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6

她神采奕奕地走进出版社,然后放慢脚步慢慢走向办公室。她笑着和别人说早上好——对加里、卡洛斯、琼、莎拉——试着不让他们看出来她周六晚上和整个周日都在和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销魂地做爱,而这个男人恰巧又是她遇见过最具有洞察力、最体贴,直觉又最准的人。

告诉罗茜是另一码事,告诉全世界则是另外一码事。

她大约在十点半左右去和琼碰了一面,问她填字游戏玩得怎样,并且告诉她不用再帮她打听那些电话号码了。她说自己已经和管理员聊过了,原来是闹了点误会,管理员的原话是让大厦人员对所有租客都额外照顾一些,门卫英语不好,所以理解错了。这样一来,她又决定让大楼主人保留自己的隐私。毕竟,生活不可能照搬《奥利维亚的雇主》的剧情。但她还是对琼表示了感谢。

她不喜欢对琼撒谎,即便是白色谎言也不行,但是她担心一旦透露出她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她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把一切都抖出来。

她昨晚已经在电话里对罗茜抖出了一切。“他有一对会说话的蓝眼睛,我发誓他能看穿我!不仅是我,罗茜,他还看了看那幅猎鹰图,他也爱这幅画,并且他马上就看出了你想表达的意思,并且表述得几乎和你说的一字不差!他甚至看穿了菲利斯的心理!你绝想不到他的洞察力有多强!人又有趣,又温柔,对我还那么狂野……”

她告诉罗茜他的父母是谁,他又是如何不为他的财产所动——自己洗衣服,公寓也是按照康兰[1]的当代简约风格装修的,里面堆得乱七八糟的……

她知道这段关系不会长久,倒不是因为两人有十三岁的年龄差异——她不希望这段关系长久,主要是从他的角度考虑,他应该有段正常的婚姻,再生几个孩子。但是至少从目前看来,一件最美好的事情正发生在他们俩身上。

罗茜为她感到高兴,也赞同了她的看法。

帕尔梅医生也会同意吗?她希望是这样——而且彼得可能马上会在这段关系中获得足够的安全感,继而告诉她他正在进行心理治疗。像他这样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没留下心理创伤呢?可怜的宝贝儿,除了在电视上,他几乎见不到他的母亲。

当然,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但是这种概率也太小了,可以说微乎其微,他怎么可能恰好在电梯里听到医生谈论俄狄浦斯情结——而且帕尔梅医生只是从一层坐电梯到二层而已。

在办公室里,她望着窗外玻璃墙面的建筑,迫不及待想要给他打个电话——只是简短地问声好,以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着的,就住在卡内基山丘上。

不。她决定还是不要成为一个黏人精,他一定在那间脏乱的康兰风格的客厅里忙着用电脑给普华会计事务所设计程序。

她也得工作了。她打电话给莎拉,让她把笔记本拿进来。

他盯着山姆看。

他正用两个手指用力敲击着他从图森城带回来的那台笨重的便携打字机。他戴着眼镜,穿着他的贝多芬运动衫,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桌上还放着一叠纸和一本字典,他就在那里敲打着,时不时停下来挠挠耳朵,而后又继续敲打,查查字典。目之所及,没有大麻烟的痕迹。

又戒掉了?他在写些什么?

这个老蠢货……她搬进来那天就跟在她后面和她一起排队,又想故伎重演……

还有在公园里的那出!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会那样?他还和她说了什么?她又对他说了什么?很明显,他们不只是随便聊聊而已。

在洛奇出事后的那个早晨吗?那天他睡到中午才醒,看见她在桌边告诉莎拉公园有多棒,是那个早晨吗?不得而知,真令人恼火……

他对他自己笑了笑——知道得越多,人就越烦恼。他们说了什么,何时见的面,又是怎么见的面,这些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一丁点儿也不重要。

老不死的,山姆,你赢不了的。能活着就不错了。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居然能比你手头的那台打字机还长寿……

他看着贝斯在翻埃里森的衣柜抽屉,一点温情也没留。

帕尔梅医生和米切尔——一切正常。丽莎在做有氧操。

画面上,他俩又躺在她的床上,她在上面,两人都快达到高潮了。

酣畅淋漓,她真是太棒了。相比之下,奈奥米简直就是个性冷淡。

他快进,跳过了他俩谈话的片段,迅速切回到他俩在床上的场景。

他又看着他俩亲吻并爱抚对方的画面。

他想是否要给她打个电话,但是他不想打扰她。

但是,也许她也有这种想法,甚至更强烈。没关系的,她又不是在彩排或者在上电视……

他关掉声音,从信息台问来了皇冠出版社的电话号码。

莎拉接起电话,他说:“你好,我是彼得·亨德森。我想找诺丽丝小姐,看她是否有空?我找她有私事儿。”

“请稍等。”

他看着他俩缠绵在一起,搞起了六九式。

“嗨……”

“嗨……”他说,笑了笑,继续看着画面。“很抱歉打扰你,但我想确定一下,你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几天之后,她在早晨离开公寓时,看到穿碎花日本和服的维达正拖着粉红色的行李箱准备去葡萄牙待几个月,看上去并不怎么高兴,那时她才突然意识到(那时她正乘电梯下楼,电梯里还有住在十四层的那对金发夫妇、住在十二层的留山羊胡子的男人,以及住在七层的那对黑人和白人组成的夫妇),彼得了解楼里所有人的职业、收入、年龄和婚姻状态,以及其他可以从他们的信用报告和材料当中获得的信息。

这点很有趣……

那晚十点左右,她在杰森霍尔咖啡馆吃汉堡和薯条时,向他提起了这件事。

他坐在那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从小方桌的对面看着她。

他咽下食物,从马克杯里喝了一口啤酒,她咬了一口汉堡。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说‘有趣’也许不太恰当,”他说,“但是能够摸清每个人的基本底细,确实应该是件挺令人满足的事。我们总对邻居感到好奇,这是大脑最原始的部分所拥有的防御本能,就好像菲利斯喜欢嗅来嗅去一样。”他从两人中间的盘子上拿起一根薯条。

她说:“我跟你说,在威奇托郊区,这种本能更容易得到满足。我在那里长大,认识伊利诺大道周围的所有人,连他们整个的家族史都了如指掌。”她也拿了根薯条。

他嚼了嚼,咽了下去。“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他说,“我很乐意解答。”

“我还以为你不会提这茬儿呢。”她说,“维达·特拉斯萨诺是干什么的?就是我那位隔壁邻居。”

他笑了笑。“她正式的职业是个模特,”他说,“但我的律师认为她是个高价应召女郎。你觉得呢?”

“两者都有可能。”她说,“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呢。你是如何通过她的入住申请的?我不是有什么反对意见,她人特别好,但是既然你的律师有那种猜测……”

他喝了口啤酒。“我觉得楼里的人应该杂一些。”他说,“租客越杂越好。我可不想天天被一群雅痞包围着,也不想天天跟他们一起坐电梯上下楼。”

“这么说挺有道理的。”她说。

“啊,但是你不是名律师。”他说,“也不是搞不动产投资的。我肯定他们认为我是个疯子,或者是他们的眼中钉。”

她朝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如果他们真这么认为,”她说,“那是他们的问题。”

他们吃着汉堡,用脚调着情。

她说:“那约翰逊一家是什么样的人?”

“约翰逊一家?”他说,“哦,就是住在十三层B座的那家。他们从不现身,我都快忘了他们的存在了。他们几乎不怎么出现,一年也就几个星期住在这里。他们是英国人,年龄五十岁上下。他是个律师,对不起,应该说是一个出庭律师[2],而她——我忘了她是干什么的。也许她什么也不做,就逛逛街,回来时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

“阿玛尼”从窗外经过,她身边还跟着一只德国牧羊犬。她站在那里像在等人,牧羊犬在角落的街灯底座上嗅来嗅去。

他俩对视一笑。“她是干什么的?”她问。

“她是开旅行社的。”他说,“就在莱克辛顿那里。单身。”他拿了一根薯条。

她朝窗外斜望了一眼。“她看上去就像个有异装癖的男人。”她说。

他笑了笑,拿薯条蘸了蘸番茄酱。“你说得没错,她就是。”他说。一边吃着蘸了酱的薯条,一边叫服务员。

她去哈佛俱乐部参加了女媒体人的聚餐活动。到场的所有人都说她的气色从未这样好过。健身俱乐部的人也这么说。

她带菲利斯去银行街的莫斯利医生那儿打针,又在小超市和书店里逗留了会儿。人人都说她的气色从未这样好过。

他们在公园里骑自行车,做蛤蜊酱意面吃。

她带彼得和罗茜、弗莱彻一起去了SOHO的阿卡迪亚餐厅。彼得饱含学识地跟罗茜谈了谈艺术品的制作过程,随后又和弗莱彻谈了谈联邦政府有关医学研究资助的指导方针。他说了一个笑话,让她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和她相互喂对方吃东西,看起来十分恩爱。

“我说得没错吧?”她在卫生间里说。

“听着,”罗茜在水槽边踮起脚尖,边对着镜子画眼睛边说,“如果他很有钱,床上功夫又好,那还等什么,赶紧拿下他!”

“罗茜……”

“斯黛菲比麦克大十五岁,两人还不是如胶似漆地过日子?你得把握时机!”

一天晚上,他留了下来,他俩正准备睡觉,她提起明天有个代理商会请她到四季酒店吃午餐。

“西娅·马歇尔在我十岁生日时曾带我去过那里。”他说。他从后面环抱着她,手握着她的胸,下巴就枕在她头发上。“天啊,对一个孩子来说,那个地方可够壮观的,那儿的规模实在……我们就坐在水池边。服务员和领班全都向我们鞠躬,每个人都看着我们……好像我俩是圣母玛利亚和耶稣似的……现在那里变成出版界人士去的地方了吗?”

她说:“只是吃一顿午餐。在烧烤屋。”

“我想我在哪儿听过……”

他们的脚上盖着毯子,菲利斯在上面不停翻来翻去。

她用手指触碰着他的手背。“你提起她时总叫她‘西娅·马歇尔’,”她说——他的手抽搐了一下——“从来不称呼她为‘我妈妈’……”

他耸了耸肩。“她在我脑海里就是那样。”他说,“一直以来都是那样。她也喜欢人们这样看她——一个女影星,而不是某个小孩的母亲。只是在我父亲的强迫下她才生下了我。讽刺的是,她挺会演那种非常了不起的年轻母亲,戏里她总在做应该做的事。我指在《寻找未来》当中。她的表演太能让人信服了。日复一日,她的演技令人叫绝。那时候我经常从学校打车回家,就为了看最新一集的《寻找未来》,那是录像带时代之前的事了。”

她把他的双手抱得更紧了,然后亲了亲这双手,说:“你明白的,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一切……”

他静静地倚靠在她的背上。“你是什么意思?”

她绕着他的手臂转过身,抱住他。他在几近黑暗的地方盯着她看。她吻了吻他的鼻尖,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亲爱的?”

他盯着她。

“我想这事儿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我完全支持你,你必须知道这一点。”

他盯着她看,他说:“你在说什么?”

她说:“帕尔梅医生……”

他咽了咽口水,看着她:“帕尔梅医生?”

她点了点头。

“你——认为我——在他那儿看病?”

她说:“不是吗?”

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可不是他的病人,也从来没去看过病。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就因为我说我曾听他说……”

她点了点头。“这件事看起来太——巧了。”她说,“他在电梯里说起俄狄浦斯情结,然后这么多人里偏偏是你听到了。”

他笑了笑,呼出一口气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啊,”他说,笑得更开怀了,“这就是生命中常有的那种令人叫绝的巧合啊。”

她抱住他,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肩膀,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天啊,亲爱的,对不起。”她说,“相信我,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事情了。只有这件事!哦,天啊。这倒给我上了一课。我原本十分确定……”

他们亲吻,拥抱。菲利斯跳下了床。

他大笑着,抱紧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将呼出的气吐在她的肩膀上。“天啊,”他说,“想不到你竟然和我说这些鬼话!”

他俩坐着环线游艇游览曼哈顿。

她给他修了头发。

他送了她一条蒂芙尼的项链,包装纸像他的眼睛一样湛蓝。项链上吊着一个优美的金制镂空桃心,很大的一颗。

她给他做了重达五磅的美味果冻豆软糖——各种颜色都有。

山姆打来电话。“最近怎么样?”

“还行。”她说,“你呢?”

“也还行。我去亚利桑那州待了一段时间。我兄弟去世了。”

“哦,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没事,你打算做什么……你朋友希尔的事儿可真糟糕。我开始相信这个地方是不是染上了什么霉运。”

“应该不会的。”她说。

“听着,我在外面的时候好好考虑了一下你说的事,关于自传的事。我决定试试看。既可以写得很有趣,也可以很严肃,为什么要害羞呢?”

“嘿,这可是个不错的消息,山姆。”她说,“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保证你肯定能写得很好。”

“谢谢,我也希望如此。我已经开始写了——我想用你的话说,该称它为第一章。你想看看吗?”

她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不是最佳人选。”她说,“我从未编辑过非虚构类作品,但是好吧,寄给我吧,就放在收发室里,我会把它交给一个编辑,他一定会喜欢这个题材,并会给你一个客观而良好的回馈。”

“好的……谢谢。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很感激。我想问问排版方面的建议。”

“隔行写,字迹清楚就行。”

她和彼得见面时,她告诉了他这件事——当时已经很晚了,他编的程序出了个小差错。“听起来挺有趣的。”他说。等她坐回床上时,他坐在床边说:“或许,我最终可以确定他和西娅·马歇尔的关系。”

她看着他一边解鞋带,一边轻轻拍打着菲利斯。她说:“我有种感觉,他俩肯定有关系,而且很有可能是又爱又恨的那种。他有可能会说一些关于她的坏话。”

他耸了耸肩,朝她瞥了一眼。“这就是你把他的书甩给别人的原因?”他问。

“不。”她说,“你知道我对非虚构的稿子不熟。”

他脱掉球鞋。“这可是你的点子。”他说,“我以为你想自己审稿呢。”

她理了理先前阅读的手稿,把它们放进盒子里。“哦,乖乖。”她摇了摇头说,“是的,我很乐意,如果他写的东西有那么一点可读性的话。但是,我现在和他一起合作会有点不太舒服,因为我知道了你和基金会的事,而他却不知道,这有点占他便宜的味道。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坦诚而公开的,何况他还是那种编辑需要一章接一章给他校稿的作家。如果我连说话都得遮遮掩掩的,那整件事绝对对谁都没什么好处。”她盖上了盒子。

“还有,当然了,”她说,“如果他写到一些我认为可能会伤害到你的内容,这也会成为一个问题……”她把盒子放在了床头柜下一堆盒子的最上头。

她坐直了身子时,发现他正坐在那里盯着她看。

她对他笑了笑,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下巴。“这不重要,亲爱的。”她说,“真的。如果不是你把他弄到这里来,我都不会认识他,对吧?”

他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所以,别磨蹭了,赶紧脱衣服吧。”她说。

他对她笑了笑,俯身去解另一只鞋的鞋带。

山姆在收发室里留下了一个信封——一叠包好的稿子,总共十来页。排版很糟糕,但写得很好:三十年代早期的纽约,八岁大的山姆和十二岁大的亚伯——耶伦,而不是耶鲁——由演员毛瑞斯舅舅带着从布朗克斯来到这里,在联合剧院出品的《等待左翼分子》中演出。

有点E.L.多克特罗[3]的味道……

她将手稿转交给了斯图尔特。

有一件事让他始料未及,他爱上她了。

这真让人惊叹,他竟没料想到,她竟是如此不可思议:热情、聪慧、真诚、幽默、性感——而且长得像西娅·马歇尔。这一切几乎自她搬来时他就知道了——当然,他现在才亲身感受到——但是他却从未在脑中想过他竟然会爱上她。

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快把一切都毁了。

他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腿搁在茶几上,正读着某部催得很急的经纪人送来的手稿。书稿写的是当代两性斗争的事。

他渴望告诉她有关菲尔、莱斯利和马克、维达、费谢尔一家,还有霍夫曼一家的事——一切发生在这栋楼里的事情,这里发生的事可比两性斗争精彩多了。她说得没错:如果你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但却必须保守秘密,这感觉可不好受。不好受?简直糟透了,凯。

再说,连奈奥米那样不太聪明的人都搞清楚了那件事,就算他再细心,凯怎么可能不会发现呢?会不会到了某一天,他会不可避免地犯下一个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错误?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时他该怎么做?

她转过身来,透过镜片看着他。“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着笑了笑,“我就看看你,放松放松眼睛。”

她笑着说:“如果你不喜欢,就别读了。我不会在意的。”

“哪里,我正沉醉其中呢!”他说着,又举起了打开的书本。“船上这部分写得真绝了。”

他俩互相笑了笑。她对着门那个方向点了点头,轻声笑了笑。“下楼去吧。”她说,“去设计程序吧,我也得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

他在书页下方折了个角。“我带着它一起去。”他说,说着话朝她这里靠了靠。她摘掉了眼镜。他吻了吻她。“我爱你。”他说。

她吻了他,抚摸着他的后背,看着他。

随后他站起身来,绕过沙发,走到门厅里。“晚安,菲利斯。”他喊了一声,“无论你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她看着他说:“嗨,等等……”她把书稿放在一边,站起身来。

他在大厅的门旁站住。

她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我们的一个编辑,温蒂·韦奇斯勒,”她说,“我说起过她——”

他点了点头。

“她准备给不能回家的人办一个感恩节晚宴。”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知道已经很晚了,但是——我有点犹豫不决。你知道……”

他的眼光向别处瞥去,吸了一口气。把书夹在腋窝底下,然后扶住了她的肩膀。“我很想去,凯。”他说,“并且我很感谢你能来问我,我是说真的。但是我已经答应了我的表兄妹,要去匹兹堡看他们。我拖了好几年了,这次好不容易答应下来,可不能再爽约了。”

她说:“我懂。”

“对不起。”他说。

“没事。”她说,“我不应该这时候才告诉你。”

他们亲吻,拥抱。

他看着她。“嗯……?”

“嘿,没事的。”她说,“我们都该有一点私人的小空间。去吧。明天再聊。”

他们相互吻了一下。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打开楼梯门,走到楼梯间。门关上后,他透过嵌着线条的玻璃板向她挥了挥手。

她关上了公寓门,插上了门闩,深吸了口气。她蹲下身子,抱起菲利斯,将它抱在面前,眼睛对着眼睛。“表兄妹?”她说。

“是不是我说了什么?”

“不是。”

“或者做了什么?”

“不是。”他说,“说实话,问题在我,而不是你。”他闭上了眼。

她吻了吻他的嘴唇,用手来回抚摸着他的头发。“工作上的事儿吗?”她问。

“不。”他说,“是。不是。”

“我还是懂点电脑方面的事的,你想……”

“亲爱的,拜托了,嘘,别说了,行吗?嘘。别说了,我们安静一会儿。”

她吻了吻他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他进入了她,渐渐变硬了。

她签下了一位作者,买了一套衣服。

他没打来电话。她决定这次先等等。

她在俱乐部健身,参加了编辑例会,又参加了一个聚会。回到家后,她查了查电话答录机。他还是没打来电话。

她烤了两个南瓜派,菲利斯在边上看着。

她在感恩节的早晨给家人打了电话,鲍勃和卡斯在家里,泰德叔叔也来了,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小宝宝在房间里哭闹。电话打得很轻松——没有争吵,没人问起她那些男人们的事情。他们期待着她圣诞节回家,她也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火鸡肉干了点,但是佐料很棒,饭桌比去年的大了些——熟悉的脸,还有几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想着他此刻正坐在位于匹兹堡的大楼里一个清冷的桌子旁,或者,她希望他此刻正一个人坐在电脑旁,吃着冰冷的晚餐,过得非常凄惨。温蒂那位好色的整形医生对她动手动脚的,但她还是用“老办法”解决了。派做得很成功。她回到家里,查了查答录机,他还是没有打来。

周五过得很无聊——这倒挺令人意外的。天空是灰色的,飘了几片雪花。她付了账单,稍微打扫了下房间,换了床单。她来到望远镜前,看着在水库里戏水的海鸥,还看见在网状栅栏旁的路上慢跑的人——两个中年女人在路肩上吵架,其中一个摊开手掌,另一个摇了摇手指,两人都穿着蓝色的运动衫。可惜她不能读唇语。菲利斯站在窗台前,蹭着她的膝盖。

她试着去干些活儿——但却停在多萝西·帕克[4]那本添了油加了醋的自传上,怎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他在做什么呢?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着肥皂剧《只此一生》和《综合医院》。她希望剧中的这些举止正派的女演员能给她们现实中的孩子足够的关怀。罗茜打来电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听。她说最近都不错,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忙了点。

她看着影片《扬帆》,菲利斯在她大腿上睡着了。

喝了瓶酸奶,洗了个澡。

到了周六,她又步入了正轨。她把电视搁在了一旁。打扫完卫生,她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后端坐在桌旁。从那一天开始,三个星期过去了,她用手指摸着那颗镂空的金心,然后就去工作了。开足马力,全速前进。谢天谢地,总算完成了清样。

她即将完成一章文稿最后一页内容的批注时,电话响了——钟表显示的时间是4:54。她盯着电话,听它响着。她接起电话。“你好?”

“嗨。”

她摘下眼镜。“嗨。”她说。

“感恩节过得怎样?”

“吃得太多了。”她说,“不过还是很开心的。你呢?”

“我没过感恩节。我撒了谎,我担心我们进展得太快了。我很抱歉。”

她转过椅子来。“我也一样。”她说。

“我爱你,凯。”

“哦,彼得”——她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我爱你,宝贝,非常爱你……”

“哦,宝贝……天啊,我想你。我们得谈谈,这事儿电话里说不清。这话听起来挺熟的吧?”

她笑了笑,“上来吧,喝两杯伏特加和汤力水。”

“不。这次你下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她说,“现在?”

“你准备好就行。”

“给我十五分钟。”

“你肯定都不认识我家了。我特意为了你打扫了一下。”

7

无论遇到什么事儿,他们都能够处理,现在正是该好好谈谈的时候。大概他是想谈他俩该死的年龄差距吧。

她洗了个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起来顶多只有三十五岁。她穿上白色的便裤,穿上白色的平底鞋,外面套上桃红色的套衫,在脖子上挂了桃心项链。佛罗伦斯·莱利·温斯洛普打来电话,显得很急躁,想要探探她对稿子有什么看法,她花了五分钟时间将这件事拖到了周一早上去做。她按下答录机,拿上钥匙,又放了些新鲜的食物和水,而后向菲利斯告了别。

两部电梯分别停在六层和十五层,并且都处在下行中,于是她就改走楼梯。她沿着蜿蜒的台阶迅速向下走,楼道里用荧光灯标注着楼层数,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灰色的水泥楼井里。她希望此事仅仅和年龄差距有关,别和多发性硬化症、癌症或其他什么事有关,毕竟这栋楼充满了邪气……

她来到了十三层。

他在厨房里忙,穿着一件彩格衬衫和牛仔裤,公寓的门敞开着,房间里传来披头士的《嘿,裘德》[5]。他转过身来,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两杯伏特加和汤力水。”他说着话,在毛巾上擦了擦手。“但是抱歉,小姐,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他俩接了吻,一直持续到《嘿,裘德》放完,音乐主持人说过话,《埃莉诺·里格比》[6]的一部分唱完才罢休。

她走进客厅,用手指捋了捋头发。百叶窗放了下来,铬条支撑着的圆盘灯对着天花板放光,天花板上的灯将光映了回来。铺着黄褐色地毯的房间看起来毫无生气——就一点儿——拉低了放置在那儿的衣物和其他物品的格调。但总体看起来还算不错,黄褐色的皮沙发放在几近房间中央的位置,正对面则放着电视机,左边是立体声音响,办公桌和电脑靠近右手边的墙,桌子和椅子放在过道一侧,除了几个黄色和橘色的垫子、立体声音响上闪烁的红灯,还有黑色的电视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白色、褐色和铬质的。

“这儿看起来不错。”她说,“你说得对,我都认不出这里了。”

“我清走了一吨多的东西。”他说,拿着两个玻璃杯走到沙发跟前,杯里晃着冰块。“我突然又有玻璃杯可以用了。”

她看了看桌子边上的矮书架——上面放着的全都是科技书籍和文献,有些书的腰封上印着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字样。《苹果里的虫子》插在这些书当中。

披头士唱完之后,他关上了立体声音响。

她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

他俩手握着手,膝盖挨着膝盖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碰杯。

两人喝着酒,眉目间传着情。他们将酒杯放在合成树脂做的杯垫上。

他握住她的双手,盯着她说:“首先,我爱你。”他向前靠了靠,凑过嘴吻了吻她的唇。“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得告诉你一些事儿。请记住这一点。我敢保证,事情听完后你会非常……生气。所以请记住,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爱你。你曾说过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事。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如果你已经有老婆和孩子了,”她说,“那我就直接废了你。我是说真的。”

“不,不,”他说着,摇了摇头,“没有……”他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她看着他。

“其次,”他说,“我对你撒了很多谎。”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看。“确切地说,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说:“比如……”

他吸了口气。“我不是个电脑程序设计员,”他说,“我是指专业的那种。我能编程——我高中时就编过游戏——但是关于自由编程,还有给普华会计事务所和ABC编程那些事都是假的。”

“你也不是这栋楼的主人?”她说。

“不,我是的,”他说,“这件事是真的,还有我的家庭,我的财产等也是真的……凯,听着——”他的蓝眼睛闪着光,双手紧握着她的手。“假如我告诉你我是贩毒的——我其实不是,只是假设这个情况。你会怎么说?真的,如果我这样说的话?”

她看着他。

“你会说什么?”他问,“说实话,这仅仅是假设。”

她说:“我会说,马上洗手别干了。这是不对的,这是犯罪,太疯狂了。你真是走了大运了才没有被抓住。”

“假如我就真的洗手不干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

他说:“我洗手不干了,你会怎么做?”

她吸了口气。“我会尽全力帮你找到一个合法的工作。”她说,“我会试着理解这一切,并让你也理解,你做的这一切为何是又蠢又危险的事儿,并督促你——不再重蹈覆辙。”

“你会告发我吗?”他问。

“当然不会。”她说,“别傻了。我也爱你,记得吗?”

他点了点头,往前倾了倾身子,吻了吻她的唇。

她退了回来,收回双手。“彼得,亲爱的,别兜圈子了,”她说,“直说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鬼事情。”

“我正要说呢。”他说。

他抓起一个遥控器,开启了电视屏幕和边上的录像机。

“边看边说?”她说。

“你说对了。”他说。

电视机的屏幕亮了——一只高尔夫球在绿草地上滚着,扑通一声掉进洞里,掌声四起。随后屏幕暗下去,录像机上的红灯亮了。

她戴上眼镜,并说:“我希望你能——”屏幕上出现了一间黑白色的客厅,镜头是自上往下拍摄的,一个人走了过来,正在整理纸张,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传来盘子碰撞的声音。

她摘掉眼镜,细看着。

是他。

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把空杯子放在聚酯杯垫上,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嗨,凯。”他说,做出吻她的样子。

她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他,一双蓝眼睛正盯着她看。“嗨,凯。”他说,吻了吻她。

她转过来,抬头看了看铬质装饰风艺术灯。

然后盯着他看。“我不明白。”她说。

“板层之间装有摄像机。”他说话间按下了边上的控制器,电视关上了。“然后灯管中通了一根玻璃管下来。”

她斜着眼睛看他。“为什么?”她问,“你在帮中央情报局或是联邦调查局做事吗?”

“没有,”他说,“但是这些东西他们也用。日本产的,高井牌,世界上最棒的设备。整个系统,包括这一切都是一位前中央情报局的上校帮我装的……”

她看了看他说:“整个‘系统’?”

他点了点头。“没错,凯,”他说,“一个完整的系统。所有的灯上面都连接着摄像头。你那儿的灯也一样。”

她看着他。

“自打你搬进来之后,我就一直在看你,”他说,“还进行监听,包括你的电话。电话两端的声音都可以听到。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直觉那么准,洞察力那么强的原因。”

她看着他。

“我说过你会生气的,”他说,“我侵犯了你的隐私,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就好比我强奸了你。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此刻会在这里吗?我们会度过那些美好的时光吗?并且,无论如何,比起其他人,我难道不是真的懂你更多,了解你更全面些吗?即便我偷取了一些情报。”

她看着他。

“我曾想淡化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但是我做不到。这段关系对我太重要了,我做不到,我太爱你了。一直以来的谎言让我非常痛苦,而且还不能和你分享……”他耸了耸肩,笑了。“所以……我的命运现在落在你手上了,因为你可以告发我,并把我往深渊里推。”

她看着他。

她挪开了视线,盯着手上的杯子看,双手颤抖着将它拿了起来。

呷了一口酒,冰块在玻璃杯里晃动。

他看着她,来到她身边,放下遥控器。

她咽了酒,放下杯子,看着他,说:“你每个人都看?”

他点了点头。

“就像《指引灯》拍的那样?”她说,“或者是《寻找未来》?”

他脸红了,点了点头,随后笑着说:“天啊,你反应真快,我花了一年才想到。的确,开始时是那个样子的,但是现在它已经变味了,完全变成了另一回事。”

她摇了摇头。“我不理解——”她盯着关上的电视说,“你怎么?你怎么——”她收回她的手。

他站了起来。“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他说,“就在隔壁。”他弯下身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隔壁?”她说。

他放下杯子,用手背擦了擦嘴。“十三层B座也是我的。”他说,“约翰逊一家是我编造出来的。”他离开桌子,在前面等着。

她盯着他看。

她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沙发背上。

她跟着他走出公寓。

走过门厅。

他打开十三层B座的门锁,帮她把门打开。“如果你认为我住的地方是一团糟,”他说,“那来看看这里是怎样的吧。”

厨房还是厨房,没有被改造,它被门厅的灯照亮着,过道处则闪着绿色的光芒。

门厅是翠绿色的。客厅里挂着一盏绿影灯,灯后面有一只足有一面墙这么大的海怪,全身灰绿色,就躺在弧形铺开的皮革上。

电视屏幕,弧形的多层墙上嵌满了屏幕,当中的两个特别大。除此之外,还有百余个暗着的屏幕,每一个边上都闪着绿光,当她走近时,光就变得更亮了。

他在她身后玩着调光器。

弧形的皮革控制台上布满了一排排的按钮和开关。

控制台前放着一个黑色的靠背扶手椅。

她在距离控制台几尺远的地方停住,站在那里浏览着多达六排的屏幕,屏幕上方显示着苍白的数字——4A、5A、6A——而在中间过去一点的地方是——6B、7B、8B……

他来到控制台最靠左的地方,转过身来,一只手扶在圆形的边缘处,盯着她看。“每间公寓有三个监视器,”他说,“除此之外,还有安全监视器——装在门厅和电梯等地方。总共加起来有一百三十个。我可以将任何一个监视器调到主监视屏上。屏幕的失真经由电子技术进行调整,根本看不出瑕疵,眼睛很快就会适应。”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每间公寓三台?”她说。

他点了点头。“我说了,所有的灯都装了。”

她盯着他看。

“我知道,这有点恶心,”他说,“我十岁或者十一岁时想到了这个点子,起初只是想想而已。而后,我看着他们开始建造这栋楼,那时就觉得真的可以幻想成真了,并且,我从未打算把浴室当成可以例外的地方。”他笑了笑。“浴室是很重要的地方。许多有趣的对话都是在那儿发生的。”

她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你应该明白,”她说,“这是对隐私最——最恶毒、最恐怖的侵犯,而且很有可能构成了犯罪!不仅仅对我犯了罪——”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向他那里靠近——“尽管,天啊,你可以说你爱着某人,并且一直都是——哦,天啊,我甚至无法——”

“我确实爱你。”他说着,凑近她。

“你对所有人犯了罪!”她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骇人听闻!”她看着屏幕。“我的天啊……”

“他们不知道。”他说。

“这不重要!”她喊道。

“怎么不重要?”他说着,又朝她走近了些,“我在看这些的时候,伤害到你了吗?”

“现在伤害到我了!”

“那是因为你现在知道了!你瞧——”他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别在这一点上争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已经准备放弃它。”他抱住她,看着她。“如果非要在你和这件事之间选择,”他说,“我选择你。我收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不会再干了。”

他们对望着。

“最好如此。”她说,“这事肯定违反了十多条法律。如果其他租客发现了,无论你有多少钱,也肯定会被罚成穷光蛋的。”

“所以我说,这事是个深渊。”他说,叹了口气,盯着她看。“很抱歉,伤害到了你。”他说,“我发誓,我看见你做的一切都那么迷人,说的一切都那么动听。”

“你看到休伯特·希尔滑倒了吗?”她问。

“没有看到,”他说,“自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淋浴房里发生的事看不清,因为角度不对。门会反射强光,再加上这里都是黑色的,所以更看不清了。你瞧。”他松开她,转过身去,靠在椅背上。“不看。”她说。

他来到控制台前。回头看着她,他的头靠在绿色的灯罩上。“我让你看我的浴室,”他说,“不是他的。”

她说:“我相信你说的话。”

他站在那里,转过身来面对她。“我几乎从不看他,”说话间,绿色的光在屏幕上闪动。“他经常看书。他不是说要去什么地方吗,我以为他已经在路上了,只是忘了关灯。这种事经常发生。”他吸了口气。“我唯一见证的死亡事件,”他说,“就是比利·韦伯过量吸毒致死那次。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女孩,我是因为她们才看见的。他一开始抽搐,她俩就叫了救护车。布伦丹·科南海伊和奈奥米·辛格死的时候我不在家,还有拉斐尔,也就是德米特里之前的那位主管,出事时,那里没装监视器。”

她说,“你也窥视山姆吗?”

“对。”他说,“他毫不知情。你看,我也做了许多好事,不仅仅对他。我还帮助其他人,无论是经济上的帮助还是以其他的方式,有时通过基金会,有时直接邮寄现金给那些人的亲人。麦琪·霍夫曼的侄女在什里夫波特需要做肝移植手术。她母亲是一个不错的女人,精力充沛,单身,又破了产,于是我就寄了钱给她。就是上上周寄的。我也帮了凯斯腾鲍姆一家,他们就是之前住在你那间房子里的人。”

她摇了摇头。“这么做是不对的,”她说,盯着他看,“这么做是不对的。”

“所以我准备把它们都关了,”他说。他用双手抱住她的腰,对她笑了笑。“妈妈不让做,我就当个好男孩,对吧?”他吻了吻她的面颊。“我不能把这些机器一丢了事,”他说,“因为要想编个理由说出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还真有点难,但是我们可以叫个锁匠过来,把这里的锁给换了,然后钥匙由你保管。越过大橱后面还有一扇门,我这样说是为了表明我的决心,你肯定没看到那扇门。你可以再在那上面安一个组合锁。这样就行了。从今以后,我就编程,或者完成我的学业。”

她看着他。

“这比贩毒更糟糕吗?”他问。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她问。

“你是指锁吗?那当然。”他说,“我说了,我选你。”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相互拥抱着,亲吻对方。

她紧紧地抱着他,叹气,摇头,越过他的肩膀盯着屏幕看。“你也看帕尔梅医生吗?”她问。

“是的,”他说。“这下你明白我为何说我一直都在撒谎了吧?”

“天啊……”她看着闪着绿光的屏幕说。“这简直十恶不赦,”她说,“偷看别人进行心理治疗……”

“他们不知道。”他说。

她看着屏幕,挣脱了他的怀抱,盯着他,说:“这三年来你就一直在干这个?”

“凯,这绝对会是你见过的最让人着迷的东西,”他说,“充满戏剧性,妙不可言,令人心醉,又性感,悬念丛生,还长知识……”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摇了摇头。“现场直播的肥皂剧。”她说。

“不,是生活本身,”他说,“真真切切发生的事,这是给上帝看的肥皂剧。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生活的碎片。没有女演员、男演员,没有导演,没有作者或者编辑,还没有广告。每一个片段都是真实的,而不是别人眼中的真实——这和你读的那些书完全不一样。”

她从他的怀抱中完全挣脱出来。“你这个狗娘养的。”她说,“你这是在把我带进这里面去……”

“就看一个小时。”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试着重新去拥抱她。她推开了他的手,向门厅走去。“我明天就把锁匠叫来。”她说。

“明天?”他说,跟上她。

“就明天。”她说完打开了门。“他们周日也上班的。”她走出房门来到过道里。“天啊。”她说。

她靠着镜子,揪着头发。

他走了出来,关上门,并检查一下门是否锁上了。

“你做得太过分了。”她说,“你倒是很洒脱,口口声声说‘我现在在你手上了’——然后再打开偷窥机器。我一想到你监听到的那些对话,还有那些在浴室里的该死的画面……”

“我道过歉了。”他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跪下?我还有些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想给你看看。”

“你已经让我看得不少了,”她说,拉起了套衫的领子,“万能的上帝啊,你在那上面花了多少钱啊?”

“如果算上贿赂的钱,”他说,“还不算这栋楼的钱,六百万多一点吧。”

她看着镜中的他。“这真是滔天大罪。”她说。

“这栋楼总共一千万,”他说,“我亲自付的钱。”

“这更糟糕。”她说,“但是能把这些机器锁起来倒让我感觉好多了。”她转过身,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盯着他看。“今晚别窥视我。”她说。

“我不会的。”他说,抬起了手。

“也别看别人。”她说。

“哦,得了吧。”他说,“最后一晚都不行?今天可是周六晚上啊!”

他们对望了一眼。

“我改主意了。”她说,“最好还是让我看着你吧。把灯关了。今晚你在我那儿住。”

他走到十三层A座门前,笑着。

“别摆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她说,“我恨透你了。”

“从法律上来说,这是个灰色地带。”他说,蜷起身子躺在她身后,一边抚摸着她的胸部,一边把脸颊靠在她头发上。“尤其因为这些摄像机并没有安装在租赁区域里,这是关键。我对隐私的事很了解,十层B座的那对夫妇就是在美国公民自由协会上班的。”

“我的天啊。”她说,“你竟然窥视美国公民自由协会的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让他们住进来。”他说,“我寻思着他们能让我时刻了解最新动态。但事实上,他们只能吓唬吓唬那些律师罢了。”

“晚安,彼得。”她说。

“晚安,凯。”他吻了吻她的脖子,捏了一下她的胸部。

他们依偎在一起,一语不发。

菲利斯走过来靠在毯子边上。

“顺便提一句。”他说,“这是上校安装监视器的第三座公寓。他还在一家宾馆安过。”

他俩一语不发地躺着。

“纽约的宾馆?”她问。

“他不肯对我说。”

“天啊,他的道德感真强。”

“他还说整个宾馆的监控系统都是由电脑操控的,只有人走动时,那里才会有影像。它甚至还能辨别出屋里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相比之下,我这儿的设备真是小事一桩。”

“不道德的小事一桩。”

二人沉默了。

“得了……”他说,“就让我看半个小时,然后我们就叫锁匠上来。不看浴室,也不看山姆,如果这也算个问题的话。”

“晚安,彼得。”她说。

二人沉默了。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窥视。”他说,“它还将不同的事情凑在一起,比如说将这个房间的声音和另一间房间的影像放在一起。你能看到各种——矛盾与和谐。有时这就像在操纵一个乐器。一个由人构成的乐器。”

“你能闭上嘴睡觉吗?”

“晚安。”他说,吻了吻她的脖子。

二人沉默了。

天花板上传来一阵响声。

“天啊。”她说,“他们在上面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他说。

“哦,去你妈的……”

他吻了吻她的脖子。

8

“就半个小时。”她说。

他打开了十三层B座的门,走了进去,打开了门厅的灯。“希望有好看的,”他说,为她挡着门,“这会儿有可能只有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在家。”

“我还以为任何时间看都会特别有趣呢。”她说着,走了进来。

“美妙的周日下午并非最佳时间。再说,别忘了,今天可是感恩节周末,许多人都回老家了。”

她站在阴暗的客厅一角,伸出手,朝开关的位置摸去。她按下开关,将绿色荧光灯开到最亮,灯光同时照亮了褐色控制台和灰色的屏幕。

“我去拿把椅子……”

她站在那里,看着按弧形铺满整面墙的闪着绿光的屏幕,从控制台算起一直排到近天花板的位置,足足有六排,中央大屏幕底下还放着一排,另一边也有六排挂在上面,上方和中间的一排屏幕上闪着苍白的数字——左起从2排到11,右起从12排到21,A座在上,B座在下。

她走近一些,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她站在靠背椅边上,盯着控制器上一排排成对出现的纽扣开关和按钮,还有和屏幕配套的花纹和塑料标签。控制台中央是一排把手和更大些的开关,再往后,两台录像机嵌在金属薄片里。

那儿还有一台嵌入式的钟——蓝色数字显示12:55,一部电话机,记事板上放着一个便签本。一碗果冻豆,各种颜色的。

她身后的门关上了。

她在1号和2号屏幕上看到了他珍珠般大小的影像,他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张高大的白椅子,把它放在她左手边。“你录过我的影像吗?”她转身问道。

他放下白色的皮革椅,双手抓住椅背的尖角,盯着她看。“是的,”他说,“你搬进来那晚,在浴缸里的片段,但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还有就是我俩度过的首个周六夜晚的场景。”

她朝别处望去。“我不相信。”她说。

“我下楼拿香槟时录的,”他说完对她笑了笑,“以防不时之需。你也不想漏过什么重要的部分吧。别删了,我这里非常安全,想想等我们老了,再把它翻出来看看该是多么有趣的事。在这世上,我们也许是唯一的一对情侣,刚在一起就有影像被记录下来。”

她盯着他看,深吸一口气。“话倒不错。”她说,转过身去,坐了下来。

他把椅子转向屏幕,俯身,吻了吻她的头。

他走了过去,调暗了绿色的荧光灯,看了看,又调暗了一些。“我这里有汽水和一些吃的。”他说,“要来点吗?”

她摇了摇头,低下头,搓着手背。

他走了过来,坐在椅子上,靠近控制台,打开了一个红色的灯,房间后方传来了嗡嗡声。

她在靠背椅里坐直身子,盘着双腿,双手抱胸。

“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说。“我会关上监视浴室以及山姆公寓的监视器的。”

在苍白的灯光中,她看着他的手在阴影里调控着靠近她的那排开关。“嗡嗡声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是电源的声音。”他的手往回挪动,调控较远处的一排按钮。“电压需要逐渐往下调,从交流电转换成直流电。给每个屏幕都装变压器的话,热量和噪音就太大了。我在后面搞了个大的变压器,直通左边的主屏幕。”他按下了右手边的开关,“如果你觉得心烦,我去把门关上。”

“没事。”她说,盯着他转过来的头看。“如果你能把这么多精力和钱花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就好了。”她说。

“给我点时间,”他说,“我脑子里有些其他想法……”他转向前方,按下开关——“欢迎进入真实的电视黄金时代……”

分列房间两边的那一排排屏幕突然转成蓝白相间的颜色。下方第三排屏幕仍旧暗着,再下面的那排也暗着,只有大屏幕下方的那几个屏幕亮了——上面是大楼的入口、大厅、收发室、两台电梯。“让我们看看菲利斯。”他说,按下了按钮。中心的屏幕上出现了她的客厅和卧室的图像。

“我的天啊。”她说。

他调控着控制台上的操纵杆。

她看着她的家具和花格地毯,她的《纽约时报》散落在卧室里,还有她的书、她的裤子,以及装饰品。

“你会习惯这种视角的。”他说,“找到了,嗨,菲利斯。”

右手边的屏幕里,菲利斯正沿着床边走,它脚下的报纸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它又走到窗前,跳到了窗台上。它躺在阳光里,抬起后腿,舔了起来。

她在蓝白色的光下笑了起来。

“哦,天啊,我忘了。”他说,“我们应该三点钟再来的。鲁比会举行一个宗教仪式,这会很有趣的。鲁比·库鲁裴达,就是那个喷香水的女人。”他按下了她面前的按钮,同时也按下了他面前的那个。“她要进入冥想状态了。”左手边的屏幕里,那个喷阿玛尼香水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拿了一把凳子放在圆桌边上。“有个男巫师敲诈了她好几个月。”他说,“我看见他在她浴室里看小抄。她最终还是起了疑心,今天准备叫一个专家过来。他会假扮成她父亲的生意伙伴——她父亲已经去世了——会通过这个人进行通灵。”

“她家的家具真漂亮。”她说,“詹姆斯一世时期的风格。”

“这是家族传下来的。”他说,“她母亲还因为这些把她告上了法庭,状告她非法占有遗产。”

“现在我推断她不是个异装癖。”

“她不是。”他笑了笑,浏览着监视器,“你上次这么说时倒挺有趣的,因为当时你刚问我有关维达的事,她多少也算得上个异装癖。”

“什么?”

“他是个变性人。”他说,“他曾做过荷尔蒙治疗,但当要真正做手术时,他却退缩了。他为这事和他的情人争了快一年时间了。而且你绝对想不到——哦,天啊,杰伊和丽莎来了。”他按下了按钮,“费希尔一家,就是住在四层A座的那家人。她和她的老板有一腿,而她的妹妹上周也勾引了他,当然她一直不承认。”右手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间高科技风格的客厅,她曾在电梯里遇见过的那位楚楚动人、留着深色头发的女人此刻正向客厅的窗外望去,身上穿着睡衣。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蹲在电视机旁,正在调台。“外面的景色真美。”丽莎·费希尔说。

“出去走走,”杰伊·费希尔说,“打电话给本,我没问题。”

“哦,天啊,”丽莎·费希尔说,“你别又想挑事……”

左手边的屏幕上,在一间装修了一半的客厅里,那个住在十二层、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坐在桌子旁,拿起了电话。“这位是大卫·霍恩坎普,”彼得在费希尔夫妇吵架时说,“他以前是牧师,现在转投广告业了。他有自己的公司,规模不大,但挺成功的。他现在和一个女人分居了,当时就是为了她,他才离开教会的。”

他们听着大卫·霍恩坎普向一位客户解释为何他要注销账户。

费希尔夫妇还在争吵。

“听得一清二楚,对不对?”他边说边递来了果冻豆。

她点了点头,拿了两颗。

“高井牌的。”他说,“日本货,世界上最好的机器。”他把碗放在时间显示为1:07的蓝色时钟上,拿了一些豆子给自己。

他们在1号屏幕上看着斯沃林根一家,在2号屏幕上看费希尔一家。他前后调整着声音。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钱的问题。”斯特芬出现在1号屏幕上,边说边走进厨房,“这是时间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找零件要找多久?”

“嘿,现在几点了?”她问。

他挪开碗——三点零二分了。“天啊。”他说。

“天啊,真可悲。”她说。

他关上声音,向她转过身来。

他俩互相看着对方。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呢,凯。”他说,“几乎没什么人在家,帕尔梅医生不在,也没有什么性爱场面,挺扫兴。”

她说:“我没想到会如此无聊。”

“你应该再多看几个小时。”他说,“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回来。”

她转过身来,靠近他,端起他的手。“彼得,这是不对的。”她说,“不管多么有趣,或者——多么令人兴奋。你应该知道如果有人发现了,你就会惹上大麻烦。这事会把你的整个生活都毁了。咱们的整个生活……”

他俩互相看着。

她说:“有些事情你得放手。不仅为我们,是为你自己考虑。”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觉得……”他说。

她松开他的手。

他转过身去,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本黄页号码簿,将这本厚册子放在腿上,然后打开,随后转过身来,叹了口气,盯着她看。

她看着他。

他就着蓝白色的光翻看起号码簿来,找到了锁匠的号码。“哇哦,有好多锁匠啊。”他边说边翻看着号码簿。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约翰逊一家没在,特里会让锁匠上来吗?”

他看着她。

“如果你打电话让某人到十三层A座来,”她说,“他会换掉这里的锁吗?”

他说:“我没想过这些。”

她说:“你这该死的骗子……”

他抬起右手。“凯,我发誓我没有撒谎。我一心一意都在想着让你上来看一会儿……”他凑近她。“你想,”他说,“这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需改装一下这扇门,让它无法从外面打开,再钉一小块木头在地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然后你还可以在后门上安一个锁。效果是一样的。”他对她笑了笑。“我们可以玩个游戏,我会去诱导你说出密码锁的密码。如果我成功了,你就再换一个密码。”

她愣了一会儿,盯着他看,摇了摇头。“不必了,”她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再当你的宝贝妈妈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关系。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彼得。你应该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你知道我对此是怎样想的吗?如果你真的想和我继续下去,你必须靠你自己的意志力把这里锁上。”

他叹了口气。“诚实游戏?”他说。

“是的。”她说。

他点了点头,合上了号码簿,转过身来,把号码簿放在控制台上。“你说得对,当然。”

他转了回来,对她笑了笑。“你真的会把我改造成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他抓住她的手,弯下身来,吻了吻。他坐在她边上,他的眼睛在蓝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蓝了。“我会的。”他说,“我会马上开始进行其他几个项目。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经开始做了。这里发生的某件事就和我有关——帕尔梅医生有几个病人,还有十一层B座的那两个女人,还有住在你楼上的奥斯特罗一家——所以我无法保证我会断干净,但是我会快刀斩乱麻的。我保证,我会的。”

“希望如此,彼得。”她说,“我真心希望你能痛改前非。”

他俩凑近,吻了对方。

“我再也不会偷看你了,再也不会了。”他说,收回手,转过头去。他按下开关。右下方倒数第二个位置上用来监视二十层B座的屏幕熄灭了。他对她笑了笑。“你和山姆,”他说,“我都不会再偷看了。”

她朝左下排第二个暗着的屏幕望去,而后转过头来,发现八层B座发生了新的情况。

“这就是那个巫师。”他说,按下了按钮。

他俩握着手看着主屏幕。鲁比和另外一个女人陪同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矮壮男人走进了客厅。杰伊穿上大衣,对着丽莎怒吼,而丽莎则用手指堵住耳朵,正在打电话。

“把声音打开。”凯说,“就听一会儿。”

周一早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法律部门打了个电话。韦恩接的电话。她问了问桑迪和孩子的情况。他们都还不错。“我想咨询下与侵犯隐私相关的法律条文。”她说,“具体来说,有人在一套公寓里安装了监视器窃听设备,然后按照标准租赁合同又将公寓租了出去,事情就发生在纽约。”

“租客并没有意识到监视器的存在?”

“没错,”她说,“而且电话也被窃听了。我手上有一份手稿写的就是上述情形,而据作者所说,这个行为可以打法律的擦边球。他说得对吗?如果是真的,那能擦到多少?”

“我不太了解具体情况,所以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很乐意帮你查一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未经允许窃听别人的电话,已经触犯了联邦法律。”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也许也违反了州立法律。就监视器的事情,我会给你回个电话。用不了多久的。”

“监视器是装在房间外面的,”她说,“他说这点很关键。有支玻璃管从顶灯那里接了进来。”

“这些是为谈生意而设的吗?”

“不,”她说,“这仅仅为了窥探。”

“啊哈,然后女主角就搬进来了。”

“你怎么猜到的?”她说。

她让莎拉接通佛劳伦斯·莱瑞·温斯洛普的电话,并告诉她,除了韦恩的电话之外,其余的一概不接。

半小时后,她告诉佛劳伦斯稍等片刻。“韦恩?”

“是的。你的那位作者说得对。至今无论是联邦立法还是州立法都还没有针对电子图像监视器设立相关的法律条文。如果租客发现了,那么这位房主可能要背负民事诉讼,但在刑事指控方面,当然未经授权的电话窃听是一项指控——顺便说一句,那是五年的有期徒刑——另外就是州立法中有关禁止偷窥的规定,但那量刑很轻。另外,后一项指控还有可能不会成立。”

“这倒挺让人意外的。”她说。

“我也觉得。也许有一些法律还未完善。这方面的信息,最好还是去找美国公民自由协会。”

她谢了他,向佛劳伦斯道了歉。

“我不是和你说了么。”彼得那晚笑着说,“他们挺有见识的,就是爱唠叨。我指那两个律师。”

“未经他人允许窃听电话,”她说,“要判五年徒刑。”

“这我知道。”他说。

他俩坐在位于九十二号大街的一间名叫“份饭”的小餐馆里。客人们成双成对,或四人一桌,坐满了整个饭店,只留下了一张八人座的古董桌子还没有人坐,四周都是刀叉声和客人们的聊天声。他俩挑了角落里的一张圆桌,膝盖并膝盖坐在一起,喝着白葡萄酒,在大理石面包上涂着黄油。

“我现在没法把整个监控系统拆掉,”他说,“除非把整个大楼都给拆了。但是他们绝对发现不了。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怎么看了,我今天一天都没看,倒不是因为周一没有意思,我是指白天,周一晚上倒是不错,所有人都在家。”

“那你干了些什么?”她问。

“用电脑做了些工作。”他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具体的细节核实之前,我还是不说为妙。我知道你会理解的。”

“当然。”她说,“我又不想刨根问底。我只是好奇你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忍住不去偷看肯定很难。我一天都在想这件事,屏幕里的事情好像催眠一样有魔力。”

“因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他说,“这就好比在电影里看汽车翻车和在街上目睹交通事故之间的区别。”

“并且永远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说。

“当然,这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说,“完全无法预料,充满变数。”

她叹了口气,喝了口酒。“我真希望这不是件错事。”她说。

“它只是被认为是错误的罢了。”他说,“但是没人受到伤害,况且我敢打赌,谁都愿意来窥视一次。”

她看着他。“不许再看了。”她说。

“我知道。”他说。“我不是说了嘛,我一整天都没看,你要知道,帕尔梅医生最有趣的一个病人可是今天来看病的。”

服务员优雅地在他们面前摆上了维多利亚风格的盘子——烤旗鱼、水煮鲑鱼。

味道好极了。他俩交换着食物。

他给她讲了一些帕尔梅医生的病人的事。

十七层那对个子高高的夫妇从街对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服务员迎了上去,为他们指了指离他们两个桌位远的一张空桌子。

“这是十七层A座的科尔夫妇。”他小声说,“他俩是这栋楼里最古怪的一对。”

“难道不是我们吗?”她说。

“我们?不可能。我们最多排第五或者第六。”

“但排名目前正在上升。”

回家的路上,他俩在街角那家韩国人开的杂货店停留了片刻。那里排满了一簇簇的花,她买了橙汁和苹果,他则挑了牛奶、葡萄和咖啡。他把找来的零钱扔给了门口那位穿着破衣烂衫的人。

他俩穿过九十二号大街,等着过马路。她抬头望着那栋打着粉色灯光的高楼,这栋楼一共有两排对称的窗户,闪着光一直延伸到黑暗的顶部。“这种感觉真怪,”她抬起头并挽着他的胳膊说,“想到这些窗户后面的人……”

“我想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家了一样。”他对她笑着说。

“当然,感觉差不多……”

他俩笑了笑,互相做了个鬼脸,吻了吻对方。

他俩穿过街道。

他们走近时,沃尔特穿着冬天的栗色衣服为他们打开了门。

“你好,沃尔特。”他们说。

“诺丽丝小姐,亨德森先生好……”

他俩穿过大厅,他在她耳边说:“他和五层B座的丹妮丝·史密斯有一腿。”

“不会吧?”

“还经常做爱呢。”他按下电梯上行的按钮。他俩看着沃尔特走出门,为人打开出租车门。“他就是靠他的嗓音才得手的。”他说,“他以前在市歌剧院里唱歌,是合唱团的成员。他和鲁比去年有过这么一段,但还是分手了。她总让他帮忙遛狗。”

那对一黑一白肤色的夫妇拿着罗德与泰勒百货店的圣诞购物袋走了进来。他们点了点头,笑了笑。

彼得说:“又到了购物的季节。”

“可不是么。”这个男人笑着说。

一号电梯到了。

他们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

电梯门在七层关上后,他说:“比尔和卡罗尔·瓦葛诺。一对很有趣的人。”

“我猜也是。”她说。

他俩来到十三层,放下买来的东西。

“就看一会儿?”他说。

“彼得。”她说,“你知道后果……”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

她说:“我并不否认我也想看……”

“他们又不知道。”他说。

她摇了摇头。“天啊。”她说。

“来吧。”他说,“我们设定一个合理的时间,这回严格遵守时间规定。我不是说过吗?我无法马上戒掉。就看一个小时。真的。我们定个闹钟。”

她叹了口气。“好吧。”她说,“但是,真的只能看一个小时。”

他俩定好了闹钟。

他俩在健身俱乐部里练得浑身是汗,肩并肩用器械锻炼肱二头肌,然后又在游泳池里一圈一圈地游泳。

他们和罗茜还有弗莱彻一起去看了外百老汇戏剧[7]。尽管罗茜和弗莱彻看得津津有味,但他俩并不觉得有趣。罗茜邀请他们去喝一杯,他们没有去,直接回家了。

连五岁大的孩子都可以操作。你只需按下最上面的10A按钮,而后按下中间一排的1号屏幕按钮——用不了多久,1号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十层A座客厅里的画面。安妮·斯坦格森正捂着耳朵,拒绝听一个老女人读一张纸上的内容——那是她的母亲在读她的生前遗嘱。

他俩看了几分钟。与此同时,2号屏幕上播放着十四层B座格鲁恩一家的画面,他俩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一本书和一个计算器,他们正在计算黛西怀孕的最佳时机。

她控制着左手边的监视器和1号屏幕,他控制着右手边的监视器和2号屏幕。他们在中间寻找着矛盾与和谐。

他俩在这架“人的乐器”上演奏着二重奏。

她双手抱胸斜靠在办公室的窗前,俯瞰着雨季中如项链般闪烁放光的车流。她叹了口气,向远方眺望。街对面有个女人站在窗前向远处张望。“凯,”莎拉说,“出什么事了?”

她转过身来,笑了笑。“和往常一样。”她说,“无家可归的人,与毒品有关的犯罪活动,国债……”

她选了一个在家工作的日子,特意下楼来窥视了一下帕尔梅医生。控制面板前放着两张黑色的靠背椅。

“你永远都不知道,”彼得说,“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

他俩看了帕尔梅医生和妮娜。

而后是迪克。

还有乔安娜。

皇冠出版社为美国扫盲志愿者举办了一次庄重的晚宴,地点就选在四十二号大街图书馆的塞莱斯特巴托斯论坛。她穿着人造皮革和配有环状珠宝的深红色天鹅绒衫,此刻正坐着出租车,行驶在第五大道上。她说:“说真的,做好准备,你得忍受不怀好意的眼神和难听的话,我之前见过他们这么做。中年男人尤其要命,他们看到年龄不般配的情侣就会变得很恶心,尤其是女方岁数更大的时候。这像是种动物的原始冲动,就像成年麋鹿进行角碰角决斗似的。”

“你能不能别担心了?”他说,“老女人和年轻小伙子的搭配到处都是。看看巴蓓特和艾伦。”

“他俩只差五岁,我的天啊。”她说。

“别紧张,”他说,“人人都会很友善的。我跟你打赌,赌一次按摩。”

她转向窗户。“我跟你赌……”

车辆缓缓前进——窗外是洛克菲勒中心门前的圣诞树。

它看起来十分壮观,当他们缓慢经过时,广场周围闪着令人眩晕的灯光,一排排戴着薄纱的天使举着镀金的小号……

她挽着他的手站在论坛会所门口的大厅里——“准备好了”——然后她带着他走向站在衣帽寄存处尽头的一对头发灰白的夫妇。“嗨!”她说,“这是彼得·亨德森!彼得,这两位是琼·德尔·韦奇奥和诺曼·德尔·韦奇奥。”

“你好!”琼说着握了握彼得的手,对他笑了笑。

“你好!”诺曼说着握了握彼得的手,笑了笑。

“很高兴见到你们。”他对他们说,“凯告诉我说你们是‘理想社会社团’的成员。我父亲也曾是那里的成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认识他。他叫约翰·亨德森。”

诺曼说:“美国钢铁公司的约翰·亨德森?”

“是的。”他说。

“是的,我们认识。”诺曼笑着对他说。

“他是个迷人的人!”琼说,“你的笑容,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他同时也是个成功的推销员!”诺曼说,“他从我们反对的开发商那里捞钱给我们!”

“你可得小心了,凯。”琼说,“万一彼得和他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笑了。“谢谢提醒。”她说。

“你是干哪一行的,彼得?”诺曼问。

“我做些电脑编程的活。”他说,“不过,这段时间我的工作不太固定。”

“也许你可以去看看我们的付账系统,天知道它已经用了多久了。哦,吉姆,来和彼得·亨德森打个招呼,他是我们老朋友的儿子……”

亚斯特厅里首先举办了鸡尾酒会。人人都很随和。

斯图尔特接手了山姆的书稿,此刻来对她道谢。“我喜欢这个题材。”他说,“他下周会过来一趟。如果我们谈得拢,我会给他预支一小笔钱。”

“哦,好呀,我很高兴。”她说。

“太棒了。”彼得说。

“你也认识他吗,彼得?”斯图尔特问。

“只在电梯里打过照面。”他说,“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

温蒂笑了笑,说:“你不会就是那位神秘的楼主吧?”

“不,”他对凯笑了笑说,“我们还不知道楼主是谁。最有可能的是那两个律师。”

论坛会所的顶棚是玻璃做的——架子是钢条搭的,铺满了灯泡,仿佛是H.G.威尔斯小说里驶出来的宇宙飞船——从那上面投射下来的灯光,由粉红色渐变成了紫色。桌子是紫红色和紫罗兰色的,上面摆着白金色的餐具,餐布是粉色和紫罗兰色相间的碎花布,上面还摆着粉色的高蜡烛。一支小型的四人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桑坦海姆[8]和波特[9]的作品。

皇冠出版社那桌的人们谈论着交通、城市逐渐衰败的基础设施、日本的投资策略、健康食品以及生前遗嘱等话题。

在吃完考尼什鸡肉后,诺曼说:“凯,跳个舞吧?”她跟着诺曼走进舞池,又对彼得笑了笑。他俩和其他人打了招呼,面对面,合着《让我们开始做吧》[10]的曲子跳起舞来。

“他的洞察力非常强。”诺曼说,“知识也挺渊博的。”

“可不是么。”她说。

“我希望他的情绪能比他父亲更稳定些。他父亲结了四次婚,娶的还都是女演员。我想……”

他俩跳着舞,身边挤满了跳舞的人。

“什么?”她问。

“其中一个摔死了。”诺曼说,“从他俩的两层公寓上摔下来死的。那个会不会是彼得的母亲?”

“是的。”她说,“西娅·马歇尔。”

“据说是从弧形大理石台阶上摔下来的。”

“据说?”她对彼得笑了笑,他们之间隔了几对跳舞的人,他越过琼那灰色的卷发朝她使了个眼色。

诺曼说:“哦,那时总有些流言蜚语——几年前来着,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事情发生时,那里正在举办派对。她带着行李箱,这就是为何她会失足掉下来的原因,她那时正要去赶飞机——回家过圣诞,时间就快来不及了。这是老亨德森事后说的。她是加拿大什么地方的人。好吧,人们看到其中一个行李箱掉到下面,撞到门闩上散开了,有人看到里面掉出了泳衣和夏天的衣服。”

“我们要不要换一下舞伴?”彼得问,琼在他们边上,靠在他手臂上笑。

“好啊,没问题。”诺曼说着,松开了她,搂过琼来。“这是一次非常公平的交换。”彼得把手滑向她的腰部,对她笑了笑。琼说:“我们今晚表现得不错吧?”然后就随着诺曼舞入了人群。

“泳衣和夏天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彼得问,一边将她拉近,一边握起了她的手,合着音乐带着她转起了圈。她看着他——戴着黑色的领结,英俊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正对着她笑。他说:“听起来,你们刚才在说这个。”

她说:“我不知道。刚刚我没仔细听。”

他抱紧她,脸贴着脸问她:“今晚谁该给谁按摩来着?”

他们合着《简单去爱》的乐曲在人群中舞着,钢架屋顶上的灯光从紫罗兰色转变成了紫红色。

9

她在工作之余一直在脑中勾勒着那些画面,那件事就发生在他们的公寓里,实在太可怕了,那时他极有可能目睹了一切——圣诞节前夕,还是在聚会上。

她一边想着这些——又一次——一边看到丽莎在1号屏幕上整理行李箱,2号屏幕上是麦琪,哦,可怜的麦琪,她正在拆行李。他此刻正在十三层A座,正准备给陈朱莉便利店的送货员结账——送货员正和菲尔以及麦克奥利弗斯一家一同坐1号电梯上楼来。

如果他们所见是真,那些泳衣和夏天的衣服的确暗示着加利福尼亚。

暗示着这一切和山姆有关。

暗示着是约翰·亨德森把她推下楼梯的。

她编辑过许多哥特类和悬疑类小说,她这样提醒着自己:现实生活中,坠楼事件多半是意外,即便是从弧形大理石台阶上滚下来也不例外。

他们在棕榈海滩有一个住处,西娅也许正要去那里,而约翰之所以说她要回老家,可能因为这样说可以让她在圣诞节当天离家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尴尬。

不过,西娅在棕榈海滩的家里肯定已经有了泳衣和夏季衣服啊……

门打开了,她转过椅子,看到彼得带着棕色的购物纸袋走进门厅。他笑了笑——约翰·亨德森式的笑容。约翰的儿子。“你想先吃什么?”他关上门问道。

“随便,亲爱的。”她说,对着他笑了笑。

他就着蓝白色的亮光向监视器望去。“不错,”他说,“‘两个行李箱的故事’。我告诉过你她会回来吗?”他走进厨房,亮光从过道处洒过来。

她转过椅子,看到丽莎准备合上行李箱,麦琪把行李箱放进柜子里。

她起身走向厨房,看到他正把打开的袋子放到柜子上。“我一个人就行,亲爱的。”他说。

“我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她说。她从盘架上拿了盘子,放在他边上的台子上。“嗯,闻起来不错。”她说。

“他们为什么不给这些东西贴个标签……”他捏着圆形餐盒的金属边,把它从袋子里拿了出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叉子和汤勺,在他边上放下勺子。“这些行李箱让我又想起了那件事儿,”她说,“诺曼告诉了我你母亲坠楼的事。”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在事发现场吗?”他问。

“不,”她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我知道她是那样去世的,山姆和我说过,但是我不知道这事发生在家里。”她抚摸着他的手臂,看着他。“你当时在事发现场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她刚和我道了别。”他说,“大概就在出事前两分钟。”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我没有目睹整件事。”他说,“那时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笑了笑。“正在看《霹雳俏佳娃》[11]。”他收住了笑容,“突然,楼下安静了下来。那时有好多人在那里,大概有三四十人,却一下子鸦雀无声……”他吸了一口气,看着柜子,用两个拇指捏起餐盒的边缘。“我想这个是咖喱大虾。”他说。

她站在他边上,抱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手。“她那时要去哪里?”她问。

“去我外祖父家。”他说,“就在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

“我也没有。”他说,“她把这事说得挺严肃的。他俩邀请我们好几次了,可我们都没去过。”

她吻了吻他的耳朵,松开他的手臂,他用勺子把虾和米饭盛进盘子里,她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来。“你要喝什么?”她问。

他斜了斜眼睛,撅了撅嘴。“啤酒。”他说。

“好主意。”她说,把叉子和纸巾放进托盘。她走到冰箱前,打开门。“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她问。

“骨癌。”他说,“诺曼是什么时候和你提起我妈妈的事的?那一晚?”

她拿出两罐啤酒,用手肘关上了冰箱门。“不,”她说,“就昨天,在办公室里。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印象深刻,你知道吗?”

“得了吧。”他说,“他只对我的钱印象深刻。”

“两者都有。”她说。

她拿来杯子,用托盘把所有东西一并拿进屋里。他把装满了的两个盘子端了过来。

这是周六的晚上。他俩一直窥视到凌晨两点。

“好一个晚上!”她坐在他大腿上,转过身来,抱着他。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把椅子转了一圈。“只是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他说。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抚摸着她的背,转过身去,打开抽屉。“我要把斯坦斯一家录下来,”他说,“万一斯普林斯汀[12]会出现呢。”

“他不会去的。”她说,解开衬衫上的扣子,“马克在胡说八道呢,你看不出来吗?”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13]曾出现过一次,”他边说边把录像带的塑料包装拆下来。“我录下来了,尽管都是莱斯利在说话。”

“你经常录像吗?”她一边问,一边把控制台上的盘子和纸巾收起来。

“不,”他说,把塑料包装揉成一团,把录像带从纸套里拿出来,“第一年的时候我常这样干——两抽屉的带子都录满了——但是总有些新鲜的事发生,我看都看不过来。”他把录像带放进右手边的录像机里,关上仓门。“现在,我只在有大事发生时才录像。”他按下按钮。

“比如我俩的事。”她说着话,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巾从控制台上把饭粒和巧克力蛋糕屑扫进盘子里。

“没错。”他笑着说,“也许还有斯普林斯汀。”

除了录像机和对着斯坦斯一家拍摄的摄像机外,他关上了所有的机器。

他俩在厨房里收拾了一下。离开时,他带走了垃圾。

周三下午开讨论会时,她几乎还没怎么看过手上的两份手稿,不过还是巧妙地应付了过去。事实上,她的评论意见还挺有说服力的——她坐电梯回四十八层时告诉自己——虽然忽视了细节,但在大致内容把关上做得还不错。

山姆坐在接待处读书,旁边的沙发上放着一件衣服。他透过耷拉着的眼镜看着她,笑了,站起身来——他穿着褐色灯芯绒衣服,彩色格子衬衫,黑色领带,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刚打理过。“你好。”他说,摘掉眼镜,放下手中拿着的一本《出版人周刊》。

“嗨,山姆!”她边说边向他走去,“斯图尔特告诉过我你要来。”

“祝贺我吧!”他握住她的手,笑着大声说,“我现在是皇冠出版社的签约作家了。”

“哦,那太棒了!”她说,“那要好好恭喜你了!”她拥抱了他。“我也得祝贺我们出版社。”她说。

他朝她笑了笑,发红的脖子和歪鼻子上遍布着淡淡的疤痕。“他正在起草一份合同。”他说,“先给我一部分定金,等我写完一半后再给另一部分。”

“我就知道他会喜欢的。”她说。

“我要谢谢你。”

她带他进了她的办公室,让莎拉倒了两杯咖啡。他俩坐在斜放在窗边的扶手椅里。

他遥望着街对面铺着玻璃窗的办公楼。“窥私癖的天堂。”他说。

她笑了笑,搅拌着咖啡。

他喝了一口咖啡。“斯图尔特人太好了。”他说,“他是在电影世家里长大的。”

“所以我才会把手稿交给他,”她说,“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也是我们这里非常有影响力的编辑。”

“我真的很感谢你。”他说,“这本书对我来说有十分特殊的意义。我寻思着一直拿别人的钱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指的是从基金会那里拿钱。你知道的。”他端起白色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杯子上印着一个镶有三颗宝石的蓝色皇冠图案。“照之前这样过下去,你会变得很懒散,而且还会自我沉沦下去,”他说,“因为不管你干不干活,饭钱都会自动到账。现在,除了投身写作,感觉自己正往好的方向转变之外,我的授课时数也比之前多了。”他对她笑了笑。“我开始展望能参加一些脱口秀节目,并且希望能够重新执导。”

她笑了笑。“这太棒了。”她说,“希望能很快实现。”

他俩喝着咖啡。

“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出版我的书,”他说,“我现在已经写了八十多页了。”

她说:“你能给我些回报吗?”

“尽管提。”他看着她说。

“只需回答我一个私人性的问题就行。”她说。

他笑了笑。“为什么不呢?我在书里可是非常坦白。尽管提吧。”

“西娅·马歇尔死之前,”她说,“是不是原本打算去找你?”

他缩了缩身子,用带有黑圈的瞳孔斜看着她。“你是怎么想到提这个鬼问题的?”

“或者说她要去你那里工作?”

“不,”他说,“完全不是这样。她死之前几周我还问过她,最后她挂了我的电话,对话就停止了。”他叹了口气,盯着他的杯子看。“我们俩断断续续交往了近二十年,”他说,“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有夫之妇,她嫁给了一个肮脏有钱的丈夫,无法脱身。但至少,她对这件事十分坦白。她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里,很怕最后死时也落到身无分文的下场。她觉得和我在一起的话,或许最后就是这个下场——那时我已经开始酗酒了。她的丈夫可是美国钢铁公司的主席,而且滴酒不沾。况且她在纽约的职业前景也不错。”他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不,她不是那种爱冒险的人。”他说,“她那时正打算回老家,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她是新斯科舍省人。她父母都是渔夫。”他喝了一口咖啡。

她看着他说:“有传言说她正打算去温暖的地方。”

他看着她。

“她摔下来时,一个行李箱打开了。”

他说:“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听他们圈子里的人说的,抑或说是相关人士。”

他放低杯子,用双手捧着,然后放下了杯子,坐在那里,眼睛向前看着。

“婊子养的……”他说。搔着耳朵,他看着她。“你知道,这就能让一切说通了。”他说,“他和我做了一个协定。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我写的信,或者她最终还是把我俩的事和他摊牌了。”

“一个协定?”她说。

他点了点头。“我认识的一个和流氓有关系的人曾警告过我。我不相信他说的话,然后我就变成了这样。”他指了指鼻子和脸颊。“我觉得是时候去散散心了,所以我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件事。”他朝前望去。“婊子养的。”他说,“我还在想,他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太过头了,但是如果她当时正准备离开他来找我……”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笑了笑。“我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他说,“请别告诉我你还听到过正好相反的传言。”

她笑了笑。“这我可得保密。”她说。

“去气候温暖的地方……”

“泳衣和夏天的衣装。”

“现在我欠你两份人情了。”他说。

她问他去哪里旅游了,他俩喝完了咖啡,他向她介绍了一个在新墨西哥的公社,他在那里待了四年,他正打算花一章的篇幅写写发生在那里的事。他现在还没有想好该取什么书名。

“听着,”他们站起身来时他说,“我下周五会办一个聚会,也就是二十二号。你愿意过来玩玩吗?斯图尔特会来。”

“我二十三号要启程回家,”她说,“二十三号一大早就走,不过我能去你那儿待一个多小时。”

“好啊,”他说着,走向了门口,“聚会八点开始。你也可以带朋友一起来。”他朝她笑了笑。“我不久前曾看见你在角落里和某人接吻。住在三层,还有一个通透的大玻璃窗,我简直要变成个爱管闲事的人了。”

“谁说不是呢?”她说。

“跟他说,我欣赏他的品味。奈奥米的事真遗憾——她姓什么来着,辛格?”

她在门口站住,盯着他看。

“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他说,“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女人。”

她看着他。

“对不起,”他说,“我是不是说漏了嘴?我只见过他俩在一起一次,一起吃饭,没有接吻,就在杰森霍尔咖啡馆。”

他从衣帽架上取下衣服,和莎拉告了别。

然后朝她转过身来。“二十二号见。”他说着握了握她的手,“聚会不正式,都是些没工作的演员。”

“一定会很有趣。”她笑着说道。

她看了看电梯间的摄像头,而后转过头来,看着黛安栗色的头发和深褐色的发根,又看了看电梯门上变换着的号码。电梯到了二十层。

她挂上大衣时,电话响了。她抱起菲利斯,把它放在肩膀上,亲吻它、抚摸它,再把厨房的灯打开。她在铃响了三声、答录机就要启动之前接起了电话。“你好。”她说。

“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吗?”

“你说呢?”她说,“比如奈奥米·辛格的事。”菲利斯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摸了摸它,吻了吻它毛茸茸的肚子。

“我不确定你在说什么……”

“奈奥米·辛格,”她说。“你不可能忘了她吧?我想她大约三十岁,在十三频道工作。”她抚摸着菲利斯。

“凯,你说这些干吗?”

“山姆今天来了,”她说,“他让我告诉你,他很欣赏你对女人的品味。”她蹲了下来,伸了伸肩膀,菲利斯从身后跳了下去。“他看见过你和她在一起,”她站起身来,“就在杰森霍尔咖啡馆。”接着把电话换到左耳。

“哦,是的,确有此事,我和她去过一次……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俩一起去了天安教堂[14],参加了一个爵士演奏会,回来时在那里吃了顿饭。你觉得我是对你隐瞒了一段重要的恋爱经历吗?没有的事,亲爱的,我和她一共出去过两次,在这之前还有一次。不过我俩根本不合适。”

“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她说。

“没什么可说的啊。你会告诉我每个和你一起吃过汉堡的男人的情况吗?她的外型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和你有几分相似,又在电视台工作,所以我和她在收发室聊过一次,然后带她去汉拿提酒吧喝了几杯。但是我俩根本不配,她挺没劲的,话又不多。”

“维达说她挺活跃的。”她看着菲利斯用后腿蹭着软木圈。

“也许她和维达是挺有话说的,但是和我就很闷,聊不起来。几周以后,她在一个周日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去听音乐会,我想去去也无妨,那天天气不错,我正想出去走走。然而她依旧沉闷得没有什么话说。这就是我俩全部的故事。几周以后……”

她说:“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不理解你为何提都不提一下。”

“我又没有说谎。再说你也没问。得了,凯,我不爱说这些事。我感觉她说过的话我应该听得更仔细些,同时也应该更留意一下她的状态,或许本能帮到她呢……”

她叹了口气。“你可不能为了这样的事而自责……”

“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我还是别想这件事了。如果山姆想聊聊谁和谁干了什么事,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在表演课上发生的……”“别说了,彼得,”她说,“我不想知道。”她在菲利斯凑过来之前抓住了它的水盆,把里面的水倒进了水池里。

“他竟然在挑拨我俩的关系,这点我很生气。”

她打开水龙头开关。“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她说,把碗放在水龙头下面。

“这事听起来就像你警告过我的一样,中年老人都爱吃醋,待人又恶毒。”

“他邀请我们去参加聚会,”她说,碗里接满了水,“他看见我们在角落里接吻来着。还有,斯图尔特和他签约了。”

“那你告诉他我是谁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她说,放下碗,“但他很有可能会发现的。只要他把写有你母亲的内容交上来,斯图尔特、诺曼,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告诉他我正在和她儿子交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不见得就会知道基金会的事。”她摸着菲利斯的脑袋,它则舔着水喝。“就算他知道了,这事对他来说也不坏。”

“下楼来,我们得谈谈。维达回来了,她刚做了手术。利兹叫来了她那帮说唱歌手。”

“哦,亲爱的,”她说,站在那里,关上水龙头,“我今天不能去了。我得抓紧时间看稿子。”

“你还在吃我的醋,对吗?”

“没有,没有,”她说,脱了鞋,“真的,亲爱的。我的进度落下太多了。今天开会时我都有点儿捉襟见肘,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你还是过会儿上来吧?”

“当然,我爱你。”

“我爱你,”她说,“你有东西吃吗?”

“东西多着呢。一会儿见。”

他俩在电话里亲吻了一下,随后挂断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纸上的文字,心想他是否又对她撒了谎。他已经证明过他是这方面的好手,说起谎来头头是道,面不改色心不跳……

如果他俩很般配,或者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不投缘,如果他真的和奈奥米·辛格有一腿呢?他是否也带她去过十三层B座?她是否也被那些监视器诱惑住了?没错,诱惑这个词不错,被诱惑——用上帝的视角观看生活,观看生活的碎片。

此刻,当她坐在这里看纸上的文字时,他在看她吗?在看她是否在看书,还是在怀疑他?他是否打开开关,按下按钮,把她的图像放在了1号或者2号屏幕上?

她翻了一页稿纸……

她变得多疑起来。

除此之外,真得感谢高井、酒井还是万岁什么的公司提供的这些视频高端技术,他才能在此刻看着她,甚至越过她的肩膀和她一起读这些手稿。怪不得休伯特·希尔要去日本搞他的调查研究……

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文字上来。进度落下这么多,真够惨的……

又一个连环杀手。得了,伙计们,让我们放松一会儿吧。

她看了十几页手稿。用蓝色的笔描了描活页纸上的皇冠图样,写下“不适合我们”这几个字。把它放在一边。

她突然很想抬头看看灯,但她还是挠了挠脖子,换了一份手稿接着读。

家庭矛盾题材。和霍夫曼一家或麦克奥利弗斯一家相比,内容没那么琐碎,但写得还算真实,文笔也不错,挺有趣的。电话响了。

在响了两声之后,她接了起来。“你好?”她说。

“居然不是答录机?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

“嗨,罗茜,”她说,“对不起,我都快忙不过来了。”

“我能想象得到。你那位蓝眼睛的年轻小伙子怎么样了?”

“非常棒。”她说。他会在偷听吗?

“你猜四月份谁要在格林街画廊里举办画展?”

“哦天啊,罗茜,”她说,“太棒了!恭喜!快和我说说!”

罗茜聊了办画展的事,然后又提到弗莱彻母亲的事故,还有他们的圣诞计划,随后又谈起了他们刚看过的一部电影。“你还好吧?”

“没事,”她说,“只不过审阅手稿的进度落下大概有一光年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再见,再见。我们周日要去滑冰,你来吗?”

“我会和彼得说的,然后再打给你。再见。向弗莱彻问好。”她挂上了电话。

坐着阅读。

搔着脖子。

洗了个澡。

她看见蒙着蒸汽的玻璃后面有人影在晃动。门打开了,他赤身裸体走了进来,笑着。“没想到吧?”他说,在倾泻的水流中抱住她,却被热水烫得往后缩了缩,在她身旁跳啊跳——“哦哟……”

她缓过神来。“没有你这个变态,我也可以洗澡。”她说。

“对不起。”他紧紧抱着她,吻了吻她的脖子,“我偷看了你几眼。我看见你走进浴室后,就寻思着,天啊,我为何不真的走上去和她待在一起呢。我就忍不住上来了。”

她说:“我就知道你在偷看我……”

“我知道你知道,”他说,笑了笑,“这挺让人兴奋的……”她把眼神移到别处,他抬起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对着他,盯着她看。“我没有撒谎,亲爱的,”他说,“真的。我和她出去过两次,就两次。如果我俩真发生过什么,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并不怪你这样怀疑我,毕竟我之前对你撒过许多谎。但这次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他吻了她,抱住她。

他俩在倾泻的水中舌吻。

她不知道他有把万能钥匙,尽管她早该猜到他有。即便人们换了锁,德米特里那里也会有一把备用钥匙,他一样可以拿到。

第二天一早,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皇冠出版社的宣传部门打电话。明子接了电话。“嗨,亲爱的,我有事需要你帮忙,”她说,“你能帮我找找有关我住的那栋楼里发生的命案的剪报吗?我想我也该全面了解下这件事了。最近一起是十月末发生的,死者是休伯特·希尔,姓里有两个字母e。”

“我们订阅的其中一个资料库里应该会有些报道。你查过吗?”

“我没想到,”她说,“也没查过。”

“是一千三百号的那栋大厦,对吧?”

“没错。”

“我帮你查查,如果我这里查不到,我会打电话给在《纽约时报》工作的人。反正怎么着都很方便。”

“谢谢,你人真好。”她说。

“我听说你和一个迷人的王子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而已。”她说。

十点半在办公室的会议结束后,莎拉拿进来一个从宣传部递交过来的信封。

信封里面装着一份电脑打印资料,对开的,足有半英寸厚。

她先浏览了一些公众的反对意见,这些意见针对的是巴里·贝克的计划,他当时打算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盖一座二十一层高的长条形楼房,还有一些资料反映的是“理想社会社团”和卡内基山丘的居民们团结一致,在布里克教堂举行了集会,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抗争最终以一场失败的官司告终——这些文件加起来有四分之一英寸厚。

她又读了有关死亡事件的报道,人们相信威廉·G.韦伯的死与毒品有关,他是一名证券分析师,二十七岁,住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

的确,接下来的报道都认为威廉·G.韦伯的死是毒品造成的,确切地说是因为过量吸食可卡因。他是名毒贩,自己也吸,显然他没有分清楚出售的货物里哪些掺了假,哪些没有。还好他那两位女伴吸得比他少。

她赶去参加十一点举行的销售会议——整场会议倒还太平,主要讨论了下周日书单上的四本书,两本小说,两本非虚构作品。琼邀请她在1月6日——是个周日,一起吃晚饭。“叫上彼得,当然别的什么男人也行。”她谢过她,并说她很有可能带去的还是彼得。

她在东佩里戈尔和一位英国代理商一起吃了午餐。

她让莎拉谢绝一切电话。

她读了有关奈奥米·辛格从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十五层坠楼的报道。报道称,在这起事件发生前一年,这栋楼里有位名叫布伦丹·科南海伊的租客,五十四岁,因为突发心脏病身亡,加上因可卡因过量致死的威廉·G.韦伯,二十七岁,是第三位出事的租客。

奈奥米·辛格三十一岁了,是WNET电视台的一位助理制作人。她周四早上曾打电话请了病假,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从家中客厅的窗户跳了下来。她是波士顿人,毕业于维斯理学院[15],三个月前刚来纽约。她留下了一页手写的信件,“表达了对这个世界和个人生活的沮丧之情,并且对她的家庭和朋友表达了歉意”。她没有精神病史,也没有吸毒史。

奈奥米·辛格,三十一岁,从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的窗户坠楼,她的朋友和同事都为此事感到震惊。一位名叫芭芭拉·安·阿瓦吉安的人告诉记者:“虽然奈奥米对世界上的环保和人权事业极为担忧,但总体上说是一位态度积极的人。她搬到这栋楼来的时间很短,但已经交了不少朋友。她正在为无家可归的人拍摄纪录片,并对这项工作极为热衷。很难理解她竟会做出这样恐怖的事情来。”

她又读到了有关拉斐尔·奥尔蒂斯之死的报道,他三十岁,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的主管,头部和左手臂在使用电梯发动机时受到局部重创。周二早些时候,他正在进行大楼的日常维护工作。据电梯制造商说,虽然他们曾听说出现过类似事故,但这种事极其罕见,此类事故的发生通常与遇害者滥用药物或者酗酒有直接关系。奥特兹先生的死是这栋楼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发生的第四起死亡事件。他死后,留下了一名怀孕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验尸报告说,拉斐尔·奥尔蒂斯,三十岁,死于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大楼,死时身体局部受到电梯机组的重创,近期没有滥用酒精和药物。

埃德加·P.沃里斯律师代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物业公司出庭,拉斐尔·奥尔蒂斯的遗孀起诉了上东区那座多灾多难的高楼的楼主,后者支付了一千万美元的赔偿金,案子很快得到了庭外和解,埃德加·P.沃里斯律师拒绝对此发表评论。

她又看了看有关休伯特·希尔死亡的报道,他四十三岁,死于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自家的浴室。

随后,她读到了有关他那本《苹果里的虫子》的内容,外加一些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还有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越南以及在芝加哥大学教书时的经历,此外,还了解了他尚健在的父母以及兄弟的情况。

她还读到了马丁·休格曼的评论:“他正在写的书堪称杰作,该书对电视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进行了概述和分析。他的死不仅是认识他的人、更是全社会的损失,因为全社会的人原本一定可以从他的洞见中受到启发。”

验尸报告上表明,休伯特·希尔,四十三岁,洗澡时不慎跌倒,头部受创,倒在地上时溺水而亡。他死时右脚绑有石膏,石膏外又绑着一个塑料袋,腿伤是一周前骑自行车时的一次小事故所致。死亡时间大约在十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之间的夜晚某时,他的死是近三年来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发生的第五起死亡事件,这栋大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凶宅大楼。”

她合上复印资料,把手平摊着放在上面,两只手靠在一起,在上面慢慢地打着节拍。

她提醒自己说,她可是编辑过十多本哥特小说和悬疑小说的人。

致命的跌倒在现实生活中通常是意外,尤其是在洗澡的时候。

奈奥米·辛格那份长达一整页的遗书不可能是伪造的。

难道会是伪造的吗?

她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有节奏地敲打着叠在一起的复印资料。

她按下传呼器,让莎拉接通马丁·休格曼的电话。

她坐在那里,用手指玩弄着叠放的复印资料的页脚。

怀疑自己可能看了太多哥特小说和悬疑小说了……

“你好,凯!”

“你好,马丁,”她说,“最近怎么样?”

“谢谢,还不错。恭喜,你们的人想必已经得意死了吧!”

“谢谢。”她说,“至今我还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抱怨。马丁,就在刚才,我又重新看了看有关休伯特·希尔之死的报道……”

“哦?”

“你知不知道,”她问,“他那时正准备去日本,计划着去拜访一个叫高井还是酒井的制造商?他们生产监视摄像机,据说还是该行业的龙头。”

“我这儿有他的约会记录。他那些和书有关的资料都在我这里,他死后我找了另一个作者写。你那儿出什么事了?”

她吸了一口气。“我正在调查这栋楼里发生的五起死亡事件,”她说,“也许可以出一本书。你能帮我查下那个记录吗?我会很感激你的。”

“当然可以,稍等。”

她往后坐了坐,转过身去,看着街对面玻璃墙透过来的光亮。

看了太多哥特小说和悬疑小说了……

“我叫秘书去拿了。凯,其实联想起你编辑过的一些书,我并不奇怪你会觉得这其中有蹊跷。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至少关于洛奇的死,你找不出什么问题。”

“为什么?”她问。

“事情的经过是,他滑倒时,头的一侧撞到了淋浴开关,这个开关硬到足以把他撞晕;而后,他摔在台阶上,膝盖上肿起了一个包,脸朝下,肺部吸入了洗澡水,溺水死了。整个过程没什么可质疑的,他头上的伤痕和淋浴开关的形状非常吻合。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五金器具——你一定知道,你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再说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有力量能抓住他的脑袋,然后把他撞晕在淋浴开关上。他这个人又强壮又健康,尽管脚踝上有伤。再说了,那里也没别人了,那晚他没有客人在,也没有人强行破门而入。”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拿到记录了。那公司叫什么来着?”

她说:“高井或者酒井,或者和这俩发音差不多的名字。”

“高井或者酒井……有了,高井公司——T,A,K,A,I[16]——位于大阪。他打算周二去那里,也就是十月三十一号那天早上八点——没想到他们已经安排得这么周密了。他还记了点东西在这里,‘高分机’——可能是高分辨率摄像机的意思。‘住定……’”

她说:“为住房定制……”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问这家公司的事?”

她陷入了沉默。

“凯?”

“三言两语说不清。”她说,“谢谢你,马丁。”

“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这仅仅是个悲剧性的事件,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事了。”

她说:“我听到了。”

“你能传达我对诺曼和琼的祝贺吗?”

“我会的。”她说,“再次感谢,马丁。再见。”

她挂上了电话。

很明显,这通电话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甚至开始怀疑她的精神是否出了问题。

她也这么怀疑。

她寻思着,某人也许会从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大楼里随便找个铬质的开关来,也许用螺丝刀就可以把它扭下来,然后用线绑好,或用带子什么的捆起来;或者用的是一个棒球棒,或者是别的什么……

难道是,彼得?彼蒂[17]?她的宝贝?她的爱人?

不,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

是的,他也许会撒谎——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母亲是个演员,又有个左右逢源的父亲。但是撒谎和杀人相比可差远了,差远了。杀人是——

杀人可就是大事了……

10

他俩一起看了瓦格诺一家、贝克一家和奥斯特罗一家,还有那个一周回来一次的日本吉原男人,他带了客人一起来。

她看着他盯着屏幕。

他用余光看了看她。

她笑了笑,开口说:“你知道我想看什么吗?”

“什么?”他问。

“咱俩的录像。”她说。

他咧嘴一笑。“你从来没提过这样的要求。”他靠近她,吻了吻她,“等一会儿。”他说。

他起身走向门厅。

她转过椅子,往边上挪了一点,把他的椅子撞到了一边。她看着他走过门厅,走向密室。他打开灯,走进堆满箱子和其他杂物的屋子。他朝左走去,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她转过椅子,伸出手,按下中间那个13A的按钮,随后又按下了2号屏幕的按钮。

她看着他在2号屏幕上穿过黑暗,走向屏幕右下角的区域。他打开灯,照亮了这间康兰式风格的脏乱卧室,关上了门。他面向墙壁,蹲在屋门和第一扇折叠柜门之间,做了个向上抬的动作。

他头和肩膀的影子挡住了手中正在做的动作。

他站起来,转过身,手上拿着一个录像带模样的东西。

她又按下了另一个按钮和2号屏幕的按钮,手颤抖着。她用左手按住右手,看着格鲁恩一家正在和另两个人玩桥牌。

她看了一下监视器,看见丹尼丝和金姆在五层B座的客厅里争吵,然后她把他们切换到1号屏幕上。“——干的好事,我可不会为了区区五百美元而冒险!”丹尼丝说着把她的纸巾扔在桌子上,站起身来走向窗户,“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有好东西瞧了。”他说着,走了过来。她举起一只手来。

“你就不能动一次你的脑子吗,丹尼丝?”金姆边说边把奶油倒入她的咖啡。

他坐在那里,转着椅子,从黑色的封套中取出了一盒录像带。

“你可以马上赚上四五千块。”金姆说,“甚至可以赚得更多,而且还可以避税。我能抽根该死的烟吗?”

他们看着丹尼丝和金姆。

还有贝克尔一家,科尔一家。

她看着他按下右手边那台录像机的按钮,将录像带放进打开的机器里,合上,按下其他一个按钮,随后按下了中间那排开关中的一个。

他们在2号屏幕上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影像。

“天啊,我真胖。”她说。

“你才不胖呢。”他说,“你非常美……”

“哦,天啊,宝贝,感觉真好。”她说着,向后横躺在床上,他的手摸着她右边的乳房,头枕在另一个上。

他抱着她的手臂,她站起身来,一边盯着屏幕看,一边走了过来,随后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们看着凯和彼得。

她打算明天,也就是周五在家工作。她原本并不打算这样,但是她太累了,早上根本起不来。

“下午我得出去一趟。”他说。他把手肘靠在柜子上,盯着微波炉里的松饼看,菲利斯站在他身后,正对着橱柜嗅来嗅去。

“那也好。”她倒了杯咖啡说,“我真的、真的得抓紧了。你要去哪儿?”

“哦……城里。”他笑着说,“去买些圣诞节用的东西。一点无关紧要的事。”

他帮着她收拾好了厨房。他俩在门前吻了吻对方。“走之前打个电话给我。”她说。

他对她笑了笑。“我爱你。”他说。

“我爱你,彼得。”她望着他的双眼说。

两人又接了吻。

她打电话给莎拉,让她取消一切约会并向客人道歉,并让她重新安排时间。

“你没事吧?”

“我很好。”她说,“只不过进度比我预计的慢多了。”

她没告诉莎拉自己其实已经变得多疑起来。

还有,她至今还未完成圣诞购物计划。

她在桌旁读书。菲利斯躺在床上。

他在1:37打来电话。“你过得怎样?”

“还不错。”她说,“但我真得加快一点速度了。”

“有个坏消息,艾伦被解雇了。”

“该死的。”她说,“这群浑蛋……”

“确切地说,整个部门都是浑蛋。”

“他现在如何?”她问。

“他还不错,可巴蓓特有些歇斯底里了。我马上要走了,五点左右回来。”

她说:“我在想我过一会儿可能想下去,一边喝酸奶,一边看一会儿……”

“你想来吗?我留把钥匙给你,就放在镜子后面。”

“真的吗?”她说,“我会去的。”

“你知道怎么打开机器的,对吧?”

“是的。”她说。

“一会儿见。”他在电话里吻了她一下。

她回吻了一下。“爱你。”她说。

“我也一样。”

她挂上电话。

看着面前的书页。

她想,该送他一件礼物。也许可以送一件可以挂在光秃秃墙壁上的东西。

她读了一会儿书,随后关上了灯,打开了电话答录机。站起身来,走到浴室里,洗了个澡。拿上了自己的钥匙。

告诉菲利斯她一会儿就回来。

她沿着楼梯下到十三层。

事情很顺利,一切尽在掌握中。她拉开镜子发亮的边框,将它与黑白相间的墙壁隔开一段距离。钥匙从她弯着的手指旁掉落,掉在桌子上,钥匙头在桌子黄褐色的漆面上留下了极微小的一个月牙印。她用手指蘸了蘸吐沫,在漆面上擦了擦,但划痕还在。

她打开十三层B座的门,走了进去。

她关上门,打开门厅的灯,把钥匙放入口袋。她看了看客厅里闪着灰光的屏幕,又瞧了瞧厨房,以及那扇通往昏暗卧室的半开的门,随后又瞅了瞅那间昏暗的密室。

她来到密室,打开门。阳光透过狭窄的百叶窗缝隙照亮了工作台,那上面放着一些工具和拆开的监视器,床边放着装变压器的箱子,还有一排排放着的机器、纸箱和零件,外加一些用过的碎木料……

她来到中间的那个柜子旁,打开折叠门。走了进去,随后打开胶合板做的门。蹲下身子,穿过里面的衣物和折叠门,爬了进去,来到了阳光充足、蓝褐色相间的康兰式风格卧室。百叶窗几乎全都卷了起来,两边的玻璃窗都打开了约莫有一英寸宽。

她检查了一番这间堆满衣服的房间。“彼得?”她喊了一声。

她走到门口。

目光越过门厅,朝客厅望去——褐色的皮沙发露出来一角,窗外是一栋高楼,以及它上面的一片蓝天。

她关上门,转向墙壁,蹲了下来。

她摸了摸身前的木地板。木板非常光滑,拼接得很紧。她推了推又压了压,没有一块滑动或者变形了。

她又试了试踢脚板——每块大约三到四英寸高,有些则有一英寸长——用手抓了抓,然后推了推。尽管在踢脚板和白墙之间有一条极细的裂缝,但它们依旧压得很牢。她按了按木板的一头,又按了按另一头。

她想起了他做过的动作,一个向上抬的动作。

板向上升起,又落了下来,两边的轨道沿着门和柜门边缘上的金属簧片滑开了。

她把踢脚板放在她边上,在缺口处提起一个灰色的金属把手,拉出了一个又宽又浅的灰色金属抽屉。那里面装着一百元和五百元面值的美元,有五卷用纸带绑着的钱——其中三卷是一百元面值的,另外两个是五百元面值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和雪茄盒这么大的褐紫色的皮盒子,外加马尼拉纸做的信封。还有录像带。

三个黑色录像带并排摆放在一起。

她拿起其中一个,盒脊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着“K”。

另一盒是标记着“K2”的录像带,就是他们前一晚看的那盘。再接下来的那盒标记着“R”。这指的是洛奇吗?

下面一层摆着四盒带子:N,N2,N3和B。

她起初对标记着“B”的带子感到非常疑惑,后来突然想起二十七岁的威廉·G.韦伯,也叫比利·韦伯。

她蹲在那里,看着手上的这些带子。

恐怕她根本就不是在疑神疑鬼。

他不应该只给自己留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今天是周五,距离圣诞节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七十二号大街上车水马龙,手表显示此刻已经是1:55了。

不过呢,瞧,他坐的出租车是辆切克马拉松[18],这可是辆老古董了,里面空间很大,还有个可以拉出来的弹簧椅,他可以把脚搁在上面,还可以放松听听广播。尽管他要迟到了,但是他们会等他的……

他正在赶往佩斯画廊的路上,准备去那里挑一幅霍普的作品,然后再去蒂芙尼专卖店跑一趟。

他面露笑容,脚撂在弹簧椅上,手抱着胸。

一想到她独自一人在那里看监控,他心里就挺美的。他的爱人竟能爱屋及乌……

谁会想到他竟能找到一个可以和他分享这一切的女人,并且他还能暂时把这一切都托付给她?这个女人堪称完美,又如此可爱。他冒险把这一切给她看,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他叹了一口气。谁还能比他幸运?

而就在前一晚,拜山姆这个浑蛋所赐,他还处在危险之中。那时她还不依不饶地问他有关奈奥米的事情,那一刻多险啊。乖乖!

谢天谢地,还好他能说服她,让她相信他并没有欺瞒什么。昨晚发生的事情抹去了他们之间的这道裂痕,她竟然那么放得开,还想看看他俩的影像,他们一边看,还一边……

她做了两件绝妙的事情:第一,看他俩的影像;第二,此刻独自在家看影像……

他把脚从弹簧椅上拿了下来。

坐起身子,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他转过身子,向窗外望去。一只杜宾犬从边上一辆豪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看着他,爪子就扒在闪闪放光的黑色窗沿上。

他向另一侧转过身去,看着弗里克博物馆从车窗外滑过……

他去取那盘录像带的时候,她会不会在监视他?

她当然会,笨蛋。

难道这就是她要看录像带的原因吗?难道她已经或多或少知道了有关奈奥米的真相了吗?要不然,她也猜到了——他妈的,她也太聪明了——他把那些都录了下来,并把这些带子都放在了同一个地方!

今天是周五,她选择在家工作,并且独自一人去看监控,这可是头一次——他在记事板上写了今天的安排:地点,日期,时间。他之所以没写下佩斯画廊,是因为怕她看见后会猜到他会送她什么礼物。

完了。前两秒还处于世界之巅,可突然间,他又跌入了疑虑的深渊。

他直视前方,探了探身子,斜着眼越过挡风玻璃望去,他看见第五大道上排了整整四列车,有公交车,也有出租车,车辆不断吐着热气,缓慢地向前移动。“天啊,”他说,“全他妈乱套了。”

“今天可是个大堵车的日子。”司机说。

他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摇了摇头。“该死的城市。”他说。

他往后坐了坐。

把脚架在弹簧椅上。

他盯着脚上的锐步鞋看了看。

他玩弄着围巾边缘的毛茬,听着舒缓的音乐。

感受着从头到脚的寒意。

他把录像带放进仓门,打开开关,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此刻她是否正在把带子放进机器里?N3那盒?

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子完全不动了。

“你要不要就在公园那里下车?”司机问。

她按下快进键,白色波纹下,浴室里空无一物,拐杖靠在淋浴门旁。屏幕上方闪过一个人。

她按下暂停键,倒了回去。

按下播放键。

浴室空无一人,拐杖靠在淋浴门旁,传来淋浴的声音。门厅的走道里,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从画面右侧走向左侧。

又走了回来,蹲了下来。

她把彼得定格在了屏幕上。

他穿着条纹橄榄球衫,蹲在走道里,伸出一只手,身体弯下去,仿佛在捡一枚硬币。

她看着他——然后继续播放。他放下什么东西,站起身,走向旁边,消失在画面里。

她盯着空无一人的浴室,他往浴室脚垫旁的黑色地板上放下一个小玩意儿,她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不管这个玩意儿是什么,他那时确实在休伯特·“洛奇”·希尔的房间里,正打算要杀死他。

彼得。她的宝贝,她的爱人。

她闭上了眼睛。

睁开双眼,她看到淋浴间的门打开了,希尔伸出手从钩子上拿了一条浴巾。

她往前快进——看到他围着浴巾,蹒跚着走了出来,抬起他那双包裹着石膏、非常显眼的腿,越过门槛,拿过拐杖,把它换到右手中。他向前走去,停在了垫子上,低下头。他俯下身子,右腿在身后翘了起来,左手向前伸去。他的头转向过道,彼得手上拿着棒球棍猛地朝他头上砸去。她关掉声音,闭上眼睛,移开了座椅。

她坐在那里,握紧拳头,拇指关节咯咯发响。

另外几个人也是他杀的,一定是的,他一定是害怕希尔,因为这个人非常擅长寻找事物之间的联系……他害怕希尔把自己和谋杀联系在一起。

她睁开眼,看着左手边闪着蓝白色光亮的监视器。上面显示着克里斯和萨利、帕姆、杰伊和劳伦的图像。帕尔梅医生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她吸了口气。

她朝2号屏幕望去。他的身体向希尔的头和肩膀方向倾斜过去,跨坐在希尔的身体上。希尔的头周围闪着一圈亮光——那是下面的一个金属箔盘发出的光亮。

他正在溺死他……

她伸出手关掉录像带,打开了录像机的仓门。

拿出录像带,放进盒子里。

她看着控制台上其他六盒带子。

蓝色的时钟数字显示2:06。她还有足够的时间看看标记N3和B的录像带,他估计还没到第五大街呢。

但她不能这么做,他也许会提早回来,给她来个惊喜,此景就像许多哥特小说和悬疑小说里写的一样——他的约会因为种种原因而缩短了,或者要去的另一个地方无故塌陷了。还是让警察随后来看看N3和B的录像带吧,现在是带着录像带离开此地的时候了,离开这里,离开这栋楼。她应该留个便条什么的,以免他落荒而逃,或者做出更糟糕的事来。

他疯了,这是肯定的。他是一个反社会的人,尽管魅力十足,谈吐风趣,又给了她爱——他确实爱她,这一点她非常肯定。他杀这些人一定是为了让摄像头的秘密不被泄露出去。他这样是为了保护他那六千万美元的玩具——这是他的宝贝——而她又是如此迅速地分享了这个宝贝。

她用手支起脑袋,来回搓着额头。

她坐起身来,用双手捋了捋头发,深吸一口气。

她看着这些录像带。

她把凳子滑向右边,撞开了他的椅子。她打开底下那个抽屉,将里面套着盒子的录像带拿了出来,总共拿了七盒。

她将两组盒子里的录像带调换了一下,思索着要在便条上写些什么,然后又想了想警察局在什么地方,尽量不去想他被逮捕之后会发生什么,接踵而来的媒体的狂轰滥炸:那些头条新闻、话筒和报道。她又仔细检查了标记K和K2字样的录像带,这些不能交给警察,她会把这些藏在楼上,留着以后销毁。她拿起笔,在新盒子上标了记号。

她带上换了盒子的录像带朝密室走去,穿过衣橱,进入他的卧室。

她蹲下身子,将录像带塞进先前发现的那个灰色浅抽屉里,标记N和B的放在最下面,标记K和R的放在上面——就放在褐紫色皮盒子、信封,还有那一卷卷的百元和五百元钞票边上。

她朝盒子里望了一眼——那里装着金币,摞在一起的金币。她关上盒子,推回抽屉,放回踢脚板,让它紧紧贴着地板。

她站起身,打开门,将门推到墙边,寻思着他的钱,那些他从未提起过的钱,如何削弱了她的判断力,并且让她忽视了理应能察觉到的事情。

她穿过衣柜退了回来,拉上通往卧室的门,又合上胶合板的门,随后又关上了密室的折叠门。

她穿过门厅来到客厅,走到控制台前,将那些换了盒子的录像带叠在一起。她端起记事板,拿起笔,翻过最上面那张黄色的便签。她站在那里,靠着控制台,对着便签皱起了眉头。就写有人突然打来电话让她去开会?这太假了……

她抬起头来,思索着更合理的理由——看见围着条纹围巾,穿着大衣的他正站在2号电梯里,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她盯着屏幕,随后将这个画面放到2号屏幕上,屏幕关着,她找到了开关。

他站在电梯里,神情紧张,用手搓着脖子,大衣敞着。斯坦克森的女仆走上前去,准备离开电梯。她住十层。

她放下笔,打开右手边的抽屉,抓起叠在一起的录像带,把它们放回到了一堆录像带之中。她关上抽屉,摆好椅子,理了理记事板,将帕尔梅医生的画面放到1号屏幕上,打开声音,准备走回门厅;她又转过身,探向前,关上了录像机。她快速来到门厅,打开门,正好赶上他走出电梯。“出了什么事了?”她问。

他避开她的眼神,用手搓着脖子。“我坐的那辆出租车遇上了车祸。”他说,声音颤抖着。

“哦,天啊。”她说,“你没事吧?”她往前挪了挪。

“我不知道。”电梯门关上了,他走向她。“我觉得还行。我在车里一阵颠簸,眼睛看东西有重影,但也就那一会儿,现在好了。”他说着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伤到了脖子?”她问。

“是的,有一点。”他说。

她让他转过身去。他摘下围巾,她轻柔地揉着他的脖子后方。

“你的手在抖。”

她说:“我看到你在电梯里,就觉得可能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车怎么出的事?”

“有个人看都不看就从停车位把车开了出来,我们直接撞了上去。就在第五大道上,靠近和七十九号大街的交汇处。当然,那是一个新泽西来的司机,我坐的又是辆切克马拉松,着实被狠狠颠了一番。”他蹬了一下腿,嘶嘶地吸了一口气。

“天啊……”她说,按了按他的脖子,搓了搓。

“那是辆崭新的奔驰。”

“有没有人受重伤?”她问。

“车里的另外一个乘客,一个女人。她的腿被压坏了。”

“你该去看医生,好好检查一下。”她说。

他转过头来。“如果明天还疼,我会去看医生的。”他说。

“你在城里有医生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

他们看着彼此。她摸着他敞开的大衣边角。“可怜的彼得。”她说,对他笑了笑,抱住了他。

他拥抱她。“我其实去别的地方坐一坐就好了。”他说,“现在回来实在太傻了。”

“没有。”她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俩互相笑了笑。

接了吻。

他们走进十三层B座。他关上门。“你的酸奶喝完了吗?”他问,开始脱大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哦。”她说,从后面帮他脱下衣服。“没有,我才刚刚来这儿。”她说,“诺曼在你之后打来电话。我一会儿得去他那里一趟。”

“是吗?”他说,转过身去,接过大衣。

“我正打算给你留个便条呢。”她说,“安妮·泰勒[19]四点要来,他想让我也过去。她对现在的进度不是很满意。”

“你们能签她倒是挺好的。”他边说边隔着毛衣摸着自己的肩膀。

“不签才好。”她说,“他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和琼认识她有好几年时间了。”她走进厨房。

“亲爱的,给我也拿一罐。”

她看了看冰箱。“柠檬口味的还是蓝莓口味的?”她问。

“蓝莓的吧。帕尔梅医生这里来了个新病人。”

“我知道。”她拿了两罐酸奶,用手肘关上了门,拿了勺子和纸巾。

他坐在椅子里,脖子上夹着电话,她走了过去。

他对她笑了笑,她在他面前放下杯子、勺子和纸巾。“我是彼得·亨德森,”他说,“我两点约了人……是的。”

她坐在那里,放下她的勺子和纸巾,盯着主监视器看。

“我刚刚出了车祸,”他说着,用肩膀夹住了电话,“就在去那儿的路上。我被撞得有点踉踉跄跄的。我们能不能改在周一,具体时间不变?”

他俩打开酸奶罐,盯着主监视器看。帕尔梅说:“如果无足轻重,你干吗还到这里来?”

“这是琳达的主意。”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说。

“那样最好。”彼得说,“今天的事对不住了。再见。”他挂上电话。在记事板上记了几笔。“那里是卖丝绒画的。”他说。

她吹起了口哨。

他们吃着酸奶,盯着帕尔梅医生、劳伦、杰伊和霍夫曼一家看。

“我得走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她收好杯子、勺子、纸巾和盖子,“你确定没事吗?”

“没事。”他说,从脖子后面收回手,接着盯着画面看。

“你的眼睛没事吧?”

他点了点头。

“我六点回来。”她说,“除非要跟他们出去喝一杯。”她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头。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们吻了吻对方。

她走进厨房,把杯子和纸巾扔进垃圾桶,洗了洗勺子,把它们放回盘架,随后走到门厅,打开门。“哦,钥匙。”她说。

“你拿着吧,亲爱的。”他说着转过椅子来,“这把是备用的。”

她的手放在口袋里,看着他坐在蓝白相间的屏幕前,头上挂着海蓝色的灯。“谢谢。”她说,“这下我们扯平了,因为你也有我家的钥匙。”

“我也这么想。”他说,冲她抛去一个飞吻,“希望一切顺利。”

“谢谢。”她也回吻过来。“你去洗个热水澡吧。”她说,“洗得时间长一些,要不然你过会儿身子会酸的。”

“你说得对。”他说,“我会的,我现在想看看杰伊在干什么。”

他俩互相笑了笑。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随手关上了门。

她走向电梯,按下向上的按钮,吸了口气。

他是不是又撒谎了?他回来是不是因为他担心她一人待在那里?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该把钥匙留给她,或者在这个时候把钥匙给她。对于一个撒谎成性的人来说,编个理由不算什么……

他看上去似乎被撞得不轻,回家是来讨一个心理安慰的。谢天谢地她看录像带的时间不算太长,然后又及时把踢脚板后的抽屉关上了。那些录像带,那些被替换过的录像带,放在那里应该很安全,他不太可能去翻看。

他可能是打算去画廊的,五十七号大街上满是画廊。毫无疑问,他准备给她买霍普或者马格里特[20]的画作作为圣诞礼物。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对着电梯里的监视器笑了笑。

她必须保持冷静,假装自己真要去见诺曼和安妮·泰勒。如果他正在看她,她就得表现得自然些,不能让他生疑。报警还是算了,因为没等他们应答,他就会赶到她那儿。直面冲突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她打开门闩,菲利斯上来蹭着她的脚踝。“嗨,亲爱的。”她说着把它抱了起来,吻了吻它的鼻子,把它放在肩膀上,一边抚摸着它,一边走进卧室。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亮着——从监视器上看一定十分明显,假如他此刻正在监视她的话。

她把菲利斯扔到床上,走到桌子前。答录机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她按下回放按钮,暗自祈祷千万别是莎拉打来把事情说漏了。

电话是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一个女人打来的,说是咖啡桌要推迟两周才能送到,他们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她打开收音机,走到窗前。褐色的公园上空是灰色的天空。菲利斯蹲在窗栏上,蹭着她的膝盖,她抚摸着菲利斯的头。新闻播报员正报道说在地铁站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她走到橱柜旁,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打开了折叠门。

她挑了件蓝色的羊毛裙——穿它去见安妮·泰勒挺得体的,去见警察也不错。她把裙子摊在床上,赶走菲利斯,从抽屉里拿出连裤袜、短衬裙和胸罩。

要不要冲个澡呢?

如果不洗,他会不会有所察觉?怀疑此事有点蹊跷?会不会猜测她为什么突然就省去了该死的洗澡环节?

如果他正在偷看……

他会不会疑心重得去检查那些录像带?录像带,而不仅仅是外壳?不太可能。但是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应该会在她离开时把电梯按停在十三楼……

她脱光了衣服。新闻播报员说大雪将从宾夕法尼亚州席卷而来,降雪将会达到四至八英寸厚。她关上了收音机。

她走进浴室,戴上浴帽。菲利斯在猫砂盆里抓来抓去。

她靠在淋浴房的门上,手抓着铬质把手,打开水龙头。那个在棍棒、球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闪着光亮的东西,大概就是十三层A座或者十三层B座里那个一模一样的把手。警察也许仍旧可以在那里的把手上发现一些痕迹,任何细微的痕迹。

她试了试水,将水调热了一些。

她走到黑色的小隔间里,拉上了门。

洗得很快。一想到她爱的彼得——对他又爱又恨,同时又很惋惜——同时也是给出无情一击害死希尔的人,心里就感到诧异……

他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一切整理好,把现场清理干净——所有这一切都在录像带上。那天晚上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而第二天早晨,她还绕着水库散步,然后遇到了山姆。如果他听说了整件事,会不会感到很惊讶呢?在满是蒸汽的淋浴门外,灯光似乎发生了变化。

她用手擦了擦门,向外望去——浴室里空空荡荡的。

是她的想象而已。

她冲了冲肥皂沫,冷静下来。要去见诺曼和安妮·泰勒,当然,还有琼。

她打开门,从钩子上取下毛巾。

她用毛巾擦身子,摘下浴帽,将它挂在把手上,走了出去。浴室的地毯边什么也没有。

在水槽边擦干身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过头去看身后的灯。

她走进卧室,坐在床边,穿上连裤袜,站起身来,将连裤袜提上,然后左右调整了一下。穿上胸罩,将双乳放入罩杯,走到窗前,扣上背上的罩扣。

她站在那里,眺望灰色的天空,调整着胸罩。马上就要下雪了,不过没关系。水库里的水被风吹起了涟漪,边上的小路上还有些人在慢跑。

她走到窗边,拉上窗帘。蓝白相间的印花窗布合在了一起,窗帘的下摆扫着窗沿,窗沿上除了望远镜外别无他物。

她走回浴室,稍微画了些妆。要是说自己是去帮罗茜搬家具就好了……

她想了想即将到来的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审判,还有那些蜂拥而至、好似食人鱼般的媒体,不仅对着彼得,还对着她一通乱咬——又是个年轻小伙子欺骗了老女人的故事。老天啊,那些男女同事会表面上对她表达虚伪的同情,背后肯定拿她当笑柄。她很想和罗茜谈谈(“我有麻烦了,罗茜,彼得是个杀人犯”)。远处的警报声响了,直逼麦迪逊大道而来。

声音更响了,到处都是喇叭声,窗外响声四起,楼底下传来呼喊声和抱怨声,马达轰鸣着。

她来到客厅,梳了梳头。走到窗前,紧紧靠在窗沿上,一只手扶在铜质窗沿的中间,额头靠在窗玻璃上。

楼下的红灯闪烁着,威尔士酒店门口停着消防车,小小的人急匆匆地往地下室赶。

她朝宾馆前的那一片红色望去,又看了看屋顶——没有烟,也没有火焰。

她希望是误报的火警。也好,这一幕可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走到窗的另一头,拉上窗帘。白色的绸帘合在了一起,窗帘下摆扫过窗沿。

她走回客厅,绕道去了厨房,关紧了水龙头,又走回了浴室。

整理好头发后,她意识到以后可能会出版不少关于这件事的书——不过皇冠出版社还没有一位真正能写犯罪小说的作家,这一点还真可惜……无论她是否愿意,作为事件的主要参与者,她以后可以靠这个捞一笔钱了。大概会由出版社的重量级人物负责和她协商……

还是尽量往好处想吧……

她来到卧室,拿起衬裙。电话响了。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话筒。“你好?”她说,准备对莎拉长话短说。

“嗨。”

她说:“嗨。街对面挺热闹的。”

“火警误报了。”

“怎么了?”她问。

“凯……我不能让你出去,也不能让你打电话。”

她握着话筒站在那里,说:“你在说什么?”

“哦,亲爱的,别……装傻了。那些录像带。听着。”

她听着。

她听见猫在叫。

她盯着窗帘和门。

菲利斯不见了——洗澡前还在——

她吸了口气,转过身坐在床边。“彼得,别伤害它。”她说。

“它正躺在我的腿上,我呢,正在用雕刻刀挠它的耳朵。你知道什么是雕刻刀,对吧?这玩意儿就像一根铅笔,但是头上是一片尖刀,我用它来做标记的。橘黄色的耳朵,抽动着……白色的耳朵,抽动着……”

“彼得,求你了……”她说。

“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做,我就不会动它,我保证。我需要点时间思考。”

“好的。”她说,“你可以慢慢来。”她转过身去,抬起头看着床脚那边的顶灯。“只要别伤害它,”她说,“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你爱它。”她看着灯的铬质金属周围形成的小彩虹,看着她坐在倒置的床上的倒影,那个小小的自己此刻正拿着白点般大小的电话。

“如果你逼我,我就会动手,凯,我说到做到。”

“你可以慢慢来。”她对着灯说。

“你正准备去报警。如果我晚回来五分钟,刚刚听到的警笛可能就是警车发出的了。”

“不,我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她说,“我想出去找个地方,在不被监视的地方独自想想。”

“别唬我,凯。你准备把带子交给警察,所以你把它们换了。”

“我打算把它们藏在我家里。”她说,“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和你谈谈,想听你说——你为什么做了那些事情,然后试着理解你,但是我害怕。我想拿着这些录像带会让自己更有安全感。所以我准备把它们拿走。”

“你得按照我说的去做,要不然菲利斯就有得受了。我知道你看了哪盘带子,也知道你看了多少,你忘了倒回去,所以如果我想要动手,我真的下得了手,你知道吗?”

“知道。”她对着灯说,“我知道。”

“我需要点时间想想。你可以穿上衣服,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工作一会儿——就待在床上,这样我看得更清楚。如果电话响了,别接,让答录机去应答。除非是我的电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说。

“答录机调好了吗,看得见是谁打来的电话吗?”

“看得见。”她说。

“我们等等再聊。我得想想。把牛仔裤或者别的什么衣服穿上。”

“你刚刚真遇到车祸了吗?”她问。

“没有。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你打算做什么。你知道我本来打算去哪里吗?是想给你买一幅霍普的画。现在倒好,看看我们两个成了什么样子。”

“别怪我。”她对着灯说。

“那还能怪谁?你侵犯了我的隐私,不是吗?这是不是很讽刺?我想我们这下多少算是扯平了。继续,穿上衣服。记住,除了我打来的电话之外,谁的也不准接。我不让你动,你就别动。什么也别做——别捣乱。我时刻都在盯着你。”

多少算是扯平了……

还没扯平,他还背负着几件谋杀案,还用雕刻刀威胁菲利斯的生命——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

也许他没有在撒谎,看看他对希尔做了什么。

她浑身发抖。希望从监控器里看,她只是像因为看书看得激动而浑身发抖一样。冷静……

只要他还想谈谈,只要他还在梳理整件事,那也许事情还能得到和平解决,谁也不会受伤——菲利斯不会,她不会,他也不会。他不会杀她,然后把她的死伪装成意外或者自杀,希尔尸骨未寒,现在动手太不明智了。而且一旦人们怀疑存在谋杀的可能性,他,她的爱人,就会是最大的嫌疑人。他是大楼主人的事实将会被揭开,还有十三层B座里的那些屏幕,那些摄像机,所有命案就会被重新调查。他肯定明白这一点,或者强迫自己明白这一点。他手上最后的筹码,也是唯一的筹码,就是自首,然后雇一个顶级律师,用精神疾病为他进行辩护……

但假如,作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该怎么办?

如果她逃跑,他会在电梯里或者楼道里截住她。如果她报警或者朝窗外扔椅子,他就会带着万能钥匙马上赶过来……

菲利斯在他的腿上叫着……

他真该死。只要他想得不够缜密,就一定有办法以智取胜……

想想那些哥特小说……

他看着她正在假装看书。

她在思考,正想孤注一掷,带着他一起去警察局第十九分局自首,在法庭上用精神疾病为自己辩护。

为什么她要去管那些和她无关的狗屁闲事?他们原本拥有一切,或者本能拥有一切,但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该做什么,无论他是否愿意。

她真的让他别无选择。

但是该怎么下手?

洛奇去世还没过多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实施另一起谋杀,然后将其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事件,其概率几乎为零。一旦警察开始怀疑这是起谋杀事件,他就会成为首要嫌疑犯,男朋友或丈夫总是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对象(确实是这样的,对吧爸爸?)。一切将会公之于众,一切……

除非……

警察认为是别人杀害了她……而且确定是别人做的……

他朝左边望去。

按下了三层B座的按钮,并且按下了1号屏幕的按钮。

菲利斯在他的腿上扭动着,他抬起头来。它跳到地板上,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开了。

他把雕刻刀放在控制台上,拿了些果冻豆来。

他往后靠着,嘴里嚼着豆子,盯着主屏幕看。

山姆在1号屏幕上,她在2号上……

他花了大约一分钟想出了主意。只是大致的想法,还没雕琢好细节。

现在有两个主要问题需要解决:今晚山姆外出观看坎迪斯的戏剧时,他是否可以让她在不被监视的情况下待上十五或者二十分钟?其次,他按计划最快可以在明晚之前把整件事准备妥当,而在此之前他是否可以让她保持安静,并且让她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只要他办得到,救赎就在其中。还要办得很干净——两种意义上的干净,既要干净利落,又要不留痕迹。一石二鸟……

他看着屏幕上的两人。

山姆在1号屏幕上,在老旧的便携打字机上打字。凯在2号屏幕上,翻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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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特伦斯·康兰(Terence Conran,1931— ),英国著名设计师。

[2] Barrister,英国法中对律师的独特称呼,在这里暗讽某些英国人的咬文嚼字,自命不凡。

[3] E.L.多克特罗(E.L.Doctorow,1931— ),美国当代严肃小说家。

[4] 多萝西·帕克(Dorothy Parker,1893—1967),美国著名女作家,以幽默作品闻名。

[5] Hey Jude,披头士乐队1968年发行的单曲,入选“史上最伟大歌曲”名单,在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名。

[6] Eleanor Rigby,披头士乐队1968年发行的单曲,后收录于专辑《左轮手枪》(Revolver)中。

[7] 与美国百老汇戏剧对立的小剧场专业表演戏剧。

[8] 斯蒂芬·桑坦海姆(Stephen Sondheim,1930— ),美国著名音乐剧及电影音乐作曲家,被誉为“美国音乐剧界最重要的人物”。

[9] 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著名音乐家。

[10] Let's do it,科尔·波特创作的名曲。

[11] 此处指的是电视剧版的《霹雳俏佳娃》,而非电影。

[12]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1949— ),美国著名摇滚乐明星。

[13]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1903—1989),著名美籍俄裔钢琴演奏家。

[14] Church of the Heavenly Rest,位于美国纽约上东区的圣公会教堂。

[15] 维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美国著名女子大学,成立于1875年,一个多世纪来培养了众多杰出女性,包括宋美龄、冰心、希拉里·克林顿等。

[16] TAKAI,日语中高井二字的罗马拼音。

[17] 彼蒂是彼得的昵称。

[18] 切克马拉松(Checker Marathon),美国后台汽车公司(Checker Motors,现已破产)于1962年至1982年生产的一种汽车。

[19] 安妮·泰勒(Anne Tyler,1941— ),美国女小说家。

[20] 勒内·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代表作《戴黑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