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回生锁
时值深秋,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而且时常刮风,一不小心就被吹个透心凉。我和元亮早早换上了厚衣,我到老蔡头家溜达的时候,发现他的棉袄已经破得不成样,老蔡头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自然没人帮他缝补衣服。我的针线活也不好,于是想起去年邮局发的两套棉衣还有七八成新,反正今年还会发,不如拿给老蔡头穿,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天我抱着棉衣往老蔡头家走,正巧看到从他家里走出两个人。那是一男一女,年纪看起来比我爸妈大一些,他们相互搀扶着,样子颇为憔悴,女人红肿着一双眼睛,男人的头发都已花白。他们俩走得很慢,给我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我才收回视线。
我走进老蔡头家的院子,他正坐在凳子上抽旱烟。
老蔡头看到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我坐下。我坐下后,随口向他问起刚才出去的一男一女。
老蔡头在地上磕了磕烟灰,含含糊糊地说道:“那两个是我老乡,以前我欠过他们一个人情,这次他们来是想让我帮着找回他们唯一的儿子。”
“找人应该去派出所,怎么找到您这来了?”
老蔡头盯了我一眼,也没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垂下头去,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辨认了一会儿:“这是小孩儿戴的长命锁吗?唔,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不是长命锁,它叫作回生锁,是件有大来历的东西。清朝末年,有一个大德高僧在出家以前当过银匠,后来他的家乡爆发了一场瘟疫,不少孩子死于非命,很多善男信女上山求高僧护佑他们的孩子。高僧本着慈悲之心打造了一些长命锁,交给那些有孩子的父母。据说,戴着长命锁的孩子都活了下来,就算感染了瘟疫的孩子也保住了性命,所以这锁被人称作回生锁……他们的儿子就有这样一个锁。”
接着老蔡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只能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因为在我看来,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刚才来找老蔡头的夫妇姓高,要说清楚他们的故事,必须从一个叫曾和的人说起。
曾和是关内人,曾祖一辈曾经当过土匪,家里积累下一些财产,不过在那期间被有心人掀开了,他的父母遭到了批斗,他那时刚结婚没有多久,生怕事情会连累到自己身上,于是想尽法子带着新婚妻子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东北。
东北地区没人认识曾和,但是并不代表他们的生活顺风顺水。曾和没地没钱,而且他父母从小就娇惯他,是个出不得力的人,偏偏他娶的媳妇跟他性子没差多少,因为家里缺吃少穿,整日跟曾和哭闹不休。
为了一张嘴,曾和每天出去乱逛,没想到还真被他逛出个办法来。
东北这个地方田地非常多,种地的人也很多,当然种地这件事光靠人力是不行的,所以有不少人家养牛。牛是庄稼人的好帮手,有了牛才能把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全部种上庄稼。
曾和的办法就是偷牛。
曾和半夜起来偷牛,偷到牛之后把牛牵到自家杀掉,剥下牛皮剃下牛骨后埋到山里,牛蹄子埋到后院,牛肉藏到地窖里。曾和夫妇俩每天吃牛肉,刚开始还挺爱吃,可是时间一长就吃腻了。为了消化剩下的牛肉,曾和媳妇每天煮一大块牛肉,然后拿到集市上卖。煮熟的牛肉非常好卖,每次都是刚刚拿到集市上就卖掉了。
一来二去,等整头牛的肉全部卖掉之后,曾和夫妇俩居然有了一小笔积蓄。曾和看出这是一条财路,于是铆起劲来每天都琢磨着偷牛卖肉,可是时间一长,当地养牛的人都提高了警惕。曾和看无法得手,于是带着媳妇到别的地方偷牛。
几年之后,曾和来到高泉夫妇住的小镇。
那天傍晚,高泉家来了一对夫妻,说是要到外地看亲戚,没想到半道上汽车坏了,他们只能停留一晚再走。高家老两口心地不错,看这夫妻俩也不像坏人,于是就答应让他们借住一晚,还特地给他们做了一顿晚饭,夫妻俩十分感激。
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高家老两口发现那对夫妻已经走了,可是连带的他们家的牛也不见了。
认识高泉老两口的人都知道,自打高家老两口的儿子意外死亡之后,那头牛就是他们老两口的孩子。他们从来不让那头牛下地干活,每天像是对人一样对待那头牛,如今牛突然不见了,老两口像是疯了一样到处寻找。
他们认定是曾和夫妇偷走了自家的牛,于是报告派出所。几经周折,派出所抓到曾和,曾和承认自己偷牛卖肉,现在已经被判刑。高泉夫妇想知道他杀牛后把牛的尸骨埋在哪里,曾和却说不记得了。
至于高泉老两口非要找到牛尸骨的原因,却真是奇事一桩。因为高家老两口认为那头牛是他们死去的儿子托生的。
高家老两口的儿子叫高德进,回生锁是高家祖传之物,高德进从小佩戴。高德进二十岁的时候意外身亡,高家老两口悲痛欲绝,可是也发现高德进身上的回生锁不见了。
第二天高家的院子里出现一头牛,回生锁就是在牛身上发现的,老两口非常惊奇,当时高泉就问了一句话:“你是不是我们的儿子?”那头牛竟然点点头,眼睛里滚出几滴眼泪。从此之后,高泉老两口就把那头牛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被人偷走并且杀死取肉,高泉夫妇如何不恨,可是曾和杀的是牛不是人,就算高泉夫妇再恨他也无法让他偿命。于是高泉夫妇想拿回牛骨好好安葬,甚至他们心中还存着一些幻想——希望自己儿子能像上次一样,再次托生到别的动物身上。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幻想已经破灭了。
老蔡头叹了口气,把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我问道:“他们来是想让您帮着找回牛骨头?”
“我说过了,他们的目的是想找儿子。因为回生锁的缘故,他们不相信儿子已经死了,而是相信他们儿子只是换了一个活法,或者换了一个身份。”老蔡头把烟抽得又急又凶,满脸不悦。
我不以为然:“我看高泉夫妇是伤心糊涂了,人死就死了,怎么可能托生到别的东西上呢?”
老蔡头沉默片刻,没再说关于高泉夫妇的话题。
时隔半个月,我再次在老蔡头家见到了高泉夫妇。他们脚下放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正在跟老蔡头说什么,老蔡头只是摇头。我不明就里,但是大概能猜到还是跟那件事有关,于是躲在院子外观看。
高泉的妻子说:“蔡大哥,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两口子快六十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话音刚落,就隐约听见哭声。
老蔡头叹气:“万事万物都有天命,生有时,死有时,才合乎天道。回生锁本来就改变了人的命线,你们还妄想改天换命,我怕他这一世多享一天福,下一世就要多还十年债。”
高泉妻子哭得不能自抑,高泉在旁安慰了几声,突然间“扑通”跪倒在老蔡头面前,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磕头。
老蔡头把他拉起来:“老弟,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就试一试,若是不中用,你们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高泉夫妇喜出望外,对老蔡头是千恩万谢,他们走了之后,我才现身。
我蹿到他跟前说道:“蔡老爷子,你答应他们什么了?该不会是把他们儿子的魂魄找回来,附在什么动物身上吧?”
老蔡头瞥我一眼:“我说过多少次啦?我并不会方术,就算是会也办不到,这事儿就算是纯阳祖师再世都没办法。”
“那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老蔡头打开地上的包裹,里面竟然放着一副不太完整的牛骨头,骨头剃得很干净,白森森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老蔡头在骨头上轻轻弹了弹:“也亏得这两口子了,竟然能找着这副骨头。”
我醒悟,这副牛骨头肯定就是曾和从高泉家偷走的那头牛的骨头,曾和说过不记得埋在哪里了,高泉夫妇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找到的。
“他们找我,是因为相信了一个传说。”老蔡头缓缓说道,“有一个穷书生侍母极孝,有一次他为了给母亲抓药掉进河里淹死了,他不忍心让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他的魂魄附在了一头水牛的身上。书生回到家找他母亲,不过他不能说话,他母亲以为儿子死了,所以哭瞎了眼睛。书生十分伤心,决定不去投胎,终生附在水牛身上陪伴老母。
“附身在水牛身上的书生陪伴了他母亲五年,那一年他们居住的地方发大水,水牛为了救母受了重伤,水牛的身体再也承载不了书生的魂魄,书生即将魂飞魄散之际,突然口吐人言,说阎王怜他一片孝心,只要把这副身体埋到有生泉的地方就可以回魂。
“书生的母亲千辛万苦地寻找了三年,才找到书生所说的生泉,她把牛骨埋在生泉里,过了七天后,有一个小伙子找来,自称是书生。”
“生泉是什么?”
“这么说吧,八卦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其中开门、生门和休门是吉门,生门属土,有万物复苏、阳气回转之意。生泉说的并不是泉,在自然界中‘泉’即是水,就是说选择生门方位时必须和水势配合着,来寻找这么一个地方。
“但是生门之吉,只利于求财,并不利于埋葬。好在这副只是牛骨,并不是他们儿子的尸骨,就算我真的按照生泉的方位埋进去,对他们也造不成什么影响。”
“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传说只是传说,怎么可能是真的……”
老蔡头叹气:“与其说他们相信这个传说,还不如说他们是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如果连这个希望都破灭了,他们怕是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点点头,父母给予子女的爱是天生的,可是当这份爱过于沉重,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蔡头决定第二天就去找生泉,我正好没什么活,于是决定跟他一起上山,也看看传说中的生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手里拎着一把铁锹,轻松地走在山路上。老蔡头基本上都是乱走,这儿瞧一眼,那儿看一眼,走得比我慢多了。
我凑了过去:“蔡老爷子,有眉目了吗?”
老蔡头眉头皱得死紧:“时机不太对啊,要是能再过两个月就好了,生门旺于丑月,现在却是休期,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很难。”
我听不懂,不过也没问,只是看着一片肃杀的景色,心情却不像刚才那么好了。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老蔡头终于选定了一个地方。我负责挖土,还好天虽冷,但是还没有下雪,还能挖得动土。我们折腾了一番,才将那副牛骸骨埋葬起来,回程途中,我实在无聊,于是央求老蔡头给我讲故事。
老蔡头瞥我一眼:“好吧,我说一个故事。”
老蔡头说的,是在直奉之战时,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个小兵的故事。小兵受了重伤,昏迷了很长时间,被搜寻活人的队伍漏掉了。他在满是死人死马的战场上躺了很长时间,直到半夜才醒过来。
他受伤严重,虽然醒来也无法起身。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走来两个人,那两个人的打扮很怪,其中一个打着白灯笼,而另一个手里拿着个特别厚的本子。打灯笼的人不停地用脚踢死尸,拿本子的人一笔一笔地在本子上面勾画着什么。
那两人越走越近,其中打灯笼的每踢一个死人,就会念叨出一个名字,两个人的面孔漠然得仿佛假人一样,似乎对血流成河的战场司空见惯。
那两人终于走到小兵跟前,小兵吓得不敢动作,只能闭着眼睛装死。打灯笼的人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上,小兵感觉那一脚仿如一股寒风钻进了肉里,却不怎么疼。
打灯笼的人咦了一声,说:“这个人没死透。”拿本子的人略翻了翻本子,说了一句,这里的确不是他的丧命之地,他该死在奉天。说完两人就掠过小兵,冲着别的死人去了。
小兵松了一口气,转眼又晕了过去。
事后他被掩埋尸体的人所救,他原本是给张作霖牵马的勤务兵,这次重伤也是为了救张作霖。张作霖见他大难不死,于是决定把他带回奉天,升他做个队长。
小兵知道自己会死在奉天,说什么都不去,但是他怕激怒张作霖,于是只好撒了个谎,说小时候一个和尚算出他会死在奉天,只有留在奉天以外的地方才能保命。
张作霖是个枭雄,做事自然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想法。他没答应小兵的请求,只是下达了一个命令,他让小兵回到奉天,不做队长,不打仗,在大帅府给他看孩子就行。在奉天期间,不管小兵犯下什么错,哪怕是杀了人,也可以得到赦免。
小兵无奈之下,只能回到奉天看孩子。对于一个勤务兵来说,看大帅的少爷小姐那是优差,可是小兵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他小心翼翼,生怕犯下一个错误。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大黄狗扑向小少爷,他情急之下,抄起一根木棍打死了大黄狗。谁知大黄狗倒地后竟消失了,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竟然是小少爷!
小少爷不治死亡,小兵被抓了起来,不过因为张作霖曾经下令,不管小兵犯什么错,都不能杀他,于是士兵把小兵关了起来,等待大帅的裁决。
当时张作霖正在外地打仗,人们还没等到他的批示,就发现小兵自杀死在监牢里。在他的身旁用血写着一行字:鬼差敲门,牛头开道,阎王召唤,吾来报到。
听完故事,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然,以历史为鉴,故事只能是故事,不可能绝对真实,但是我想这个故事的意义也并不在此。特别是故事的最后一段,颇出乎人的预料,倒是应了一句老话:“阎王要人三更死,焉能留人到五更?”
老蔡头笑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轨迹,就像故事里的小兵,不管怎么抗争,还是躲不过死神的算盘。”
“就是说,不管命运顺遂还是坎坷,都必须认命吗?”我不太认同。
“恰恰相反。”老蔡头有点儿出神地望着天空,“我认为一个人应该信命而不认命。很多年前,我刚进师门的时候,我师叔为我排过命盘,他说我会为一件事困扰一辈子,我不信命,所以做过很多错事,走过很多歪路。直到现在,我认同他的话,却不后悔。”
他补充了一句:“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不会后悔。”
我对老蔡头的话并没有太深的感触,不过听着很顺耳,也许等我年岁大了,就会明白他的真意吧。
牛骨埋葬好之后,高泉夫妇曾来过一次,老蔡头亲自领他们到山上去了一趟。后来我听人说他们常来,每次都往山上跑,之后我有半年多没听到他们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从老蔡头口中听来一个消息。
四个月之前,高泉夫妇在市场里看见一个杂货摊,摊子上摆放了很多小玩意,其中一个竟是回生锁。高泉夫妇一直把回生锁挂在牛脖子上,牛被曾和偷走之后,回生锁也跟着下落不明了。
摆摊的男人长着一副鬼祟的脸孔,当高泉夫妇质问他回生锁的来历时,他竟然用刀捅伤了高泉。后来高泉不幸死亡,他的妻子在老伴死亡的打击下一病不起,最后也跟着去了。
老蔡头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老蔡头说埋葬牛骨的地点不好,不过因为那并不是高泉夫妇儿子的尸骨,所以对他们没有影响。可是高泉夫妇却认为那头牛就是他们的儿子,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呢?
这恐怕永远是个不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