得比较晚。”

她说:“休伯特·希尔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隔着眼镜盯着她看。他点了点头,随后将眼光移开了,往后退了几步,把门拉开。有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又关上了门。

“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吸了口气,摘下眼镜。用一双水汪汪的褐色眼睛盯着她看,轮廓鲜明的脸显得很苍白。“他摔倒在浴室里了,”他说,“他脚上打了石膏,为了防水,上面缠了一层塑料袋——然后他滑倒了,撞到了头。”

“他死了?”她说。

他点了点头,随后把门打开。一个男人一边喊着上帝一边走了进来。沃尔特关上了门,盯着她看。随后他说:“你认识他吗?诺丽丝小姐?”

她点了点头。

“您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吗?”

她拿不定主意。

他指了指放置监视器的那块大理石,旁边有条长椅,她坐了下来,他则接过她手上的公文包。他戴上眼镜,双手握住公文包,凑近了对她说:“他公司的人发现的。他好几天不接电话,也没有去赴约。”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他眼神游离开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确定。”他看着她,钢架眼镜闪闪发光。“他就躺在喷头底下的地板上,”他说,“天气太热了,所以他们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人们最后一次和他联系还是在周一晚上。”

“我的天啊。”她说。

4

果不其然,埃德加打电话来了。“我的天啊,真是倒霉到家了!”

“可不是么,难以接受。”他说着关闭了床尾处电视的声音,“我和他在电梯里谈过几次。他看上去人挺好的。”他把遥控器放在床头柜上,端起印有“我爱纽约”字样的马克杯,用脖子和肩膀夹着电话,把枕头放在背后。

“偏偏今天出事儿,报纸上正缺个头条新闻呢。”

“会没事的,”他说着躺了下来,“就像当初拉斐尔那件事一样。”说着话他呷了一口咖啡。

“求你了,我们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已经第五起了,而且死的还是个知名作家,不是楼层管理员。这栋楼正变得越来越不受欢迎。我不想对你说这样的话,但是你还记得我曾警告过你,叫你别把这栋楼变成出租房吗?想当初,如果你把它按公共公寓出售,就用不着这么操心了。”

“我懂,”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电视上无声的洗面奶广告,“很遗憾当初没听你的话。”他呷了一口咖啡。

“你看过报纸了吧?”

“还没,”他说,“我还在床上,昨天睡得晚。”他放下马克杯,拿起遥控器。

“《纽约邮报》的头版上用大字写着‘凶宅大楼’,边上还配着一幅从下往上拍的大楼照片。《每日新闻报》也在版面上用了‘凶宅大楼’的字眼。还有《纽约时报》——让我看看——在B3版上写道:‘一位作家成了上城东区大楼里遇害的第五人。’他们误把科纳海伊写成是在美林证券工作了,我猜他们明天就会更正。”

“会没事的,”他边说边换着台,屏幕陆续闪过幼童、肥皂块、野外大猩猩的图像,“只不过要多花点时间罢了。”

“我这里的电话一直在响个不停。记者们都来问:‘这栋楼是属于谁的?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真讨厌。他们指望我能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强烈建议,每个人也都同意我的看法,我们应该马上请个公关专家来处理这件事。”

“专家又能做什么呢?”他一边问,一边换着台,“召开媒体通报会?这只会让事态升级。”

“不,不,不,是让事态降温。公关专家能将媒体的注意力尽快转移到别的事件上去。”

他坐了起来,问道:“你认识能干这事的人吗?”

“我找了两个人,但他俩的要价都太高了,而且不能避税,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和国税局周旋一下。”

“去他妈的国税局,”他说,“马上去办。这主意不错,埃德加,天啊,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很高兴你能同意。”

“你的话我怎么能不听呢,”他说,“赶快去办。”他挂上电话,坐了一会,笑了笑,不停地换着频道,然后推开毯子,下了床。

他来到窗前,将右侧的窗户全部打开。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踮起脚尖……

他吐出气来,用拳头捶了捶自己赤裸的胸部。

果不其然,阿莱士来了电话。“那事我听说了,很遗憾。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她说。

“死的人可真不少了:自杀的、吸食可卡因过量的……”

“阿莱士,我在工作。”

“哦,对不起。我只是想打个招呼,向你问个好。”

“我挺好的,”她说,“窗上挂着大蒜,十字架就在手边。”

“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说。

罗茜也打来电话。“天啊,太遗憾了。”她强打起精神来,“有可能他喜欢的都是些错误的东西。”

维达·特拉斯萨诺按响了门铃,她头发打理得非常完美,身上喷着香水,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拎着一只象牙色绣花绸包。绸包的后部装饰着几颗纽扣,她的指甲油已经有些剥落了。

凯带她进到厨房里。白炽灯下,凯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玩弄着扣子的绸缎扣襻。维达站在那儿掐手指尖。菲利斯嗅着维达那条穿着丝袜的腿,维达用手掌根部拍拍它的脑袋,随后菲利斯就跑去享用它的海鲜大餐了。

“刺绣真漂亮……印度货?”

“中国货。妈的!你有强力胶吗?”

“不好意思,没有。”她扣上了扣子,“你要去哪里?”她问。

“去广场吃晚饭,”维达说,“有很多人要去那儿做报告……据说州长也要来。事情太糟糕了!我指希尔的事儿。我和他说过话!还是几个月前在电梯里!那时他正在搬从第三号大街的集市上买来的一株巨大植物……”她叹了口气。“想想吧,他就这么躺在那里,身体一点点烂掉。第五频道的那个谁就是这么说的,‘烂掉’。”说完,她那留着金色头发、戴着帽子的头转了过来。“但愿他不是你的朋友,也和你没有任何瓜葛……”

她笑了笑,又扣上一颗纽扣。“不,我不认识他。”她说。

“可怜的家伙……”

菲利斯来到门厅里,坐下来开始清理毛发。

“我还认识奈奥米·辛格。”维达一边说一边掐着指尖。

她扣好一颗扣子,斜着眼看过来。

“我们在九十二号街上的Y俱乐部[23]一起上过课。”维达说,“对付强奸的自卫术。有几次下课后我们一起走回来。你去过那里吗?就在莱克星顿大街上。”

“我去那儿听过几次音乐会。”她说。

“那儿提供各种课程。我这个课是犹太人教的,但是所有人都能去。”

她说:“她一定是位郁郁寡欢的女士……”

“她看起来不太像,”维达说,“不过我想,有抑郁症的人大概也不总是郁郁寡欢的。她从外表看来特别有活力。她和你某些地方很像,深色的头发,椭圆的脸。人倒长得一般。没有你漂亮,个头更矮一些。她来自巴斯顿[24],你从哪儿来?”

“威奇托。”

“我就没有家乡,”维达说,“我父亲是空军的上将。”

又扣上一颗扣子。她说:“《纽约时报》并没有透露她的遗书……”

“《纽约邮报》上登了一部分。”维达说,“她自杀前很沮丧,万念俱灰,对娱乐界、种族主义、核武器……你懂的。她和一个来自波士顿的男人分了手,他跟这件事也有点关系。”她叹了一口气,“她肯定把德米特里吓得屁滚尿流。”

“这是什么意思?”

“她差点砸到他身上。”维达说,“他那时正在给柱子抛光——你知道,就是那些用来支撑帐篷的柱子。他当时是杂务工,拉斐尔是主管。她就从上空摔下来,就摔在他身旁。他衣服都溅上了血。这栋楼的主人给他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去迪斯尼公园玩,他、他的妻子和孩子,所有的费用都由这栋楼的主人承担。”

“那还不错。”她说,又扣上一颗扣子。

“哦,出手倒还阔绰,”维达说,“他们最好大方些,毕竟已经有这么多人死在这栋楼里了。谁还会想和他们续约呢?”她摇了摇头。“‘凶宅大楼’,哎呀,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杰米·李·柯蒂斯[25]的电影里。”

她扣上了最上面的扣子,笑了笑。“好了,杰米·李,”她向后退了一步,“记得替我向州长问好。你看上去美极了。”

收发室的柜台上摆放着寄给她的一个包裹,用佩斯利螺旋花纹的呢子布包着,上面的地址是手写的,从八十九号大街一个叫“维多利亚时代”的地方寄来。包裹的尺寸就和鞋盒般大小,有点沉,上面贴着大大的标签,写着“新艺术”三个字。她站在电梯里猜测这个包裹是谁寄来的,里面装着的东西又会是什么。电梯里同时还站着住在十二层的一位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以及一对住在十六层的日本中年夫妇。

寄件人是诺曼和琼,诺曼用又大又圆的字体在标有皇冠出版社图标的深奶油色贺卡上写道:“清澈的天空,明亮的星,好运相伴。我们爱你。诺曼和琼。”

包裹里塞满了塑料气泡包装纸和深蓝色的纸巾,里面放着一个很棒的铜质望远镜,两个镜筒展开约有十八到二十英寸长,镜片边上刻有独立钟的图标,边上刻着“辛克莱”和“1893年”的字样。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亚哈[26],看着一条拖船拉着货物向上游去,还有一艘白色游艇向下游来。三区大桥上车水马龙。一些高层建筑的玻璃窗前摆着望远镜和三脚架。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她的膝盖——是菲利斯,它正站在窗沿喵喵叫着。

她、罗茜和弗莱彻一起去了二十六号大街的跳蚤市场,买了一对锡铅合金材料的白色烛台,随后去重温了《安妮·霍尔》和《曼哈顿》[27],晚餐是在一家中国餐馆吃的。

她读了一份质量不错的手稿,对它进行了删删改改。和佛罗伦斯·莱瑞·温斯洛普在四季酒店吃了午饭。希尔曾经坐过的位置现在被另一个男人占领着。她去参加了一场收获颇丰的会议。

那周她在家办公的日子是周三,令人讨厌的一天。细雨落在褐色的公园里,落在青铜色的水库上,落在犹太博物馆的灰石尖顶上,也落在黑色屋顶和街当中赤褐色建筑之间的棕色花园里。不过,这样的日子能待在家里也还算不错了——即便这一天全都得花在阅读佛罗伦斯那叠涂满箭头的打印稿以及那叠字体歪歪扭扭的手稿上。

这天用来洗衣服也不错。读到苏珊娜努力搓洗德里克骑马衫上的血渍时,她突然想到:今天应该没有人排队洗衣服。时钟显示下午3:25。她把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着急的苏珊娜留在了手稿里,从衣柜里拿出装满衣物的洗衣篮——菲利斯急匆匆跑到门厅里,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她从浴室和厨房里把毛巾也拿了出来,从水槽下面取了汰渍洗衣粉,又从印有米老鼠图样的马克杯里找了些零钱。

她端着装满脏衣物的篮子和洗衣粉盒子走进铺满白色瓷砖的洗衣房,看到那个叫彼得什么的人顶着一头红棕色头发从烘干机处转过身来,正站在那里看着她。他把手上的一件黄色衣服放回了洗衣篮里。她说了声“嗨”,然后走到房间的一侧,将篮子重重放在最里端的洗衣机上。在房间的另一侧,一台嗡嗡作响的洗衣机亮着红灯,上面放着一个空篮子。

“嗨,”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尖,“你好吗?”

“还行。”她说。他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七岁。虽然他俩之间没什么可能,但她还是遗憾下楼之前没能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我也挺好,”彼得·亨德森说,“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差不多了。”见他正用阳光般的笑容对着她,她也笑了笑——他穿着绿色的T恤衫,一条牛仔裤——说完便转身打开了两台洗衣机的盖子。她拿出一台洗衣机的过滤网,随后说:“这台洗衣机也是高级货吗?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高级货。”

“这儿最开始是被设计成公共公寓来着。”他说。

“幸亏它现在不是公共公寓,我才能住进来。”她说。

“我也一样。”

她开始将篮子里的衣物归类,有颜色的放进一台洗衣机里,白色的放进另一台里。“我想知道他们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她说。

“我猜是需求变了吧。”

“可是,”她说,“他们既然已经投入了那么一大笔钱……你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吗?”

“嗯嗯,不知道。我只知道支票上写的是麦克伊沃·科特兹。”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撞在瓷砖上反弹了回来,“你回家来的时候肯定遭受了‘热烈欢迎’……”

她说:“哎,你可以多给我讲讲。”

“那些记者可真了不起啊。我想他们最初都是懂得分寸的人,但是天啊,之后他们怎么就走上弯路了——变得就像007电影里的食人鱼一样,什么都啃。”

“他本来打算写一本关于电视的书,”她说,随后将一条裤子放进有颜色的那堆衣物里,“它以何种方式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不知道他是不是原本计划把这个也写进去,关于电视是如何将记者变成食人鱼的。”

“你认识他吗?”他转过头来问。

她正在解一块绕在衬衫扣子上的手帕。“不是很熟,”她说,“别人给我们两个互相介绍过。”

“电视这个主题听起来不错,”他说,“我从小时候起就没完没了地看电视,不过我现在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租些电影来看。他也会写一写录像机改变事物的方式吗?”

“我想或许有吧,”她说,“他说得没那么细。我们只谈了一两分钟。”

“对你来说肯定感觉更糟吧,”他说,“虽然只聊过一次,但你毕竟认识他。”

“哦,那当然,”她说,“确实如此。”她把衬衫丢进一台洗衣机,把手帕丢进另一台。

“我和他随便聊过一两次。你知道,就在电梯里。我还读过他那本有关电脑的书。”

“我也读过,”她说着转过头来,“你怎么评价他写的书?”

他站在那里一语不发,皱起眉头来。“书倒是不错,”他说,“我认为写得不错,但是——它让我很不好受。”他看着她,“我是做电脑这行的。我觉得没必要对它们疑神疑鬼的,它们只是机器,仅仅如此,一个能够快速处理数据的机器而已。”

“他并没有疑神疑鬼的,”她说,“这些机器内部可能隐藏着真正的危险。”

“他夸大其词了。”他说。

她背过身,伸手将印有黄色花朵图案的床单从篮子底部抽出来,扔进白色的那堆衣物里。“你说你是做什么的?”她问。

“我是个程序员,自由职业的那种。”他说,“我给不同的公司提供咨询,大多是在金融方面,我还写过几个已经上市的游戏。”烘干机的门被关上了,“你呢?”

“我是个编辑。”她说,“在皇冠出版社工作。”

“要不要吃点零食?棒棒糖?”他向洗衣房里的自动售货机走去,转过头来问她。

“不了,谢谢。”她对他笑了笑,又转过身去,将最后几条毛巾和衣服归类了一下。

硬币塞进了卡槽里。“这里还卖猫薄荷,你知道这玩意儿吗?”

“没听说过。”她说,打开了洗衣粉盒子的倾倒口。

“这玩意儿狗也能吃。怎么没有瓜子?”自动售货机响了一声,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她在有颜色的衣物上绕着圈地撒了点洗衣粉,然后停下,把盒子正过来,转过身,看见他边走过来边撕开手上的包装袋。他对她笑了笑。“我在墨菲超市看见你在买猫砂,”他说,“上周六早上的时候。”

“哦。”她说。

“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他说,“所以没来打招呼。”

她笑了笑,转过身,又倒了一些洗衣粉出来。

他靠在亮着红灯并嗡嗡作响的洗衣机上,与她之间隔了两台机器。“公的还是母的?”他问。

“母的,”她说,“一只三花猫。”

他撕开薯片袋。

“你是哪里人?”她问,又在白色衣物上绕着圈撒了点洗衣粉。

“匹兹堡,”他说,“我在这里待了五年了,我是指纽约。搬来这栋楼也有三年了。”他向她递过薯片袋,用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盯着她看。

“我不要,谢谢。”她笑着说,推上了洗衣粉盒子上的倾倒口,把它盖好放进了篮子。“我是威奇托人,”她说,“我来这里——天啊,已经有十八年了。”

“我就知道你是中西部什么地方的人,”他说,“从你说话的口音听得出来。很动听。”

她看着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片薯片。“谢谢。”她说。

她把过滤网装回洗衣机,盖上盖子。

“快带上防毒面具。”他小声说道,朝她身后望去。她转过身,闻到一股阿玛尼香水的味道。

住在八层的那位身材粗壮、浑身黑黝黝的女士站在门口,就在监视器底下,戴着深色的眼镜,琥珀色的宝石,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袖裙。在她身后,一个男人正把一辆自行车推进电梯里。

他们朝她点了点头,说了声“嗨”。

她点了下头,向自动售货机走去,黑色的高跟鞋敲踏着塑料地板。阿玛尼香水味挑战着汰渍洗衣粉和高乐氏漂白水的味道。

彼得嗅了嗅空气,朝她笑了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朝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些硬币。他从倚靠着的洗衣机旁直起身来——机器的红灯刚刚熄灭,又走回到烘干机旁。硬币掉落的声音在整个洗衣房内回响,机器嗡嗡鸣叫,又有东西掉了出来。

她盯着操作板,研究着上面闪亮的选择按钮。

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嗅了嗅,冲彼得先前倚靠过的洗衣机皱了皱眉。她胖胖的,留着黑发,穿着红色的衬衫和紫色的裙子,脚上则是一双褐色的拖鞋。她从洗衣机上拿下篮子,打开盖子。

“你时间掐得刚好。衣服刚洗完。”

女人转过头来对着她。“啊?”

“刚刚,洗完,”她说,“就现在。”她做了个切东西的手势。“停了。”她指了指洗衣机。

“啊,si[28]。”女人微笑着说。她把洗好的衣物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放进篮子里。“si,veintecinco minutos,[29]”她说,“exactamente,veintecinco minutos[30]。”

“二十五分钟。”她说。

“Si。”

“谢谢。”

她按下按钮,洗衣机开始运转。她从篮子里拿出洗衣粉盒。“这味道还没散。”彼得提着装满干净衣服的篮子站在她边上,向大厅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朝周围看了看,阿玛尼小姐的气味终于盖过了汰渍洗衣粉和高乐氏漂白水,她走进电梯,随后电梯门关上了。

“她一定是从香水工厂接了个管子到家里。”彼得说。他们走进了铺着黄褐色地板的大厅。

“那可是阿玛尼,”她说,“这就叫过犹不及。”她按了两扇电梯门之间的按钮,电梯门上的显示板上2变成了L,4变成了5。

电梯右边的过道门打开了,特里穿着湿漉漉的黑色橡胶雨衣走进大厅。他朝他们笑了笑,走进了洗衣房。一个披着黄色湿斗篷的男人从自行车房走了出来,手上拿着泡沫材料的头盔。他关上栅栏门,朝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也对他点了点头。

他将手放在湿漉漉的黄色卷发上擦了擦,然后朝地板上甩了甩。

“还在下雨?”彼得问。

“比先前下得还大。”这个男人说——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身材稍微有些发福。

左手边的电梯门打开了。

“你先请。”彼得说,随后抱着洗衣篮走了进来。“十三层。”她按下了20和13。穿斗篷的男人按下了16。

电梯门又打开了,一个戴着海军帽,穿着雨衣的圆脸老女人走了进来,点了点头,转身按下了10。

电梯载着他们静静地上升。那个女人走了出去。

“很高兴遇见你。”彼得说,电梯门在十三层打开了,他朝她笑了笑。

“我也是。”她也微笑着说。

穿斗篷的男人到了十六层,走了出去。

她站在电梯间,手握汰渍洗衣粉的盒子,盯着电梯一角的监视器看。

当电梯显示的19变成20时,她掏出了钥匙。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家来了一些朋友,皇冠出版社的人,还有罗茜和弗莱彻。他们对这套公寓、菲利斯还有罗茜画的猎鹰图赞不绝口。他们轮流看了看望远镜,小口啜着伏特加、苏打饮料和白葡萄酒;他们谈起了道听途说来的公司即将被收购的消息,又聊起了中东的紧张局势,还有春季的购物清单。

“那盏灯真漂亮。”琼在他们吃饭时说,“是你自己买的吗?”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那上面映出他们十个或者十二个人的倒影,也包括她的。倒影中的他们环绕着坐在客厅里,身旁是装着鸡肉和沙拉的盘子,以及葡萄酒杯。“都是公寓自带的,”她坐在咖啡桌边的垫子上,“这儿的所有东西都是上等货。这里本来打算做公共公寓,但这栋楼的神秘主人把它变成了租赁房。没人知道他是谁,他藏身在市里的一家法律事务所里。听说他是别人的眼中钉,但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我的圣诞老人。”

“这个鸡肉很好吃。”诺曼说。

“从佩塔克商店买来的。”她说。

“肯定有人知道他是谁。”加里说。

她呷了一口酒。“管理这栋楼的代理商肯定不知道,”她说,“他们只和律师接头。”

“好吧,这没什么稀奇的。”明子说,“瞧,这栋楼并没有获得想象中那么高的关注度。”

“这还得追溯到他买下这栋楼的时候。”她说。

“他是从巴里·贝克那里买的,”琼说,“我都不敢想象我们能坐在这里。你呢,诺曼?我们曾反对过建这栋楼。”

“嗯,我们都是‘理想社会社团’里的活跃分子,”诺曼说,“这个组织致力于保护这一区域,防止过度开发。这个地方原来有两栋非常漂亮的褐色石头大楼。我们输了这场战役,但却赢了整个战争——一个月后,这栋楼的地基才刚刚浇盖好,其他这类建筑就被宣布为违章建筑了。”

“这里的建筑结构倒确实是一流的,”斯图尔特说,“虽然你家旁边住着人,但是一点噪音都听不到。我住的还是栋新的租赁公寓呢,可隔壁按电话键的声音我都能听见。”

“如果一开始是按公共公寓的标准建造的,”明子说,“那为何又变成了租赁公寓呢?”

“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她说着又给玻璃杯里倒满了酒,“这让我很不解。我和财务部的裘·哈丁聊过——她投资不动产——她告诉我说,几年来此地租赁公寓的市场相比公共公寓表现要疲软得多了。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带我看房的女人,和她瞎聊了一会儿。就是她告诉我说,这栋楼神秘的主人是别人的眼中钉,她只知道这个神秘主人是男人,因为他的律师管他叫龟儿子。菲利斯!从那儿下来!现在就下来!他因维护费的问题和他们纠缠不清,毫无理由地反对某些人搬进来住……弗莱彻,再来一点吗?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他就住在这里一样,但为什么他要住在一间三居室的公寓里?他的身价至少五千万。温蒂,要吗?”

“他在这里可能有套临时住所,”斯图尔特说,“在别处也有很多房子。”

“我猜也是,”她说着,给温蒂的酒杯里倒了点酒,“但是从中介的话里听来,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制造麻烦。”

“巴里·贝克也许知道他是谁。”琼说。

“承包商可能也知道,那个人叫米开朗基罗,”诺曼说,“这栋楼还在装修时,贝克就把它给卖了。”

“我对刨根问底可不感兴趣。”她说话间给加里的杯子里添上了酒。“我猜想他就是个疯子,所以给他留点隐私吧,我还挺感激他的。大家还来点鸡肉吗?”

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想笑。

得保留点幽默感,不对吗?

她应该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对到手的礼物吹毛求疵,并且还问问题的人;她的那些老板应该马上把她送到米开朗基罗那里去……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眼中钉”和“龟儿子”。

哈哈哈哈。

他看着她拿来草莓慕斯,将它放在餐桌上。他很想知道某天自己是否会被抓住。

这当然有可能。他之前怎么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一个长得像可伦坡[31]的人可能会站在他的门口:“实在不好意思,但是可不可以打扰你几分钟?我想就这栋楼里的几起命案问你几个问题……”

放松。镇定。她不会追问下去的。她不是也这么说了吗?

再说了,米开朗基罗去了比米尼群岛,正在那里钓旗鱼,搞新婚的妻子。就算有人——连教皇也不例外——问他这栋楼的事情,他也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所以别疑神疑鬼的。

他站起身来,又倒了些姜味麦芽酒,端来一碗鸡肉捞面。

他一边坐在那里吃东西,一边看他们喝低因咖啡,一勺勺地吃草莓慕斯,他们对慕斯赞不绝口。她做得不错。

他又看了看维达那边的小聚会,还有斯坦格森那边的小聚会。

克里斯把新闻告诉了萨利。

斯特芬在向汉克求情。

凯和老朋友诺曼和琼朝门厅走去。

冷静。别担心。

她不是说她要给他保留点隐私吗?

“真抱歉我没能在聚会之前过来。”德米特里说。

“没事,”她说,领着他走进卧室,“走开,菲利斯。快点,走开。”

“昨天锅炉房漫水了。”德米特里说,肩上背着的绿色罐子摇晃着。

“哦,天啊。”她跟在他后面。

“现在修好了。很快就会干的。嗯!今天天气真好!”他把罐子放在靠近桌子的窗台上,双手用力拉起右边窗户的内把手,把窗户打开四到五英寸。接着他又从外边拉住左手边窗户的外把手,把左边窗户打开了相同的尺度。“我能搞定。”他说。

她双手抱胸,在冷风之中摩擦着自己的双臂,他手拿罐子,拔去盖子轻轻摇晃时,她盯着穿灰色衬衫和棕色发亮裤子的德米特里看。修理紧涩的窗户会让他想起奈奥米·辛格纵身跳下时的场景,从而让他难受吗?愚蠢的女人……如果她非得自杀,为何不选择从卧室跳下来呢?

他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弯着身子,慢慢地沿着窗户内侧的窗框喷洒着。她往后退了退,靠着带壁橱的墙壁,问道:“这是什么?”

“硅酮。”他说着,沿着反方向又喷洒了一遍。

菲利斯跳到窗台上,向下探了探身子,撅起了屁股,顶端为黑色的白尾巴摇晃着,德米特里放下罐子,握住了把手。

她向前走了一步,轻抚着菲利斯的背部。“不……”她用双手将它抱起,转过身去,将它举在半空,它的前爪向前伸着,白橙相间的脸贴着她的脸。“不,”她说,盯着那双瞳孔开缝的绿眼睛,“不,我们不能从这里向外探身子,哪怕你有九条命也不行。绝对不行,没得商量。明白吗?”菲利斯看着她,她看着德米特里。

他看起来和先前一样,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将窗户向内关上。她往后退了退,把菲利斯放到肩膀上,吻了吻它,摸了摸它。随后她说:“我听说这栋楼的主人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菲利斯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叫声。

他开始喷另一条窗框。“我认识米尔斯,”他说,“但他不是这里的主人。”

“米尔斯?”

“米尔斯先生,管理员。你认识米尔斯先生……”深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给我写过一封信,”她说,“他喜欢大厅里的大理石吗?”

“啊!很意外!他对大理石很满意。”他放下罐子,将窗户拉向自己,把窗户从一边滑向另一边。“看到了吧?现在没问题了。”

“太棒了。”她说。菲利斯发出的咕噜声更响了。她一边摸它,一边看着德米特里对着另外一条窗框喷洒液体。“德米特里……”她说,“我想问……米尔斯先生是否曾让你——特别留心某个住户,留心听这个住户说的话,并按照这个住户说的去做?”

他点了点头。“啊,”他说,“是……”

“是个女的?”她问。

“你。”他说。

“我?”

他点了点头。放下罐子。“就在你签住房合同的时候。”他又把窗户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

她说:“我签合同的时候?”

他把窗户拉上,盯着她看。“你不认识米尔斯先生?”他问,深色的眼睛在红色的脸颊上闪烁着。

“不认识。”她说。

他耸了耸肩。“他说:‘一定要让她开心。给她一点额外的照顾。’”他拿起罐子,又摇了摇。

她将菲利斯从肩膀上举起来,把它放到地毯上,看着他。“你确定他说的是我?”她说。

“‘诺丽丝小姐,’”他说,又开始对着外窗框喷洒起来,“‘她要住二十层B座。一定要让她开心。给她一点额外的照顾。’”

“他不会对要搬进来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吧……”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从来没这么说过。你是唯一一个。”

她说:“我不明白他怎么会……”

他抓住两个把手,一遍又一遍地开合着窗户。

他把客厅的窗户框也喷洒了一遍。

他绕过她那棵长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拿着喷雾罐的双手举得高高的。“不,不,算了吧,求你了,别问了。”

她没有再问下去。

她又重新回去打扫起屋子。

温蒂打来电话谢谢她。她们说起琼现在恢复得很好,还聊了聊明子和加里的神秘关系。

明子打来电话。她们俩聊起了斯图尔特和温蒂。

之后是琼的电话。在闲聊了几句后,她说:“琼,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谁是这栋楼的主人,你能给我施工方或者承包商的电话吗?或者把他们的电话都给我也行。”

“可以,‘理想社会社团’肯定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我周一就打给管理员,”她说,“但他和我提到过的那个女中介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也许他也不知道什么额外的信息。我估计律师也不会乐意告诉我什么消息的。周一我给你准信儿。你先别忙着问电话呢。”

“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她告诉了她。

“太酷了!简直就和《莉迪亚的雇主》里演得一样。”

“《奥利维亚的雇主》,”她说,“《莉迪亚的医生》。”

“管他是什么呢。你明天下午有兴趣来玩拼字游戏吗?明天会下雨。保罗也会来。”

她们没有最终敲定,留到明天再决定。

多亏了你,德米特里。

不,该多亏你自己,因为是你最初告诉埃德加让他们给她点特殊关照的。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别人就会袭击她,或者把她从楼梯上推下来似的。

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无论他想不想,现在都得采取行动了。在周一早上之前,必须采取行动。

埃德加会帮他拖延些时间,巴里·贝克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她很快就会联系上多米尼克·米开朗基罗。也许他会装傻,但也许她会激发出他身上的男子气概,引得他妙语连珠。她没上过电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有魅力了……假如她打电话的时候,他手里正好拿着一杯酒……如今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喝酒。她确定自己从未上过电视吗?

她会很好奇的,他为何四十几岁就退休了,又为何住在比米尼群岛……

赶在明天之前,他必须有所行动。因为明天下午,她有可能出门去玩填字游戏,也许还会在那里吃晚饭。

他身体里的某些部分渴望这么做,他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是哪些部分在蠢蠢欲动。三年里一直盯着帕尔梅医生给病人看病,你不可能没有点儿个人的洞察力。

但是她真的没给他留余地。一旦发现了这些监视器,她就会马上揭发他,像她这样有主见的人是不可能被收买的。那时候他就完蛋了,连布伦丹的心脏病都会算在他头上——多一个少一个罪名也没什么差别了。

这是远见,而不是妄想。

他冷静下来。一边看着她打扫完屋子后出去购物,一边切换着不同频道。黛西的那位名人父亲从华盛顿赶来,给格列和黛西带来了关于中东危险局势的独家新闻。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这些,甚至连录都懒得录。

他思考着所有的细节,试图找出最佳处理办法。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出门去买了点东西,沿着麦迪逊大道快速行走,希望不会撞见她。

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回到家里。

她坐在桌边,开始修改一整个星期都在处理的手稿。

他把瓶子放进冰箱。

看着她。等待着。

在他和她的时钟都显示5:08时,他给她打了电话,那时她刚改完一章的最后一页,菲利斯在床中间打着盹儿。他把她俩的画面放在1号屏幕上,2号屏幕上则什么也没有。

她转向窗边,拿起放在桌子另一端的电话,他自报家门,屏幕里看不清她的脸。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抱歉打扰你,但是我想和你说件事,电话里说可能有点不便,和这栋楼有关的事。我能和你见一面么,就几分钟?”

“现在吗?”她问,坐在椅子里转圈,她把眼镜推到头发上,看着在床中央弓起背的菲利斯。

“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他说。

她说:“嗯,我方便……”

“我能上来吗?”他问。

她把椅子往床那边挪了挪,菲利斯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给我十分钟时间。”她说。菲利斯跳上她的膝盖。“哦,”她说着,把椅子转了回去,“猫扑到我身上了。”

他笑了笑说:“可真是险象环生。我是指你家。谢谢你。”

“一会儿见。”她说。

他俩挂上了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看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圈圈地转,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摸着菲利斯的背。“嗯……”她说,“有点意思……”

“这可是你说的。”他说。

她关上台灯,桌子上闪烁着的光熄灭了。她站起身,把菲利斯扔到地毯上。走到衣橱边,脱下衬衫。

为他换衣服。不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褪了色的牛仔裤。

他最好也换身衣服。

5

她穿上黑色牛仔裤,米色的高领上衣,黑色的平底鞋。

梳了梳头,抹上口红和腮红,她也许在好奇是什么样的事情会在电话里说起来有点不便,而且还和这栋楼有关。是不是和那几起死亡事件有关?她希望不是这样,她可不想再回想那件事情了——她哼唱着音乐剧《奏起乐队》的调子,关上浴室的灯,然后走到门厅里,把那儿的灯打开,走进客厅,打开了茶几上的台灯。

空气中依稀还能闻到德米特里喷过的气雾味道。她来到窗前,打开了右手边的窗户,窗户很顺利地滑开了,她赶紧抓住把手,以防它打得太开——干得不错,德米特里——她重又把窗户打开了几寸宽。天空一片黑暗,楼下火柴盒般的车辆比工作日里少多了,它们在粉里泛黄的灯光下走走停停。

她留意着电梯门的动静,走回卧室,缓缓打开左手边的窗户。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吹了进来,她又走回门厅里。菲利斯在厨房里盯着她看,后腿正对着磨爪杆挠。“好猫咪,真乖。”她说着,走进厨房。她从柜子里找到糖果盒,倒出来一包,摇了摇,然后把盒子放回去,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颗包裹在塑料膜下的小番茄。她一边嚼一边对着水龙头洗了洗手指,然后用擦碗布擦了擦手。

她来到客厅,理了理放在咖啡桌上的书和碗,把百叶窗拉至最高,然后用绳子绑定。

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长长的卡车,一辆正在移动的货车,两者抢着道驶入了九十二号大街,车辆编号用黑色字体标在金粉色的车顶上。它一会儿停一会儿走,整条大街都堵了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喋喋不休。菲利斯也叫了起来。

它先是对着大厅的门叫了一下,然后又对着底下的缝隙叫了一声。

门铃响了,她向大门走去。她凑近猫眼看了看,然后开锁,拉开门。“嗨。”她微笑着说,伸出了手。

“嗨。”彼得说,伸出手握了握,笑着走了进来。他穿着淡黄色的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衬衫,下身穿一条边角剪裁得笔挺的淡黄色丝光棉裤,脚上是一双看上去很新的白色球鞋。菲利斯闻了闻他的鞋,他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它的背和耳朵。“这就是那只有名的弹跳猫了,”他说着话,用手摸了摸它的脖子,“真是只小可爱……”菲利斯抬起橙白相间的头来,眼睛紧紧盯着他看,他用一只手指在它下巴下面搔起来。他的头发是红棕色的,上面湿漉漉的,留着梳子梳过的痕迹。“它多大了?”

“马上四岁了。”她说着,笑了笑,关上了门。

“它叫什么名字?”

“菲利斯。”

他那双蓝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她。“从菲利克斯这个名字来的?”他问。

“没错。”她说着,对他笑了笑,“你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个想到这一点的人,好神奇。几乎没人能联想到这一点。”

“真的吗?”他对菲利斯笑了笑,它正用头在他的手上摩擦着。

“昨晚我这儿有客人来,其中有人想到了。”她说,“不过那个人知道它的名字快有一年了。”

“对于母猫来说,这可是个好名字。”他说。

“在西班牙语里,这名字是幸福的意思。”她说,“但是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

“哦,feliz,果真如此。”他说着站起身来,“嘿,这真不错……哇喔,这幅画真棒,简直美极了……”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画的。”她说。

“真的吗?肯定是专业画家,我敢保证。”

“对,她在纽约和多伦多都办过展览。她叫罗茜安妮·阿沃尔德。”

他斜着眼睛看着。“她用一种很棒的方式捕捉了整个画面——充满着优雅感。”他说,“羽毛和所有部分看起来都很精美,但还在时刻提醒着你这是一只猎鸟。”

她说:“这就是她画这幅画的初衷……”她看着他。

他向客厅转过身去。“哦,这里真棒,”他说,“你家具选得很好。颜色很棒……”

“有些东西还没运到呢。”她说着话,跟在他和菲利斯后面。

他站在茨威克的画作边上。“我也很喜欢这个。”他说,“看上去有点霍普的感觉。另一个朋友画的?”

“不,”她说,“华盛顿广场艺术展上买的。”

他从各个方向打量着画作。“真不错……”他说。看了看沙发,问道:“你管这叫什么颜色?”

她看了看,歪着脑袋答道:“杏黄色。”

“杏黄色……”他仔细看了看,“不错的颜色……”

她对他笑了笑,随后也对着沙发笑了笑。“最开始确实是不错的沙发。”她说,“菲利斯趴在上面之后就完了。等它学会用磨爪器之后,我会重新换一下布料和坐垫。我总感觉只要我一出门,它就会回到这上面来磨爪子。”

“我觉得你说得对,”他笑着说,身子弯向一边,挠了挠菲利斯的头,它则蹭着他那条丝光棉裤子,“猫总是这样……”他环顾着看了看。“哇哦,”他说,挺直了身子,“十三层和二十层的区别可真大。”他来到窗前,从右手边的窗户向外望去。“风景棒极了。我那儿只能看见威尔士酒店的楼顶和那栋楼的背影。”

“小心。”她说着来到窗户边,“这些窗户很容易就会滑开。德米特里今天早上来给窗框喷了点东西。”

“那里是皇后区还是布鲁克林?”他问。

“皇后区。”她透过左手边的窗户望去。

他吹起了口哨。“风景真不错。”他说。菲利斯走到窗户边,他摸了摸它的尾巴。

他俩站在那里眺望闪闪发光的高楼大厦,蓝色和金色的桥灯与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辉,远处一片灯火辉煌。星星在黑色的天空中闪烁,其中一些在移动,红色和白色的亮光交替闪烁。“肯尼迪机场有飞机起飞了。”他说。

她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蓝色的双眼看上去有些忧愁。“我一直感觉很内疚,”他说,“前些日子,在洗衣房里,你问我是否知道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谁,我说不知道。我想你依旧想知道答案,因为当时你说你在困惑为何在投资之后,这栋楼还是被改成了租赁公寓。”他笑了笑,“我感觉你是那种……遇到问题,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耸了耸肩,“而且我也不愿意你在工作中无缘无故地为这件事分心。”

她说:“你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

他点了点头。

“是谁?”她问。

他指着被淡黄色毛衣覆盖的胸口,用手指敲了敲。“我。”他说,“我就是这栋楼的主人。”

她看着他。

“我差不多就是在这个社区长大的。”他说,“我父母在中央公园附近有栋房子,他们在匹兹堡也有房子,在帕尔玛海滩也有……”他叹了口气,笑了笑。“我在二十一岁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地方,所以在我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时,我搬进了威尔士酒店。那是五年前的事儿了。听着,凯——叫你凯没问题吧?”

她点了点头,“没问题……”

“你介意我把窗户关上吗?”他问,“站在这里有点冷。”

“哦,当然,关上吧,”她说,“天啊,咱们坐下说吧。”

他关上了窗户。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一只脚盘在身下。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盘着双腿,松了松紧绷着膝盖部位的丝光棉裤。

菲利斯待在窗台下的暖气边,在垫子上蜷成一团。盯着他们看。

“所以,如我所说,”他说着,向她的方向探过身来,一只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双手紧握着,“那时我住在威尔士酒店。就住在六层,在那儿看着他们拆了先前在这儿的棕色石头建筑,一共两栋,随后挖地基,浇灌水泥……我突然想到,如果能拥有这么一栋公寓并且能住在里面,那得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毕竟我曾在一千一百八十五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是我们曾经住的地方——那栋带着停车院的大楼,你知道那栋楼吗?”

她点了点头。

“而且投资不动产确实是个好主意,不是吗?唐纳德·特朗普[32]就是这样起家的。”他笑了笑,“所以我就让我的律师买下了这里。我之所以将它改成租赁公寓,是因为如果是公共公寓的话,万一有人天天在这儿搞那种扰民的聚会,我也毫无办法。变成租赁公寓,我的灵活性更大一些。我没让任何人知道我就是这栋楼的主人,甚至连麦克伊沃·科特兹那里的人都不知道,信不信由你,因为我不想再被琐事所累,也不想整天有人来投诉,员工整天跟屁股后面跪舔,请原谅我的用词。”

她说:“那你整年都住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我是个和电脑打交道的人。”他说,“我对游艇、大厦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哦,我也挺希望哪天能有个更大的房子,能配个游戏室和游泳池。但现在,这间小公寓倒是挺适合我的。我自己一人就可以照顾过来,用不着别人天天用文件之类的东西来打扰我。”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顶楼?”她笑着问道,“换了是我,我就选那一层。”

他笑了笑。“我不是和你说了么,”他说,“我是个和电脑打交道的人。我一整天都对着屏幕,晚上大多数时间也是如此,整片好风景会被浪费的。所以我就住在十三楼。这是最难租出去的一层楼。很多人这么迷信,这倒让人挺惊讶的。”

“现在这样的人尤其多。”她说。

他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的人特别多。”他叹了口气。

她说:“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可真够困难的。这栋楼掉价了吗?”

他耸了耸肩。“有点,也许吧。但它会涨回来的。”

她对他笑了笑。“你说得对。”她说,“我还一直在纳闷呢。那天我们聊过天之后,我甚至跑去问麦克伊沃女士了。”

“真的吗?”他说。

“我现在感觉这样做有点——犯傻。”

“不会的,别傻了。”他说,“你能有打破砂锅的劲头是好事。我说了,我能感觉得到。”

他俩相互笑了笑。

“你要来杯喝的吗?”她问。

“当然,为何不呢?”他说,“谢谢。能来一杯金汤力吗?”

“伏特加?”她站起身来问。

“也行,”他说,朝房间那头望去,“你的书可真多。有多少是你编辑的?”

她在沙发边上停下来。“彼得,”她转过身来说,“德米特里说有人曾让他给我点额外照顾。就在我签合同的时候。这是为什么?”她看了看他。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腿,身体向前靠了靠,前臂放在膝盖上。“谢谢你,德米特里。”他说。

他转过头来,盯着她。点了点头。“那时你来看房子,”他说,“我刚好在收发室里。我盯着你看了一会儿。”

“一会儿?”她说着笑了笑。

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西娅·马歇尔的电视女影星?”

她看着他。

他坐直了,盯着她,蓝色的眼睛开始放光。“我的天啊,”他说,“我刚意识到,你当然听说过,肯定有好多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像她了。我刚刚才意识到这点。天啊……”他摇了摇头,笑了笑,站了起来。“他们这样说过,对吗?”他朝她走来。“我猜,最近这样说的人不多了。”

她说:“有过几次……”

“你的声音也很像她。”他沿着沙发,往她这个方向靠了靠,拉紧了丘比特之弓,脸上露出了他那阳光般的笑容。“所以只在那一瞬,我就被你吸引住了。”他说,“我估计你也注意到了。帕尔梅医生说这种情况很普遍,几乎没有什么例外。俄狄浦斯情结[33],我的意思是说,她是我母亲。西娅·马歇尔是我母亲。”他点了点头,笑了笑。“我母亲,”他点点头,“西娅·马歇尔。”他眨眨眼。“有一次我在电梯里听他说起过,”他说,“帕尔梅医生住在二层A座。他是名心理医生,一位不错的心理医生。西奈山医学院的医生。”

她看着他,伸出两根手指,说:“两杯伏特加和汤力水……”

说完,她走进厨房。

深吸一口气。

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杯子。

他跟着走了进来,穿着淡黄色毛衣的手臂架在柜子上。看着她把许多新月状的冰块倒进杯子里。“她是个出色的女演员。”他说,“演得惟妙惟肖,简直难以置信。她曾在电视的黄金时代里出演过所有伟大的电视剧——《钢铁时刻》《卡夫剧院》《菲力克剧院》《一号工作室》……广播电视博物馆里收有她演过的三部电视剧。在录像带上。保罗·纽曼曾在其中两部中出演过。嗨,你好,菲利斯。”

菲利斯叫了一声,来到盛水的碗边。

她把伏特加倒在冰上。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出演《寻找未来》上了。”他说,“那时剧本制作中心搬去西海岸了,而我的父亲不想让她去那儿,所以她只能演肥皂剧——《指引灯》,随后就拍了《寻找未来》。这种工作可真要命。早上彩排,然后拍摄,再然后研究安排明天的演出,最后回家,研究台词。彩排,拍摄,安排,研究——无尽的循环。我基本只能在电视上看到她!不过,她确实是个出色的女演员,演什么都那么精彩。她拍了一年的《指引灯》和六年的《寻找未来》……”

她倒了点汤力水。“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她问。

“他是美国钢铁公司的总裁。”他说。

她望着他。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你在想,她是得力于我父亲的帮助才能演戏的。可他并没有这么做,无论《钢铁时刻》还是《卡夫剧院》都没有——他可有不少卡夫公司的股份,但他确实没有那么做。他从来不干涉她的事业,他俩都希望能这样。她从不靠别人争取角色,她是个出色的女演员。”

她切了片酸橙,随后问道:“你有兄弟或者姐妹吗?”

“没有。”他说,“你呢?”

“我有个弟弟。”菲利斯开始挠磨爪杆,随后抬起头盯着她看。“乖猫咪。”她转向橱柜。

“别这样就奖励它。”他说,“你得让它开始认真对待磨爪杆。它这是在骗你呢。”

她用手扶着打开的柜门,看着他,然后看着菲利斯用后腿站着,前腿挂在磨爪杆上,正抬起头来看着她。菲利斯又挠了一下磨爪杆,好像在暗示她什么。“你说得对。”她说着,关上了柜门。

“对不起,菲利斯。”他说。

菲利斯看看他,看看她,又转回来看看他。

他们轻声笑了起来。

菲利斯离开磨爪杆,慢悠悠地走进门厅,摇晃着尾尖是黑色的尾巴。

“我想我是得罪它了。”他说。

“它会忘了的。”她笑着说,“你是对的,我一直都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它太狡猾了……”她递给他一个酒杯。

“谢谢。”他对着她举起了杯子,“干杯!”

“干杯!”她说,随后和他碰了碰杯子。

他们相互笑了笑,呷了一口酒。

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提高嗓门说:“山姆·耶鲁也住在这栋楼里,这不可能是巧合吧?”杯子掉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碎落一地,酒洒了出来。她停住脚步。

“妈的!我就是个笨手笨脚的蠢货……”

“没关系。”她说,放下自己的杯子,去取纸巾,“你又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了一件别人刚做过的事情。”

地毯边缘被弄湿了,他那条丝光棉裤子的裤脚也湿了。他俩俯下身子,用纸巾擦着地板,从洒落的酒水中将碎玻璃碴捡起来。菲利斯走了过来,看着他们。

“对不起,打碎了你的杯子。”他说。

“我会从租金里扣掉的。”她说。

他们笑了笑,继续擦地板。

“不,”他说,“山姆·耶鲁住在这里不是巧合。你俩是朋友吗?”

“泛泛之交。”她说,“我搬进来那天,他尾随我到墨菲超市来着。”

“我觉得你俩迟早得遇见。”

“确实,遇见的时间点可真够早的,”她说,盯着他看了看,“我搬来那天也刚巧遇见了你,这不是巧合吧?”

他笑了笑。“我不予评论。”他说。他捡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随后把它放在纸巾上。“他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他说,“我决定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个了。”

“他告诉我说他正在戒酒呢,”她说,“还说了说基金会的事儿。”

他看着她。

“就是那个资助他的基金会,”她说,“叫卡内基山丘什么的。你一定知道。”

他说:“这也是他和你在墨菲超市里说的?”

“另一天在公园时说的。”

“哦。”

他们擦了擦地板。

“好吧,这样的话,”他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他们把湿透的纸巾和包起来的玻璃碴带进了厨房。他把垃圾扔到了废物处理通道里,她则又倒了一杯酒。

他们回到客厅里。

各坐在沙发的一头,对望着,两人都将一条腿盘在垫子上,伸出酒杯,碰了一下,笑了笑。

他喝了一口酒,盯着玻璃杯看。“我想他俩是情人,”他说,“我并不因此责备他。如果他能让她幸福,随便他。我父亲自找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自己就有不少外遇。”

她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呷了一口酒。

“她去世后,”他说,“山姆就不见了,消失了近十年,哪儿的演职名单上都看不到他的名字。我再见到他还是在买下这栋楼的一个月后,他在一所新学校里演讲。‘在电视的黄金年代做导演’。我当然去听了。演讲很尴尬。他喝了个半醉,通篇都在扯淡,还忘了提问的问题……”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做了一番调查。”他说,“他住在布里克大街的一间破房子里,教人学表演。他被那里的几个学校解雇了。我想如果他知道帮助他的钱来自我爸的口袋,他肯定一分钱都不会接受的,所以我让我的律师建了个基金会。这就是小事一桩。他们雇了个人去接触他,还把他拉到了史密瑟斯治疗中心,就在街角那里。这栋楼建好后,基金会就给他租了一间公寓。”

她说:“你简直太慷慨,太善解人意了,希望你能一直这样。”

他耸了耸肩。“西娅·马歇尔演得最好的几部电视剧都是他导的,”他说,“就算他俩不是情人关系,我知道她也会帮助他的。我说过,就算他俩是情侣,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很明显你不会的。”她说。

他俩互看了一眼,喝了口酒。

“好吧,”他说,“我们说了一堆离题的话,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是这栋楼的主人,所以你就别再猜了。我在洗衣房里还对你说过一个谎。我是从你的申请表里得知你有一只猫的,上周六我没和什么人去过墨菲超市。我骗你说看见你在购物,还看见你买了猫砂。”

她对他笑了笑。“你猜得真准,”她说,“这两个谎我都原谅你了。很高兴你能告诉我。”

他俩又喝了一口酒。

菲利斯跳上沙发,站在他俩中间。踩在柔软的杏黄色丝绒上,用鼻子闻着他正摩擦着的手指。他抚摸着它的头。“人们都原谅了我。”他说。

她看了看他,说:“你就不怕我把这些告诉别的租客吗?”

“不怕,”他说,摇了摇头。“你不会的。你会……保护我的隐私。”

“你怎么知道?”她问。

他耸了耸肩。“我就是知道。”他用那双充满活力的蓝眼睛盯着她看。“你就是这样的人。”他说,“难道我看错了?”

她摇了摇头,盯着他看。“不。”她说,“你没有。”

他们继续喝酒。

菲利斯在他的膝盖上蜷缩起身子。他用手指挠着它那对橘黄色的耳朵,又摸了摸它的头。他说:“多可爱啊……”

她说:“你饿了吗?我冰箱里塞满了鸡肉龙嵩叶沙拉,还有一些很棒的草莓慕斯……”

“听起来不错,”他说着,对她笑了笑,“我有瓶年头不短的当贝里昂香槟,就是詹姆斯·邦德喝的那种。我要不要跑到楼下把它拿上来?”

她对他笑了笑。“为什么不呢?”她说。

“阿莱士比我大十六岁。他在纽约大学教建筑史。我俩认识时,我才读大二,他在锡拉库扎的一所大学里任教。”

“水再热些?”

“好的。”

他将手从她怀中抽出来,慢慢摸索,找到龙头开关,把热水开大了些。

“我直到二十九岁时才结婚”,她说,“嗯,真舒服。杰夫比我大十二岁,你不是唯一一个有恋父恋母情结的人。”她吻了吻他的喉咙,他则吻去了她眉毛上的水珠。他说:“至少你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们接吻,笑了起来。

接吻。“哦,天啊……”她转过身,继续吻着。“我们可要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可不是嘛……”“等等……”她从他怀中将手抽出来,慢慢摸索,找到龙头开关,把热水又开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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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美国等一些国家中,中指叠在食指上有祈求好运的意思,但在某些国家中却有侮辱的意思。

[2] 装饰风艺术(Art Deco),是一种注重装饰的艺术风格,过去有“艺术装饰风格”“装饰艺术风格”“德科艺术”等译名,近年有学者建议统一采用“装饰风艺术”这一译名。

[3] 凯(Kay)和字母K在英语中的发音相同。

[4] 即地下楼层。

[5] 原文是mother truckers,在这里既是指搬家公司的名字,又是mother fuckers(脏话)的文明说法。双关语,后面还会提到。

[6] 帕森斯桌(Parsons Table),是一种现代的简易桌子,多为矩形。

[7] L,即lobby,公寓的大厅楼层。

[8] 莎拉贝思餐厅(Sarabeth's),以果酱闻名的高档连锁餐厅,始于1981年。

[9]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闻名。

[10] “库克拉,弗兰和奥利”(Kukla,Fran and Ollie),美国早期的电视节目,1947年首播。该节目由真人演员和木偶一同出演,起初被包装成少儿节目,但播出后成人观众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未成年人。

[11] 约翰·吉尔古德(John Gielgud,1904—2000),英国著名演员、导演、制片人。

[12] 安德烈斯·塞戈维亚(Andrés Segovia,1893—1987),西班牙著名古典吉他演奏家。

[13] Dynasty,1981年开始播出的美剧。

[14] 泰德·科佩尔(Ted Koppel,1940— ),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制片、编剧。

[15] Break a leg,双关语,除表示伤了腿之外,还有祝好运的意思。

[16] 即Elle,国际著名女性杂志。

[17] 克莱尔·布鲁姆(Claire Bloom,1931— ),英国著名女演员。

[18] The Corner Bookstore,美国纽约市的一家知名书店。

[19] 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1843—1901),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

[20] 桃乐丝,著名童话故事《绿野仙踪》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美国堪萨斯州农场里的女孩。山姆·耶鲁借此指明诺丽丝是从乡下来的。

[21] 汤姆·米克斯(Tom Mix,1880—1940),美国著名影星,出演过很多早期的西部片。上文提到的T.M.并不是指汤姆·米克斯,而是指前文中提到的西娅·马歇尔(Thea Marshall),山姆·耶鲁只是开了一个文字游戏的玩笑。

[22] 罗伯特·钱伯斯(Robert Chambers,1966— ),1986年8月26日清晨,他在纽约中央公园杀害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大学生,此后被媒体称为“大学生预科杀手”。

[23] 纽约一家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文化俱乐部。

[24] 应为波士顿,在此作者刻意用来表明说话者有口音。

[25] 杰米·李·柯蒂斯(Jamie Lee Curtis,1958— ),美国女演员,早期以在恐怖电影中的尖叫成名。出演过《夜雾杀机》《真实的谎言》等名片。

[26] 亚哈,小说《白鲸》中的人物。

[27] 《安妮·霍尔》《曼哈顿》两部影片,均为导演伍迪·艾伦的作品。

[28] 西班牙语。是的。

[29] 西班牙语。是的,二十五分钟。

[30] 西班牙语。二十五分钟刚刚好。

[31] 美国电视剧《神探可伦坡》中的男主人公。

[32] 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1946— ),纽约商业大亨。

[33] 即恋母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