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鬼马镰

狗二事件过去之后,我和元亮的日子过得还算顺遂,按元亮的话说就是,戾气尽,好运来。

希望如此吧。

我们的邮递工作依然繁忙,却忙中有序,可是一封突然来的信件却打破了我们这段时间的平静。

那天县里的邮车照常送来一批信件,我把信件拿到邮局里分类整理,信件整理好之后,才能按照区域分派到各个邮递员手中送出去。   

整理完一多半信件后,我的视线被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所吸引。那封信的字迹中规中矩,也不像某些信件上面写着“邮递员同志辛苦了”,或者自制信封那样奇怪。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上面的地址,只见上面写着“风原县百草镇鬼马镰村 赵凡收”。

在我的印象里,百草镇治下根本就没有名叫鬼马镰的村子,更遑论赵凡这个人了。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可是也毕竟在这里干了一年多的邮递员工作,本职工作的需要,我对百草镇一带可以说非常熟悉,一般查无此人或者地址写错的信件都是按照原地址退回去,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我只能按照程序办事。不过我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拿着那封信去找我们邮局里资格最老的邮递员——老柯,想到他那里做最后的确认,然后再把信件发回。

当时老柯正在和元亮还有一个叫王和益的员工闲聊,我打了声招呼就把信件递给老柯,元亮也伸着脑袋往上凑合。

“鬼马镰村……”元亮皱着眉头念地址,“我怎么不知道百草镇下面还有这么个村子?”

老柯摇摇头把信件递给我:“这封信可能是写错地址了,发回去吧。”

我嗯了一声,刚要拿着信件走人,这时王和益说话了:“把信给我看看。”

我只好把信递给他,他看了半晌,抬头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这地方我听过。”

元亮诧异:“你听过?”

“嗯,信封上写错了,的确有鬼马镰这个地方,不过那里不是村子。那地方就在碾盘山和黑石砬子山的交界处,两座山之间有一道挺大的缝隙,进去就是。不过我从来没听说里面有人家,莫不是信是寄给野人的?”王和益开玩笑。

老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过了黑石砬子山就等于过了百草镇的范围,那片儿地难走,我倒是没特意去过,也难怪不知道。”

元亮面带不解:“里面要是没有人家,怎么会有人寄信?”

按照我的想法,也别管鬼马镰是不是村子,只要有姓名住址,我们就要尽力把信送出去,如果找到鬼马镰之后没有赵凡这个人,再把信件返回也不迟。

我说了我的想法,王和益一脸神秘地凝视着我:“我想提醒你一句,关于鬼马镰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听说前些年进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所以近几年早就没有傻子敢进去送死了。”

我是傻子?我要去送死?

“你娘的废话太多,赶紧说重点!”实在怪不得我态度差,王和益这个人时常让人想用各种难听的话对付他。

下面就是王和益讲的关于鬼马镰的传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倒听出我一身冷汗。

王和益说,在十几年前,百草镇有个光棍叫杨保时,他不只是个光棍,还是个孤儿,父母亲族一概没有。杨保时为人奸懒馋滑,当时大锅饭时代还没有开始,他虽然分到一些田地,但经常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那年的大年初一,家家户户的门窗都透出蒸腾的热气,如果靠近还能闻到食物的香气。杨保时独自守着一座空荡荡、冷冰冰的房子发抖,他在想怎么才能吃上一顿好饭。他突然想起当地的一个习俗,其实直到现在还有部分人家保留着这个习俗,就是除夕吃年夜饭的时候,留出一碗饺子或者别的食物放在屋外面的墙角或窗台上,据说这是留给过路的鬼神吃的……

杨保时平时还对鬼神带着些敬畏,但是此时的他实在太饿了,就把心思打在那些吃食的上头。他悄悄地出门,由于时间还早,一般家庭都在吃早饭,在外乱溜达的极少。他先是溜到离他家比较近的老李家,不出他所料,在老李家的西屋窗台上果然放着一碗冻成一坨、有如石头般的饺子。

杨保时急忙把饺子倒进早就准备好的铝盆里,用衣服盖住,又跑到另一家寻找食物。他一连跑了七八家,直到铝盆装满才心满意足地往家走。他一路上躲躲闪闪,竟然没有人发现他。

回到家之后,杨保时勉强拾掇了几根柴火把铝盆里各色食物煮熟了,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还边挑剔:老李家的饺子没放肉,只搀着一点儿油星儿,不好吃。老王家居然是一碗窝窝头,实在抠门……

杨保时将铝盆里的食物全部吃光,打着饱嗝倒在土炕上睡了一觉。一般人家放在外面供鬼神的吃食通常年初五才会收回去,杨保时就是靠着这些吃食过了几天。初六的早上他还想去各家碰碰运气,可是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户人家的大门里飘出个人。

没错,那个人真的是飘出来的,身上穿的衣服怎么看怎么怪异。杨保时揉了揉眼睛,那时候天刚亮,触目所及有些雾蒙蒙的感觉,看东西不如平时那么真切。

杨保时当时没回过神来,他没逃走,反倒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他的眼角又看到一个人从一户人家飘了出来。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杨保时差点儿没吓得尿了裤子。这个人他认识,不是和他同一个生产队的老刘头吗?

老刘头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已经死了差不多两年了。给老刘头送葬的那天,他还去混了顿酒喝。可是,他为什么能看见一个死了两年的人?

杨保时当时已经完全吓傻了,看见老刘头和另一个人越飘越远,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每走一段路,都会看见有人从房子里飘出来。这个诡异的队伍逐渐壮大,晃晃荡荡地足有五六十号人。直走到百草镇最后一户人家,还不停地有人飘出来。

这些人杨保时多半都不认识,他迷迷糊糊地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讲话。他们的话题十分简单,不外乎临走的时候吃了什么食物。这个说吃了顿菜肉饺子,那个说啃了几个冷馒头,还有的说什么都没吃着,只能饿着肚子上路……

那些人越走越远,杨保时着了魔一样跟着他们,一直到那群人飘进一道狭窄的山口,等最后一个人影进入山口之后,周围起了一层浓雾,杨保时在浓雾里走了很久都找不到山口,他又怕又饿,没多久就晕倒在地。

后来有人发现他晕倒在自家门口,赶紧把他救醒。杨保时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各家求证,果然有的人家早上吃菜肉饺子,有的人家起得晚了,灶上放着一碗冷馒头,还有的人家什么都没准备……

越是求证,杨保时心中的恐惧越深。他心中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一群鬼魂。听说只有快要死的人才能见到鬼魂,难道自己快死了吗?他越想越害怕,躲在自己的破房子里哭了几场。他想到自己连个亲人都没有,死后谁帮他烧衣服烧纸钱,没有这些,自己岂不是要成孤魂野鬼了吗?

杨保时顿时不寒而栗,他深思了一夜,第二天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拿出来买了些纸钱和银纸竹条之类的东西。他用银纸裁出几件衣服,最后用剩余的材料和竹条扎了一匹银马。他以前听人说过,过阴间奈何桥的时候,桥底下有很多小鬼拽人的腿,掉下去就会变成畜生,如果骑马过去就不一样了。因为扎马的材料不够,银马少了半截尾巴,最后杨保时还用红色的颜料在马屁股上弯弯曲曲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杨保时还寻思,自己那天看到一众鬼魂飘进去的山口,可能就是阴间的门户,他循着记忆找到那里,然后把纸衣银马都藏在离山口不远的地方。做好这些工作后,杨保时找到一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人,把这件事说了,叮嘱那人一定要在他死后到山口处把纸衣银马烧给他。

一来二去,百草镇有许多人都听说了杨保时的事,本来大家并不相信杨保时的话,以为他又想出什么花招来骗吃骗喝。可没想到的是,三天后杨保时真的死了,更离奇的是,那人来到山口附近时,却只找到纸衣,银马已经不见踪影。直到半年后,有人在山口附近看到一匹形同野马的灰色马,灰色马跟杨保时扎的马很像,都是少了半截尾巴,而且马屁股上有红色的印记,似乎就是杨保时用红颜料写上去的名字。

灰色马经常在山口处进出,有好奇大胆的人跟着进去过,可是却再也没回来。不久之后附近一带来了一群洋人,虽然洋人颇为低调,可是他们黄头发蓝眼睛,在人们眼中可比山中的老虎熊瞎子更能吸引眼球。这群洋人雇来一名当地向导,带他们进入百草镇一带的深山老林,当时就曾走到山口附近,一群洋人看到山口时都曾大声惊呼,向导听不懂洋文,问他们在喊什么。后来一个中文说得不错的洋人跟向导解释,那个山口从远处看过去非常像死神手中的镰刀。

向导不明白什么是死神的镰刀,不过他眯着眼往山口一瞧,可不是吗,两座山之间相隔极近,可偏偏泾渭分明,这种地形也叫一线天,黑石砬子山的山顶有一片悬空的岩石,和下面的山岩形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锐角,远远看过去,还真的挺像割草用的镰刀,就是刀柄长了一截。

因为有这一节,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鬼马镰。

鬼马镰在人们眼中是神秘而又危险的,有鬼马的传说在先,几个闯进去的人神秘失踪在后,已经没有人敢以身犯险。时间一长,很多人逐渐遗忘了这个地方。

元亮大呼诡异,我当时真有种冲动,干脆把信原件发回得了。

我回家想了半夜,终于还是决定把信件送出去。虽说我心里的确对鬼马镰的传说有所顾忌,可是我是一个邮递员,应该具备一个邮递员的职业素质,因为害怕而把信件发回算是怎么回事?

寄往鬼马镰的信被我当成特殊信件保存了起来,因为我并不熟悉到鬼马镰的路径,送信一事必须慢慢来。我问过王和益,他说只知道鬼马镰的大概范围,至于具体位置,他从没去过,并不知晓。

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我每次送信到碾盘山附近的村子都会往山里多走一段,遇见住在附近一带的人也会询问几句,可是很多人听见我打听鬼马镰,都是掉头就走。

我心道,事实并不全如王和益所说,大家并不是遗忘了鬼马镰,而是刻意不去提起它,这个地方也许比我听到的更加可怕。

有时人往往具有一种“牛性”,越是禁忌的事就越是好奇,却不顾知道真相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就叫作命犯太极。

可以肯定地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无奈,但性格是天生的,没得改。

我在碾盘山附近盘桓了几天,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心里不禁丧气。

那天天上突然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当时我正往回赶,荒山野岭的,除了树,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人都说大树下面好乘凉,可是下雨的时候只能离树远远的,省得老天爷突然看你不顺眼了,把人劈成焦炭。

幸好我的邮袋里还备着一张塑料布,我把塑料布打开顶在头上,然后找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贴着它避雨。

好在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之后不多时天就晴了。我抖落塑料布上面的雨珠,查看了一眼信件,还好邮袋防水,信件并没有沾到雨水。

我正要继续赶路,突然发现我躲雨的石头下钻出一条蛇,正像一个人一样立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若说山里的动物我最怕什么,除了黑瞎子、狼群,就是眼前的蛇了。这种冷血动物总是让我满身起鸡皮疙瘩,当初我刚干乡镇邮递员的时候就知道早晚会在山里碰到蛇,所以身上经常备着一个包着生姜沫和雄黄粉的纱布包,据说这两种东西加起来是驱蛇良方,碰到蛇的时候拿出来一晃就好使。

那个小小的纱布包现在就待在邮袋里,可是如今的情况却有点儿难办。蛇和我的距离只在咫尺间,如今它摆出攻击姿态,我要是动一动,它会不会一口咬在我身上?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浑身僵直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那条蛇一口咬上来。

可是这种僵持特别痛苦,到后来我浑身都麻了,冷汗热汗交替着往下流,跟刚开化的瀑布似的。

如果可以,我真想问一句,蛇大哥你是不是得了石化症,如果是,麻烦您老给个暗示,我好腾出身子继续赶路……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该死的蛇终于动了,它一口叼在我的手腕上,速度快得几乎能看到残影。我勃然大怒,也顾不上手腕剧痛,一把抓住蛇身,死死攥住,然后把蛇当成绳子一般往圆了抡,最后由于用力过猛,蛇一下子飞了出去,被一根树杈挂住,不知死活。

我兀自不解气,用眼神往树杈上射刀子,突然间想起手腕上的伤口,急忙瞧了一眼,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手腕上虽然多了两个血洞,可好歹流出来的血不是黑色的,只是伤口边缘微微发青。

我思来想去,到底不放心,于是用嘴把伤口处的污血吸出来吐掉,再拿出雄黄粉生姜沫倒在伤口上。我不知道这招好不好使,只是想雄黄粉能驱蛇,说不定也能克制蛇毒。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我累得直想躺在地上睡一觉再说,可是害怕再次遇蛇,只好抹了把脸,抖擞精神继续走。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的缘故,没走多远的路我就有种累得喘不上气的感觉,而且脑袋有些发沉,最后我直挺挺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该死,中毒了。

就在即将要合上眼睛的刹那,我依稀看到远处两座巍峨山间夹着一柄镰刀,耳边还仿佛听到马鸣声。之后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我能感觉到自己是在睡觉,也努力想清醒,可就是办不到。

不知睡了多久,我猛然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泥地上,可是这里明显不是我昏倒的地方,周围也没有人影,难道我在昏迷的时候自行转移了?

我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身体微微一晃,喉头瞬间恶心了一下,我猜那时中的蛇毒还没有好,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起码我现在还好好地站着。

我朝四周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山坳里,也许说是山坳并不一定准确,这里应该是一处山谷。

我蒙了,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漫无目的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时不时停下来看周围的环境。说实在的,这里的风景真是不错,只可惜我现在无心欣赏。

走着走着,一棵大树拦住我的去路,大树异常粗壮,恐怕三五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住。

我绕过大树,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座坟,坟起得很简单,只是一个单薄的坟包,前面还立了一块碑。让我诧异的是,这座坟十分干净,坟包上一根杂草都没有,坟包周围也整整齐齐,墓碑上纤尘不染,倒似有人天天打扫一样。

我心里顿时起了异样,再往墓碑看过去,只见上面简单写着四个字“赵凡之墓”。

赵凡!我一惊,立刻从邮包里掏出那封信,看见上面写着“鬼马镰村 赵凡收”。

有人给死人寄信,而且我又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么个地方来,这也太诡异了。

难道这封信一开始就是一个恶作剧?

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是愤慨又是害怕,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我乱跑起来,随着我的动作,草丛里有动物被我惊得到处乱窜。若是搁在平时,我肯定不能放弃这么好的狩猎机会,现在却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最后累得实在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绕圈子,根本就没跑出山谷的范围。

我心中大骇,难道我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可是烈日当空,不可能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吧?

我抬起虚软的手臂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拼命想对策。虽然刚才我一直在兜圈子,但是也不算白兜,我发现几件事。第一,我确定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第二,我想起自己昏迷前曾见到形如镰刀的山口;第三,肯定有人经常来这个山谷,因为我发现有好几处地方的树木草丛都像是被人精心整理过的……

由以上几点可以得出两个推断:我现在已经进入鬼马镰,即便我出不去,也大可以等人进来救我。依照赵凡坟墓的整洁程度来说,这个人说不定每隔个一两天就会来一次,只要我守住赵凡的坟就有机会碰到他。

想通之后,我的心镇定不少,索性跑到坟墓一旁的大树下休息。

我靠坐在大树下,一抬眼就能看到坟包。看着墓碑上“赵凡之墓”四个字,我就不舒服。那封信有可能是恶作剧,但也有可能是寄信人在并不知道赵凡已死的情况下写了信。可惜的是墓碑上没有生卒年,不能判断。

我在大树上不知靠了多久,可能是因为太累,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仿佛刚合上眼,一阵凉风吹过来,我忽然一下就醒了。刚醒那会儿,视线还有点儿模糊,只觉得坟墓边上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

我顿时一惊,一下子就清醒了,坟边上果然站着个人。只是他背对着我,看不见长相。

我蹦起来冲那人喊道:“你是谁?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出去吗?”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相普通,面相倒是和善,乍一看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对着我点点头:“我叫赵凡。”

他的话音刚落,一股寒意蹿进我的身体里,平底蓦然刮起一阵阴风!

我瞪大眼睛瞅着他,一双腿有点儿控制不住的发软。

“你是人是鬼?”

想到这封寄给赵凡的信,想到鬼马镰的传说,还有我莫名其妙进入这个山谷中,又遇到了鬼打墙……

我不会是倒霉地遇到恶鬼索命了吧?

我刚生出逃跑的念头,中年人说话了:“我不是鬼。”

我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从邮袋里拿出那封惹祸的信:“那这封信是给你的还是给‘他’的?”

“都不是。”中年人摇摇头,“信是给你的。”

“放屁!”我瞬间燃起的怒火盖过了惊讶,“我不叫赵凡,恶作剧也不带这样的。”

中年人比画了一下:“你不信可以看看信。”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撕开信件封口,取出一张白纸,展开后,只见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秦乐山,天命所归,今易名为赵凡,永久守护希谷。”

我彻底蒙了,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改名叫赵凡?希谷又是什么地方?”

接着中年人跟我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很长很啰唆,现在我就扼要地讲述一下。

首先说这封信,这封信的确是寄给我的,具体来说它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试炼。

在很久以前,大概是清朝中期,一大群被流放宁古塔的赵姓罪臣家眷曾经路过这里。因为押解他们的官差们收了罪臣对头的好处,所以就想在路上把罪臣的家眷全部折磨死。罪臣家眷不堪折磨,也洞悉了官差们的意图,于是在经过鬼马镰的时候,其中两个有些身手的人终于挣脱押解的官差,躲进山谷之中。

官差哪里能容人逃脱,倾尽半数人手进入山谷追捕,可是鬼马镰一地,端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两个人舍命一搏,竟然杀了不少官差。剩下的官差一看不好,也上前帮忙。就在这时,山崖上突然滚下块大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前来支援的一众官差头上,顿时又去了几条性命。

官差们开始慌乱起来,家眷中的男丁趁机反抗,虽然被官差打杀了一些,可是多半数人却因此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人躲进山谷之中,山谷十分隐秘,朝廷派出几拨缉捕的官差都没有找到鬼马镰。从此之后这些人就在山谷中安身立命,日子虽然艰苦,但总算是能活命。而这个山谷因为带给他们生存的希望,就被赵姓人叫作希谷,也就是鬼马镰的前身。

赵姓人不敢离开山谷,一直在山谷中住了十几年,直到小的长大,老的离世。住在山谷期间,他们还发现了山谷中隐藏的大秘密,却因为是罪人身份而不敢加以利用。于是赵氏长辈定下家规,凡此间赵氏族人必须守护希谷,而且必须守护其中的秘密,除非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才能加以利用。

当初守在山口浴血杀敌而死的人名叫赵凡,于是家规中有一条规定,守护山坳的领头人必定要改名叫作赵凡,就是为了纪念这位为族人牺牲的英雄。

若干年后,赵氏族人觉得时机已到,于是年轻一代纷纷出山,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留守希谷,却不想外间正流行瘟疫,可怜赵氏族人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们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折损了半数族人。

这对赵氏族人来说是个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族中老人认为是上天的惩罚,于是要召回幸存的族人,在希谷中安度残年。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幸存的赵氏族人只回来了一小部分,余下的人不知所终!

住在希谷中的赵氏族人一个个离世,最后只剩下不足十个人。有一年一个陌生的青年进入希谷,他说他是当年幸存的赵氏族人的后人,他爹当年因为被朝廷抓去当壮丁而保住了一条命,他来是为了完成他爹的临终遗愿——易名赵凡,守护希谷。

新一代赵凡就这样留在山谷中,但他毕竟是在外面的世界长大的,不耐烦守着一个寂静的山谷生活,于是他会时不时走出希谷,寻找剩余赵氏族人的后人。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道:“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姓赵。”

中年人微微一笑,表情颇为高深莫测:“你姥姥姓什么?”

我老半天才艰难地张开口:“赵……”

中年人叹息:“我已经老了,你是近些年唯一通过考验的赵氏后人,所以……以后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我看着中年人丝毫不显老态的面容,心中怀疑,他不会是因为当赵凡当腻了才想随便丢给我吧?我瞬间阴谋论了。

我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我不想当赵凡,我也没通过什么考验,你该不会是弄错了……”

“那封信就是对你的考验。”中年人说道,“如果你选择把信退回去,那么你就没有通过考验,不过在你选择送信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通过了考验。”

我顿时如遭雷击,沮丧之心如丧考妣。要不要这么倒霉啊,我不过是想当一个有责任心的邮递员,竟然摊上这样的事?

中年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点着头道:“你很有责任心,而这恰恰是成为赵凡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你很好。”

听着中年人的夸奖,我一点都不高兴,我才不想当什么赵凡,我是秦乐山,虽然只是个平凡的人,但是我活得顶天立地、自由自在。去年我刚从部队退伍的时候,我妈曾托人把我安排在市里一家工厂上班,可是我没答应,就是因为不自由!

我正色对中年人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对当赵凡没兴趣,我只想当个普通人。”

中年人胸有成竹:“我保管你听完希谷的秘密肯定就会答应我……”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必了,我不想知道。”

中年人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声音瞬间尖锐刺耳:“刚才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中蛇毒死了!你以为就凭你的本事,能走出这个山谷吗?我劝你还是识时务的好。”

我沉住一口气:“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尽力报答你,不过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说完我一鞠躬,大步流星地朝反方向走去,颇有几分悲壮的意味。

中年人在我背后连连冷笑,我只是充耳不闻,转眼就走出好长一段路,坟包和中年人通通看不见了。

我嘴里说得硬气,其实心里头着实担心。现在我已经确定走不出山谷不是因为鬼打墙,这种状况让我想起曾在武侠小说中看到的一个名词——阵法,如果不是鬼打墙,也许现在的状况是人为造成的。

我不断冥思苦想,要是老蔡头在就好了,他精通风水,好像什么都懂一些,他若是在,肯定能走出这个鬼地方。

我不断地尝试寻找出口,最后累得瘫倒在地,肚子饿得要命,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那个中年人是个疯子,他很可能打算我不答应他,就把我困死在这里。

想到自己白发苍苍还留在山谷中,我顿时不寒而栗。我猛然摇摇头,不会的,就算我出不去,一定会有人救我出去!

接下来的四天里,我一直被困鬼马镰。中年人没再出现过,好在山谷很大,此时正值秋季,山珍野果很容易就能找到,好歹没挨过饿。只是每天入夜后都变得比较冷,四周也没个遮挡处,身上的衣服也被一些树枝得满是破洞,夜晚时实在难挨。

中年人曾说赵氏族人在鬼马镰中住了很多年,我想在山谷的某处一定建有房屋,只可惜我找不到。

推到第四天,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是指身体,是我的精神。我在这几日的煎熬中越来越焦躁和消沉,我时不时会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中年人现在出现要求我当赵凡,说不定我会答应他。

幸好这个机会没来之前就有人来救我了。

来人是老蔡头和元亮还有一个邮局的同事,我激动得不能自抑,连话都说不明白了。一口一个“蔡老爷子,元亮,这下我有伴儿了”……

元亮一个劲儿对着我翻白眼,问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恍然清醒,有老蔡头在,怎么可能出不去?

老蔡头果然能耐,有他在前面带路,那些明明看着不通的路都畅通无阻,没花多长时间,我们一行人就走出了鬼马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舒畅。问起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元亮说我刚失踪的前两天大家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后来他突然想起我一直在找鬼马镰,鬼马镰出了名有邪气,所以他立刻去找老蔡头帮忙。

老蔡头出马,一个顶俩。老蔡头虽然也不知道鬼马镰的真正位置,可是他老人家在碾盘山和黑石砬子山周围一带转了一天之后就找到了山口。

我不解地问道:“蔡老爷子,我在里面一直找不到出去的路,你是怎么找到的?”

老蔡头瞥了我一眼:“里面的草木看似天生天养,其实暗含了简易的先天八卦,我研究过先天八卦,所以能找到出路。”

我再一次对老蔡头钦佩得五体投地,能认识这样一个能人何其幸运!

我们一路回到百草镇,我这几天实在煎熬得厉害,谢了老蔡头之后就跑回家休息去了,元亮和那个同事分头去通知那些还在四处找我的人。

事后我休息了足足两天才恢复精神,想到这几天在鬼马镰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我对外并没有说出我在鬼马镰中的经历,只说自己在山里迷了路,我下意识隐瞒了中年人赵凡的存在,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鬼马镰时虽然严词拒绝了赵凡,实则我对山谷中的秘密非常好奇,但是当时实在是没有余力去探寻什么秘密,我想中年人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想到老蔡头识得山谷中的路,我当时还真有几分冲动,想要拉着老蔡头回到鬼马镰里去找出秘密的真相,但是最终理智阻止了冲动。

既然我不想当赵凡,就不要去窥知不属于我的秘密了。也许终有一天中年人所谓秘密会大白于天下,那时就没我什么事了。

但是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天真,有些事不会因为我的一个决定而发生改变。命运的齿轮碾动,等待我的不是甜美的果实,而是黑暗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