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槐精坟
东北自古就被认为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所以在深山老林中有许多人所不知的秘密。百草镇并不大,它下辖之地多属山林,有两个地方为众人所禁忌,其中一个比较隐晦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鬼马镰,而另一个却是人所共知,它地处深山之中,并没有具体的名称,有人叫它槐树井,也有人称作槐坟。
现在我就来讲讲这个地方。
槐坟地处罢甲山半山腰处,周围尽是成材的红松、落叶松、油松等上好的木材。而槐坟其实是一个呈圆筒状的深坑,直径有十几米,坑深也是十几米,坑的中央处长着一棵大槐树,槐树枝繁叶茂,树身大概要四人合抱。
本来深坑里长着棵槐树也不算奇事,奇就奇在这棵槐树春天落叶,秋天发芽,年年长高,树冠却总是保持和坑的边缘齐平,后来有人发现,原来那坑底竟年年在下沉。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槐树的枝叶都如云一般遮挡着深坑,让人看不到其中的情景,只有在春季落叶时,人们才能一窥坑中的真貌。
据说在槐树的根部周围排列着七座坟,坟包浑圆,墓碑平整,坟包上杂草皆无,数年如一日,所以这里才被人叫作槐坟。
槐坟在百草镇一带很出名,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谁弄起来的,更不知道葬在槐树周围的七个人是谁,因为没人敢下去看个究竟。
我说起槐坟,是因为槐坟周围是一片上好的山场,以前一直没有人敢在槐坟周围伐木,可是最近从外地来了一批伐木工人,他们就在罢甲山中伐木。据说他们伐木是为了支援一个很大的工程,这群人就住在罢甲山下,一到了白天,那热火朝天的伐木声总是惊走一群又一群的山雀。
我第一次见到槐坟,还是因为一封信。
本来槐坟一带并不是我的送信范围,那天恰巧有一个同事得了急症,先前我失踪那几天一直是他帮我送信,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揽下了他的工作。
罢甲山在百草镇的南边,山下不远是一个叫作绊马屯的小村子,我曾经跟着同事跑过两趟,对于那边的路线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会走丢。
我一路跋山涉水,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才看见远处隐隐显出一些房屋的轮廓,这才松了口气。
我进入绊马屯之后,把信件统一交给村大队,那时候村大队都有广播,谁家有信听到广播后到村大队取就可以。
送完信后,我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屯子里转了一圈,算是熟悉环境。我以前听何大爷说过,别看绊马屯小得可怜,其实相比百草镇辖下其他几个村子,它的来历倒值得说上一嘴。据说这里早在清朝时期就有了,当时有一群马贼在前面不远的罢甲山占山为王,他们的势力很大,人也很多,上能对抗朝廷,下能劫镖劫商,是一群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胡子”。后来朝廷为了清剿马贼,派了一些奸细混进去,再用计谋将他们全盘诱出,最后在绊马屯设下大量的陷阱和绊马索,经过一番苦斗之后,终于绞杀了全部的马贼。而这里也被命名为绊马坎,就是绊马屯的前身。
后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一度成为小股游击队和鬼子的战场,要是认真说起来也是个好故事,不过在这里就不详说了。
我还在绊马屯里转悠的时候,突然间听到村口喧哗得厉害,似乎聚集了不少人。出于好奇,我也跟着两个村民一起跑向村口。谁知竟看到两个男人抬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两个男人满头大汗,正拽着一个村民求助。
我凑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是罢甲山里伐木的工人,东北一带俗称“木把”。浑身是血的男人伐木时不慎跌进槐坟,幸好被一根树枝挂住。不过他跌倒的时候被一棵倒下的松树砸到身体,松树粗壮的树枝刺穿了他的腹部,因此看起来十分严重。
工人被人救起,不过运送木材的车辆正好都不在,为了救人,他们只好抬着人来到离罢甲山最近的村子求助。
人群中挤出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他好像是绊马屯的村长,在他的安排下,受伤工人被放在一辆驴车上,送往百草镇卫生所救治。
那两个抬人的木把只有一个跟着车走了,还有一个满头大汗地急着赶回去。原来掉下槐坟的工人不止一个,他们赶往绊马屯的时候,还有一个工人没救上来。
我一听,也不急着赶回百草镇,和几个自愿去救人的村民一起赶往槐坟。
我们几个一路小跑,大概半个小时就爬到了罢甲山的半山腰。我远远看到地上一团嫩绿,能在这个季节看到这样的颜色,那里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槐坟。
我急急地跑过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山腰的深坑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坑,简直就像个巨无霸。比起这些,从深坑中伸出的茂密枝叶就更加让人无法想象。
那些枝叶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浓密,至少从我的角度根本无法窥探坑底的一丝一毫。
我看见有许多人围在深坑周围,应该都是木把,他们有的人正在焦急地观望,还有几个人正合力拉着一条绳子,那条绳子上拴着一个很大的吊轮,吊轮悬挂在距离深坑最近的一棵松树上,一端在木把们的手里,而另一端则深入槐树茂密的树冠当中。
树冠不时晃动,我猜想应该是有人深入槐坟,正在想办法把人救上来。想到这里,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因为看不见其中的情形,就越发紧张。
围观的木把们不时低语,现场的气氛无比凝重!
就在这时,深坑里传出一声吆喝,拽着绳子的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同时发力,不多时就从槐树里拉出两个人来。
那条绳子绑在一个很瘦的男人腰间,干瘦男人一手拽紧绳子保持平衡,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也不动。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干瘦男人,无法想象这么瘦的身体里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绳子被两个男人的重量扯成一条直线,越往上,拽绳子的几个人就越吃力。有几个木把上去帮忙,即将把两个人吊上来的时候,挂着吊轮的大树突然间传出“咔嚓”一声,吊轮连着一截树枝飞出老远,砸到堆放在地的木头上,木屑四溅!几个木把力量用空,齐齐摔倒在地!
干瘦男人失去了依仗,顿时往下掉去!眼看一幕惨剧就要发生在眼前,只见那个干瘦男人一点不见慌乱,他两只脚在树冠上一踏,竟然抱着那个男人瞬间跃到了地面上!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等大家缓过神来的时候,干瘦男人已经把那个人平整地放到地上,正慢慢掰那人形状扭曲的右腿。
“没大碍,只不过右腿和肋骨骨折了。”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胖子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叫上两个木把把人抬到绊马屯。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干瘦男人:“干得好,皮包骨,这次的事幸亏有你,月底我多加你半个月的工钱!”
原来干瘦男人叫皮包骨,配上他这副身材倒也相得益彰。
皮包骨听到胖子的话,脸上也没露出什么得意或欣喜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我对皮包骨十分感兴趣,可是根本挤不过去,十几个木把将他围住,纷纷询问槐坟里头的情况。皮包骨一脸淡然,他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什么,围住他的木把皆是一脸失望。
胖子拍着手:“快散开了,散开了。你们几个过来,其余的赶紧去干活,今天的钱都不想要了?”
木把们一脸不情愿地去伐木了,被胖子点到名的几个走过来。胖子指示他们去捡一些松枝和骨节草,骨节草在山中随处可见,我不知道胖子要干什么,于是没走,站得远远看热闹。
几个木把收集了一堆松枝和骨节草,胖子亲自动手,用三块石头垒成一个品字形,然后在两边分别插上松枝,一个木把递过装有馒头、大饼和一条生鱼的碟子,胖子一一把碟子摆放整齐。
当时我并不明白胖子的举动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木把们祈求平安的一种方式,通常在刚开山或者出现事故之后,都会举行这种仪式。胖子垒的三块石头,中间那块代表虎神,祭了它不会遇到老虎或者其他猛兽;左右两块分别代表五道神和土地爷,传说这两个神仙均能消灾免难。
把这些准备好之后,胖子把又全部木把都召过来,一群人全部跪下叩头,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蔚为壮观。
胖子叩头后没立即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就是一些希望山神保佑的话吧。之后他让人点燃聚成一堆的松枝和骨节草,松枝和骨节草燃烧起来之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乍听还挺像是放鞭炮,我猜想那个说不定真是用来代替鞭炮的。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皮包骨,他站在一群东北大汉之中毫不起眼,可是他的身手却让人印象十分深刻。我带着几分遗憾走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跟他交个朋友。
回到百草镇之后,我听说骨折的工人还在卫生所里治疗,而另一个因为受伤严重,已经被送往风原县的大医院。
折腾了几天,这件事才算过去。得急症的同事已经开始上班,我就不用去绊马屯送信了,不过那天我送完信后回到邮局,却看见同事正跟元亮说什么,元亮的表情很是怪异,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也凑过去听,原来同事说的事跟槐坟有关,当然他说的不是前些天发生的事,而是他今天从绊马屯听来的新消息。
自打那天两个木把跌进槐坟之后,伐木工人身边就频频发生怪事。比如说伐木的工具时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然后又突然出现在已经找过的地方。再比如说堆在一起的木材会莫名地滚落,已经砸伤了几个工人的脚……诸如有木把在林子里迷路,砍树时斧子经常掉头,吃饭时在锅底发现大量泥沙,临时搭建的小屋有蛇出没,这些几乎都成了常事。
现在几十号木把人心惶惶,要不是胖子拼命压着,恐怕早有人甩手不干了。毕竟这些人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谁都不想拿自身的安危开玩笑。
胖子心急如焚,他亲自跑了几次绊马屯,跟村长沟通,要把所有木把的住处都挪到村子里,饭菜也由村里人提供,他付给适当的报酬。村长同意了,如今绊马屯里住满了木把,倒是十分热闹。
第二天同事又到绊马屯送信,回来之后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全村人养的家禽全部不见了!
他去送信的时候正赶上绊马屯全村总动员,到处寻找各家的家禽,可是看样子,暂时不会有结果。
我猜想绊马屯很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一群伐木工人,再加上莫名失踪的家禽,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联系。
我颇为关心事态的发展,而那个同事不管有信没信,三两天就要跑一趟绊马屯,看来他的好奇心比我强烈多了。
那天同事从绊马屯回来之后,又给我们讲起新的消息,原来那些家禽已经找到了,说起来着实邪门,经过一村人几天的忙乱,有人在村后头的水沟里发现了大量的鸡鸭鹅毛,那些毛聚成一大团,上面覆盖着泥沙,把水沟都堵死了。除了毛,还有淅淅沥沥的血迹,那些血迹有些被沙土掩盖了,不过只要细心观察还是能看到痕迹。
村里人顺着血迹一直走,竟然走上了罢甲山,最后那些血迹消失在槐坟的边缘。
绊马屯的人一边怀疑是寄住的木把们偷偷杀死了全村的家禽,一边又怀疑有鬼祟作怪。后来村里人嚷着让木把给个交代,要不就要赔偿他们全村的鸡鸭。
胖子再一次焦头烂额,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于是让皮包骨再一次进入槐坟里面。他出来后说,里面有很多鸡鸭鹅的尸体,这些家禽身上没有伤口,不过一个个都像是被什么吸干了血。
皮包骨拿出一只死鸡,鸡身上的毛已经差不多都被拔光了,死状难看,拔毛鸡的身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没有任何伤口,整只鸡看起来干巴巴的,就像是特意被人做成了脱水鸡肉,由于鸡身上没有水分,所以在坑底下几天竟然没怎么腐坏。
这种事情明显不是人能干出来的,绊马屯的村长也清楚,这些木把根本不可能杀掉他们村的家禽。自古以来,伐木行业就是个忌讳极多的行业,他们操持着危险的工作,凡事都是谨小慎微,连斧头掉头都不能说成掉头,只能说“出山”,这样一群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亵渎山神的事情呢?
这番道理大多数人都能想得通,于是家禽死亡事件就落在槐坟上头。
槐坟已经存在了很长的年头,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槐字,从木从鬼,本来就让人联想到鬼怪之说,再加上槐坟下面有七座坟,怪不得,这一切事情肯定跟鬼魂有关。
众人得出这个结论后,无不惧怕。没办法,人对鬼怪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尽管那段时期一直倡导打倒牛鬼蛇神,也不能完全阻止唯心思想的传播。
害怕鬼神,源于人对死亡的恐惧,只要还存在死亡,就永远也无法消除这种恐惧。
胖子也害怕,他不光害怕有鬼作祟,更害怕伐木受到影响。不过胖子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立即建议村长找一个会“看”的人来,把槐坟的事弄个清楚明白,也好安木把们的心。至于请人的钱,他决定一力承担!
胖子的魄力让村长敬佩不已,村长忖度之下,觉得不能辜负胖子的一番心思。他思来想去,最后敲定的人选竟然是老蔡头。
我还真有点儿猜不透村长的心思了,虽说老蔡头自打饿虎地事件后在百草镇一带小有名声,可是他只看风水,不懂方术。更何况在百草镇里还有一个神婆、一个神汉,一般家请人都会选择他们俩,况且我不觉得槐坟一事跟风水有关。
说到底,老蔡头还是被人请去了罢甲山。听说是村长和胖子亲自登门,才请动了老蔡头。我因为送信没有时间,所以没能亲眼去看,只能事后听同事的后续转述。
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同事可是送完信后一直守在绊马屯里没走。果然没过多久,老蔡头就在胖子和村长的陪同下来到绊马屯,不过老蔡头并没第一时间去看槐坟,而是在绊马屯里转了一圈,几乎每一间房屋都仔细看过之后才走,同事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罢甲山。
据说老蔡头见到槐坟之后,足足愣了两分钟之久,后来他绕着槐坟走了整整五圈,才停下脚。
胖子叫来皮包骨,让他把槐坟里具体的情形说给老蔡头听,算是给老蔡头做参考。当皮包骨说到坑底有七座坟和那些失血而死的家禽后,老蔡头的脸微微变色,要不是同事一直盯着老蔡头看都发现不了。
老蔡头听完皮包骨的话,又去看了木把们原本居住的小屋,回来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情形跟风水无关,也不是鬼魂作祟,只是木把伐木惊动了山林里的动物而造成的。他告诉胖子,现在木把们可以从绊马屯搬回山脚的小屋,只要以后做事小心点儿,睡觉时把门窗关好就行了,也不会再发生像丢失家禽这一类事情。
老蔡头说完之后就下了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说的话。
胖子还是不放心,叮嘱村长再找一个懂的过来看看。老蔡头的表现让村长的面子很是抹不开,只好答应了胖子的要求。
再说老蔡头,自打他回到百草镇之后就紧闭院门,来往的人连他的影儿都看不着,也不知道他整天关在家里干什么。
我听完同事的叙述,总感觉老蔡头的表现实在诡异,跟他平时做事的方式大不相同,于是就趁着送完信的空当去了趟他家。
果然,老蔡头家的院门不像平日那样开着,上面没落锁,他人应该在家。我上前拍了拍门,喊了几声蔡老爷子,老半天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正是老蔡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吓了一跳,不过几天没见,他怎么好像老了不少?
“蔡老爷子,你没事吧?”
我走进院子,院子里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到处都是杂物,几乎让人没法下脚。
老蔡头扯了扯糟乱花白的头发,坐到一截木头上,没说话。
我也学着他坐到一截木头上,老蔡头的脸色的确不好,可是看着也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为什么事情烦恼似的。我心思一转,难道跟槐坟的事情有关?
我不经意地问了几句,老蔡头沉着一张脸,这下我敢肯定了,这事绝对跟槐坟有关。可是当初老蔡头说出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蔡老爷子,槐坟……并不是你说得那么简单,对吗?”
老蔡头叹了口气,相处这么久以来,我头一回听到他叹气,心中顿时感觉不妙。
“槐坟……”老蔡头只吐出两个字,似乎在忖度怎么说才好,“槐坟那一方的风水很奇特,是我生平仅见。不光是风水的问题,似乎还扯上了巫术,恐怕再过不久就有大事发生,我不会方术,根本破解不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你说那些话不是害了那些伐木工人?应该让他们尽快离开才对。”
老蔡头摇摇头:“事情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恐怕槐坟里的东西已经盯上了那些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顺利走出罢甲山!”
我想到那些木把,那可是几十号活生生的人啊,如果他们最终都走不出罢甲山……我不禁深深地打了个冷战。
“我不插手这件事,是害怕牵累更多的人。如果那些人不搬回原本的驻地,那么连同绊马屯的人也逃不了。我告诉他们睡觉时关好门窗,是有原因的。有人住的房屋就有人气,人气乃是阳气,那东西属阴,只要屋内阳气不泄,住在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问题。”
“可是白天呢?他们不可能总是在屋子里待着,白天伐木不是很危险?”
“白天阳气重,那东西的力量会减弱,只要他们小心一点儿,也不会出大事。”
我沉默不语,老虎都会打盹儿,更何况一群被蒙在鼓里的人,就算他们再小心,恐怕也逃不出既定的命运。可是老蔡头都没有办法,我又能怎么样?
可是要我在眀知真相的情况下装聋作哑,我实在是做不到,但是想到老蔡头所说,胡乱插手会导致更多人牺牲,我顿时没了精神。
我煎熬了一宿,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我要找一个机会把这件事透露给皮包骨,他那个人不仅身手好,看起来也是那种遇事沉着冷静的人,透露给他,说不定事情会出现转机。就算不行,好歹能救一个是一个。
打定主意后,第二天我就跑了一趟罢甲山。路过山脚的小屋时,我发现里面一点儿人气都没有,看起来胖子并没有听从老蔡头的劝告。我的心情比来时更沉重,慢慢走上山,没想到所有木把们都聚在槐坟周围,神情紧张地盯着一个人。从身边两个人的嘀咕声中,我得知这个人是胖子委托村长请来的神汉。
神汉是个中年人,听说姓黄,我从元亮嘴里听过不少有关他的“神迹”,比如说赤脚走火炭啦,尖钩入肉不流血啦,等等,乍一听倒不觉得他是个神汉,倒像个特技演员。
总之黄神汉在百草镇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他平时跟董婆不太对盘,两个人相遇总要针锋相对一番,也许是同行相忌的缘故吧。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皮包骨,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黄神汉,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看到了那个同事,他果然爱凑热闹,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原来你也这德行”的眼神。
只见神汉站在槐坟的边缘,只要稍稍迈一步就会掉下深坑。他浑身发颤,要不是身边有人嘀咕,说他在请神上身,我还真以为他发了病。
黄神汉颤抖了一阵,突然在地上连跺几脚,随着他的动作,少许碎石纷纷落进深坑,发出让人心颤的声音。我不禁为黄神汉捏了把冷汗,这时他大喝一声,终于转身向后走去。
胖子急忙迎上去:“黄大师,您看出是怎么回事了吗?”
黄神汉点点头:“已经清楚了。这槐坟本来是一条地龙的巢穴,它生存了上千年,将要度劫,你们开山的声音打扰到它,所以它就施展了一点儿小神通,算是给你们一个警告。”
黄神汉所说的地龙其实是这一带的叫法,指的是生存时间久的大蟒蛇。蛇有小龙之称,据说蛇修行之后能成蛟,蛟度过天劫之后就能成龙。
胖子的神色变得很难看:“那……那怎么办?我们还要在这里干一整个冬天才能完成份额,如果现在撤走的话,我们的损失太大了。”他话音一转:“黄大师,您千万给想想办法。钱方面,一定会让您满意。”
胖子的嘴脸市侩得可以,我反感地扭过了头,正好看见皮包骨退出人群,往山林里走。我扫了周围的人一眼,发现所有人都盯着黄神汉,于是偷偷地跟了上去。
离去前,我听黄神汉说道:“放心吧,刚才我已经用神通跟地龙沟通过了,它答应只要你们伐木退出三里以外就行。不过地龙对于你们这段时间的滋扰很不满意,它要求祭品……”
黄神汉后面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我跟着皮包骨越走越远,远得已经看不到槐坟和所有人。我感觉差不多了,刚想喊住皮包骨,却发觉他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匆忙跑向皮包骨消失的方向,左右四顾,这里的树木很多,都是些长势极高的松树,我特地跑到每棵树后面瞧,可是都没有皮包骨的踪影。
没道理呀,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懊恼地踹了一脚身旁的松树。这时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响起:“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急忙仰头向上看去,原来皮包骨并不是消失了,他正坐在松树高高的枝杈上面,犀利地盯着我。
我有点儿尴尬,但是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急忙挤出一个笑脸:“你好,我叫秦乐山,我看你身手不错,想跟你交个朋友。”
皮包骨一个跟头翻下松树:“我没兴趣。”说完转身离去。
我喊了句等等,虽然懊恼皮包骨的不近人情,不过他不想交朋友,我也不勉强。
这次我开门见山:“你认同黄神汉的说法吗?”
皮包骨没回答我,不过他轻蔑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让我淡忘了刚才被拒绝的不快。
于是我不再拖沓,把老蔡头的一番话简明扼要地说了,如果皮包骨再不认同,我只好另想办法。
皮包骨听完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看来他是相信了,我颇有种我心甚慰的感受。
“能救所有人的办法现在没有。”我说道,“也许我告诉你这件事反而会害了你……一句话,一切小心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话尽于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说这番话的感觉并不好受,像给人下死亡通牒似的。
我寻路向山下走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叫皮长青,这次的事……谢谢你。”
我没回头,不过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下午再见到同事的时候,他对着我大呼小叫:“上午你怎么溜那么快?”
我不经意一笑,只问他黄神汉又发表了什么重要的言论。于是同事绘声绘色地讲起黄神汉后面的要求。什么刚出哺乳期的小猪,什么半米长的大鱼,什么从来没吃过秽物的黄狗(我估计秽物指的大概是屎,那时候农村的土狗大多吃屎,要找出一只不吃的还真是不容易),总之他要的都是些比较奇怪的祭品。胖子听得都快哭了,不过还是一一答应,估计他心里觉着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才跑到罢甲山干活。
我心道,更糟心的还在后面呢,如果能保住命都算上辈子烧了高香。
下班后我又去了一趟老蔡头家,老蔡头在院子里修理一张残破的桌子,我跟他说十句,他只回答两三句话。对上他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儿心虚,我擅自把槐坟的事告诉皮包骨,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院子里已经没有昨天那样混乱了,估计老蔡头的心情有所平复,不过他手底下那张桌子总是修理不好,一条桌子腿反复拆卸了几次,看那架势,估计再拆上两次就可以彻底沦为烧火柴了。
“蔡老爷子,如果修不好就干脆再做一个新的,我认识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
老蔡头放下桌子,突然间把另两条松垮垮的桌子腿掰了下来,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没想到老蔡头的表情反倒放松了。
“你说得对,不破不立,是我着相了。”他像是突然有所感叹,“人老了,总是不如年轻人有冲劲。”
我不是很明白老蔡头的意思,不过看到他不再像昨天那样难受,我心里也舒坦不少。
老蔡头突然话锋一转:“你刚才说黄神汉怎么说的?”
我把昨天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老蔡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他愤恨地拍着大腿。“这个……”他似乎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黄神汉,“要是按照他那些胡言乱语来,只怕祭品刚丢进槐坟,马上就有人丧命!”
我大惊:“那么严重?”
老蔡头不停地在院子里踱步:“必须马上阻止他!”
我想到皮包骨,也顾不上老蔡头会不会责怪我了,把我昨天和皮包骨透露实情的话说了一遍。
没想到老蔡头听完后,倒是显出奇怪的神色来:“你是说那个人的身手特别好?”
我简单回忆了一下初见皮包骨的情形,也许光用身手好还不足以形容皮包骨,他那天的表现分明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平凡的伐木工人呢?我陷入沉思。
“如果这样,事情可能就好办多了。”
我醒过神:“蔡老爷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一个人能夜晚进入槐坟取一样东西。”
我一惊:“那岂不是很危险?”槐坟里有一个非常危险的东西,而且夜晚时“它”的力量会增强,这岂不是让皮包骨去送死吗?
老蔡头颇为无奈:“如果我师叔在,肯定能想到万无一失的解决办法,只可惜他老人家已经驾鹤西游。我师父生平最厌烦方术,我只是私下跟师叔学了一点儿皮毛。在地牢里钉死魋的桃木剑就是我师叔临终前赠予我的,只可惜……”老蔡头叹了口气。
“蔡老爷子,你想让皮包骨到槐坟里取什么东西?白天去取不行吗?”
“白天不行,第一要避人耳目,再有,我估计那个东西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
我已经对老蔡头嘴里的东西好奇得不行了,铆起劲追问,老蔡头终于吐实。他说的东西,其实是槐坟底下被月光照到的槐树花。
老蔡头这个要求实在古怪,不过他肯定有他的用意,于是我也就释然了。幸好槐坟中的槐树与其他槐树不同,当别的槐树叶子落尽的时候,正是它鲜花盛放的时刻。
我也等不到明天再去通知皮包骨,从老蔡头家出来后,就直奔绊马屯。胖子果然没听老蔡头的话,所有木把都还留在绊马屯。我心中十分恼怒,但是也知道,对于黄神汉的大放厥词,老蔡头的表现的确不让能人信服。
我拉住一个满身疲惫的木把,向他打听皮包骨的住处,他随意给我指了一栋房子。可是跟皮包骨同住的一个木把却说,皮包骨还没回来,他从昨天开始就神神秘秘的,要不是胖子这两天一直在准备黄神汉要求的祭品,恐怕皮包骨早就挨批了。
我转念一想,心中不由得一跳:皮包骨该不会因为害怕槐坟的事牵累到自己,所以准备逃走吧?
虽说我觉得皮包骨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对他还谈不上了解。我心思烦乱地走出屋子,走了一段路却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这根本就不是回百草镇的路,而是去罢甲山的路。
我吓了一跳,夜晚上罢甲山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立即掉头往回走,谁知走了两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叫我。
我回头,一眼就看到了皮包骨。
他的脸色相当疲惫,手里还拿着一个奇怪的工具。他看到我后,神色倒没什么变化,不过眼神却缓和多了。
我见到皮包骨,不亚于唐僧遇险时看到了孙悟空,心情顿时大好。我把此次的来意跟皮包骨说了一遍,当然,这么危险的事,我不敢肯定皮包骨能接受,毕竟多活几天总比马上面临危险要强得多。
没想到皮包骨突然来了一句:“我刚才试着下去,可是中间出了一点意外。”
我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上绑着破布条,他的上衣成了露腰装,捆绑着的伤口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出什么意外了?”
“哦,没什么,只是绳子突然断了,我的腿正好刮在树枝上,所以就受了点儿伤。我正想回村子再找一捆绳子。”
绳子突然断了?皮包骨的分量不重,一般麻绳绝对能承受他的体重,这么看来绳子断裂说不定跟“那东西”脱不了干系。皮包骨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其中的过程必定是惊险万分。
“谢谢你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件事。”皮包骨的语气难得地温和,“今晚我会进槐坟找槐树花,明天你过来拿吧。”
“不行。”我断然拒绝,“你已经受了伤,怎么能再下槐坟呢,不如明天……”
“明天?”皮包骨嗤笑一声,“我还有多少个明天可以等?”
我讪讪道:“那不如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的阳气好歹比一个人重一些。”
“你的身手不行,我不可能分心照顾你。”
这样一来,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突然想到老蔡头先前说的,不能放祭品进入槐坟,于是急忙跟皮包骨说了。
“你回去吧。”皮包骨表示了解后大踏步地走了,真看不出他是个受了伤的人。
我无法,也只好离开。其实刚才说要跟皮包骨一起进槐坟只是一时意气,我没有皮包骨的身手,况且我虽然爱多管闲事,却不是个鲁莽的人,为了一时意气搭上小命也不值。
这一夜,我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跟老齐请了一天假,老齐很少批假,看我一脸怨恨才勉强答应了。
我一路上万分忐忑,希望能马上赶到绊马屯,又怕到时听到皮包骨出事的消息。远远看到绊马屯房屋的轮廓时,这种忐忑就越发深刻,以至于我听到村口的喧哗声时,第一个反应就是皮包骨出事了!
一大群人围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就连应该上工的木把们都在场。人群里传出议论声,说的尽是“手段好残忍”、“不知是谁干”的一类话。
我两腿直发软,勉强挤进人群,才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原来蹲在人群里的人是胖子,他顶着揪成一绺绺的头发,脸黑如锅底,在他脚下躺着一头体形不大的死猪,一条半米长的死鱼,还有一条毛色金黄的死狗。鱼离开水必死就不用说了,光看猪和狗,好像都是被人用重手法拧断了头,猪和狗的身上还沾着不少血迹。
我的心突地一跳,黄神汉要求的祭品都必须是活物,不用说,这些死鱼死狗都是皮包骨的杰作了。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胖子痛不欲生的模样自不必说,周围的木把们都一副惧怕的神情。
我收回视线,向皮包骨住的屋子走去。
农村地方,一般人家都很少有空闲的房间,所以皮包骨和另一个木把同屋主一家住一起。我看到皮包骨躺在土炕上,衣服穿得好好的,也看不出身上受过什么伤。
我一进屋,皮包骨立即从土炕上坐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不过动作仍然很矫捷,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递给我,我轻轻接过,布包轻若无物,但我知道,里面肯定放着槐树花。
“你还好吧?”我忍不住问他。
皮包骨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差点儿死了。不过我这人命硬,轻易不会死。”
“那个……祭品是你搞的鬼?”
皮包骨点点头:“那些祭品不好找,老杨一时半刻不会有动作。不过,昨天又有两个人莫名受伤,现在还躺在炕上起不了身,估计老杨快要压不住了。”
这就是灾祸发作的前兆吗?
我揣着蓝布包回到百草镇,一路琢磨老蔡头到底要槐树花干什么。
老蔡头看着放在蓝布中间的一串白色槐树花,面露欣喜。他回身从院子角落里的鸡笼子里抓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大公鸡的样子十分威风,鸡冠比鲜血还红上几分,老蔡头把槐树花丢在大公鸡脚下,然后退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公鸡如饥似渴地啄着槐树花,直到把槐树花吃了个七七八八,老蔡头才满意地放开大公鸡,让它在院子里散步。
“你要槐树花就是为了给鸡吃?”我想皮包骨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喷血。
老蔡头笑了笑:“这不是普通的公鸡,这只鸡我养了将近五年,还是只童子鸡。都说公鸡血是至阳之物,辟邪最厉害,其实公鸡本身就是极好的辟邪灵物。”
在老蔡头的讲解下,我算是重新普及了一下关于鸡的知识。
在民间,向来有“土里千年,不敌好鸡一只”的说法。公鸡,特别是品相好、年头多的老公鸡,简直天生就是阴邪之物的克星。老蔡头养的这只鸡虽然年头还不算太长,可是胜在是只五彩鸡,它的阳气比普通公鸡厉害好几倍,这就好比是纯种狗和土狗的差别。
有很多鬼故事里,人都是用公鸡血对付鬼,或者是道士用公鸡血画符对付鬼,这是因为鸡血阳气重,直接泼在灵体上会使灵体受损,稍微弱小的灵体还可能魂飞魄散。遇到比较厉害的鬼,单用公鸡血对付不了,这时结合道家方术和公鸡血的灵符就是最厉害的武器。当然用朱砂画符同样好使,可是效力比公鸡血会差一些。
老蔡头经常给鸡吃一些阴气重并且有毒性的虫子,按理说公鸡根本就不可能喜欢吃槐树花,可是它几乎都吃光了,这就说明槐坟中的槐树阴气非常重。老蔡头本来担心槐坟里头的东西是山野中的妖物,公鸡只是阴邪的克星,却对付不了妖物,所以这么一试还真给试出来了。
老蔡头这几天其实并没闲着,他虽然自忖对付不了槐坟里的东西,不过因为槐坟中有七座坟,所以他对槐坟附近一带的风水进行了研究,想要找出那东西的弱点。
老蔡头说他虽然不懂方术,可是阴宅风水本是寻找使死人安息之地,很多阴魂正是因为埋葬地不对才成为厉鬼,两者之间有相通之处。
我听老蔡头说得有道理,于是想起皮包骨跟我提过的槐坟里的情景,他看见七座坟的排列方式有几分奇怪,并不是在同一直线上,也不是围成圈子,排列得毫无章法,只能用错落有致形容。当时他还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概的排列图,我依样给老蔡头画了出来。
老蔡头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巨变:“这是昴宿的星官排列图,难道我猜错了,并不是坟里的东西在作怪?”
经过老蔡头的解释我才明白,昴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由七颗星组成,又称旄头,古时常参照星宿的形状布阵,这昴宿布阵却有镇压之意,而且昴宿属鸡,正是阴邪的克星!
可是由坟组成的阵法真是闻所未闻,也说明了其中必有蹊跷,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就必须想办法才能知道了。
老蔡头貌似比昨天更苦恼了,他最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明天进入槐坟,把七座坟挖开看个究竟。
当然了,进入槐坟相当危险,最好还是让皮包骨去,他成功下去过两次,经验和身手都比我们强太多,不过他身上有伤,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动。
进入槐坟的时间十分急迫,可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夜晚并不适合挖坟。我想到槐树的树叶十分茂密,槐坟底下可能根本透不进阳光,这样白天下去可能跟夜晚下去差别也不大。
休整一夜,我和老蔡头一大早就上了罢甲山,老蔡头带着那只大公鸡,我手里拎着一些挖掘工具。进入罢甲山之前我们去了一趟绊马屯,皮包骨和其他木把都上山干活去了。
我挺不理解皮包骨,他身上有伤,而且也知道罢甲山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伐木,留在绊马屯休息岂不是更好?
我跟老蔡头以最快的速度上山,槐坟附近根本没有一个木把,应该是都在三里之外的地方伐木。老蔡头在槐坟边站下,让我赶紧去把皮包骨和胖子都找过来。
我依命行事,不过仍然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皮包骨和胖子。胖子一脸不悦,一副非常不想搭理我的模样,我说为了槐坟的事而来,他才勉强同意让皮包骨跟着过来。
皮包骨的脸色仍然不好看,但是比昨天强多了,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身上居然带着两捆绳子和先前见过的奇怪工具。
我背着胖子跟皮包骨提了几句昨天槐树花的去向,我想他也一定想知道自己用命换来的槐树花到底做何用途。当我提到那些槐树花进了公鸡的肚子时,皮包骨皱紧了眉头,吐出一句:“不要紧,我还留下一串。”
我说出老蔡头的真正用意,他的眉头才舒展开。
胖子见到老蔡头,假意客气几句,可是他的态度明摆着就是不相信老蔡头,老蔡头本来就是个极古怪的脾气,别人上杆子他都不一定搭理,更何况胖子这样的。所以胖子彻底被无视了,老蔡头只跟皮包骨交谈。
我心里倒是有几分猜不透老蔡头的态度,胖子虽然可恶,可好歹是这群木把的队长,把他叫来晾着算是怎么回事?
皮包骨盯着扑腾得欢实的大公鸡,老蔡头让他进入槐坟的时候带上这个。
两捆绳子被牢牢系在一起,系在离槐坟最近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延续了十几米才到槐坟边缘。胖子一直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此时看到皮包骨要进入槐坟,突然急了。
“你不能进去,黄大师说地龙不能受到打扰!”
皮包骨理都没理他,一把抓住大公鸡的翅膀,在公鸡刺耳的啼声中,他两脚一蹬,顺着绳子滑入槐坟,再一蹬就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中。
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微微晃动的树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目眩地看着那片密不透风的绿色,鸡啼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一会儿也没动静了。
我突然想起皮包骨是进去挖坟的,没有工具可不行,急忙将带来的铁锹用绳子慢慢地放了下去。
等待最是心焦,我一直紧盯着槐坟,可是什么都看不到,老蔡头靠着一棵树休息,胖子的脸臭得几乎能喷出墨汁来。皮包骨不见踪影后,他曾嘶吼了几句要皮包骨好看的狠话。
这时候,已经没人注意胖子的态度,我的心整个都提到了嗓子眼,明明不热,汗水却顺着背脊一个劲儿往下流。
突然间槐坟下传来一声十分响亮的鸡啼,接着鸡啼声逐渐嘶哑急促,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搏斗一样。农村家庭大多养鸡,大家可能都见识过,雄鸡十分好斗,两只雄鸡之间搏斗的模样非常凶狠,它们用尖锐的喙和鸡爪攻击对方,直到敌人伤痕累累。
我小时候常住乡下奶奶家,所以经常见到相互争斗的雄鸡。老蔡头说他这只雄鸡若是拿出来,那就是百草镇的鸡中之王,根本就没有对手。
现在跟大公鸡搏斗的会是什么呢?皮包骨又在干什么?
时间慢慢流逝,公鸡的叫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老蔡头额头见汗,胖子简直是面如死灰,虽然我们都看不见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多多少少能从鸡啼中得出几分结论。
事情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我忍不住对着深坑里喊了几声,希望皮包骨能回答一声,可是槐坟里安静得近乎死寂,只有偶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又等了十几分钟,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一把拽住垂在槐坟边缘的绳子,准备爬下去。
老蔡头走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是要阻止我,还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就在这时,我手里的绳子突然微弱地抖动了两下。
难道是皮包骨在拉绳子?我使劲用手一提,感觉绳子的下面坠着一个人的重量,于是对还在发呆的胖子喊了声,快过来帮忙,两只手就开始交替着往上拽绳子。
在老蔡头和胖子的帮忙下,皮包骨很快就被拽了上来。他的脸泛着灰白色,仿佛被打上了一层寒霜,绳子是绑在他腰上的,他一只手提着大公鸡,而另一只手上却抱着一段乳白色、手臂粗细的东西。
大公鸡已经死了,奇怪的是它的毛色完全没有活着的时候那样鲜艳,不仅如此,它的模样就像一只很普通的公鸡,连身体都缩水了不少,仅仅只是这么短的时间……
皮包骨的神志似乎不太清醒,刚上来那阵我们把他平放在地上,他一动都不动,好半晌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也不住地颤抖。
老蔡头让我们扶着皮包骨坐起身,然后掀开他后背的衣服,我看到皮包骨的后背上有两条若隐若现的血线。老蔡头拿出四根银签子分别扎在血线的两端,然后在他的脊椎右侧猛地一拍,只见皮包骨喉部发出吭的一声,一大口血就喷了出来,溅得衣襟上都是。
我一看吐血了,这还了得?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却看到皮包骨好像不喘了,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老蔡头跟我们解释,皮包骨身上的血线是阴气入体的表现,他用银针截住阴气,然后在皮包骨的厥阴俞穴猛地拍一下,就把那股阴气给逼出体外。否则阴气在体内待得久了,就是身体再强健的人也活不过十天。
皮包骨吐血之后,坐在地上慢慢调整呼吸,我想他多半会儿恢复不了,也就不去打扰他,转头去看他带上来的乳白色的物体。
研究了老半天,我实在看不出来那东西是什么,乍看像是一段树杈,但是摸上去却像是剃了毛的猪皮,还微微带着点儿弹性。
我生平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希望老蔡头能给解答一下,可老蔡头也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
这时皮包骨起身走了过来,他轻声道:“这段东西就是我从其中一个坟里面挖出来的。”
皮包骨叙述了他进入槐坟的经过。
皮包骨跟前两次一样,顺着绳子进入槐坟底部,大公鸡本来闹腾得厉害,可是进入深坑后突然间变安静了,它浑身的毛一直处于矗立状态,像是面前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一样。
皮包骨进入槐坟后,那种阴冷压迫的感觉再次逼了上来,他知道不能耽误时间,在里面耽搁得越久,对自身的危害越大,而且待的时间太长,最后有没有力气出来都是一回事。
他拿起我放下去的铁锹,立刻甩开膀子挖坟。如果有人在下面观看,一定会惊讶于他的速度,不过眨眼间,坟头已经被开了一个大洞,皮包骨往下挖了将近一米深,也没见着里面埋着的东西,这时大公鸡却开始反常起来。
不知何时,地面上出现了一簇簇仿如青霜一般的白色物体,那白色像是有生命一般,一直在不断地蔓延。大公鸡不断地嘶鸣,它在地上飞快地跑,它跑过的地方,白色物体像是遇到了阻碍,蔓延的速度逐渐减慢。不过大公鸡越跑越吃力,叫声也变得微弱。
皮包骨又往下挖了一米,地上出现了一个可以将他整个掩埋的深坑,这时他看到了一段白色的物体,白色物体禁锢在一个生铁铸成的匣子里,神奇的是,生铁匣子竟然丝毫没有生锈。生铁匣子上铸满了花纹,看上去有些类似道士画的符纸上的咒语。
当皮包骨将白色物体拿出匣子的时候,大公鸡一声嘶鸣倒在青霜上,两条腿在虚空处抓挠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大公鸡倒下的同时,皮包骨感觉所有力气仿佛被什么抽干了似的,他艰难地爬出坟坑,一把拽住大公鸡的翅膀,然后勉强将绳索系在腰上,被我们拉了上来。
幸亏皮包骨身手反应俱佳,若是换一个人此行怕是凶险非常。
虽是如此,皮包骨事后还是被折腾得够呛,这也是后话了。
听完皮包骨简短的叙述,我很迷惑,难道其他六座坟里埋的都是这玩意?可是这又是什么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玩意绝不是黄神汉所说的地龙。
我略带讥讽地看向胖子,故意道:“咦,这玩意就是地龙啊,我今天还真是长见识了。”
没想到胖子竟然没发火,他惊恐地盯着白色物体,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是太岁,你们把太岁挖出来了,妈呀,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胖子尖叫着步步后退,最后他的背影化成一股烟尘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狐疑地看着白色物体,从前经常听见“太岁头上动土”这句话,其实我并不了解真正意义上的太岁是什么东西。
我蹙眉问老蔡头:“蔡老爷子,这是太岁吗?”
老蔡头凝眸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简单给我解释了几句。原来一般说的太岁是指煞神,古书有云:太岁如君,为众神之首,众煞之主,有如君临天下,不可冒犯。在风水上也有太岁一说,古时也把太岁视为天体的一种,它运行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对应的肉状物体。
“太岁头上动土”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指触犯了凶狠强横之人,一指挖到对应太岁的肉状物质会惹上灾祸。
胖子应该知道这个传说,误以为挖到了太岁,所以落荒而逃。
“太岁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老蔡头说道,“我师父说,它只是一种有别于植物,却能在土中生长的活物,并没有大的危害,所以这个肯定不是太岁。”
“可是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用铁匣子装着,还要埋在土里?”
老蔡头拿出一盒火柴:“也许烧掉它就知道答案了。”
我怀疑地看了老蔡头一眼,虽然这东西看着像树枝,摸起来却一点儿不像,怎么可能燃烧得起来?不过我仍然接过火柴,划着了一根丢在白色物体上。没想到那白色物体竟像是被泼了柴油一样,“腾”的一声就燃烧起来,火焰的面积逐渐扩大,直到整个白色物体都包裹在火焰当中!
整个燃烧过程很快,不过十分钟时间整个白色物体就烧成了一段焦炭,在秋风的吹拂下,很快就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在我和皮包骨疑惑的目光中,老蔡头道:“兽有精,木有灵,无论是什么生物,存活的时间太久,都会具有一定的灵性。我猜这株槐树存活的年头太长,所以成精了。槐树能聚阴魂,特别是那种戾气重的阴魂,非常喜欢依附在槐树上。
“槐,也可作怀,它可以使阴魂得到阴气的滋养,同时依附在树身上的阴魂也能增加槐树的‘灵’,于是这种共生关系就出现了。
“下面的昴宿星阵应该是一个方术非常厉害的人布下的阵法,白色的东西应该是槐树的树根,阵法既有镇压的意图,也有保护的意思。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阵法怕是就要失灵了,所以才会有人出事。”
我狐疑道:“蔡老爷子,你现在把树根烧了,阵法不会立即失灵吗?”
老蔡头呵呵一笑:“我说过,这个阵法有保护槐树的意图,无论槐树再怎么厉害,它终究还是逃不出大自然的法则,以火克木,根必摧之。我想,只要把七座坟里的树根都烧掉,以后就没有危险了。”
“直接烧掉槐树不行吗?”
“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只有把妖根烧掉,才能彻底断了它的活路!”
我看了一眼皮包骨,下了一个狠心的决定,我去挖坟烧树根!
我刚要下去,皮包骨突然拦住了我:“还是我去!”
老蔡头摇摇头:“你们都可以去,我想下面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和皮包骨先后进入槐坟当中,对于我这个身手普通的人,过程的艰险就不必提了,我左顾右盼,着实震惊了一把。
前些天的死家禽都还在,不过都被丢到了一个角落里,空气中散发着阵阵腐臭。我看到了七座坟和墓碑,不过墓碑上面尽是些怪异的花纹,根本看不懂,也许跟皮包骨说的铁铸匣子上的花纹是同一类东西。
皮包骨拎起铁锹就挖,可是铁锹只有一把,我踌躇半天,突然看到丢弃在地上的长铁匣,把匣子盖抽出来当铁锹使,虽然没铁锹那么顺手,可是好歹也能用。
在我和皮包骨的通力合作下,很快就挖开了一座坟,皮包骨把坑里的铁匣子丢到上面,我拿出里面的东西就烧。直到七座坟全部挖开,匣子里的东西全部烧成灰,我才松了口气。
当我烧着第七个白色树根时,突然感觉到头顶有异样,我抬头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原来槐树油绿的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黄色,有风吹过,大片大片的黄叶从头顶盘旋着落下来,转眼间就落下厚厚一层。
我呆呆地看了一阵,皮包骨把那些腐臭的家禽全部扫进坟坑里,填土埋了起来。
老蔡头非常惋惜那只死去的大公鸡,毕竟他养了好几年,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我和皮包骨上来之后,随处找了个地方把大公鸡给埋了,就差给公鸡立上一块碑——活着有用,死得光荣。
几天过后,我听同事说槐坟里的槐树死了,怪事也没再发生,那些受伤或者生病的木把都以非常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健康,不过姓杨的胖子却自请调走了,代替他的人是一众木把推选出来的,听说也姓杨。
从那以后,我总算和皮包骨交上了朋友,我休息的时候就到山上找他,他也偶尔来镇上看我。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当伐木工人,他的回答让我吃惊。他说他喜欢山林,他小时候是被一群猴子养大的,四岁时才被一户农家收养。时间的流逝模糊了儿时的记忆,可是却带不走深藏在灵魂深处的渴望,所以他长大后也一直没有离开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