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黑龙潭

在此之前,我从没料到还能碰上那个人,那个名叫赵凡,带给我噩梦般四天的人。也许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现在,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六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我闲来无事时,不是到老蔡头家串门子,就是到鹿场找皮包骨解闷。

鹿场建在碾盘山半山腰处,占地挺大,可是员工却不多。整个鹿场一共养了三十几只鹿,皮包骨说,等到了繁殖期,鹿的数量还会增加。

我经常看着皮包骨割鹿茸,鹿茸是东北三宝之一,是一种贵重的中药材。母鹿不长角,不过母鹿能繁育小鹿,若是不幸流产,还能用流出的小鹿和胎盘再加红糖一起熬制,熬出的鹿胎膏也是一种很珍贵的药材,用来治疗妇科疾病是极好的。

我时常去鹿场,一来二去之后对于鹿场的一切开始熟悉起来,对那的人也熟悉起来。

最近鹿场新来了一对外地过来的姐弟,姓李,弟弟身体孱弱,做姐姐的十分照顾他。

我见过那对姐弟几次,他们是专门负责照顾幼鹿的,那个姐姐留着又长又厚的刘海,而且头上整天都包着头巾,弄得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具体长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听人说起,那个姐姐名叫李锁儿,由于额头上长着一块硕大无比的胎记,所以才整天包着头。弟弟李金奎不仅身体不好,还有轻微的弱智,所以李锁儿像是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

这对姐弟的身世坎坷,介绍他们来鹿场工作的老乡说,李家姐弟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李金奎几次大病差点儿救不活,李锁儿几乎是讨着饭把他养大的。李锁儿现今已经二十六七的年纪了,因为这个弟弟和额上的胎记一直嫁不出去。

李家姐弟的遭遇的确令人唏嘘,鹿场的人都不错,李锁儿干活勤快,性子也温和,所以鹿场的人对他们格外照顾。

有一次我又跑到鹿场找皮包骨,竟迎面撞到了李锁儿。可能是当时的撞击力量太大,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李锁儿一直包在头上的头巾突然间掉落下来,这时恰巧吹过一阵风,把李锁儿厚得像锅盖的刘海吹拂起来。我一眼看到她的右侧额头上盘踞着一个拳头般大小、暗红色的印记,而且那印记处微微地往下凹陷下去,让李锁儿的一张脸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恐怖和古怪。

我没想到李锁儿的胎记这么吓人,控制不住叫唤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这印记怎么看起来不像是胎记,倒像是遭受伤害后留下的疤痕?

李锁儿似尴尬又似惊吓,脸色惨白地捡起头巾,一把按在额头上,飞也似的跑走了。

我找到皮包骨时,他正跟鹿场的一个老员工老张说话。老张是李家姐弟入厂的介绍人,好像也是他们姐弟俩的老乡。我实在忍不住,便把刚才对李锁儿的疑问说了出来。

老张深深看了我一眼:“其中的缘故我倒是知晓,不过是那孩子命太苦罢了。”

老张说,李锁儿的爹名叫李栓,李栓的父亲早亡,他娘早年守寡,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娘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那时候农村人普遍早婚,而且为了给李家延续后代,李栓十七岁就娶了一房媳妇。

李栓的媳妇是他娘亲自挑选的,据说一看就是臀大好生养的女人。他媳妇很争气,和李栓结婚不过半年,就怀上一胎。十个月后孩子降生,是个健康的男孩。当时生活条件艰苦,不过有孩子奶奶偏疼着,孩子还算壮实。孩子两岁之后,李栓媳妇再度怀孕。那时候还不提倡计划生育,农村倡导“众人拾柴火焰高”,各家各户普遍多生。

在春节的爆竹声中,李栓的第二个孩子呱呱落地,也是个男孩,全家人乐得不行。可就在当晚,李栓的大儿子无故高烧,半夜就去了。刚添新丁时的欣喜还没退去,就要承受另一个孩子的噩耗,而且还是在春节这个喜庆的日子,李栓一家从此蒙上阴影。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李栓的第二个儿子,四岁那年溺死在河里。谁也弄不明白,本来在家中睡觉的孩子是怎么跑到离家二里多地远的河里去的。

李栓第二个孩子溺死的第二年,他媳妇再度怀孕。这次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全家人像看护眼珠一样看护着这对双胞胎,在双胞胎满三岁那天,一匹突然出现的奔马将正在门前玩耍的双胞胎踢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在到百草镇抢救的途中死亡。李栓他娘经受不住接连的打击,不过半个月也去了。

后来李栓媳妇先后又生了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均没有活过五岁,竟然全部夭折。

虽然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差,生活也非常艰苦,小孩夭折是常事,几乎家家都有养不活的孩子,可是没有一家像李栓家这样,竟然连续夭折了八个孩子。

李栓和他媳妇在这接连的打击下都有些精神失常了,当时不满五岁夭折的孩子不能立坟,只能用草席子裹住,然后用三道谷草扎起来,扔到山根底下的水泡子里。这是他们那一带的规矩。

可是当李栓要把孩子用草席子裹起来的时候,他媳妇说什么都不撒手,最后抱着孩子往草席里钻,说要陪着孩子一起去。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谁都不认识,是个满脑袋长癞的老头,老头看起来有几分疯疯癫癫的,可说出的话却不疯癫。

他说:“你们家老是死孩子,是因为有小鬼盯上你们家了,若是不解决他,你们就是再生上十个孩子,下场也是一个样。”

李栓夫妇大为恐慌,急忙向他讨教解决之法,老头说:“法子倒也简单,只要你们狠下心就行。有道是,小鬼也怕恶人,你们只要在这个刚死的孩子脑袋上狠狠地来一下,砸得他脑浆迸裂,他下次保管不敢再害你们家了——就是来了,他也不敢走。不过你们使手段强留下他,他必定会怨恨你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倒是不好说。”

老头走了之后,李栓夫妇坐了一宿。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栓突然站了起来,他已经想好了,不管老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现在他只想要一个能留得住的孩子,为李家延续香火。

李栓把死去的孩子放在院子当中,拿起自己干活时常用的镐头,照着死孩子的脑袋砸了上去。孩子不大,头骨还软,一镐头下去就砸出了一个坑,暗红的脑浆子喷了出来,溅得四处都是。

又过了一年,李栓的媳妇再度怀孕。第二年她生下了李锁儿,他们希望这个名字能锁住孩子的命。李锁儿刚生下来,额头上就有一处很明显的胎记,那胎记跟砸到死孩子额头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由于这个缘故,村里头的知情人暗地里都叫李锁儿鬼妹。李栓夫妇对李锁儿的感情也很复杂,即便她是至今唯一能留住的孩子,可是那些年接连夭折的孩子,已经成为李栓夫妇不能去除的心病。

李锁儿六岁那年,李金奎出世,那时候的人大多重男轻女,李栓也不例外,从那之后,李锁儿彻底沦为弟弟的陪衬。李锁儿十岁那年,李栓夫妇相继去世,只留下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

村里人都忌惮李锁儿,说她是厉鬼投胎,克死了李栓夫妇,所以没有人敢收留他们姐弟。不过也有看不过眼的好心人时常接济他们一点儿吃喝,于是李家姐弟东家一顿、西家一口地要着饭长大。李锁儿成年之后,就带着弟弟离开了家乡,四处打零工赚钱糊口。

听完李锁儿的身世后,我不胜唏嘘,也感到疑惑。李锁儿真是大家说的小鬼投胎吗?如果不是,她头上的胎记该怎么解释?如果是,那又是怎样一番公案?

当然,也不能排除李锁儿额头上的胎记和砸在死孩子头上的痕迹相似只是巧合,可是说是巧合,又多少有些牵强。

我皱着眉头在原地喃喃自语,皮包骨看了我一眼,却没说话。

“皮包骨,你怎么看?你说……李锁儿真是厉鬼转世吗?”

皮包骨皱了皱眉头:“我觉得是什么转世不要紧,她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被皮包骨的话噎了一下,不过细想皮包骨说得的确在理。就算我现在觉得鬼神之说也并非全是迷信,可是要用这种理由给一个人定罪,岂不是跟某些愚夫愚妇一样了吗?

我感到有些惭愧,偷觑了皮包骨一眼,看到他脸色平静,才松了口气,继续和他们谈笑起来。

邮局的工作逐渐忙碌起来,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去找过皮包骨,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抽空去了鹿场一趟。没承想刚走到鹿场门口,就看见皮包骨和几个鹿场的员工匆匆忙忙往外走。他们各个神色凝重,边走边商量着什么。

我急忙上前一问,原来他们竟是要进山寻人,失踪的正是那个额头上生着诡异胎记的李锁儿。

前些天李金奎又生了一场病,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好,李锁儿无意间听人说起黑石砬子山上有一个神仙洞,说那洞是一个神仙升仙前住过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仙气,家里有病人的到那里诚心跪求一番,然后在洞前放上三个斟满酒的酒杯,扯下长在洞周围的树叶盖上,等上一炷香时间再掀开树叶,这时候酒杯里往往会出现灰尘、草棍儿之类的东西,那就是神仙赐的药。

很多家里有久治不愈的病人,或者那些病急乱投医的人都会跑到神仙洞去求“仙药”。灵不灵验倒不好说,只是神仙洞前常年香火不断,可见笃信神仙的人还是不少。

李锁儿听了这些传言,于是请了一天假到神仙洞求药去了,当时众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李锁儿也是在山里走惯了的,况且神仙洞一带常有人来往,一直也没什么危险。

可是如今两天过去了,李锁儿还没回来,李金奎急了,拖着病弱的身体非要去山里找他姐。鹿场的人只能把他拦住,场里领导下令,组织了几个人紧急赶往黑石砬子山寻找李锁儿。

鹿场的人都是一副焦急的神态,我心头一热:“进山寻人不容易,我对那一带还算熟,我跟你们一起去!”

皮包骨略一思考:“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

我同鹿场的人一道出发,从鹿场到黑石砬子山的路程并不算短,我们几个大男人话都没说几句,就是闷头疾走,四个多小时才接近黑石砬子山。若不是我这一年多来在山里走惯了,怎么也跟不上这些常年在山里行走的汉子。

去年我为了寻找鬼马镰,经常在这一带转悠,所以对于这一带的地形还算了解,不过我并没上过黑石砬子山,也不知道神仙洞的具体位置。不过这次来寻人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是土生土长的百草镇人,自然清楚神仙洞的位置。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上了黑石砬子山,上神仙洞的山路不知道被人走过多少遍,早已经形成了一条颇为平整的山路。

闲话莫提,我们几个上山的速度很快,刚刚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在鹿场的人的指点下,我看到了那个隐匿于青山绿叶间的山洞。不知什么原因,那洞口远远看去像是在云雾之中,倒真有几分神仙之气。

“有人在洞口烧香吗?怎么看上去雾蒙蒙的?”我疑惑道。

一个鹿场的人说道:“就算有人烧香也不可能有这种效果。”他停顿片刻,“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神仙洞一带常年浓雾笼罩,就算是烈日当空,那些雾一般也不散,所以才叫神仙洞。”

我恍然大悟,不过心里却不信这里跟神仙有关系。山间树木多,水汽本来就不易蒸发,所以山间常有浓雾。这里浓雾终年不散,多半是跟地形有关。

我们快步跑到神仙洞的前面,果真在洞口处看到一个人,不过却不是李锁儿,那是个头上包着毛巾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一束香,面前还放着一个小酒杯,正警惕地盯着我们几个。

同来的一个小伙子向她打听李锁儿,中年妇女说她才上来一个小时左右,根本没见过其他人,然后就不再搭理我们,继续跪在地上祝祷。

我们几个均面色凝重,来神仙洞的一路上并没见到李锁儿,如果她早已经离开神仙洞,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李锁儿为了医治李金奎的病才来到神仙洞求药,以她对李金奎的关爱,她求完药必定会马上赶回鹿场,难道在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一带山中野兽不少,危机自然也不少……

我的心蓦然一沉,黑石砬子山很大,想要在这茫茫大山中寻找一个人相当困难,就犹如当初我们在山里寻找赵金和马大河……

皮包骨眉头紧蹙:“肯定出事了,山这么大,我们分头找。不管找没找着,太阳下山之前就在这里会合。”

大致分派好几个方向,我们几个出发了,我向着东南方向走,边走边四处乱瞧,黑石砬子山草木茂盛,那些荒草长势惊人,很多比人都高,若是李锁儿不小心跌进草丛里,就很难看得到。

黑石砬子山跟鬼马镰距离很近,被囚困那几天的记忆仍然十分深刻,要不是为了进山找人,我是万不愿意再涉足这一带。

我漫山遍野地走着,嘴里时不时喊着李锁儿的名字,寻人本不是易事,况且在大山之中,想找一个人真犹如大海捞针一般。

我循着山路慢慢地走,一边四处察看,没有路时就在灌木和荒草中胡乱前行,一路上倒也没碰到什么人。在找人的过程中,时间悄悄地流逝,我累得头昏眼花,猛然间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顿时一惊,当时皮包骨约定好的时间是太阳下山之前会合,我竟糊涂到忘了时间!我回头一望,哪里还分得清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昏黄的光线下,树丛和草丛在地上投出道道暗影,密密匝匝的暗影交错在一起,那一片片幽绿的色彩竟透出几分鬼祟的气氛来。

我搓了搓已经累到麻木的双腿,大致辨认了一下来时的方向,费力地往回走。由于实在太累,我走得并不快,天色越来越暗。虽说我并不怕黑,可是夜晚待在山里的确不妥,我可不想在山中过夜。

我一边暗骂自己糊涂,一边耐着性子慢慢琢磨回去的路线。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一声马的嘶鸣声和一声低语声,因为离得远,那声音也不是大声喊出来的,所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有人在说话!

我一阵兴奋,这下好了,碰到人了,应该是住在山下的人。山里人最是朴实,而且都守望相助,我可以去问个路,运气好的话那人能带我走出此时的困境。

我没再犹豫,立刻往传出马嘶的方向跑过去。怕那人走掉,我还使劲地喊了一嗓子:“前面骑马的兄弟,我迷路了,你能送我一程吗?”

没有人回应我,回应我的是几声清脆的马蹄声——但不是朝着我的方向来的,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的!

我顿时慌了神,那人要是走了,我怎么找皮包骨他们,怎么回百草镇?这荒山野岭的,天又黑,山里不少野兽习惯夜间觅食,要是运气不好碰上黑瞎子或者狼群,不是要我的命吗?

一想到这里,我立时铆出全身的力气去追。可能是这一带的灌木丛太多,山路又窄,那匹马跑不快,我这一追竟然给追上了!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一匹灰扑扑的马正在前面跑,马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虽模糊,却让我感觉有几分眼熟。

我微愣,就在这时,马上的人突然间转过头来,同时过来的是呼啸着的马鞭,那鞭子夹带着呼呼的风声向着我甩过来,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运动神经还算灵敏,及时往后倒退了两步,那一鞭甩了个空。那人在鞭子落空后冷笑一声,一声呼哨,那灰马突然间人立,接着出其不意地往后一扬马蹄,马蹄正中我的肩膀,那一击实在太重,我只感觉肩头一阵剧痛,险些没一口血喷出来!

我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五六步,马上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对我说了一句话,只是我肩膀剧痛,竟没听清他说话的内容。那人骑着马绝尘而去,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半天,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人分明就是在鬼马镰里见过的赵凡!

鬼马镰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可是赵凡那张脸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所以虽然只是一眼,但我敢肯定那人就是赵凡。

他为什么袭击我,难道是因为上次我没答应他的要求?

我抚着肩膀,一动都不敢动,恨得咬牙切齿,赵凡这人心胸如此狭隘,幸亏前次在鬼马镰的时候我没答应他的要求,否则现在恐怕还陷在鬼马镰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

我越想越后怕,更是一刻都不想待在原地。心中的恐惧和焦虑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我拼命往与刚才赵凡消失的反方向跑。正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慌不择路下,我被一块大石头绊倒,这一跤跌得实在结实,加上肩膀上的伤,竟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一晕也不知多久,清醒时只感觉头痛欲裂,身上头上湿淋淋的一片,原来晕倒那会儿竟下了一场小雨。我挣扎着坐起身。此时的天空仍有乌云未散,还好天边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星,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我抚了抚肩膀,那里肿胀得厉害,已经疼痛到麻木,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骨折,只能回去再看了。

想来上次我中蛇毒,是赵凡救的,我曾说过要报答他,现在算是扯平了吧。

我心里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惘然,有一步没一步地在山路上走着,我没吃晚饭,此时饿得前心贴着后背,要不是一口气强撑着,只怕早支撑不住了。我心里有几分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这么一点没准备地跟皮包骨跑出来找人,现在人没找到,自己倒成了伤残人士。由于饥饿和疼痛,我的头脑越发昏沉,脚步也越来越虚浮。

走着走着,我隐约感觉到地势有些升高了,山风吹在身上,带着股凉气。我迎着风猛吸几口气,一时间头脑倒清醒了几分。我极目四顾,周围的景物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想找个山梨蛋子垫垫肚子都做不到。

我忽然怒气冲天,边走边发泄似的骂了几句,可是也不敢大声,万一把山里的野兽招来可完了,我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好青年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又走了一段,我越发觉得不对劲,因为吹在身上的风不仅凉,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周围的植物和树木也不像刚才那样茂盛,每隔几米才能见到一棵矮树,杂草也稀疏得不像话。这里明显是在半山腰的位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对劲。

也许现在回头是最好的做法,我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上去。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很奇特的地方,那片地方很平坦,像是有人特地整理出来的一样。

因为天太黑,看不出地方到底有多大。而且不知道何时周围突然出现了厚厚一片浓雾,就犹如我在神仙洞前看到的浓雾一般,把周围的景物衬得只剩影影绰绰的一个残影。

我一阵心慌,使劲蹭了蹭脚下的地,能感觉出地面只是很普通的泥地,上面还有稀疏的杂草。

我小心翼翼地在这片空旷平坦的地方行走,突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刚刚消失的腥味再次扑面而来!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顺着传出腥味的方向走。刚才我以为这里是一片平地,走一段才知道,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平坦,但确实是没有一棵树。这时我脚下踩到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几步,刚站稳身形,不小心又踢到一块石头,脚趾生疼。我蹲下身摸索,才发现石头的体积很大,高度大概到我的小腿,摸起来像是大块的花岗岩,而且周围不止一块的样子。

因为动作太大,我的肩膀传来一阵阵的痛感,痛得我龇牙咧嘴。

这时又是一阵腥风吹来,跟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的风特别冷,有种刺骨的寒气,而且像是从石堆底下吹出来的!

现在是六月份,就算在山上,风吹在脸上也不凉,反而十分舒适。我越想越不对劲,急忙跑开几步,离石堆远远的。现在纵使我再好奇,胆子再大,也不敢贸然过去了。我心知今晚肯定是寻不到路出黑石砬子山了,现在只能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天亮后再察看具体的情况。

我尽量凭着记忆原路返回,在附近一带找到一处有山壁遮挡的地方。正好山壁上有一块地方小小地凹下去,我顺手扯了一堆杂草垫在屁股底下,把身子缩在里面,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

我抬头望着星空,由于身体的疼痛,我虽然很累,但是却睡不着,脑子里总是一遍遍回想刚才见到赵凡时的情景,还有他在鬼马镰里跟我说的那些话。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过回头再一想,那里离鬼马镰并不太远,他出现在那里也不算奇怪。话虽如此,我的心底总有一股无法驱除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最后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脑袋放空,因为我开始胡思乱想,有些害怕了。

我几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煎熬到后半夜,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睛。这一夜没有金钱豹也没有狼群,只是偶尔有一些比较温顺的小动物跑过,总算是平安度过。

每年夏天六七月份太阳升起得最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蒙蒙的亮光。那些浓雾不知道何时已经散了,周围的景致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狼狈地站起身,活动了几下僵硬如石头的身体,然后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我抬头向上看去,估摸了一下昨夜上山的路线,然后向上走去。夜晚寻路很难,白天就容易多了,我试着走了一段,果然再次看到那片平地。

平地有我以前部队三四个训练场那么大,中心矗立着很多花岗岩,花岗岩高度只到我的小腿,有个别大块的,跟我的肩膀齐平。它们的堆放虽然杂乱,但是都集中在同一块区域,倒像是故意的。

想起昨夜石堆下面吹来的风,我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走到近前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在乱石堆的前面竟是一个很大很大、足有半个操场那么大的深坑。深坑的外围是嶙峋的怪石,坑底一片漆黑,一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

我顿时有些后怕,要是昨晚没有回头,而是贸然前进,现在说不定已经尸骨无存了。这么说,昨晚的腥风也是从深坑里吹出来的。我拾起一块石头,向深坑中抛去。石头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直直地向坑中坠落,我竖起耳朵细听,半天才听见“咚”的一声。

这声音似乎是石头落水的声音,我大奇,难道这不是深坑,而是个水潭?

我又捡了一块更大的石头扔进去,这次仍然是“咚”的一声,于是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山里有水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鲜少能见到这么深的水潭,一眼望过去像个无底洞似的,看着让人望而生畏。

只是不知道水潭的周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花岗岩,看起来并不像自然形成的,可是谁会拉来这么多花岗岩放在山里?看着四周平整的地面,我开始怀疑这里曾经修葺过什么工事,可是却半途而废,那么这些花岗岩放在这里就不算突兀了。

天越来越亮,这时候辨认方向就容易多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也辨不出是不是回百草镇的方向。不知道这一晚皮包骨他们在干什么,找没找到李锁儿。

走没多久就看到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下走是一个小村子,我拉住一个清早跑山的农民兄弟,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西南岔村,这里离黑瞎子沟不太远,而我在山上见到的那片平地叫作仙人台,那深潭叫作黑水潭。

现在只不过早上五六点钟,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炊烟。我实在饿得难受,于是随便找了一户人家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大婶,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赶紧表明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昨晚迷路了,已经差不多一天一宿没有吃东西,想要讨一碗饭充饥,要不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候的人大多待人都很热情,农村人更是如此。我刚说完,大婶就让我进屋,屋子里有些狭小,不过却很整洁。土炕的中间放着一个矮桌,桌子旁边坐着一老一小正在吃饭,我闻着菜香,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玉米面大饼子,口水差点儿流出来。

大婶塞给我一个大饼子:“快吃,到家了别客气。”

我感激地冲她一笑,也顾不上肩膀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之后我本想立刻回百草镇,可是大婶看出我受了伤,于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专治外伤的药末来。这时,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流出的瘀血粘在伤口上,大婶帮我把衣服剪开,真正看到那紫到发黑的伤口时,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伤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等简单处理完肩膀上的伤,我才腾出嘴跟老人说了一会儿话。原来这家人姓李,户主是老人的大儿子,大婶是他的儿媳妇,他的大儿子到碾盘沟帮人干活去了,小男孩是他的孙子。

李老汉很健谈,说起话一口山东口音。我跟他问起仙人台的事,李老汉说仙人台这个地方自来就有,大家都说是仙人修建的。仙人台中间的黑水潭原本不叫黑水潭,而是叫黑龙潭。黑龙潭边上本来有一个老大老大的铁疙瘩牢牢地嵌在潭边,铁疙瘩上面连接着一条比小孩子胳膊还粗的铁链子,铁链子直垂进深不见底的黑龙潭,也不知有多长。

自打这地方有人烟以来,仙人台和黑龙潭就存在,人们都说水潭中有龙,那龙是条黑龙。有一年夏天玉帝派黑龙到北方布雨,傍晚时黑龙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时正在院子里乘凉。龙性本淫,黑龙看到两个女孩后心思大动,它虽有神通得手,不过不敢耽误玉帝规定的降雨时辰,所以决定降雨之后再回来。没承想,黑龙降雨回来之后,那两个女孩已经不知去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黑龙大怒之下,飞到半空中降下无数五色龙卵,龙卵遇水化成毒蛇,咬死人畜无数。

玉帝大怒,把黑龙锁在当地的水潭之内,要它历百世之苦才能重返天庭。

传说可能是假的,可是当地的黑龙潭的确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奇怪的是县志中并没有关于仙人台或者黑龙潭的记载,潭边的大铁疙瘩还有铁索就更无从说起。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曾经占领过百草镇以及周边地区。他们对仙人台和黑龙潭非常感兴趣,当时日本人派了一个小队和一辆重型卡车上山,将铁索抽出少许缠绕在卡车上,然后慢慢后退,一点点地将铁索往外导。铁索太重,往外导铁索的过程十分困难,后来日本人在当地抓了几十个壮丁,运了好些花岗岩到山上,事后这些壮丁都被日本人赶下山,所以没人知道他们运花岗岩上山的用途。

铁索最终被导了出来,据说有几百米长,日本人导了几天几夜都没导完,后来战事吃紧,小日本只能放弃。不过日本鬼子心坏,他们将铁索弄断,把大铁疙瘩从地里挖出来带走了。

铁索断掉的那天,天上下了好大一场雨,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大家都说因为铁索断了,潭中的黑龙没了束缚,飞升而去。从那之后,黑龙潭就不再是黑龙潭,而叫作黑水潭了。

听完李老汉的讲述,我颇为心动,没想到一个看似荒芜的水潭竟然有这样诡秘的传说。可惜看不到那长达百米的铁索了,日本鬼子真可恶,如果想知道潭里的秘密,为什么不派一个人顺着铁索爬到潭底,而非要把它弄断呢?

我忍不住提出这个疑问。李老汉笑了,他说,你当日本人是傻子?他们当然派人下去过。刚开始派的是他们自己的人,等了很久都没信儿,后来就拿枪逼着抓来的壮丁下去,连着下去了三四个人都没信儿,最后他们才决定把铁索导出来。

听完李老汉的话,我对黑水潭除了好奇,又多出几分敬畏。

我在李老汉家歇息得差不多之后,向他问明了去百草镇的路径,之后就上路了。我走了很久才回到百草镇,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热热地烤在身上,我刚吃下去的玉米面大饼子都化作汗水流了出来,黏腻地贴在身上。

我虽然已经累得几乎迈不动步,不过还是先跑了一趟镇里卫生所。刚踏进卫生所的大门,我就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人撞了个趔趄,还好没碰到我的肩膀,虽是这样,我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是个大姑娘。我认识她,她是卫生所里的一名护士,留着齐耳的短发,长相十分俏丽,名字叫耿小珍。那时的人比较淳朴,不太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思,所以有很多人暗地里喜欢耿小珍,但是真正追求她的人却没有。就像元亮,在我面前好几次透露出喜欢她的意思,可是一旦面对耿小珍,却腼腆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耿小珍面色有些急,匆匆跟我说了声抱歉,然后风也似的跑走了。随后,我护住肩膀走进卫生所。

经过好一番折腾,卫生所的大夫终于检查完毕。幸运的是我并没有骨折,不过是骨头稍微出现了裂缝,而且还伴有非常严重的瘀血状况,必须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打针吃药外敷都是少不了的,看来这段时间我势必要成为卫生所的常客了。

因为我受伤后稍稍发热,除了要打点滴,大夫还为我开了一针肌肉注射,我瞄了一眼为我看病的五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医生,痛快地退下了我的裤子。可就在我回头等待那一针落在我屁股上的时候,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后几根微凉的手指在我屁股上轻按了一下。

我下意识回头,却看见耿小珍正认真地盯着我的屁股,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支消完毒的注射器。

我长这么大连大姑娘的手都没拉过,更遑论被大姑娘盯着屁股瞧了,一张脸顿时不受控制地红起来,火烫火烫的,只怕搁上去个鸡蛋也能煎个七八分熟。

“你……”我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放松!”耿小珍用手指捏住我屁股上的一块肉,一举将注射器推了进去,我因为过度紧张,竟没感觉到疼。

打完针,我火速提上裤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也不是没被女护士扎过针,偏偏这次就觉得分外难为情。

耿小珍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前说了一句:“还有一针,你到外面去等吧。”

卫生所里病人不太多,轮到我打针时,耿小珍突然低声跟我说:“下次打针时肉不要绷那么紧,针头很容易断裂,到时候就麻烦了。”

我满面通红地点点头,她突然一笑:“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叫耿小珍,你是邮电局的吧?”

我磕磕巴巴道:“我……我叫秦乐山,我知道你的名字。”

耿小珍眸光一闪,眼中似有笑意,不过却不再说话,收起打针的工具,转身离开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耿小珍,却好像从那一次才真正看到她这个人。

打完点滴,我回到家里,迎接的是元亮的各种疲劳轰炸自不必说,我也没精神向他一一解释,倒头就睡,急得他哇哇直叫。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直到黄昏时分我才缓缓睁开疲累的双眼,浑身疼痛,特别是肩膀部位。我吸着气一点点地坐起身,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一些。

这时房门一开,元亮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皮包骨。

看到皮包骨,我自然想起了李锁儿,急忙问他:“找到人了吗?”

皮包骨停顿片刻:“找着了,不过……”他往我的肩膀上瞥了一眼:“却不是我们找到的,是她自己从神仙洞里爬出来的。”

“神仙洞?”我惊讶万分,“两天两夜的时间,她竟然一直待在神仙洞里?”

“她说求药那天不小心跌进了神仙洞,洞里犹如迷宫一般,她竟在里面迷了路,摸索了两天多才爬出来。”皮包骨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有点蒙了,一直以来大家都对神仙洞求药传得神乎其神,但是谁也没想过去探一探神仙洞,真没想到洞内竟这么深。想到此处,我的心里不禁暗暗发寒,要不是李锁儿自己爬了出来,就算我们能想到进入神仙洞内找人,恐怕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她。

“那她现在没事了吧?”我问道。

皮包骨叹了口气:“身上倒没受伤,只是她在洞里待了两天,受了惊吓,刚救出来那会儿还好,神志还算清醒,回到鹿场之后就开始发高烧,嘴里还一直说胡话。”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就算如此,只要人能完好地回来就很不容易了。

“那天晚上你怎么没回到神仙洞前会合?”皮包骨话锋一转,问起了那天的事。

我苦笑一声,我这次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我扼要地跟皮包骨说了一遍那晚的经历,只是当初我隐瞒了在鬼马镰中的经历,也没提过赵凡此人,现在就更没必要说了。于是我只说那晚我被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的马踢了一脚,剩下的部分就照实说了。

皮包骨还没说话,元亮已经义愤填膺地蹦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大骂,看他愤怒的样子,我心里洋溢着淡淡的暖意。

皮包骨倒没元亮那么激动,他半眯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下次再遇见那个人,你能认出来吗?”

我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皮包骨是个很少显露情绪的人,他能这么说,表明了他真心拿我当朋友。我看着元亮和皮包骨,突然感觉到肩膀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

为了转移话题,我刻意提起了黑龙潭,元亮待在百草镇的时间比我长,但是他也没听说过黑水潭的传说。我想起神仙洞和黑水潭都在黑石砬子山里,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什么联系。

我说起黑龙潭的时候,皮包骨的神情分外认真,还询问了当晚的很多细节,我见他这么感兴趣,心中也忍不住惊讶。

闲话少提,因为肩上的伤比较严重,我向老齐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到卫生所打针换药,几乎每次都能碰上耿小珍。几天下来,我们熟络了不少,我从一开始的窘迫变得能在她面前谈笑几句,不管我说什么,她似乎总是笑得很开心。有了耿小珍,苦哈哈地打针吃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我期待每天都能见到她,竟然暗中期盼自己的伤能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这种日子能继续延续下去。

我暗忖:难道我对耿小珍动心了?虽说我已经二十五了,可是还没谈过朋友,耿小珍是个面貌和性格都不错的姑娘,我喜欢她也无可厚非,可是这么想的同时,心里却觉得有些对不住元亮。

尽管我期盼肩膀的伤好得慢一些,可毕竟年轻体健,到了第四天,伤已经好多了,已经能做一些抬胳膊、扭肩膀的简单动作。

伤势有所好转,于是人也闲不住了。我先到老蔡头家走了一趟,老蔡头见到我受伤颇为诧异,我只是略微提了提那天的事,老蔡头听完之后,竟呵呵地笑了:“佛家有句话叫‘于一一念中,皆为一劫’,这可能就是你的劫数。”

我佯装生气:“我是去做好事,怎么会遭劫数?老天爷也太不长眼了。”说话间却在忖度,也许老蔡头真没说错,赵凡说不定就是我的劫数。

从老蔡头家出来之后,我在街上闲晃了一圈,回家后不久,就看到元亮沉着一张脸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你怎么了?”我直觉发生了什么事。

“我今天听跑鹿场的老杨说,皮长青……失踪了!”

“失踪?”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听说是来看过你的第二天人就没影了,只留下了一张假条。”

我狐疑道:“他会不会只是回老家看看……”也不对,皮包骨要是回老家,不可能一句招呼不打就走了。

“应该不是……”元亮略微迟疑,“听说走时什么都没带,只是请了两天的假,可是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大家都在传他失踪了。”

我蹙眉不语,以皮包骨的身手,很难有他解决不了的危机。我只是不明白他究竟去了哪里,只请了两天假,却四天未归,难道是有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个疑虑在我心里煎熬了一天,尽管我对皮包骨有信心,可是仍然止不住担心,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呢?我很想去找皮包骨,奈何对他的去向丁点都不了解,所以只能等,等他自己出现。

这一等又是两天,我的假期已经到头了,肩膀的伤也好了一大半,这期间还跑了一趟鹿场,从鹿场的人证实了元亮的话。皮包骨的确只请了两天假,他走之前似乎说要去找什么东西。

他究竟要去找什么呢?

我疑虑重重,刚要走的时候,老张把我拉到了一边,低声说道:“我跟你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了……”

我莫名其妙:“你看见什么了?”

老张嗫嚅半天,似乎有难言之隐,我见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烦,既然拉住我要说,现在却又不说,于是冷声道:“你不说我可走了!”

老张急忙道:“我跟你说这件事,是因为你是皮长青那小子的朋友,我是不想他一错再错!”

“什么意思?”

老张别过头去,鬼祟地小声道:“他走的前一天半夜,我看见他从李锁儿那丫头的房间里溜出来。锁儿那丫头就算长得丑,可好歹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皮长青敢这么做,就要负起责任!我估摸着他也许会去找你,你可得好好地劝劝他,莫要再躲下去了,锁儿那丫头最近已经瘦得没人样了……”

我越听心越凉,老张的意思我明白。如果真如老张所说,那可真不是一件小事。从严打开始,流氓罪就被定为一条大罪,从去年起因为流氓罪而判刑或者枪毙的都已经有几万人了。听老张的意思,皮包骨是因为侵犯了李锁儿而逃走,以至于到现在仍不见人影。

可是我认识的皮包骨绝对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

“老张你看错了吧!”我冷言道,“李锁儿高烧,她弟弟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吗?皮包骨就算是想干什么,难道还能当着她弟弟的面不成?”

老张被我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突然间恼羞成怒道:“总之我是一片好心,那天晚上我绝对没看走眼。他若是再躲下去,早晚有他后悔的一天!”

老张说完就甩头走了。我又气又担心,老张这人不知是顽固不化还是刚直不阿,他能这么笃定,说明他那晚绝对没有看错,怕只怕皮包骨再不出现把这件事解释清楚,过几天他就成了臭名昭著的流氓犯!

话又说回来,如果皮包骨不是对李锁儿有所图谋,那么他半夜进出李锁儿的房间又是为什么呢?

我心中突然一动,我敢肯定皮包骨绝对不会去侵犯李锁儿,那么他离开前说要去找东西,会不会是因为他从李锁儿那里听到了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事?

我直觉这件事不简单,思量再三,事情的关键应该就是李锁儿,说不定在她嘴里能得到一些皮包骨下落的线索。

我打定主意,假意拉住一个鹿场的员工聊天,从他嘴里得知李锁儿的住处,又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朝李锁儿的住处溜去。

鹿场的原址是三进四合院改建而成,据说这几进四合院民国时期就存在了,建造得虽然并不十分考究,但是却很坚实,光那围墙就有一尺多厚,把四合院围成了个铁桶似的堡垒。我想,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防山中的匪寇。

鹿场成立后,扩大了几间院子的范围,围墙拆掉了两面,作为养鹿的场地,剩余的那个院子就成了现成的员工宿舍。

李锁儿住的地方就在四合院最靠后的角落,应该是附属在主卧一旁的耳房。那个房间很小,不过要挤下她们姐弟俩倒是足够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李锁儿的房门前,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不由得迟疑了半晌。可是想到皮包骨,我顿时一咬牙:绝不能放过李锁儿这个最重要的线索,起码我要知道皮包骨半夜进入她房间的原因!

我瞅了瞅周围,迅速地敲了敲房门。据刚才那人说,自打把李锁儿从神仙洞救回来之后,她的状态一直不好,不过经她这么一折腾,李金奎的病倒是好了七八分,这些天一直都是李金奎照顾李锁儿。现在这个时间,李金奎应该是去喂养幼鹿了,毕竟他们姐弟还要靠鹿场这份工作吃饭。而李锁儿因为身体状况还在休养,这些天她一直待在房间里没离开过。

我抬手敲了两下门,等了一会儿,房间里没半点儿动静。我只好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房间里仍然没有声音。就在我以为李锁儿不在屋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叫声:“别……别过来!”

我心中一凛,猛然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李锁儿这次并没有蒙着头巾,额上偌大殷红的胎记更衬得她的脸色蜡黄得吓人,头发散乱像一堆枯草。她半支着胳臂坐在炕上,好像刚爬起来的样子,看着我的眼神像是没有焦距。

“人呢?”屋子很小,我眼睛扫视了一圈,却没看见屋里还有其他人。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李锁儿的瞳孔突然开始收缩,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好深,好黑,我……我……”

她尖声大叫起来,顿时把我吓得魂不附体,这要是被人看见了,还不得以为我在耍流氓!

我上前一把捂住了李锁儿的嘴,李锁儿“呜呜”两声,却没有挣扎。我满头冷汗,慢慢地放开了手。李锁儿突然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她现在清瘦得厉害,那古怪的笑容衬得她脸上显出几分森森鬼气。

“好多、好多绿色的星星啊,我要去山洞里捉星星。金奎,快帮姐姐把星星按住……按住……红星星,还有红星星……”

看着李锁儿的举动,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李锁儿这哪儿是状态不好,分明就是精神失常了!我还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吗?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我仍然试着问了李锁儿几句话,结果却令人很失望。李锁儿总是呓语不断,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我备感挫败,只好从她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那一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折腾到半夜,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李锁儿自打救回来就是现在这个状态,那么皮包骨又能从她那得到什么信息?

我仔细回忆李锁儿说的那些胡话,我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说了什么胡话,不过那些胡话似乎都指向一个地方——神仙洞。

我左思右想,皮包骨暗中去偷听李锁儿的胡话,之后就去向不明,这么说他很有可能去了神仙洞!

当时皮包骨来看我的时候,曾说起过神仙洞。神仙洞深不见底,崎岖复杂,人进去之后很难走出来。但是他当时好像并没有对神仙洞表示出特别的兴趣……

我长叹一口气,作为朋友,我相信皮包骨的能力。也许,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是漫长而又痛苦的,正当我几乎沉不住气的时候,皮包骨终于出现了,那时已经是他失踪的第八天。

他出现时十分狼狈,衣服上破洞无数,一张脸似乎比以前更加干瘦,脸色蜡黄难看,还有眼皮底下那圈分外明显的青黑,乍看下像是骷髅上面蒙了一张死人皮。

他当时就站在院子里,看见我的时候就倒了下去。我本以为他受了伤,上去查看了一番才知道,他不过是体力透支,支撑不住了而已。

皮包骨也如我那次受伤之后,整整睡了一天才醒。我没急着问他这些天的经历和失踪的原因,而是到食堂帮他买了一盆饭菜,他果然饿得很了,吃相跟饿狼扑羊一般凶猛。

等他吃完,我才问起他失踪这些天的事。老张说的事,我想,只要皮包骨回来了,那些误会肯定都能解释清楚。

皮包骨半晌没说话,我心想,皮包骨会说出我心里一直想着的那个答案,还是另有内情的答案呢?

“我……”皮包骨迟疑片刻,“其实这些天我一直被困在神仙洞里。”

果然如我先前的猜测!

“你小子真不够意思,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去冒险,还害我白白担心了你好几天!”我佯装愤怒。

皮包骨难得地露出了愧疚的表情,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

“其实我一开始以为探洞一两天就够了,没想到神仙洞竟那么深,要不是运气好,这次恐怕就回不来了。”皮包骨语气中带着后怕。

我忍不住问他:“那你这些天一直都待在洞里吗?”

皮包骨嗓音变得有些低哑:“我昨天下午才走出来,实在太累了,就在山里待了一宿。”

我有点蒙了,就算皮包骨昨天出洞,可他待在洞里面也足有六七天,这么些天他是靠什么熬过来的?难道他学会了传说中的龟息大法?

“你在洞里这些天,靠什么撑过来的?”

“我进去时带了不少饼干和馒头,后来还在洞里找到了水源。”皮包骨简短地说道。

原来如此,要我说嘛,就算皮包骨能力超群,也不可能超越人类的极限。

“对了,跟你说件事,不过你听了一定要冷静。”

在皮包骨疑惑的目光下,我把那日老张看见他半夜从李锁儿房间里跑出来的事说了一遍:“这件事你必须解释清楚,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老张不依不饶的,李锁儿到现在还神志不清……对了,忘了问你,你到李锁儿房间干什么?是不是跟你进入神仙洞有关?”

皮包骨简单地应了一声,在我的催促下,不太情愿地解释了几句。可是从他嘴里听到的答案却让我惊愕,他说他并不是奔着李锁儿去的,而是去找李金奎!

皮包骨说,那一晚李锁儿高烧,满嘴胡话,从她嘴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再说了,李锁儿刚爬出神仙洞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宣泄恐惧的情绪,不停地说话,说的都是她在神仙洞里的情形,连那些极隐私的内容也全都说了,让几个大男人听得面红耳赤。这种情况下,就算再问她,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把李锁儿送回鹿场后,皮包骨注意到,李金奎听到李锁儿的胡话时表情很奇特,完全不像一个智力不全的人的表情,不是惊讶也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虽然他极力镇定,可是他急速收缩的瞳孔和颤抖的手出卖了他,于是皮包骨才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时拜访他,问清楚这件事。

皮包骨问他为什么害怕,李金奎一直跟他装傻,后来还突然发火,拿着扫把往皮包骨身上招呼。以皮包骨的身手,李金奎当然伤不了他,皮包骨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抬腿走了,没想到会被老张看见,还引起了误会。

皮包骨回去后越想越奇怪,后来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就请了两天假去探洞——他那时以为两天假已经足够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去,却几乎迷失在迷宫般的洞穴中,差点儿出不来。

神仙洞的洞口还算宽敞,一个二百斤重的胖子走进去也绰绰有余。走进去一段后,地势开始有明显的倾斜,那长长的斜坡尽头是三个洞口,洞口的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皮包骨不知道李锁儿当时走的是哪个洞口,他选了中间的洞口,可是这一走,却迷了路。其实他在洞里并没碰上什么危险,李锁儿胡话里说的什么绿星星、红星星也没看见。(后来我怀疑李锁儿说的绿星星和红星星很可能是野兽的眼睛,有一部分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出幽绿或是其他颜色的光,比如说黄鼠狼)

皮包骨进洞之前带了一把手电,还准备了一包蜡烛,幸亏他准备的这包蜡烛,否则他到现在还困在洞里。

说来那洞也真是蹊跷,岔路极多。那岔路并不分布在一条直线上,有时还分上下,真是进了一道门还有三道门,四通八达,无穷无尽,简直把整座山都绕成了盘丝洞。

听到这里,我除了暗自惊心之外,也很好奇皮包骨是用什么法子走出来的。

皮包骨自小就亲近大山、洞穴之类的地方也没少去。他刚开始并没有慌,还认认真真地想找出洞中的奥秘,可是见绕了许久都绕不出去,才开始有些着慌。

当然,他也是颇有经验,刚开始进洞的时候就垒了一些石块作为标记,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后来他想回头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标记了。

皮包骨越是急着出去,就陷得越深,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停在原地不再乱走。他停下来的地方有一处渗水的石壁,入洞时带的水早已经喝光了,食物还有,不过他只有饿极了的时候才舍得吃几口。蜡烛也不太敢点,生怕用完了最后的光源,自己就再也没法子出去。洞中幽黑,不知时日,他在原地熬了一段时间,心中渐生绝望。

就在皮包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无意间抓到了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动物,看外形颇似大老鼠,但是一双前爪锐利非常,竟能凿穿土石,背部还有薄薄的鳞甲,腹部却很柔软。皮包骨琢磨着倒像是穿山甲一类的生物,可是穿山甲一般生活在南方,东北这边是没有的。这只应该不是穿山甲,也可能是穿山甲的旁系生物,要么就是某种动物的变种。

看着这只奇怪的动物,皮包骨想到一个出洞的办法。他撕下身上的衣服搓成长绳,把绳子捆在那动物啃咬不到的地方,另一头牢牢地固定在手腕上。那动物颇为惧怕火光,行动又受到了限制,一开始拼命挣扎着要逃跑,见逃不掉之后就倒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动静,背上的鳞甲也慢慢张开,真如死了一样。

皮包骨通晓动物的习性,知道它只是装死,心里也暗暗诧异这只动物竟如此有灵性。那动物在地上躺了很久,皮包骨很有耐性地守着它,最后还熄灭了蜡烛。

当一切都陷入黑暗之后,那动物从地上一蹿而起,想要扒出一个洞逃生,可是它身上拴着的绳子和皮包骨的手腕相连,自然无法得逞,还被皮包骨抓过来,狠狠虐待了一番。

如此几次之后,那动物才彻底老实了,蔫蔫地趴在皮包骨的脚下,再也不敢乱跑。虽然不知外间时日,可是照皮包骨的估计,驯服这只动物花了将近两天。

当然,皮包骨的目的并不是驯服它,而是想让它带路。那动物两天没吃东西,再加上跟皮包骨斗法,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皮包骨把干硬的馒头掰碎给它吃,待养出一点儿精神之后,就驱使着它往回路走。

皮包骨这也是个极冒险的法子,可以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幸好他还是赌对了。一人一兽走了很久,终于在所有干粮全部耗尽之前,走出了神仙洞。

出洞后正好是傍晚,夕阳下,那动物哀求地看着皮包骨,似乎在乞求他放了自己。皮包骨本想着把它驯养在身边,往后也是个帮手,可念在它把自己带出了神仙洞,还是把它放归山林。

我听完皮包骨这几日的经历,不由得啧啧称奇,要是我陷在神仙洞内,恐怕就没他这么幸运了。不过听完皮包骨的叙述之后,我倒是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

“当初李锁儿陷入神仙洞前后不过两天,她是怎么出来的?”我想李锁儿总不会如皮包骨一般,也遇到一只奇怪的动物。

“应该是我们选择的路线不同。神仙洞内岔路数不胜数,李锁儿选的路线让她看到了一些令她恐惧的东西……”皮包骨说完这番话,突然间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累了,任谁在一个迷宫内的山洞里困几天,恐怕都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李锁不过被困两天,却直到现在还神志不清。

皮包骨沉默得并不久,他突然间开口,说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你前一阵子不是说起过黑石砬子山里的黑水潭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神仙洞和黑水潭说不定是相连的。”

我蹙眉:“怎么可能?虽然神仙洞和黑水潭都在黑石砬子山中,可是相隔很远。再说了,黑水潭非常深,而且潭中有水,如果它们相连,神仙洞岂不是被水淹了?”

皮包骨摇摇头:“神仙洞很深,差不多已经深入山腹,很可能某个地方已经跟黑水潭相连了,而且山洞之中有渗水的石壁,说不定那里就是跟黑水潭相接的地方。”

我略一思索:“有些道理。”

皮包骨盯了我一眼,然后没再说起这个话题。他躺在炕上又休息了一阵,然后回鹿场去了。我有点儿担心李锁儿的事不好解释,忐忑了两天。鹿场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我担心不下,索性趁送信的空闲跑了一趟鹿场,也见到了皮包骨。

当时老张也在场,还没等我问出什么,就看见老张样子有些灰溜溜地走过来,对我说道:“上次跟你说那件事,那就是个误会……误会,小皮已经跟我解释清楚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勉强干笑了两声,转身就走,速度快得仿佛有东西在追他。

我大奇:“皮包骨,那天老张的态度很坚决,你是怎么解释清楚的?”而且看老张的样子,倒像是心虚的样子,我瞧他盯着皮包骨的眼神很是复杂。

皮包骨微微一笑:“老张不是本地人,他在老家还有个妻子……”

“呃?”

“我刚进鹿场没多久,就看过他和管账的老黄从苞米地里走出来。当时他们俩的衣服有些乱,裤子都没提好。”

我瞠目结舌,鹿场管账的老黄貌似是个男人。两人从苞米地里出来,而且衣冠不整,难道他们在苞米地里打架?也不对,一般男人打架不会殃及裤子,遭殃的应该是脸。难道他们俩在苞米地里撒尿?可是撒尿的话总不会连上衣也是凌乱的……

我已经风中凌乱了,从前只在一些杂书上看到男人和男人之间叫作龙阳之癖,没承想眼下就有。老张想要为难皮包骨,却不想自己有个大把柄抓在别人手里,真是世事难料啊……

为了排解尴尬,我随口问了问李锁儿的情况。皮包骨说,李金奎用车把李锁儿推到了风原县医院,大夫诊断她是惊吓过度,来得再晚些就会发展成癔症。大夫给开了不少汤药,这几天已经逐渐恢复神志,很少发作说胡话了。

既然皮包骨的事情解决了,我心里轻松不少,顿时想起别的事情来。因为肩上的伤已经痊愈,我没再去卫生所打针,所以已经接连好几天没看见耿小珍了,现在想起她,我突然有种想马上见到她的冲动。

我琢磨着元亮经常跟我说的讨大姑娘欢心的花招,招式倒是不少,可是他一个没谈过朋友的大男人想出的招式并不一定管用。

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试一试他的招式。我跑了一趟供销社,在众多物品中转了一圈,最后挑中了一条桃红色的纱巾。

我用一条手帕包住纱巾,喜滋滋地往卫生所走,却没有如愿见到耿小珍,值班的大夫说她今天轮休。我知道耿小珍家的住址,只是想到我和她现在的关系还不明确,这么冒失地跑到她家,好像也不太妥当。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我只想看她一眼,远远看一眼就好。

即将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忐忑地站在一棵婆娑的柳树下观望。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刻意踮着脚走路。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手突然蒙住了我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心中一喜,急忙拉开那双手,身后耿小珍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尽管我有许多甜言蜜语想要跟耿小珍说,可是见到她之后一张嘴就不利索了,磕巴了几次才说清楚自己的来意。

我把手帕递到她面前,耿小珍甜甜一笑,打开手帕,随手就把桃红纱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着说道:“好看吗?”

说实话,桃红色的纱巾配上她素色的衣服真是说不出的出挑好看,我呆愣半晌:“好看,真好看。”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秦乐山,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虽然有追求她的意思,可是一直没对她挑明什么,被她这么一问,一张脸顿时红得像块大红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耿小珍挑着眉眼,她的眉毛并不是那种纤细的眉,又黑又浓,这样挑起来之后,面孔顿时带出一种笔描述不出的野性美。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秦乐山你一个男子汉,别婆婆妈妈的行吗?”

我被她这么一激,嘴里顿时冒出一句:“喜欢。”她满意地笑了,伸手摩挲着纱巾:“纱巾我会好好地带着,你……明天再来找我。”

我晕乎乎地回家了,看到元亮的时候顿时清醒了几分。若是他知道我和耿小珍已经确定关系,会不会活活把我给撕了?我当然不是怕他,只是相处了这么久,我跟他已经有了兄弟般的情谊,我真怕他因为耿小珍的事跟我翻脸。

本来几乎飞上天的心顿时被重重扯落,我没精打采地吃完饭,在元亮不解的目光下,走出了家门。

平时我心情好或者不好都喜欢往老蔡头家跑,在我心里,这个孤僻的老人已经是我长辈一般的存在。我进了老蔡头家,他正坐在院子里纳凉,嘴里叼着一支旱烟,松垮垮的背心更显得他的身体精瘦。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他随手在桌子上磕了磕烟袋,然后又塞了些烟丝进去:“怎么了,又惹麻烦了?”

我叹了口气:“是有点儿麻烦,但我也说不上是坏事还是好事。”

在老蔡头的注视下,我把自己的烦恼简略地提了几句,老蔡头只是微微一笑:“我只有两句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迷惑地看着他:“这句话我知道,是毛主席说的,可是……”

老蔡头摇头晃脑地道:“胭脂魔鬼,红粉骷髅,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吧,年轻人。”

老蔡头说完话之后,慢悠悠地进屋去了,只留我在晚风中左摇右摆。

蔡老爷子,你不会开解人就直说吧,不用故意装高人,扮深沉,会害死人的!

不过被老蔡头这么一整,我倒不怎么郁闷了。既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么我且把它当成前世注定,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谈一场恋爱。至于元亮,我想他总会有机会碰到他的前世注定。

心境开朗之后,我和耿小珍进展得飞快,那时候虽然都是自由恋爱,可是大家一般都比较保守腼腆,恋爱关系也不敢公开,想拉拉小手也要找个隐秘的地方。于是我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能早日把耿小珍带到我父母面前,也许我就不用忍得这么辛苦了。

耿小珍虽然没明说什么,可是好像对我的念头也不抗拒,差点把我给乐疯了。就在我计划下个假期把耿小珍带回家之际,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天傍晚,皮包骨来找我,我们谈了很久。他说他经过一段时期的勘察,终于确定神仙洞和黑水潭是相连的,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他想进入黑水潭探个究竟。因为这一去比较危险,必须两个人协作才能确保安全,他能想到的人只有我,于是就来找我帮忙。

我不明白皮包骨对神仙洞为什么这么执着,即使那个洞很神秘,可是那个洞也曾经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如果说他只是好奇的话,我真的不能认同他的行为。

“好奇?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你就别问了,是兄弟的话就帮我。”

见我半天没吱声,皮包骨转身就要走,我长叹一口气,叫住了他:“什么时候出发?”

皮包骨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我还要准备一些东西,就后天,你先请两天假。”

我苦笑,这几个月我休假的次数比较频繁,老齐估计都想拿刀子割我的肉了,我得想个稳妥的借口才能让他松口给假。

第二天,我绞尽脑汁才让老齐允了我两天假,又跟耿小珍说自己要到县里办点儿事,倒不是我想骗她,就是不想让她担心我。准备好之后,第三天一早我就按照皮包骨所说,往黑石砬子山进发。

黑石砬子山相当大,为了能找到对方,我们约定的地点是神仙洞的洞口处。等我快要走到神仙洞之时,就看到那若有若无的雾气中,有个人在对我摆手。

原来皮包骨来得比我早多了,他脚下放置了两个很大的帆布背包,里面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除了背包,地上还放着两捆很粗的麻绳,还有两盏可以戴在头上的新式铅酸矿灯。

皮包骨示意我背上背包,背包相当沉,不过我每天都背着沉重的邮袋跋山涉水,早就习惯了这种重量。我们各自拎着一捆绳子出发了。上一次我无意间走进仙人台,现在对那里的具体位置已经不记得了,只大概记得一个方向。皮包骨却没有迟疑,随手折了一根木棍当作开路工具,朝前走得飞快。

神仙洞一带山势雄伟,虽然说不上层峦叠嶂,但是东北的大山主要胜在一个气势,除了高耸入云的树木,还偶尔可见各式形状峥嵘的巨石,远远看上去真如犀牛饮水、猛虎卧伏一般。

我突然想起老蔡头常说的话,山势起伏、景致秀丽之处,好穴最多,所以大山也有命脉一说。

走了一阵,天气渐热。可是山间的雾气并没有散尽,人走在雾中,呼吸着微微湿热的空气,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声,看着氤氲雾气中的生机勃勃的幽绿树木,倒让我生出了几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触。

也许在外人看来,行走在雾中的我们很像神仙吧?

皮包骨不时要停下来辨别方向,又走了一阵,雾气尽散,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仙人台。

眼前的一切和前一阵看到的没什么不同,踏上仙人台之时,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上一次我带着好奇的心情上来,这一次,却是要进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水潭,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有些紧张。

等走到黑水潭附近时,我撂下沉重的背包,皮包骨也是同样的动作。他走向水潭边上那些大块的岩石,一块块仔细地观察着,还不时伸手晃动着那些岩石,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想起上次李老汉说过的那个故事。长达百米的铁链拴在一块大铁疙瘩上面,日本人无法将铁链导出,就弄断了铁链,并且把大铁疙瘩一起给挖走了。

依照我的想法,能拴住那么沉重的铁链,铁疙瘩本身肯定也是相当大,即便小日本将它连根挖走,肯定也会留下痕迹。我围着水潭走了一圈,很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情况。水潭边上本来就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再加上那些不知有何用途的花岗岩,竟把这片地方遮得看不出破绽。

这时皮包骨已经不再关注那些岩石,而是拿着矿灯朝那黑漆漆的水潭中照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惜除了一片黑色的水面,什么都没看到。

按照皮包骨开始的想法,黑水潭和神仙洞相通,就是说黑水潭之内必定有一处洞窟,只是不知道这处洞窟是在水面之上还是水面之下。若是在水面之下,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我刚才试了试,这两块岩石应该能撑住我们俩的重量,把绳子拴在这上面就行。”皮包骨指着两块相当有分量的岩石说道。

那两块岩石几乎高过了我和皮包骨,看重量足有几吨,我伸手在上面狠狠地推了几把,见没有丝毫晃动,才放心把绳子在上面绕了几圈,打了一个非常结实的结。

这时皮包骨已经将矿灯戴在头上,说了声“我先下去,等我喊你你再下”,然后两脚在地面上一蹬,接着整个身影就消失在地平面上。我探头往下瞅,皮包骨下降的速度相当快,不能说是流星赶月,但是绳子每晃动一次,他就下降了一大截,几次之后,他的身形就成了一个小点,最后仅能看到一个光点在黑黝黝的一片中轻轻地晃动,像是夜空中的萤火虫……

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你那边怎么样?”

水潭内顿时传来一阵嘈杂声,声音虽然响,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只好再喊:“听不清啊,我现在下去行吗?”

嘈杂声停止了,光点停在水潭深处某个位置,不再移动。我正着急时,水潭里传来一阵嗡嗡声,我仔细分辨,最后才听清那是两个字:“来吧。”

我立刻把长绳在腰间绕了两圈,然后学着皮包骨的样子,在地面上一蹬,手握着绳子,一点点往下滑。我可不敢像皮包骨下降得那么快,生怕一个不小心直接掉进去,到时候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水潭下面一圈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比较容易借力,下降速度太快的时候,我就把脚蹬在石壁上,用来缓和一下速度。

没试过的人不知道,这个过程是相当累人、相当痛苦的,心理和身体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我下降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快要力竭了,整个人吊在半空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的整副心神都放在手中的绳子上面,也不知道皮包骨的情况怎么样了。勉强缓和过来的时候,我往皮包骨的方向看过去,因为拉近了距离,这时已经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他的情况了。我这才吃惊地发现,他正站在水面上一块凸起的地面上。

“过来。”皮包骨的声音依然嗡嗡作响,不过已经能听得比较真切了。

我急切地向着那块凸起的地面努力,到后来却发现自己跟那块地方的距离有些远,不知道皮包骨是怎么过去的。最后我想到一个办法,因为脚下都是水,无法借力,我只能用脚蹬在石壁上借力。由于我动作比较笨拙,其实也是因为气力不济了,所以荡了几次才稍稍接近那块地面。

等我荡过去的时候,皮包骨闪电般伸手拉住了我腰间的绳子,我晃动了半天,才在上面站稳脚跟。

解开腰间的绳子后,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真是说不出的疲累。歇了半晌,我才有力气打量周围。我们所在的地方很小,凸出水面的部分不比一个铁锅的锅盖大多少,周围都是水,很像一个水中小岛。可惜水里太过漆黑,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我抬头往上瞅了一眼,突然感觉自己很像坐井观天里的那只蛤蟆。

皮包骨话很少,他还在寻找石壁上存在的洞,可是无论矿灯的角度怎么变,那个洞口还是没有出现。

“如果不在水面上,肯定就在水面下。”皮包骨说道。

我盯着漆黑的水面,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皮包骨皱了一下眉头,把背包拎到我跟前放好,然后脱掉了上衣,露出精瘦的上身。

“你真要下去?”说实话,我虽然胆子不小,可是看着漆黑的水潭,心里就无端生出一种很抗拒的心情。

“不下去怎么能找到洞口?”

皮包骨入水前把一捆绳索捆在了腰间,我握住绳索的一端,以防水中有暗流把他冲走,我好能第一时间把他从水中拉上来。

皮包骨做出一个起跳的姿势,干净利落地跳进了黑水中,我看着泛起的水花,忐忑不已。

皮包骨事先已经做好准备,所以带来的矿灯有防水罩,不过不能入水太久。我紧盯着水面,握住绳索的手已经出了汗。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泛起波澜,皮包骨时不时会冲出水面透气,如此反复了几次,都没有收获。当我终于忍不住想下水替换他的时候,他面带喜色地游了过来:“找到了,就在那个位置!”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的石壁离这个“小岛”颇远。找到洞口的位置虽然好,可是洞口在水下,我们也没有那些专业的潜水设备,想要进去恐怕有困难。就算我们能憋气憋得再久,也不可能跟鱼一样遨游其中。

皮包骨说,他早想到了这件事。我们的确不可能跟鱼一样,不过据他的观察和分析,这个浸入水下的洞口很可能只有一小段在水下,所以我们只要能克服开始的一段水下洞窟,应该就不用泡在水里了。

我对他的分析半信半疑,不过已经到这了,总是要下去试试。

皮包骨爬上岸,先是揉搓了半天手脚,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递给我。我一仰脖灌了一大口,没想到水壶里装了一下子六十度散白,这一口酒直接从我鼻子眼儿里喷出来了,咳嗽得差点儿喘不上气儿。皮包骨一夺手将水壶抢过去,生怕我一甩手扔进水里。

皮包骨喝了两口酒后把水壶重新放回包里。

我一脸鼻涕眼泪地对着他吼,他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嘴里却冒出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做人啊,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之心,无论何时何地。”

我抹了把脸,夺过他手中的水壶,大大地灌了一口酒,热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我感觉浑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虽然现在是盛夏,可是水潭里的水依然冰冷,在里面待久了人会失温,所以揉搓手脚和喝烈酒都是必要的保温手段。

考虑到不知道要在水中多久,皮包骨从背包里抽出两个很大也很结实的透明塑胶口袋,在里面装满空气后紧紧地拧住封口,这样就成了两个简易的“小氧气袋”,要是在水下实在坚持不住了,还不能回头的话,可以拿它顶一下。

为了下水,我在“小岛”上蹦了一段自创的热身体操,然后跟皮包骨人手一个氧气塑料袋,一跃进了水潭。

当真正接触到黑水潭中的水之后,那个冰冷刺骨简直就不必说了,我刚下水不久就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直,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拼命划水,紧随在皮包骨身后。

那个洞口在水面下两米左右,就着被水氤氲得十分朦胧的灯光,我看到了一个扁圆形的洞口。这个洞口比神仙洞的洞口要大上一圈,两个人并排游进去不成问题。

我和皮包骨在水中交换了一下手势,然后冲出了水面。浮到水面上之后,我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深深憋了一口气,再一次潜入水中。

我和皮包骨的水性都不错,皮包骨的水性尤其好。在水下,他就像是一条鱼,我们一前一后游进了洞里,怕肺里的空气还不到地方就耗费光,我们都游得非常快。不过随着一点点地深入,我感觉越发压抑,最后实在支撑不住,把嘴凑到塑料口袋上,小心地吸了一口。

前面皮包骨还在游动,他还没吸过塑料袋里的空气。由于游得快,氧气和力气的消耗是相当大的,我们又游动了一段,皮包骨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把塑料袋凑到嘴边,慢慢地吸了一口。

看到皮包骨的动作,我也忍不住,把塑料袋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我的气袋里的空气已经用了差不多三分之二,如果再游不到头,我恐怕要支撑不住了!

皮包骨在水中回过头来,用手点了点我的方向,又指了指胸口,我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能再撑一段。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太勉强,但是我不想就这么回头。

我尽量跟上皮包骨游动的速度,塑料气袋中的空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吸光了,可是尽头还不知道在哪里。在这个没有空气的狭小空间里,每一秒钟都被拉伸得漫长无比。

我整个躯体是那么冰冷,可是肺部却像要炸开一样,火烫得要喷出血来。我机械地游动着,整个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痛苦却那么清晰。

我的速度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一串儿气泡从我嘴里吐了出来。很奇怪,我都已经快没气了,怎么会有那么多气泡冒出来?

我的眼前逐渐变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就在这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下沉的身体,一个塑料口袋凑到了我的嘴边,我下意识一吸气,灼烧的肺部顿时缓解了不少。

那只手一直拽着我往上游,不多时我们冲出了水面。我吐出几口水,尽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浑身无力地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

终于活下来了,真好。

我知道是皮包骨救了我,他憋气的时间比我长,而且塑料气袋里最后的一点儿空气也给我吸了,他肯定也憋气憋得相当痛苦。

等我稍微歇过来之后,我朝同样贴着石壁休息的皮包骨看过去,发现他整个脸还残留着淡淡的紫色,每一次吸气都是又长又绵。

他突然睁开眼睛,嗓音带着难听的沙哑:“没事了吗?”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要不是你救我,刚才差点儿就死在下面了。”

皮包骨没说话,我们俩肩膀挨着肩膀,背靠着石壁,矿灯的光射在水面上,无比静谧。

我打量我们的所在,其实我们的大半个身体还是浸在水中,仅仅是头部和肩膀离开了水面。因为水的浮力,我们距离洞窟的顶部不过半个头,稍微一抬手就能够得到。

等到力气恢复了,我和皮包骨才继续往前游去,越往前游水位越低,最后那水才不过到我的大腿,由于失去了水的浮力,身后的背包又浸了水,所以格外沉重。我和皮包骨边走边往外蹚水,简直就是两只水鸭子。

洞窟中的水越来越浅,最后我们俩终于踏出了水,站在干爽的泥地上。我一把扯下背包,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皮包骨再次拿出那只装着散白的军用水壶递给我,我毫不客气地灌了五六口才递还给他,他也跟着灌了几口。散白酒劲儿极大,但是喝下去的一刹那我浑身就暖和了不少,胃里热辣辣的,直想冒汗。

下水时我没脱衣服,湿衣服贴在身上异常难受,还带着几分瘙痒。我干脆把湿衣服扒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没有湿衣服贴着,身上却瘙痒依旧,我不由得伸手挠了两把,却从大腿上挠下个东西来。那东西只有手指肚大小,呈灰黑色,看起来很像河里的鹅卵石。不过它能贴在我的身体上,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石头。我又从腰部上挠下来三四块“石头”,“石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是什么?”我蹲下身疑惑地去拨那些黑色“石头”,它们是怎么吸附在我身上的,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皮包骨突然喊了声“别动”,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头,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怎么了?”我疑惑地盯着他。

皮包骨缓缓蹲下身,突然速度极快地拂过我的后背,随着他的动作,又有七八块“石头”掉在地上。接着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扒了,连内裤都没放过。不出所料,他身上也有着不少石头样的东西,最后在我的帮忙下也全都弄到了地上。

“这是石虫卵。”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皮包骨的脸色白得有点儿过分,“温度低的时候,石虫卵就跟石头没两样,一旦碰到温度高的东西,比如说人体,它就会孵化出来。”

仿佛在印证皮包骨的话一样,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就发自我的脚下!

我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只见我原本站的地方有一个小指大小的东西正在不停地蠕动,它的身躯就像一条肥硕的青虫,不过颜色浓黑得吓人。虫子什么的我从小见得多,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看着那个蠕动的身躯有几分厌烦,于是一脚踩在上面,一股浓黑的液体喷了出来。

皮包骨见状急忙把刚才掉在地上的石虫卵全部扫进了水里,又用矿灯前前后后扫了几圈,确定再没有石虫卵才放松下来。

我看着他忙活,禁不住问他:“那东西真那么可怕?”

皮包骨正在检查自己的衣服,听到我的话,突然间指了指大腿让我看。我心知有异,急忙盯着他的大腿看过去。

一看之下,却真把我吓了一跳。只见皮包骨的屁股和大腿上布满了一条条手指粗细的疤痕,那些疤痕不太明显,看起来应该是旧伤。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难道是他旧年学打猎时留下的疤痕?

“七八年前,我下过一个深水潭,就曾碰上这石虫卵,当时要不是有人救了我,我恐怕早就被石虫给吃了……”皮包骨垂下眼睛,“石虫卵怕冷喜热,遇热会孵化,孵化后它会钻进人的皮肤里吸血。”

我疑惑,那条肥青虫一样的东西,有那么厉害吗?

“那不是跟蚂蟥差不多。”

“石虫可比蚂蟥厉害多了。蚂蟥只是吸附在人的皮肤上,吸饱了算完,被吸的人顶多失点儿血,怎么也不会要你的命。可是石虫会钻到人的皮里去,它会在人皮里不停地蠕动,吸饱鲜血后就产下新的虫卵,虫卵会接着孵化。你看到这些长条的伤痕了吗?这就是被石虫钻出来的。钻进去的石虫多了,就算不把人的血吸光,疼也得疼死你!”

看着皮包骨身上的长条疤痕,我身上一阵发麻。若是刚才吸附在我身上的石虫卵都孵化成虫,我身上很可能被石虫钻出一张网!

想到那种情景,我不禁一阵后怕,在那条已经稀烂的石虫身上又补了几脚。

“真奇怪。”我望着地上那团石虫留下来的液体,“这里怎么会有石虫呢?石虫遇热才能孵化,吸食血肉才能产卵,这里又没有人进来,这些石虫是怎么来的?”

皮包骨瞥了我一眼:“你忘了,以前小日本曾派了很多人下来探过……”

“那都多少年的事了,这些石虫怎么可能一直活着?”

皮包骨若有所思:“我猜想,应该是这些石虫一直浸在冷水里,所以进入了休眠状态,才能存活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事情就比我想的麻烦得多。”

在矿灯的映照下,皮包骨的神色冷峻,不过那神情只是一闪而逝,转眼他就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拧干后塞进了背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套衣服穿上。

见他不再说话,我也没多说什么。

我检查过了,背包里的东西都包裹在一张防水油布里,所以除了外面的背包,里面的东西基本都没湿。

我也找了一套衣服换上,身上顿时暖和不少。

皮包骨提起背包往前走,我急忙跟在后面,前方的洞窟似乎跟我们一路游来的地方不太一样了,越往前走越是狭窄,不过幸好没出现岔路。到了最后,整个洞穴变得又窄又矮,要不是我和皮包骨都比较瘦,早就被卡在半路上了。

我们俩好不容易钻出那个狭小的洞口,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狭长的洞窟变成了一个不小的展示厅,倒悬的钟乳石和石笋以各种奇妙的姿态展现在我们面前,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是一个美妙的梦境。

“没想到这里还挺美的。”我的眼睛四下忙活,几乎不够看。

皮包骨嘴里没说什么,可是眼睛里却露出赞叹的目光。我们一直往里走,经过几个石幔,我发现里面的地方越发开阔,我们来到像是一个大厅的地方。“大厅”的长度有四五十米,弧形洞顶的最高处竟然达到了十几米,边缘低矮的地方也有七八米高。中间有钟乳石和石笋相连形成的高大石柱,还有美丽的石花,千姿百态的石灰岩形成了各种美妙的景致,让人目不暇接。

我赞叹:“没想到这么深的地下会有这样的美景。”

我想起李老汉说过的话,到底当时失踪的日本人和壮丁都跑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长达百米的铁链子,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截断后的部分又在哪里?

可是这里完全看不到人工开凿的痕迹,水潭边上也看不到铁疙瘩存在过的痕迹。也许铁链子只是人们根据传说杜撰出来的产物吧。只是那些石虫的存在似乎在昭示着些什么,而且皮包骨的态度也不太正常。我摇了摇头,我不怕冒险,但是厌恶麻烦,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皮包骨在洞里边走边瞅,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随意找了一处类似莲花盆的地方坐下来歇脚,悠闲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心想可以回去到镇政府汇报一下,百草镇是个没什么特色的小镇,如果能把这里开发出来,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石佛洞”。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皮包骨突然喊了一声。我立刻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站在一处岩壁下,那片岩壁很大,虽然是自然形成的,但远远看过去,就像是特意开凿过一样异常平整,矿灯照过去的时候,我仿佛还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心中一跳,急忙忙地绕过几处石笋,跑向皮包骨。

接近皮包骨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呆呆地仰头看着那片岩壁,就连我叫他都没听到。我心知有异,也仰头朝岩壁上看了过去,此时我和皮包骨的矿灯都打在那处岩壁上,岩壁上似有水光,反射的光线让我的眼睛有点儿花,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岩壁上的情景。

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岩壁上竟然是一幅画!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有幅画?”

杳无人迹的水潭下的洞穴竟然出现了岩画,这情景用诡异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皮包骨完全不像我那样激动。看着镇定自若的皮包骨,我暗暗惭愧之余,也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才会那么镇定。

整面岩壁有三米多高,宽度有七八米,整面岩壁几乎都被那幅画填满了。由于矿灯的照射范围有限,我分了几次才将这幅巨画看完。

整幅画是雕刻在岩壁上面的,凿刻的痕迹很深,线条略显呆板,画的内容,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一座高山上,男人上半身赤裸,一只脚踏在山头上,腿呈弓形,正拉着一张弓,手中的箭对准了天空中的一只鸟。鸟儿仰首向天,似乎正在悲鸣,半空中一只中了箭的鸟正在往下掉。

除了射箭的男人站立的山,岩画里还凿刻了很多山,不过体积都比男人站的山要矮小许多,在这些大山之下,又有很多只各种形态的中箭的鸟。这些鸟的周围都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野兽,跟现实中的野兽都不太一样,但是能看出兽的形态。

“看出什么来了?”皮包骨突然出声问我。

我搔搔头:“我看这大概就是古代的狩猎图之类的吧。”其实我感觉自己刚才有些反应过度了,在洞穴中发现岩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尽管出现在这里的确有几分诡异,但是我们能进来,就代表着别人也能进来。这幅画很可能就是在黑龙潭上悬挂铁链子的人留下的。至于为什么要在一个杳无人迹的洞里留下一幅画,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皮包骨出神地望着岩画中的那个男人:“我总觉得不太对。”

“哪里不对?”

“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你看,如果只是狩猎图的话,那个男人为什么只射天上的鸟,而不去射地上的野兽?”

皮包骨这么一说,我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再去看那些野兽,果然没有一只中箭的。

“也许……这人就是个打鸟的……”

皮包骨摇头:“我曾经当过猎人,猎人只要能捕捉野兽,就绝不会去射飞鸟。而且还有一件怪事,你仔细看这些鸟,它们全部都长着三只脚。”

皮包骨的话让我大为惊奇,急忙去看那些鸟,果然每只鸟都长着三只脚。

“这是什么鸟啊,怎么都是畸形?”

皮包骨的表情出现了难得的郁闷:“我不知道。”

我研究不明白,索性不再看。皮包骨又在岩画前站立了老半天,我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四处乱走。岩壁上的大型岩画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就是说,有人或者说一群人在洞里待过,只要人待过的地方必定会留下某些痕迹。也许我能找到比岩画更有趣的东西,能解开神仙洞和黑龙潭之谜的东西。

正当我到处乱转的时候,皮包骨终于不再看岩画了,也和我一样在石洞里转。石洞很大,但是也不是大得太离谱,不过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照明,而且石洞中林立着许多石柱或者石笋,所以使得找寻工作多了些难度。

我乱转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石柱上面,我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一边回头看去,发现那里不止一个石柱,而是两个很大的石柱并着一个莲花盆,莲花盆正好卡在两个石柱的中间。石柱很粗,把它后面的空间堵住了,矿灯的光线照过去,也只能看到石柱两边的巨大黑影,石柱后面有什么完全看不到。

我估算了一下莲花盆的高度,两米多高,以我的身手完全可以试一试。我正了正头上的矿灯,身体微微下蹲做了个蓄力的动作,然后一纵身攀住了莲花盆的边缘,一只脚蹬在盆身上。盆身有些滑,要不是我手上使力,恐怕早就掉了下去。我又咬牙坚持了一下,身子蓦然腾空,终于站到了莲花盆上。

我揉了把用力过度的手臂,探头往石柱后面看过去,一个黑漆漆、足有卡车头大小的洞口出现在我眼前。

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立即兴奋起来,大声喊皮包骨。皮包骨飞快地跑了过来,一纵身也上了莲花盆,他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让我一阵汗颜。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我得意地翘着嘴角。

皮包骨脸上也带着兴奋之色。石柱后有一块不太大的空间,我们俩顺势跳了下去,发现那块地方就像是刻意被围堵起来一样,莲花盆是唯一能进入的缺口。

面对漆黑的洞口,我犹豫了片刻,皮包骨却已经走进去了。一开始石洞的空间还挺大,我们俩并排走还有富余,可没想到越走两边越窄,最后我们俩只能侧着身体通过,还有时被洞壁两边尖锐的石块硌得生疼。我暗自庆幸我和皮包骨都不胖,这要是来个胖子,可能只能望洞兴叹了。

这洞没有岔口,走了一段之后两边重新又开阔起来,而且隐隐有向下的趋势。

又走了一段,我一把扯住皮包骨:“歇歇吧,我受不住了。”

皮包骨拿出酒壶递给我,我猛地灌了一口,又从背包里拿出几块饼干啃了,身上才舒坦了一些。皮包骨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吃了几块饼干,然后仔细把酒壶收进了兜里。

“没想到这破洞这么长,不知道会通到什么地方。你说照咱们这个走法,会不会已经走出这座山的范围了?”

皮包骨摇摇头:“你没感觉到吗?这洞并不是直线向前,咱们好像在绕弯子。”

其实我已经隐隐有了感觉,只不过我这方面的感觉远没有皮包骨那么敏锐,所以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慌:“你是说我们现在的情况跟你在神仙洞时差不多?”

“还不好说,不过这里并没有岔路,就算有事大不了原路返回,应该不会迷失在里面。”皮包骨停顿半刻,似乎在倾听前方的动静,“而且,我感觉这条路快要走到头了。”

我们在原地又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洞里漆黑,为了节省电量,皮包骨把矿灯熄灭了。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时间似乎流逝得很快,又似乎停滞不前。休息时喝过的那口酒已经被洞内的寒冷和不停歇的运动消耗殆尽,我再次感觉到疲倦和寒冷,耳边只能听到单调的呼吸声和嗒嗒的脚步声,我的眼皮竟然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了沉。

就在这时,走在我身前的皮包骨很突兀地停下了脚步,我凝神一看,竟是一块很大的岩石封住了前路。那岩石有半人多高,石洞两侧被堵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可喜的是上头留下了不小的空间,应该足够我们俩爬过去了。

皮包骨把矿灯拿下来朝岩石那头照过去,但似乎没发现什么。接着他卸下背包扔到了岩石的另一边,那边几乎是立即传来了背包落地的声响,似乎没什么危险。

不过皮包骨还是等了半天才顺着空隙爬了过去,我如法炮制,落地后我踉跄着往前蹿了两步,皮包骨伸手将我扯住,可是那地面有些滑,而且高低不平,我虽然被皮包骨扯住,可一条腿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跪了下去,一只手却按到了一片温暖的水域当中。

水?怎么会有水?

皮包骨把矿灯举高,我顿时愣住了,在我们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袅袅飘着白烟的“湖”。“湖”的四周分布着零散的石块,“湖”面的上空是一片比前头的钟乳石大厅还要高大深远的空间,仿佛一眼望不到头,不过却看不到任何的钟乳石和石笋了。

“这是……”

“温泉……”皮包骨的样子也相当迷惑,“这里怎么会有温泉?”

这时我突然间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上升了不少,鼻子里还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儿,有点儿臭,细闻又不太像,是因为温泉的缘故吗?

我生平还从没见过温泉,回想起刚刚的那个感觉,我立时又蹲了下去,把两只手都伸进了水里,太舒服了,我在心中感叹不已。这里的水温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有三四十摄氏度的样子,早就听说在温泉里能煮鸡蛋,可惜这次没带鸡蛋过来,不过这个水温恐怕也煮不熟。

“没想到山腹之中竟然有这样的好地方。”我感叹,“这片温泉这么大,不如咱俩下去洗个澡?”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下一刻我真的跃跃欲试了。

“你看清楚了,这片温泉并没有那么大。”

“唔?”

皮包骨把矿灯举高示意给我看,我才发现果然如他所说。刚开始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大片飘着白烟的“湖”,实则那“湖”是由若干小块的温泉水域组成的,我被白烟干扰了视线,把小水洼看成了大池塘。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温泉有六七块,每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我们面前的这块温泉算是最大的一片了,形状有点儿像葫芦,想要在里面游泳肯定游不开,但也可以算作一个相当大的天然澡盆了。

皮包骨蹲下,把手伸进了温泉里,来回摆动了几下,发出哗哗的水声,他低头望着幽暗的水面:“这里原来竟然是座死火山,不过地底温泉倒是比较少见,山体内部能形成这么庞大的空洞,不知用了几万年,也算是难得的奇观了。”

我的地理学得不好,中学时学的那些早就还给老师了,在部队的时候也上过文化课,可惜我不是工程兵,学的知识跟这方面的事物毫不相干,自然也搞不清楚皮包骨说的话对不对。

那时候大多数人都缺乏这方面的常识,若干年后想起那时的事,我只觉得自己当时无知得可怕。

我一屁股在温泉边上坐了下来,身边一直萦绕着温泉的水汽,身上早就不冷了,甚至开始微微冒汗,可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索性脱了鞋,把一双脚连小腿尽数泡进温泉里,顿时舒爽得全身都打了个哆嗦。

“听说温泉能强身健体,能治百病,是不是真的?”

“你可以喝几口试试。”皮包骨斜睨了我一眼。

我嘿嘿一笑,要是让我喝我还真不敢,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奇怪的东西,但是泡泡总不会出事。

“我们还要再走吗?”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总要继续下去,不过我总觉得这一趟太顺利了……”

皮包骨的表情带着淡淡的疑虑,我却觉得他杞人忧天。虽然这个地方有些奇怪,可是能有什么危险呢?总不会冒出个野兽把我们给吃了吧。

突然,李锁儿疯疯癫癫傻笑的样子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李锁儿和皮包骨当时进的都是神仙洞,皮包骨只是迷失在里面,而李锁儿却似乎看到了一些可怖的东西……

如果这里真的跟神仙洞相连,我们继续走下去就很可能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或者危险……

想到这些,我的心蓦然沉重了不少。

我待在原地没动弹,温热的泉水包裹着我的双脚,让疲惫更加明显,嗅着温泉中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气味,我感到自己几乎要睡着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真的睡了过去。

可能是由于劳累,我刚闭眼就做了个梦。梦里我仍然困在刚进入黑龙潭的那段水里,氧气袋子没有了,皮包骨不见踪影。我艰难地在水中游着,眼看着就要游到尽头,可是突然感觉到身体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吸附住,我根本游不上去,而且那些吸附在身上的东西竟开始缓慢地蠕动起来,最后一个个顺着我的衣服钻进了我的血肉里!

我窒息,我挣扎,那锥心的疼痛却在一点点地加重,最后遍布全身……

梦中的痛楚如此真实,痛得我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我仍然泡在温泉里的腿像是被什么尖锐的武器穿透了皮肉,痛得入骨。

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我忍不住哀号了一声,头部昏沉得厉害。我勉强把腿从温泉里抽出来,湿淋淋的小腿上,不知何时破了个小洞,正往外汩汩地冒着血。而我的小腿肚上怪异地出现了一个暗青色的疱,更可怕的是,那包里似乎裹着个活物,它正在向前缓缓地蠕动。

我痛得直哆嗦,一只手咬牙捏住了那个会动的包,却不敢使力。我猜应该是我在泡温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趁机钻进了我的肉里,难道竟是我们先前遇到的石虫?

想起石虫的恐怖之处,我打了两个冷战。我咬了咬牙,一只手狠狠地朝暗青色的包捏过去,那一下痛得我几乎晕厥,立时一股黑色的液体顺着鲜红的血一块儿喷了出来。

痛楚让我的头没有那么昏沉了,我生怕身上其他地方再有石虫钻进来,赶紧站起身剥光了身上的衣服做检查。结果让我直冒冷汗,我身上果然还吸附着几条石虫,不过它们的样子跟我先前见到的不同。

我先前见到的那条石虫是刚刚孵化出来的,样子很像青虫,只是身体是黑色的。可是眼前这几只不仅身体大了许多,头部上方还冒出了尖尖的口器,像是随时要扎漏我的皮肤钻进身体饱食鲜血。

我手忙脚乱地将那些石虫扯离身体,这时候已经有几条石虫把口器插进了我的肉里,有一条已经钻进去大半个身体,把它扯出来时还滴着血。我看着手上蠕动挣扎的石虫,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急忙把它甩到地上,还不忘狠狠地踏上几脚。

等好不容易把身上的石虫全部弄干净,我立刻就瘫倒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一样。我向旁边爬远了几步,尽量离那些温泉远一些。

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突然间意识到不太对劲。我折腾了好半天,照理说皮包骨听到动静早应该回来了,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卸下矿灯四处照着,大声地喊着皮包骨的名字。我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着,等我喊到第四声的时候,一阵怪异的感觉突然袭来。

我脚下的地面似乎颤动了一下,耳朵里听到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靠近。

山腹之中会有什么东西?

我实在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头皮开始发炸,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在这时,一条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到我身边,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

“别出声,听我说。”

我意识到是皮包骨,立刻点了点头。

“这洞里有一条不死皮,很大,我对付不了它。不过它好像看不到东西,但是对声音很敏感。现在我去引开它的注意力,你趁机钻出山洞往回跑。”

皮包骨的话让我浑身发木。不死皮,在东北一般指的就是大蟒蛇,传说中有一种蟒蛇没有寿命的限制,它每蜕一次皮就会长大一点儿,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扰和人类的捕杀,它会一直生长,最后就会成精甚至变成龙,所以叫作不死皮。

一般的蟒蛇没有资格叫不死皮,能叫这个名字的都已经超乎人的想象。我很小的时候曾听爷爷说起过,他年轻时在深山跟人捕杀过一条不死皮,那不死皮差不多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捕杀过程简直是一场噩梦,和他同去的人死了几乎一半!后来,有经验的老人说那条不死皮活了将近百年,若能再活百年,就能变成蛟。

再说这边,不等我有反应,皮包骨突然间轻巧地蹿了出去。从他蹿出去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幕让我终生难忘的情景:一条头部堪比桌面大小的蟒蛇出现在不远处,它的眼睛比篮球还大,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颜色,蛇头高高地昂着,暗红的芯子不停地吞吐着,长长的蛇身更是让人眩晕。

这哪里是蛇,传说中的龙也不过如此吧。爷爷说起的那条不死皮跟眼前的不死皮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估计一口就能把我吞得连渣都不剩。

不死皮的身扭动着,我突然发觉它的尾部从四分之一处分成了两条尾巴。这到底是什么物种?难道真是妖怪?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胆子不小,可是这一刻却怕得浑身发抖,仿佛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没有力气动,可是皮包骨却动得飞快。他在山洞中飞速地奔跑着,一刻都没有停顿,他的速度太快,最后在我眼里竟成了一个跳跃的光点。

不死皮本来是冲着我这个方向来的,可是在皮包骨刻意弄出的动静下,蛇头已经掉转了方向,向着皮包骨游动而去。蛇身在经过温泉时飞溅起很高的水花,整个山洞里顿时弥漫了一层水雾。

我屏住呼吸,不死皮离我越来越远,我看到那个光点依然在不停地跃动,我狠狠一咬牙,拎起背包就要顺着原路爬过去。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巨响,似乎是不死皮的尾巴击中了山壁,一时碎石飞溅,那一声巨响后,光点突然不见了踪影。

我大骇,皮包骨出事了?

那边不死皮似乎发了狂一样,撞击山壁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光点却没有再次出现。

怎么办?怎么办?

情急之下我只想到先引开不死皮的注意,也许皮包骨只是受了伤,我把不死皮引开后,他才好脱身。

打定主意后,我也顾不上制订什么周密的计划,提起矿灯就跑,边跑还大喊出声。果然,我弄出的动静吸引了不死皮的注意,它果真不再撞击山壁,而是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我一边撒开丫子跑,一边朝刚刚光点消失的方向看,那里只有黑漆漆一片,矿灯照过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我心急如焚,大喊皮包骨的名字,却没听到他的回应。

我的心一沉,他果然是出事了。

可是这时候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不死皮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恨不得在脚上安两个轮子。跑起来我才发现,整个山洞大得离谱,在矿灯的映照下,我竟然看不到山洞的边缘!

虽然我没有回头看,但是我知道不死皮已经距离我很近了,近到我仿佛听到它吞吐芯子的声音,近到能闻到不死皮身上腥膻的气味。

快速奔跑让我整个肺部仿佛火烧一样疼痛,我完全没有办法注意脚下的情况,几乎被一块石头绊倒。我立刻稳住身体,但脚步还是慢了一拍。就在那一刻,突然一股迅猛的力量朝我袭来。我一下子被那股力抽得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矿灯脱手飞出去老远,在地面上翻滚几下才停了下来。

我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胸口疼得厉害,应该是肋骨断了。我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刚要再跑,又是一股巨力袭来,这次我依然没躲过去,这一下比刚才那下挨得更实,我仿佛被一柄大铁锤重重击中了身体,剧痛之下我大张着嘴,却连喊都喊不出来,脑子里轰轰作响。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昏暗的光线下,不死皮庞大的身躯在我眼里形成了一个朦胧的巨大黑影。它击中我两次之后,突然间停止了攻击,蛇头对准我的方向,似乎是在俯视我,又好像是狩猎前的蓄势待发。

它,已经锁定了我!

它是想把我当成食物,还是想惩罚擅自闯入它领地的侵入者?

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我反倒突然冷静下来。

皮包骨说它看不到东西,我猜可能是因为常年待在黑暗的环境里,它的眼睛已经退化了。我心中一动,如果我不发出任何声音,说不定它就找不到我。

我立即屏住呼吸,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果真,我隐藏气息不再动弹后,不死皮突然有些焦躁。紧接着,我慢慢抓起一块石头一丢,石头撞到了一旁的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响声刚落,不死皮就立刻撞击那片山壁。它的力量实在惊人,山壁上碎石崩裂,大大小小的石块四处乱飞,像是下了一场石头雨。这着实苦了趴在地上的我,被碎石砸得全身都是伤口,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雨才终于停了,我仍旧不敢动,把自己当成个死人。不死皮在周围不停地游移,有好几次它的蛇尾都差点儿扫中我,我沉住气,就是不动。不死皮失去目标后,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向着温泉的方向飞速移动而去。

眼看着它距离我越来越远,我紧绷的身躯才慢慢放松下来。这一放松却让我差点儿晕厥过去,他娘的,实在是太疼了,我先前挨那两下实在太重,只怕是受了内伤。

可是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静静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才朝着矿灯的方向爬过去。为了避免弄出声响,我爬得很慢,身上的无数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是这疼痛比起丢掉一条命又算什么?

我甚至庆幸地弯了弯唇角,还好,我还活着。

可是,皮包骨还活着吗?

他的身手和反应都不是我能比得了的,我都能在不死皮的攻击下活下来,他应该也不会有事吧,我迟疑地想。

过不多时,我抓到了矿灯。幸运的是在这场碎石雨之下,矿灯并没被砸成碎片,只有少许的破损,还可以用。我一边想办法去找皮包骨,一边密切地注意着不死皮那边的动静。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黑影游移到温泉的附近,然后突然张大了嘴,像是在吸什么东西,它把头后仰,尾部砸入温泉当中,来回几次后,才慢慢地停止了动作,在原地盘成一团,好像一座小山。

由于隔得比较远,我实在看不清它到底在干什么。这时候我仍然不敢站起身走动,生怕不死皮再次听到我这边的动静。我艰难地一点点地在地上匍匐前行,皮包骨在哪儿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他,并且一起离开这该死的山洞。

我心急如焚,爬行速度实在太慢,就这个速度,还没等找到皮包骨,我自己恐怕都要饿死在洞里了。一想到食物,我的肚子突然起了反应,仿佛饿了几天几夜一样。可背包还在洞口处放着,里面有食物和水,只是我现在的地方距离洞口太远,况且不死皮现在就在那附近,在它的眼皮子底下活动,我实在没那个能耐。

就在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之际,山洞深处某个地方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崩裂了一样。在这死寂的山洞里,哪怕一点儿声响都能让人心惊,何况那样巨大的响声,几乎让我的整颗心都跳出了腔子。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山洞要塌了,可是等了半天,除了那声巨响,什么都没发生。

不死皮迅速昂起头部,小山一样的身体扭动起来,飞快地朝发出响声的地方游移而去。

好机会!我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过去。能不能找到皮包骨,就看运气了。

我刚刚走了十几米,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灯光的范围内,他站定后立刻朝我摆摆手,一只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是皮包骨!

见到他的那一瞬,我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激动得差点儿没挤出几滴男儿泪。

还好,他还活着。

他看起来没什么事,只是身上的衣服扯破了几处,完全不像我这么狼狈。

我踉跄了一下,皮包骨一把架起我,等走到足够安全的地方时,我立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小声地喘息一边道:“刚才你引开不死皮的时候突然没了动静,我还以为你……你没事儿吧?”

皮包骨看我的眼神颇为复杂,半天才摇摇头:“我没事。你当时怎么没走?”

我干咳了一声没说话,半晌才道:“刚才那声巨响是你弄的吗?”

皮包骨嗯了一声:“我以前学过一种爆裂陷阱,用来引开不死皮再好不过。”

听到这话,我顿时有些惭愧,就我这两把刷子,还想着去救皮包骨,差点儿没把小命搭进去。

“话说回来,这洞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条蛇,看它的大小,应该活了相当长的时间,这里没有食物,它是靠什么活下来的?简直太奇怪了。”

皮包骨沉吟片刻:“刚才我躲不死皮的时候正好发现了一个地方,也许能帮我们找到答案。”

“这个洞还能通到别的地方吗?”这片地下洞已经给了我太多的惊奇。

“其实并不远,你跟我走就是。”

确定不死皮暂时不会回来后,皮包骨领着我快速地朝着黑暗中某个地方进发,他边走边跟我说他在洞中的发现。这片温泉洞看着很大,实则也没那么大,若是俯瞰,它的形状应该类似于葫芦形,我们进入的地方相当于葫芦嘴的部位,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则在葫芦的下端,那里接近底部。

由于用得过久,矿灯的光线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明亮,但是皮包骨丝毫不受影响,他似乎能够看透黑暗,对危险的敏锐也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突然感到些许迷惑,和皮包骨接触得越久,我越不了解他。他身上似乎有很多谜,懂的东西也非常多,完全不像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他的确是他所说的那样吗?我头一次对他产生了怀疑。

为了能加快速度,皮包骨仍然架着我走,我不记得在黑暗里拐了几个弯,也不记得到底走了多远。最后我们是从一个近乎圆形、很大的洞口走进了另一块区域。这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温度低了不少,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流水声。

我第一眼看到了一根大石柱,石柱有七八米高的样子,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柱子顶上有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只是光看轮廓倒像是一个蹲坐着的人。

我走近石柱,突然发现石柱上缠绕着一圈圈灰色的物质,摸上去触感很怪异,似乎还有弹性。

“这是什么?”我惊奇地摸个不停。

皮包骨也伸手摸了一把,然后沉吟:“应该是那条巨蟒蜕下来的皮。”

我闻言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再一看石柱,竟从上到下都缠满了蛇皮,密实得几乎没留下多少空隙。看样子,那条不死皮每次蜕皮都是缠在石柱上进行的。

“这蟒怕是活了几百年了。”皮包骨摸着石柱上的蛇皮道。

“可是它吃什么?”这么大的蛇没有食物来源,我相信根本撑不了多久。

皮包骨不答,看了看四周,突然用手一指:“你看那里。”

我顺着皮包骨所指看去,顿时惊呆了。距离石柱不远处,有一条地下暗河,暗河水面比较低,这也是我只听到水声却没看到河面的原因。河面并不十分宽阔,流速缓慢。有暗河并没什么,毕竟我们在这儿已经发现太多让人惊奇的事。让人惊讶的东西在暗河的上空,那上面竟然吊着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铁链,那些铁链长短不一,从上面垂下来。有不少铁链吊得很低,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有些吊得高的上面还拴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其实大多数铁链上都是空的,那密实的程度让人看着眼睛发花,远远不止几百条,也许有几千条,哦不,也许更多。

“这些铁链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我瞠目结舌。

皮包骨没说话,我想他应该也很迷惑吧。我想起李老汉跟我说过,黑龙潭上吊着的铁链和大铁疙瘩,难道这些铁链和黑龙潭的铁链竟是同出一源?

可是吊这些铁链的人是谁,他吊铁链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走到暗河附近,仰头看着那些铁链,矿灯照上去,也看不到铁链的另一头到底拴在什么地方,仿佛它们就这么凭空悬在那里一样。

我死死盯着那些拴着东西的铁链,距离比较远,而且有众多铁链的阻挡,根本看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越看不清越好奇。

“想要知道是什么,我上去看看就行了。”

皮包骨走到暗河边缘,纵身跳起抓住了一根吊得比较低的铁链。他手上使力,确定那根铁链能承受住他的体重之后,他就像是猿猴一样,抓住那根铁链往上爬,动作非常灵活。我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攀住了一根上面吊着东西的铁链,那东西比皮包骨的体形小不了多少,他来回扯动了几下,那东西就这么直直地摔进了暗河里。

暗河水流缓慢,我正好守在下面,一把抓住了那东西,这时候皮包骨已经从铁链上跳了下来,我们俩合力把那东西弄上了岸。

那东西不太重,也就二十几斤,看形状像是个裹着泥的动物。刚刚在河水的冲击之下,它上面早已硬化的泥壳破碎了一部分,乱糟糟地混成一团。

皮包骨把泥壳举高,用力摔到地上,泥壳一下子全碎了,露出里面的东西。我看到了一具破碎的尸骸,应该是某种动物的尸骸,尸骸上还蒙着一张看不清颜色的皮,已经干化得很厉害了。

我捡起一块石头在尸骸的皮上面戳了几下,那皮就如同纸一般破裂开来。随着我的动作,从破口处滚落出许多石头一样的东西来,我仔细一看,竟是石虫的卵!

皮包骨捻起一枚石虫卵,用力一捏,立时从石头般的硬壳里喷出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来。

“竟然是石虫卵……”我骇然。

皮包骨点点头:“我再弄一个下来看看。”

说完他依法又爬上了铁链。这次掉下来的泥壳我没抓住,顺着暗河飘了一段,外表的泥壳几乎全部泡掉了,才被追上去的皮包骨拽上地面。

我看见皮包骨蹲在地上默不作声,急忙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顿时被地上那具尸骸吓了个激灵。

那不是一具动物的尸骸,分明是一具人类的干尸!

干尸的姿势很奇怪,几乎蜷缩成了一团,看体形似乎是个女人,不过身上没看到任何属于衣服的纤维,不知道是已经烂光了,还是她死的时候根本没穿衣服。干尸呈现出一种棕不棕、灰不灰的颜色,脸上的皮虽然还在,但是那张脸实在是难看得让人不想看第二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那张脸上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尽管我移开了视线,但是仍然感觉到那双眼球已经干瘪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胸口处一阵翻搅,差点儿没吐出来。

“为什么会有人的尸体?”我喃喃道。

我望着暗河之上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铁链,假设说原本每根铁链上都吊着一具尸骸,那么铁链上到底吊了多少具人类的尸骨?我可以想象,无数具被泥壳包裹的人类和动物的尸体紧密地挨在一起,它们如同悬挂的腊肠一样,被体内的石虫吸光了血肉,然后又被慢慢地风干,最后成了现在的模样……

明明没有风,却有一股寒意从我身体里透出来,冷得我全身都开始哆嗦。

皮包骨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一块石头戳了戳干尸的皮,如同上次一样,从里面滚落出不少石虫卵。

我看着那些石头一样的虫卵,心里厌烦得厉害,干脆把它们一一踩碎,弄到满地都是黏稠的黑色液体才罢手。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皮包骨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冷光,“这里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石虫,应该就是设置这些铁索的人做的。他们利用人或动物的身体当作喂养石虫的器皿,等到产下虫卵,就把这些器皿整个用泥裹起来,外表风干变成泥壳之后吊在铁链上。”

“可是弄这么多石虫卵是要做什么?”我皱眉。

“应该……跟那条不死皮有关。”

皮包骨说的话让我隐隐想起了什么。我在温泉里泡脚的时候,发现许多已经孵化完成的石虫,石虫当然不会凭空出现,应该就是从这些尸骸体内流出去的。而当不死皮失去目标后,曾向着温泉的方向而去。我回想它当时那些莫名的动作,难道,它竟然把这些石虫当作食物吗?

虽然想不明白石虫卵为什么会跑到温泉当中,进而孵化成虫,但我想其中必定有一个我们没想到的关键。

“这些石虫是给不死皮吃的?”

“应该是这样。”皮包骨沉声道,“这条不死皮如此巨大,照我估计已经存活了几百年,很显然它被困在这个洞里。应该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为了某个目的才这么做。为了让它不死,就必须保证给它能维持几百年的饲料。很显然,现在石虫就是饲料。”

弄出这么大一个工程,竟然只是为了提供不死皮几百年都不会匮乏的食物。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想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

但是再转念一想,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精力去饲养一条不死皮呢?他背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我们已经接触到秘密最关键的一环。

不知何时,我和皮包骨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石柱,石柱上缠满了蛇皮,石柱的最顶端蹲坐着一个奇怪的雕像。

皮包骨定定地盯着石柱上的某一点,突然道:“蟒蛇选择在石柱上蜕皮,会是什么原因?”

“大概是想宣示领域主权……或者是因为它喜欢?”

“不,我想是因为这个。”皮包骨突然飞快地剥开缠绕在石柱上的层层蛇皮,然后从里面扯出了一段锈迹斑斑的铁索,铁索的一端有很明显的被巨力扯断的痕迹。

“我明白了,那条巨蟒一开始应该是被锁在石柱上面,你还记得它的尾巴吗?”皮包骨说道。

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就是那条奇怪尾巴的袭击,差点儿让我死在温泉洞里。而且刚开始看到分成两叉的蛇尾,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妖怪。

按照皮包骨的分析,不死皮一开始被一条铁链锁在了石柱上面。我猜那条铁链应该有足够的长度,让它出不了山洞的范围,又能让它吃到石虫。山洞中日久年深,蟒蛇每蜕一次皮就会长大一点儿,后来它成了不死皮,体形和力量惊人,终于可以挣脱铁链。那个过程一定相当惨烈,致使它整个尾部都扯开了,分成了两个叉。

“不死皮被锁在石柱上的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有人想要它守住某个东西。”

皮包骨的眼睛看向石柱顶端的奇怪雕像,眼睛里透出灼热的光。

他突然抓住了那段垂下来的铁链,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爬上去看一看。”

石柱上缠满了蛇皮,其实也相当于在上面缠满了绳索,比起原本光溜溜的石柱好爬得多。皮包骨借助着铁索和蛇皮,果真一点点地爬了上去,他爬得很快,我只是看着也感觉手心里冒汗。

正当皮包骨爬过一半距离的时候,嵌在石柱当中的铁链也到了头。他将铁链轻轻一抛,手脚并用地攀住了石柱,整个人如同一只壁虎一样紧紧吸附在上面。

皮包骨移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没有了铁链,他只能扯住缠绕在石柱上的蛇皮往上爬,显然比刚才艰难得多。

几分钟之后,皮包骨的手扯住了缠在最上方的一块蛇皮。眼看着就要爬到石柱的最顶端时,连接温泉洞的洞口处突然传出一阵很大的响动,我回头一瞧,顿时就是一惊,不死皮回来了!

皮包骨的手已经摸上那个奇怪的雕像,不死皮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虽然它的眼睛看不到东西,但是瞳孔却已经竖立起来,两条分叉的尾巴更是狂躁地撞击着岩壁,碎石滚落的声音听得我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死皮张开了血盆一样的大嘴,腥臭的唾液滴在地上滴答作响,它的目标很明显,就是站在石柱上面的皮包骨。我心中大急,却不敢出声,生怕引起不死皮的注意,那样我可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我拼命挥舞着矿灯,招手让皮包骨赶紧下来。偏偏皮包骨不为所动,一时间我急得几乎快疯了。

不死皮的袭击迅猛无比,分叉的蛇尾夹着呼呼的风砸到了石柱上,灰土簌簌地往下落。我真担心,在这种巨力之下,石柱经受不住而断裂,皮包骨可就是九死一生了。

我也顾不上引起不死皮的注意了,跑开了一段距离,大喊道:“皮长青,你他奶奶的再不下来,马上就成了蛇肚子里的一坨屎了!”

皮包骨终于动了,石柱距离地面有七八米的高度,直接跳下来不死也得残废,况且还有一条正处于狂暴状态的不死皮在下面守着,他该怎么全身而退?

只见皮包骨在石柱顶端一撑,整个身体跃起老高,接着他竟然一脚踩在不死皮的蛇头之上!不死皮的蛇头后仰,似乎想把头上的小虫子甩掉,皮包骨顺势抱住蛇身,一下子滑了下来,整个过程惊险无比,看得我冷汗直冒。

不死皮扭头向皮包骨咬去,这时他正好滑到了地面,就地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了不死皮的致命一击。不死皮一嘴咬空,却啃了不少的泥土,蛇瞳几乎竖成了直线。

我看到皮包骨落地,就急着往洞外跑,皮包骨大喊道:“快进暗河!”

危急时刻,最是能激发人的潜能。我身上明明伤得厉害,可这时候一点儿疼都感觉不到了,几步跑到了暗河边上,皮包骨也同一时间赶到,对着我一点头,我们俩同时跳进了暗河。

与此同时,不死皮也到了暗河,它整个头部都进入了暗河的水中,一张嘴乱咬。要不是跳进暗河后皮包骨立刻拉着我往水下潜,我已经被不死皮啃得尸骨无存了。

我们俩潜到暗河中最深的地方,我死命地憋着气,一动也不敢动。开玩笑,就算是憋死在水里也比变成不死皮的食物要好。

可能是因为再次失去了目标,不死皮异常愤怒,分叉的蛇尾扫落了很多拴在铁链上的泥壳尸骸。泥壳尸骸中间有空隙,所以一开始都在河面上漂流,直至泥壳被泡化之后,尸骸纷纷落入水中,不多时就一个挨着一个,顺着某个方向而去。

联想到温泉里的石虫,我猜想暗河之中必定有一股暗流能直接连接到温泉附近。尸骸中的石虫卵和尸骸分离之后,能感受到温泉的热度,那热度足以让虫卵孵化,进入温泉之中,最后成为不死皮的饲料。

如果我们也顺着这股暗流走,那么就可以直接回到温泉洞。但是这么一来,虽然可以找到出去的洞口,但也很可能直接暴露在不死皮的蛇嘴底下。

我憋气憋得几乎要爆血管,皮包骨突然拉着我往暗流相反的方向游去。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能跟着游,不多时我们冲出了水面,我刚喘息了几口气,又被皮包骨拉进了水里。

因为我们顺着暗流相反的方向游动,所以游起来很费力气,但是游不过几分钟,就感觉到那股力明显减弱了。我们时而到水面上透气,时而潜入水底游动,几次之后,我们再次冲到水面上,我竟然发现头顶上有光!

我抬头一看,眼前熟悉的情景让我差点儿没喊出来,我和皮包骨竟然出现在黑龙潭的水域之内!

“我们竟然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蒙了。

黑龙潭之内一如我们刚进去的时候,只是外面的日光变成了月光。月光皎洁,星光点点,很普通的夜空,却在我眼里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皮包骨疑惑地看着四周,半晌摇摇头:“有可能水底下有两条通道,这两条通道看似是分开的,其实中间是贯通的。”

就是说我们这一趟其实是进入黑龙潭之后兜了个大圈子,然后又回到原点。这么说来皮包骨一开始的推论是错误的,黑龙潭和神仙洞之间并不相连。

皮包骨似乎也想不通,不过此时不是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我在皮包骨的帮助下爬到了那一小块“岸”上,我们的背包并没有带出来,矿灯也在暗河中壮烈牺牲了,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已经出来了,否则没有了光源,想顺利出洞比登天还难。

当时我们进入黑龙潭的绳索还在,不过我受伤之后无力爬上去,于是皮包骨先爬了上去,然后让我把绳子拴在腰上,在他的帮助下,我好不容易从那个噩梦般的深潭之中爬了出去。

上来之后,我们两个几乎都脱力了。我实在没有力气下山,找了块很大的花岗岩挡风,整个人瘫倒在光秃秃的地面上,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皮包骨躺到了我的旁边,片刻后他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我问道。

“没事,只是受了点儿小伤,肯定没有你严重。”

我苦笑了一声,这次受伤的确比前几次严重多了,幸好还要不了我的命。

我试着起身,结果发现自己连动一动都非常困难,于是干脆放弃。

“你在石柱上看到什么了?”我现在最好奇的莫过于这个。

皮包骨迟疑了一下:“是个怪模怪样的泥塑,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不死皮就来了。”

我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可惜了……”说完话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沉,下一刻就像粘住了一样,完全打不开了。

我暗中叹息一声,看来我是到极限了。迷糊中皮包骨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对不起”三个字,但似乎又不是,下一刻我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皮包骨的后背上。他瘦削无比,后背的骨头硌得我生疼,走得虽然不快,可是却很稳。

看样子我们正在下山的路上,天边已经蒙蒙亮了,满山的雾气打湿了我的脸。

“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一出声,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的嗓子里像是吞了半口沙子,沙哑得吓人。

“我背不动了,自然会放你下来。”皮包骨不为所动。

我劝不动他,再说本来也倦得厉害,也就任他背着。整个过程时睡时醒,等我真正清醒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皮包骨不在,耿小珍满面泪痕地怒视着我。

“小珍……”

我的话还没出口,耿小珍突然机关枪一样对我吼道:“肋骨断了四根,肩膀右小腿骨裂,还有内伤,大面积淤血,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没想到自己伤得这么重,顿时一愣。耿小珍见我不答更是愤怒,突然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说道:“秦乐山你听着,我耿小珍绝对不会和欺骗我的人谈朋友,咱俩的事就这么算了,你以后别再纠缠我!”

耿小珍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她这人的脾气,虽然外表是个很开朗的姑娘,但是做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说算了,我们俩真的就只能这么算了。

说完这番话耿小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顿时欲哭无泪。

这叫什么事儿啊,我九死一生地从黑龙潭里出来,女朋友却要和我分手,还让不让人活了?

耿小珍跑了之后,卫生所的老大夫帮我简单处置了伤处。他一边帮我包扎,一边时不时偷瞄我一眼,目光中又是同情又是疑惑,结果让我的心情更加沮丧。事后我被送到风原县的县立医院治伤,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由于伤得比较重,心情又不好,伤势恢复得很慢。

出院之后,我回到百草镇,不过还是每天到卫生所打针换药,每次都能碰到耿小珍。我几次想跟她说话,她总是冷着脸不理我,让我的心情越发低落,整个人憔悴不已。原本想找皮包骨问一些事,都耽搁下来。

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重新开始投入工作。当晚我和元亮喝了点儿酒,元亮可能知道我心情不好,竟然把老蔡头拉了过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看老蔡头了,现在看到他心里也挺高兴。

我们三个你一口,我一杯,一瓶纯粮小烧很快就见了底。元亮先是撑不住酒劲儿,跑进屋里睡觉去了,酒桌上就只剩下我和老蔡头。

老蔡头微微一笑:“这小子倒挺精怪,说你失恋了,整天萎靡不振,非要我过来劝劝你不可。我看你呀,倒没他说得那么玄乎。”

我打了个酒嗝:“蔡老爷子,我这伤都在心里,你就算再厉害,也看不出来。”

老蔡头一点头:“那倒也对。年轻人本来就耽于这些情情爱爱,像我和我那老婆子,父母之命,进了洞房才见到人,不也是风风雨雨一辈子?”

“蔡老爷子,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我蔡大娘呢。”我说道。

老蔡头叹了口气:“我那老婆子福薄,早几年就去了。”

听了这话我顿时有些不自在,老蔡头倒是不介意的样子:“既然元亮那小子让我来劝你,你就说说,你和那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我垂下脑袋。老蔡头见我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也没说什么。我们俩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不知是不是因心中有事,本来我的酒量跟元亮差不多,今天却感觉怎么都喝不醉。

老蔡头的酒量也不错,喝了许多也不见他怎么样。

又聊了几句,老蔡头突然道:“前一阵子我听说你受了伤,是不是又跟皮长青干什么去了?那小子的身手你比不了,他性子又野,哪儿都敢闯,你别脑袋一热就跟着去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老蔡头这番话真是一针见血,说得我心里直难受。

“蔡老爷子,我……”

“有什么事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是啊,是有很多事,耿小珍是一方面,而皮包骨又是另一方面。

其实这些事儿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但是却不知道说给谁听,现在老蔡头提起,倒是勾起了我宣泄的欲望。

我不愿跟老蔡头谈起耿小珍,但是对于皮包骨却没什么好讳言的。说起来老蔡头跟皮包骨接触的时间也不短,他看人的眼光很准,也许能看出一些关键。

我沉思片刻,然后跟老蔡头说起了我和皮包骨进入黑龙潭探险的事。我先是从李锁儿失踪讲起,我觉得好像这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老蔡头听得很认真,一直都没有插嘴,我越说越溜,一口气说到在山洞中看到的那幅巨大的岩画。

老蔡头突然喊停,说道:“你说那幅画雕刻的是一个人在射三只脚的鸟?”

我点点头:“我本来以为那是一幅狩猎图,可皮包骨说不是。”

老蔡头呵呵一笑:“的确不是,那幅岩画刻的应该是后羿射日啊。”

我回想了一下,肯定地道:“绝对不是,上面明明没有日头,那个男人射的是鸟,怎么可能是后羿射日?”

“你听没听说过后羿射日的故事?”

“当然听说过,我还看过县里演出的话剧呢。”

老蔡头又笑了:“看话剧没用,你得看一些正经的古代传说。古人认为太阳里住着三只脚的鸟,那鸟长得像乌鸦,有三条腿,所以叫三足乌,也有叫三足金乌的。据说这种鸟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干旱,当然这只是神话。不过古人认为三足乌是太阳的化身,所以经常用三足乌来代替太阳,出现在画里也不奇怪。你记不记得那幅岩画里共有几只三足乌?”

我回想了一下:“具体记不住了,大概八九只那样。”

老蔡头一拍大腿:“这就对了,那不正合了后羿射日的故事?你不说山脚下还刻着一些野兽吗?后羿的故事里不就是因为天空出现了九个太阳,森林失火,野兽到处肆虐吗?”

我仔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弄明白了那幅岩画,我还挺高兴,我对老蔡头一挑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您厉害。”

老蔡头摆摆手:“不算什么,是你不懂古代神话罢了。”

蔡老爷子,你干脆直接说我无知得了吧。

“可是很奇怪,为什么要雕刻一幅后羿射日在那个地方呢?”我沉思。

“你先别打岔,接着往后说。”

我只好继续说下面的经历。说到发现温泉洞时,老蔡头也有些惊讶的样子:“我一直想找个温泉泡泡我这老寒腿呢,没想到在山腹里藏着。”

我暗自腹诽,还泡老寒腿,保不齐进去就被不死皮把一把老骨头给啃了。

这段过程,我按照老蔡头的要求说得特别详细。虽然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但是那一天一夜的经历足以让我终生难忘。现在我可以说得很轻松,但是当时的确是九死一生,回想起来仍然让我心有余悸。

我说到皮包骨离开,而我在温泉里泡脚泡到睡着时,老蔡头再次喊停。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我不解地看着他。老蔡头沉默了老半晌才叫我继续说下去。

我压抑住内心的疑惑,接着说下面的经历。真正的危险就是从遭遇不死皮开始的,我其实很不愿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对于我来说,不死皮简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等我把那日全部的经历都说完,身上竟然出了一身大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肩膀上卸了下去,一时轻松了许多。

我说话的过程中老蔡头一直没喝酒,这时一口灌进去半杯,我没由来地突然有点儿心慌。

“蔡老爷子,你觉得有问题吗?”

“你这孩子……”老蔡头叹息,“心眼儿就是太实了,有些话我也不当你面讲了,你直接去问皮长青,看看他小子能说出什么来。”

老蔡头的话让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觉察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

既然老蔡头这么说了,皮包骨那边我自然是要去问的。可是我心里憋得厉害,想立刻就弄明白老蔡头话中的玄虚。

为了能从老蔡头嘴里撬出答案,我使出各种死缠烂打的手段,其实也是仗着我和老蔡头都带着几分酒意,要不以老蔡头那出了名的固执,只怕什么手段使出来都是枉然。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蔡头被我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好问了我一句:“你在温泉里泡脚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昏睡过去,你想过没有?”

我回想了一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是啊,这个问题我的确一直没注意过。现在想起来,就算是当时再累,也不能就直接睡过去,后来还是石虫钻进了我的肉里,才把我给疼醒了。

再后来皮包骨出现,他引开了不死皮,那时候我的脑子还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受到不死皮的攻击后,那种感觉才逐渐消失。

我为什么会突然昏睡过去?这个问题我真的想不明白。

老蔡头看我一脸茫然,又开口问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皮长青离开温泉时,做过什么动作?”

我仔细回想:“好像……他用衣襟捂着鼻子和嘴……”

说完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动作?

这一刻我几乎失声:“难道皮包骨他……”

老蔡头嗤笑一声:“以为他下毒害你?你要是这么想,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想反驳老蔡头。在进入黑龙潭之前,我本来以为我了解皮包骨,并且把他当作能两肋插刀的兄弟,可是进入黑龙潭之后,我发觉皮包骨就是一个谜,自以为了解他的人,恐怕都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老蔡头叹了口气:“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之所以会昏睡,照我估计八成是因为那洞里的温泉。你不是说当时闻到了很臭的气味?应该就是那气味把你给毒倒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地下温泉,温泉底下好像有什么矿物,气味在山洞里也散不出去,常年下来那个气味越积越浓,浓度太高了就有毒,人闻了就倒,严重点儿能致死。皮长青他知道捂着鼻子嘴,为什么不给你提个醒?他小子心里就算有什么打算,可也不能这么害人。”

后来我才了解道,老蔡头这番话倒是不错。温泉有很多都是属于矿物温泉,因为常年淤积,而且还在山腹之内,有时温泉当中就会产生一种叫作硫化氢的气体。这种气体毒性很大,能够麻痹神经,使人陷入昏迷。

我们当时进入的那个温泉洞应该就有这种气体,不过气味并不算重,毒性也不大,否则我早就被毒死了。

后来我也想过,为什么不死皮闻了就没事,也可能是因为它长年累月地在山腹中生活,对于这种气体毒产生了抗性,又或许有别的原因,那就不是我能了解的了。

听完老蔡头的话,我反倒松了口气:“蔡老爷子,我想你是误会皮包骨了,他捂着鼻子,说不定只是因为不爱闻那个味儿,他可能跟我一样,根本不知道那里的空气有毒。”

老蔡头拍拍我的肩膀:“我这么说就不能冤枉了他。就在你们没进黑龙潭之前,他问我一些关于地下洞穴之类的事儿,我说过那么一嘴,他能记不住吗?”

我整颗心突然凉了,蔫蔫地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蔡头可能也觉得说得太多了,于是叹了口气,也没跟我打招呼,直接下桌走人。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半杯酒,突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一个人如果遭遇了爱情和友情的双重背叛,能做的恐怕只有喝酒了吧。

那次跟老蔡头谈完之后,我并没有去找皮包骨。酒醒后我想了很多事,虽说温泉那件事皮包骨做得不地道,可是他毕竟几次三番地救过我的命,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全盘否认。

日子一晃又过了五六天,一切仿佛都平静下来,可是我心里却平静不下来。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反复地煎熬着,我能忍着不去找皮包骨要个说法,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脑袋,混乱的思绪弄得我整个头脑都快爆炸了。

可是还没等到弄明白那件事,又有一件事找上了我。

那天早上我到邮局取信,同事把一堆整理好的信件递给我后,接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单独递给我一封信。

我有些奇怪,接过来一看,脑袋顿时有点蒙,又是一封寄到鬼马镰的信!收信人仍然是赵凡,寄信人没写,不过上面有寄信人的地址,那个地址我很熟悉,竟然是我姥姥家的地址。

我拿着信,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同事道了声谢,挎着邮袋心不在焉地走出了邮局大门。

寄往鬼马镰的信为什么是我姥姥家的地址?

赵凡曾暗示过我,我姥姥是赵氏的后人,所以我也有成为赵凡的资格。这个说法我当时算是半信半疑,事后并没有找我姥姥确认过。现在突然出现一封从我姥姥家寄往鬼马镰的信,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我反复地看着那封信,直到信封都被我攥得有些发皱,我才强迫自己放开手。

也许……我应该打开看一眼。

我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了信的封口处,封口处用面熬成的糨糊封得很结实,话说姥姥以前就喜欢用面熬成的糨糊粘东西……

我心里挣扎得很厉害,作为一个邮递员,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私拆别人的信件,哪怕这封信真的是我姥姥写的,哪怕这封信跟我有关……

可是拆了它也许就能解开我心中的谜题……

为了那封寄往鬼马镰的信,我着实纠结了两天,好几次都差点儿把信封撕开,好几次又临时罢手。挣扎许久后,我终究没忍住,把那封信拆开看了。

信上的内容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信纸上只简单地写着一行字:“二十年之约已经到期,请你遵守约定。”连落款人都没有。

拆开的第一眼,我已经确定上面是我姥姥的字,因为我小时候姥姥经常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所以我对她的字迹很熟悉,一见就认得。

可是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是二十年之约?姥姥要求遵守约定的人,是不是赵凡?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其实这件事想弄明白很简单,第一我去找赵凡问个明白,但是问题在于我不一定能找到他,就算能找到他,他也不会为我解答;第二就是我回老家去问姥姥。从小姥姥就对我极好,我想如果我去问她,她应该会告诉我真相。

我打定主意,想着哪天请两天假回去看姥姥,顺便问问她为什么会寄那样一封信。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这边还没开始成行,就突然接到一个坏消息——姥姥病重!

我急忙请了几天假,用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赶回了老家。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面容蜡黄的姥姥,我心酸得几乎落泪。

我伏在姥姥床边,一时间心如刀绞。姥姥已经七十岁了,不过身体一向硬朗,过年的时候我们还聚在一起包饺子,怎么一转眼人就病得如此严重了呢?

“姥姥,我来了……”我轻声地呼唤着姥姥。

姥姥张开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心疼地摸上我的脸:“我的大孙子哟,怎么瘦成这样了?快让姥姥看看。”

我把脸凑到姥姥跟前,让姥姥看着、摸着,接着姥姥的手从我的脸上无力地滑落下来,下一刻合上了眼睛。

我肝胆俱裂:“姥姥……”

“嘘……”一直守在旁边的妈妈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你姥姥睡着了,小声点儿。”

我这才发现,姥姥虽然合上了眼睛,但是呼吸很平稳。我抹了一把被吓出的冷汗,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妈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额头,似乎在说:“你呀。”

让我没想到的是,自从我回来之后,姥姥的病情竟然好转,家里人都放心不少。

我在姥姥家待了五天,看着姥姥病情好转,于是决定要尽快回百草镇。可是那封信的事我还没问出口,生怕姥姥情绪不稳定,病情再次产生变化。

也许是我焦躁的情绪过于明显,姥姥主动问起我时,我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了那封信,放到了姥姥的面前。

姥姥看到信脸色顿时一变,半晌才问我:“小山,这信怎么在你这儿?”

我叹了口气:“姥姥,这件事说起来挺复杂,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这封信寄到鬼马镰?信上的二十年之约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认识……赵凡?”

姥姥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从床头柜里摸索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寄信人赫然写着“鬼马镰 赵凡”,收信人是我姥姥。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打开后却发现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姥姥,这信?”

“这封信寄来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不过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才写了封信寄回去,没想到信竟然在你手里……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姥姥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姥姥,你说‘他们’,他们是谁?”

“小山啊,我知道你长大了,很多事都不该再瞒着你了。这次的病让我看透了不少东西,万一哪天姥姥死了,就没人护着你了,到时你两眼一抹黑,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姥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我拉到跟前,跟我说了一番话。

姥姥的叙述冗长,其间还因为疲劳休息了几次,经过我的整理,最后就是下面的内容。因为年代久远,姥姥有部分记忆并不十分清晰,甚至可以说有些混乱,但我相信她所说的,加上我联想到赵凡说的内容,已经最为接近事实的真相。

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就必须先从明末清初时说起。明末清初时清兵从占领山海关开始,进而占据整个中华大地,那时时局混乱,到处都是战乱和死亡。这时在民间悄悄崛起了一伙人,他们虽然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但是并不关心明朝的存亡,只是顺应局势大发国难财,但是却在老百姓口中博了个好听的名声。后来他们更是以反清复明为由,找到了一个颇富传奇性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先祖曾在朝廷中当过一品大员,并且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在农政、天文、历法等各个领域都有杰出的贡献,有“科学巨匠”之称。

这个人物不仅继承了先祖的智慧,而且青出于蓝,不过生在乱世,注定不可能如他的先祖一般进入朝堂。但是他在民间名声很大,一来二往,人们对他已经不直呼其名,只叫他徐大师。

徐大师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驱逐清兵,那伙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很快就答应帮助他们。那伙人以起义缺少经费为由,要求徐大师为他们寻找矿脉,徐大师费尽心力,用了将近五年终于寻到了一处非常丰饶的矿脉。矿是金铜矿,不过金的比例远远大于铜。按照徐大师的说法,好的矿脉就如同人体的经络一样,循着经络采矿,他们能获得富可敌国的财富。

在徐大师的指点下,开采矿脉进行得很顺利。徐大师用第一批矿石提炼出来的铜铸了一个蹲坐的猴子,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铸一个铜猴子,徐大师笑而不答。

采矿继续进行着,纯度极高的金子被不断开采出来。面对着惊天的财富,那伙人因为贪心,逐渐暴露了真实的面目。徐大师惊觉上当之后想要逃走,却不幸被那伙人发现。他被逼迫到一处山崖之上,在死亡的威胁下,他大笑着告诉那伙人,他寻到的矿脉其实是一个金人,可是现在他们开采出来的部分仅仅是一只手指的部分,没有他的指点,他们永远不可能寻找到金人其他的部分。

徐大师跳崖而死,那伙人后悔不迭,却悔之晚矣。金铜矿又开采了一些日子之后,果然再也开采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矿石,他们又找过几个据说很厉害的矿藏师,用了很多办法,都无法再开采出任何含金的矿石。

众多矿藏师中有一个颇有见地的人,他虽然及不上徐大师,没找到金脉,却发现了徐大师当时留下的关于金脉的线索,那就是徐大师所铸的铜猴子。

按照铜猴子中的线索,他们又发掘到一条矿藏,算是印证了徐大师死前说的话,可是好景不长,这处金矿开采了没多久就跟上个金铜矿一样了。

那伙人费尽了心力都无法破解铜猴子的秘密,可是又不甘心放弃泼天的财富,最后只好在金铜矿脉附近大山的山腹里修筑了一个秘密的洞穴,并且把铜猴子放到了其中最为安全的地方。事后参与修筑工程的和采矿的工人全部被灭口,成了喂养石虫的器皿。

事后,那伙人为了相互制约,也为了引开清兵的视线,全部离开了金脉一带,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都没回来过。

一百多年后,被朝廷流放的赵氏族人经过此地,他们拼死一搏,终于杀死了押解的官兵,进入山坳中,那里就是所谓“希谷”。赵氏族人在希谷中安居之后,生怕朝廷派出官兵来围剿他们,于是踏遍了希谷附近的大山,希望能够找到更好的容身之处。

后来他们发现了内部错综复杂的神仙洞以及神秘的黑龙潭。赵氏族人深入这两处地方,自然在黑龙潭中看到了神秘的铜猴子,那时候铜猴子被锁在石柱上的不死皮守护着。不过当时正好是冬季,不死皮正处于冬眠状态,他们合众人之力控制了不死皮,并且爬到石柱之上。

我们前面所说的关于徐大师寻找金脉和留下铜猴子的事,就被刻在了石柱的最顶端,铜猴子脚下,却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我个人认为不一定是那伙人留的,很可能是参与挖矿或者修筑山洞的人做的手脚,但是现在已经无从考证。

赵氏族人得知了如此惊人的秘密,最初的震惊过后,剩下的只有欣喜,可是他们也没办法解开铜猴子的秘密,后来不死皮拼死挣脱了束缚,重伤了两个赵氏族人,在众人的攻击下,它挣断了一直拴住它的铁链子,整个尾巴分成了两叉,奄奄一息。

赵氏族人没有杀死它,而是趁机掌握了控制不死皮的方法,仍旧把它留在山洞中守护铜猴子。

后来,赵氏族人经过经年累月的研究,竟然奇迹般解开了铜猴子的秘密,可是他们身为朝廷的要犯,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开采金矿,也没有采矿的技术和工具,所以即使得知这么惊人的秘密,也只能守着,耐心等待一个可以利用的时机。

有一天,他们认为那个时机到了,于是放出大批的赵氏子弟,想要找机会复兴赵氏,甚至妄想着推翻朝廷。可不幸的是,那些外放的赵氏子弟刚出希谷不久,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就遭到了灭顶之灾——他们大部分人感染了瘟疫。当时朝廷为了控制疫情的传播,就把感染了瘟疫的人如同牲畜一样赶到山里,那些赵氏子弟无法逃脱,最后只能含恨而终。

还有小部分人比较幸运,他们逃过了瘟疫,却最终因为不明原因失去了踪迹。

那一次几乎折损了赵氏一族全部的年轻人。

如此惨烈的损失让剩余的赵氏族人认为是老天惩罚,于是他们龟缩在希谷之内,再也不敢出来,金脉的秘密自然也没流传出去。

若干年后,谷内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最后一个守护者“赵凡”死了,希谷内只剩下寥寥几个病弱的老人。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闯进了希谷,他说他叫赵凡,他的父亲是当年被派出希谷的人,当时和其余的族人走散了,因为没有户籍证明和路引,被守城的清兵抓住,扔去采石场当了一段时间苦力。

后来他的父亲巧计逃脱,却无法回希谷,只能暂时在乡下地方藏匿了一阵子,那时正好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外地人喝酒溺死在河里,他父亲就冒用了那人的身份。

不巧的是,因为瘟疫,不仅死了很多百姓,也死了不少清兵,当时俄国对黑龙江地区虎视眈眈,为了稳定局势,一时间朝廷大量征兵,他父亲又被征成了新兵,成了吉林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兵。

几年过后,他父亲在战场上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退役之后娶了个女人,生下了他,为他取名赵凡。

姥姥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些疑惑,姥姥嘴里的这个赵凡是我见过的那个赵凡吗?似乎时间对不上。

姥姥说,她的爷爷也是当年被派出希谷的年轻人,不过她爷爷从来没说过当年的经历,只是常在她小时候把她抱在膝上,反复跟她说徐大师的故事和希谷里的生活。姥姥不明白,为什么爷爷那么怀念希谷,却从来不想办法回去。

后来爷爷和父亲相继去世,那些问题都成了谜,而希谷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梦,却不知道梦中的那道门在哪里。

再后来那个人突然找来了,就是故事中叫作赵凡的年轻人。当然,他那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五六十岁的年纪,还带着一个二十岁多岁的年轻人。当时我还年幼,被养在姥姥身边,看到两个陌生人,就躲到姥姥身后偷偷地瞧。

那人对姥姥表明了身份。听着记忆中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姥姥很激动,不过那人的要求却让姥姥始料未及。那人竟然提出要把我带到希谷,培养成下一代赵凡。

姥姥急忙表明我不姓赵,但是那人说他在乎的只是血脉,并不在乎我姓什么。

姥姥虽然深受她爷爷的影响,甚至拥有同为赵氏族人的宿命感,但是却不肯把刚满五岁的我交给他们,最后更不惜以命相抵。赵凡非常不满,不过还是放过了我。他在离开之前跟姥姥定下二十年的约定:二十年之内不会来打扰我,二十年之后,他们会考验我,假如我通过了考验,就要成为赵凡,守护希谷和那些秘密。假如我通不过考验,就会从此放过我。

姥姥说,这些事她独自承担了几十年,即便是我姥爷和妈妈都不知情。姥姥说出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一下子睡了过去。

我望着姥姥安详的睡颜,内心如惊涛骇浪一般。我觉得姥姥并没完全说实话,故事中有许多地方都没说明白,例如我工作的地方为什么恰巧就在希谷附近;例如山腹之中的岩画,姥姥一字未提,我相信那幅岩画那么奇特,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再例如,姥姥如果真的担心我的安危,为什么从来没说起过那些事哪怕只言片语?

也许她真的是在保护我,用她自己的方式。

我觉得姥姥所说的那个赵凡应该已经过世了,现在的赵凡很可能就是当年跟在“赵凡”身边的年轻人,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仿佛打开了一扇关闭许久的大门,却看到大门后出现了更多的门。

两天之后我告别了姥姥,再次回到百草镇。现在我看到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隐隐生出一种宿命感。原来我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这里的山水养育了我的先祖,就算我不想成为赵凡,也不能否认我的血脉里同样流淌着赵氏族人的血。

我想起姥姥故事里的铜猴子,应该就是我和皮包骨在山腹的石柱上看到的那个蹲坐着的雕像,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可惜——当时我为什么没爬上去看个究竟?

皮包骨呢?虽然那次不死皮来得很快,但是他在石柱上待了好一会儿,他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姥姥说赵氏族人破解了铜猴子的秘密,铜猴子就代表着取之不尽的财富,说实话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确有些心动。

据说铜猴子的秘密只有希谷的守护者才有资格知道,换句话说只要我答应当赵凡,我就可以成为那笔财富的主人!

去年我在希谷第一次看见赵凡的时候,他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可是我没答应,当时我不知道这件事有如此多的内情。那么现在呢?如果现在赵凡仍然坚持初衷,我会不会答应他?

我茫然了。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做不到视钱财如粪土,看到金子的时候也会心动。当初我们几个人帮郭四的爹找人,事成后我分到了两根金条,金条的成色并不太好,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金条被我珍而重之地藏到了一个只有自己能找到的地方,每次想起我心里都会有一股满足感。那时候尚且如此,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可是比两根金条多上千万倍,甚至无法想象的财富,我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回来的路上我扪心自问过很多回,最后都无法得出答案。

我向老齐销假之后就正式投入了工作,这段时间我请假请得太频繁,致使老齐见到我就会反射性地来一句“有事快说,批假不给”。着实让我哭笑不得。

我听元亮说,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皮包骨曾经来找过我一次,听说我回老家就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

我听完之后感觉有些失望,不过已经不像离开之前那么气愤。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下午,皮包骨就来了。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提着两只野鸡,开口就说:“听说你姥姥生病了,我特地猎了两只野鸡为她补补身子。”

我头一次见到皮包骨这么有人情味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我走的时候,我姥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且她离得远,捎东西很不方便。”

皮包骨不在意地点点头:“那这两只鸡你拿着吃吧。”

野鸡是活的,被拴住了脚还是不停地乱扑腾。我觉得有点儿烦躁,皮包骨上来就是两脚,两只野鸡顿时出气多进气少,扯着嗓子微弱地叫了几声就不动了。

我感觉自己没什么话好说,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厉害。皮包骨突然打破了沉默:“前些日子我去找老蔡头,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我心中一动,皮包骨继续道:“在温泉洞的时候我不是有心害你,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事?”

皮包骨犹豫片刻:“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冷冷地看着皮包骨:“皮长青,你的身份是假的吧。什么猴子养大,当过猎人,离不开山林都是假的。”

皮包骨也看着我,神色非常复杂,半晌才道:“我的身份的确是假的,不过后面那些都是真的。”

“我以为我们是兄弟。”这话皮包骨曾在诱我进黑龙潭的时候说过,现在却被我再次拿出来说。我不相信他真的半点儿不动容,我在赌,赌我在他的心里还有点儿分量。

皮包骨面色不变:“就是把你当兄弟我才会来这里,才会一次次地救你,如果换成别人,你以为我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我从不知道皮包骨这么冷酷无情,不,其实我知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初老蔡头让他到槐树坟里取一枝槐树花,进去后生死难料,他连眼都不眨就进去了。他经常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却从不在乎。究竟他以前经历了什么才会对生命如此漠视?

也许老蔡头给我的忠告是对的,他看人很准,虽然欣赏皮包骨的身手,却也看透了他骨子里的冷酷无情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我疲惫地下了逐客令。

皮包骨回身就走,却在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抛下一句:“如果你真的对我的身份感兴趣,今晚就到神仙洞洞口处等我。”

听到神仙洞,我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结了起来。姥姥说过,神仙洞是赵氏族人其中一个藏身之处,在赵氏族人多年的改造下,那里早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山洞那么简单,掩藏了不少秘密,不过洞中错综复杂,贸然进去很容易迷失在里面。

皮包骨曾经迷失在里面七八天之久,要不是他幸运,恐怕早就死在里面了。现在他为什么邀我到那儿去呢?

我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在天已经半黑的时候往神仙洞的方向走去。

我半黑天上山,走到神仙洞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全黑了。不过我随身带着邮局配发的手电,电量很足分量也足,完全可以当成防身的武器使用。

我到的时候皮包骨还没来,我越发怀疑他另有目的,不过目前只能耐心地等着。我一路上山走累了,索性就蹲在地上吸烟,手电一直照着上山的路,这样一来人我就能看到。树丛中会不时跑过一些小动物,被光线刺激到之后惊慌失措地逃走。

就在我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身旁的树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琐碎的声响。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我蹙眉,皮包骨不会从树丛里钻出来,难道有野兽?

我警觉地盯着暗影重重的树丛,下一刻果然从里面冒出一颗又长又大的脑袋,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直瞪着我,吓得我一个后仰,这才发现那是一匹马!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一匹马,吆喝了两声想把它赶走,它对着我打了个响鼻,喷得我脸上一热,一股怪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出来。

我正头昏脑涨的时候,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怎么是你?”

我猛然转头,发现身后蓦然站着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赵凡!

我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上次偶遇,我可是被他伤得不轻。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赵凡,我的心情很复杂。虽然姥姥说我和他一样,同流着赵氏的血脉,不知是不是由于上两次见面都很不愉快,我看到他就有种厌恶的情绪,还有种没来由的惧怕。

我警惕地看着他,生硬地挤出一句:“用不着你管!”

赵凡对着我冷哼一声:“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我闻言立时后退了一步,不管赵凡代表着什么,现在的他还是危险的。

赵凡的脸在手电的映照下带着几分阴森,我暗自警惕着,生怕他故技重演,又分出几分心思盯着那匹马。

电光火石之间,赵凡一声呼哨,那匹马果然立起来,对着我就是重重一踢!

我不是全无准备,第一次很容易就躲了过去,第二次却艰难了很多。就在我狼狈不堪想要逃走的时候,一条人影突然从暗中蹿了出来,一脚踹向了那匹马。灰马受惊,庞大的身躯重重摔到了地面上,嘶鸣声惊起一群鸟雀。人影一个利索地翻身,扭手就去抓赵凡。

让我意外的是赵凡的身手竟然也不错,而且他手上还拿着一根马鞭,正好当作武器。两人快速地过了几招,这时灰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赵凡转身要上马,被那人一脚踹在膝盖上,一声痛哼倒在草地上,马鞭也脱了手。

这时我才看清,袭击赵凡的人正是皮包骨。

赵凡痛得牙关紧咬,冷汗直冒。皮包骨赶走了灰马,冷笑着蹲在他面前,伸手在背后一扯,扯出一条绳子捆住了赵凡。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旁,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皮包骨,你要我到这来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是傻子,当然觉察到事情不对劲。

“抱歉,让你当了一次诱饵。”

我火了,明知道打不过他还是上前给了他一下。皮包骨一动不动地挨了我一拳,让我心里更不舒服。我吼道:“皮包骨,有种你还手啊!”

皮包骨一把拽起趴在地上呻吟的赵凡,冷冷地道:“你用不着这么生气,这个人的事你不是也一直瞒着我吗?”

听了这话我顿时有些心虚,皮包骨是怎么知道的?

“我……”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现在我要确认一些事,你跟着来吧。”

皮包骨又转头对赵凡说道:“我要知道从这里进入黑龙潭的正确路径,你实话实说我就放你走。”

赵凡疼得满头冷汗,可还是一扭头,并不理会皮包骨。

“你不说也行,我就把你捆了扔进这神仙洞,看看你能不能撑到有人来救你。”说完皮包骨就又掏出一根绳子,作势要捆赵凡下半身。

赵凡憎恨地盯着皮包骨:“你行,你真行。我可以告诉你路径,不过嘴上说不清,我领着你走一趟就知道了。”

皮包骨收起绳子,说了声“别耍花样”,然后一把把赵凡推进了神仙洞。

我跟在他们俩身后,觉得眼前的一幕荒唐得好像一场梦。

赵凡伤了膝盖,所以走起来很慢,皮包骨耐性十足,跟着他的脚步缓慢地走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山洞内回响着嗒嗒的脚步声。

我一肚子气,很想直接走人,可是赵凡被皮包骨抓了,我正好有很多事想要找赵凡问个究竟,眼前岂不正是大好机会?

神仙洞内部果然错综复杂,我们在赵凡的带领下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由于岔路口太多,我早就不记得最初从哪个地方进来的了。还好皮包骨每走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都会用石头在岩壁上做记号,应该也是怕赵凡耍花样。

又走到一个分了三岔的洞口时,赵凡突然说走不动了,非要在原地休息一下。皮包骨没法子,只好让他休息,我闷不吭声地坐到了赵凡对面,赵凡一边抚着膝盖,一边死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不舒服,刚想要扭过头,这时赵凡突然对着我做了个口型:帮我。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朝皮包骨看过去,发现他并没注意到赵凡的异样,才低下头心里暗自琢磨。

我要不要帮赵凡?他虽然害了我两次,可是他毕竟是最后一个知道铜猴子秘密的人,如果我帮了他,就可以趁机从他嘴里挖出铜猴子的秘密。

当然,这件事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就看我怎么做了。

休息了一会儿,皮包骨继续拽着赵凡带路。走过了一段狭窄的通道,我们突然进入一个比较宽敞的空间。我拿着手电四处照着,我现在对于山洞之类的地方比较敏感,总怕黑暗中会钻出个如同不死皮一样的怪物来。

变故发生得很快。赵凡突然发难,捆着他的绳索不知怎么开了,他一把甩开皮包骨的手,同时向我的方向冲过来。我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应,在他扑过来时按熄了手电筒,装作重重摔出去的样子。

山洞里变得一片漆黑,皮包骨的声音响起:“别慌,稳住。”黑暗中他似乎做了什么动作,我听到一声闷哼,然后就只能听到衣襟翻飞的声音。

我假装呻吟了一声,在地上摸索了几下,然后打开了手电开关。对于赵凡,我只能帮到这个程度,如果他还没逃走的话,也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手电亮起来之后,我果然没看到赵凡的影子,看来这个地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赵凡熟知这里,所以早就打算从这里逃走。

皮包骨的表情一片阴郁,手心里还抓着一块破布片,似乎是从赵凡的衣服上扯下来的。

“咱们快追,别被他跑了。”我不善做戏,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不自在。

皮包骨迅速判断了一下周围的情势,我们的所在有四五十平方米大小,中间比较高,四周低矮,像是倒扣下来的锅盖。除了我们进来时的洞口,周围还有四五个洞口,实在不好判断赵凡是从哪里逃走的。

“不用追了。”皮包骨握着布片的手隐隐冒出几道青筋,然后随手将布片抛在地上,“回去吧。”

我嗯了一声,还没等迈步就看到黑暗中浮现出几个红红绿绿的光点。那些光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就这么出现了,既像是野兽的眼睛,又像是一盏盏闪烁的小灯,正诡异地朝我们靠近。

“那是什么?”我失声叫道。

皮包骨面色大变,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从进来时的洞口迅速退了出去。

我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直到我们精疲力竭,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跌坐在满是小块岩石的地面上。

我突然想起李锁儿说过的胡话里提到红色星星和绿色星星,说的很可能就是这个东西。

“那些红红绿绿的光到底是什么?”看皮包骨的反应,我认为他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皮包骨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犹豫道:“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是好像有毒。”

“毒?”我不敢置信。

皮包骨疲惫地点点头:“你还记得李锁儿吧,她在神仙洞里碰到过这些光点儿。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她吓疯了才会胡言乱语,后来才知道,她竟然中了一种古怪的毒,能让人神经错乱。”

“那她现在……”

“发现得太晚了,想治好很难。”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皮包骨盘膝坐在地上,过不多久呼吸就平稳下来。

我在想,那些光点的出现真是偶然吗?假如不是皮包骨反应得快,现在我很可能已经变成傻子了。

应该是赵凡在逃走之后阴了我们一把,我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却连我都不放过。

我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心里后悔得直想吐血。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发觉自己对于铜猴子的执念淡化了不少。

事后我曾跟老蔡头谈起过这件事,对自己当时的心态很不理解,老蔡头称其为入魔。

也许那时我真的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入魔了,自己还浑然不觉。

我和皮包骨肩并肩坐在地上,我看着打在岩壁上的光线发愣。皮包骨突然一伸手夺过手电筒关闭了开关:“省着点儿电,一会儿要出去全靠它了。”

山洞内顿时黑漆漆一片,我不满道:“既然计划要抓人,为什么自己不带一把手电?”

“我存的那点儿钱全部买上次那些装备了。”

“连买手电的钱都没有?”

“我最近一直在蹭饭吃。”

“……”

黑暗之中,我和皮包骨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也恢复了一贯的谈话风格。

“说说吧,你真实的身份。”

皮包骨沉默半晌,然后黑暗里传出了他低沉的声音。

他说,他小时候的确是猴子养大的,在他大概四岁的时候,才被养父母抱养回家。十岁的时候他跟着猎户方九学习打猎,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个男人,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的生父把他领走的时候给了他的养父母一些钱,虽然不多,但已经是他全部的积蓄。

他跟在生父身边八年,虽然时间并不太长,却在他生父那学到了很多东西,足够他受用一生的东西。

他的生父叫皮兼容,曾经是国家一个绝密调查的主要人物。那个绝密调查叫作“471金脉计划”。参与这个绝密调查的一共有九个人,他的母亲也是成员之一。

“471金脉计划”从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就启动了。据说这个计划的原始资料大多取自清朝和民国时期,就是说清朝政府和民国政府都在调查这件事。

资料的内容十分惊人,九个成员在进入调查组之前都发过誓,永远不会对外界透露资料中所记载的内容。

调查组隶属于国家,由一个很重要的国家领导人直接调配,调查的经费也由国家负责。刚开始几年,他们的工作十分辛苦,但是九个成员个个干劲十足。就在调查有了一些眉目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负责他们调查工作的领导人突然去世,他们的调查工作被上头勒令停止。

皮兼容很不服气,他要求见上面领导,却被要求等待通知。这一等就是大半年,他们的调查正处于非常重要的阶段,皮兼容当即决定,调查不能停,等到他们拿出成果的时候,上头就会继续支持他们的工作。

可让皮兼容没想到的是,事情远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调查组工作时穿山跃涧是常事,可是有一天却发生了意外,有三个成员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埋在了里面,其余成员全力救助,却没挽回他们的生命。

接下来的行程中,又有两个成员失踪在一片茫茫大山中。他们上报了国家,却也没找回那两个失踪的成员。

国家早已经停止供给他们调查经费,没有了经费的支持,又失去了五个成员,调查组面临着解散。在重大的压力之下,又有两个成员决定退出调查组,原本九个人的调查组就只剩下皮兼容和他妻子两个人。

皮兼容天生一股牛性子,虽然调查组只剩下妻子和他,他却仍然不准备放弃。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了身孕,等到差不多有六个月的时候,他们才找到一处偏僻的小山村待产。

他们在小山村一待就是三个多月。就在临产的前几天夜里,一群野蛮的村民突然袭击了他们!

皮兼容在屋外独自对抗着举着火把的村民,他的妻子惊吓之余,忽然早产,生下了皮包骨。

事后皮兼容受伤不轻,几个好心的村民及时赶到,才勉强保全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不过由于生产条件过差,又在生产时受了惊吓,他的妻子染上了重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皮兼容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离开了伤心地,可是他伤重未愈,又因为伤心过度,走了一段路就昏倒在深山里。等他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失去了踪影。

皮兼容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孩子,不慎摔下了山崖,挂到了一棵树上,被上山采树藤的村民发现,送到了附近县城的医院里。

皮兼容摔下山崖的时候伤到了脑袋,不仅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还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他在医院里住了两年时间,出院后又在疗养院待了三年,记忆和身体才慢慢恢复。

他意识到,经过五年时间,他的孩子不可能还活着。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皮兼容心灰意冷,调查工作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于是他决定把调查资料交还给国家后,就到妻子的埋骨之地度过残生。

等皮兼容回去之后才发现,五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471金脉计划”的档案早已经被销毁,他因为当年没有服从上头的安排,从一个国家在编人员变成了“黑户”,他的出现遭到了质疑和调查。

皮兼容费了很大功夫才脱身,过程的艰辛就不说了。他带着没来得及上交的资料离开了他和妻子相知相恋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皮兼容把那些曾和妻子走过的地方全部又走了一遍,最后回到埋葬妻子的地方,却发现坟包平了,妻子的尸骨已经不知所终!附近的村民说,两年前山上下来了两只大黑熊,破坏了许多坟地,有不少人的尸骨都被挖出来了,毁得七零八落混成一堆,尸骨是谁家的也无法辨认。最后大家没办法,只好把这些尸骨集合在一起焚烧了事,骨灰就撒在附近的山里头。

皮兼容大受打击。他本想陪伴妻子的尸骨,可是现在连尸骨都没有了。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每天都在大山里游荡,走到哪儿算哪儿。几年时间过去了,他无意中来到当年丢失孩子的地方,在附近的村落里听人说起一件奇闻。有一家农户几年前在山里捡到一个孩子,当时孩子有三四岁大,浑身赤裸裸地跟一群猴子混在一起,年纪虽小动作却很灵活,一句话也不会说,一举一动就像猴子,看样子竟是猴子养大的,也不知道是谁家把好端端的孩子给扔山里了。

皮兼容听完之后,马上就联想到自己丢失的孩子,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那孩子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

皮兼容激动万分,他马上打听那户收养孩子的农家。可不凑巧的是,那户农家收养孩子之后就搬家了,如今谁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皮兼容用了将近七年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孩子,他为孩子取名皮长青。他把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孩子,孩子虽然已经过了最佳学习的年纪,但是很聪明,让他十分欣慰。

在教导皮长青的过程中,皮兼容本来已经死了的心一点点复活了。他想到还未完成的“471金脉计划”,于是决定带着皮长青一起去寻找答案。

八年之后,皮兼容在爬山的时候触发了旧伤,没多久就过世了。他临终前的愿望就是皮长青能继承他的遗志,找出所有的答案。

说了太多的话,皮包骨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在黑龙潭下面的洞里看到的那幅岩画,后来我才想起来,我曾在我父亲的资料里看过一次。我父亲说那些资料不能外传,所以给我看过一次就全烧了。”

我接口道:“我问过蔡老爷子,他说那幅画刻的应该是后羿射日,那种鸟叫三足金乌,代表着太阳。”

“没错,是三足金乌。在我父亲的资料里,那种岩画不仅出现在一个地方,关于它有一个传说。”

“后羿射日的传说?”

“应该是根据那个传说演绎出来的一些东西。它流传出来的时间很早,应该还在明代以前。那个传说说的是后羿射日之时,代表太阳的三足金乌纷纷坠地,每坠落一只金乌,就会化作一条金脉。这些金脉分布在各地,深埋于地下,每一个都代表着巨大的财富。金乌坠地之时,时人建四方台供奉,所以有四方台的地方,地下就很可能藏着金脉。”

我惊道:“四方台!黑龙潭就在四方台下面。”

“嗯,传说可能是后人杜撰,但是金脉却确有其事。早在清朝,传说中的金脉就找到了两处,直到现在还在开采。据说找到那两处金脉的时候,就在附近的山洞里发现了后羿射日的岩画。”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里藏着金脉,我的心还是禁不住狂跳。岩画之中,后羿共射落了八只金乌,就是说共有八条金脉。到底是谁留下了这些岩画?又有谁会在发现金脉后只留下岩画而不去开采?既然并不想得到金脉,又何必把分布在各地的金脉找出来,还要刻下岩画?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我真的很难想象,有着许多先进器材的今天都无法做到的事,落后的古代是怎么办到的。

难不成这些金脉是神仙眷顾,留给世人的财富?

这当然不可能,我只能感叹古人的智慧真是如山高如海深,直到今日后人还是追逐着他们的脚步前行。

我想到了我自己,也许我再使把力或者能再狠心一些,这处的金脉就属于我。而皮包骨呢?他寻找金脉,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吗?面对着巨大的财富,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心动?

“皮包骨,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所有金脉,你会怎么做?”我这么问他,也在问自己。

皮包骨沉默了。黑暗中我不知道他是何种表情,过好半天他才说道:“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后来我追寻着他的脚步,走过了无数的地方,就感觉他好像还活着一样。那种感觉……很好。”皮包骨顿了顿,“我父亲从未要求我怎么做,他让我随着自己的心走下去,我现在正在这么做。”

我忍不住道:“你不想把金脉占为己有吗?或者,上交给国家,说不定连主席都会接见你,到时候有名有利,比你现在好得多……”

“我从没想过那么多。”皮包骨说道,“钱对于我来说够花就行,我也没那么伟大,我父亲走过的老路不适合我。我想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找到所有金脉,我就把它们都绘制成藏宝图,流传下去也好,烧成灰也好,谁知道呢?”

说完皮包骨大笑起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笑得这么畅快,仿佛那个沉默寡言的他只是我的错觉。

皮包骨笑够了:“不过我估计不会有那么一天。等我走不动的那天,都不一定能找到所有金脉,所以我恐怕也得学我父亲,把工作交代给我的儿子。至于他想怎么做,那就是他的事了。”

皮包骨果然是皮包骨,他给了我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那么我呢?我问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是名还是利?抑或是名利以外的东西?

皮包骨走的路是完成他父亲的遗愿,遵循自己的本心。我再次问自己,我的本心是什么?是金钱吗?如同赵凡一样,为了一个看得到却得不到的金脉,把自己困守在一隅之地,一生都得不到解脱?他名为守护,其实是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巨大的黄金枷锁之中。

想到这里,我整个人豁然开朗。如果财富带给人的只有苦恼,那还要它干什么?就像皮包骨说的,钱够花就行,我也不伟大,我只是一个小人物,金子太沉,只会压弯我的脊背。

我打开手电筒,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们都眯着眼睛。

“咱们快出去吧,我明天还得送信呢。”

皮包骨双手抱胸:“我的事情交代完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呵呵干笑了几声:“好说,好说,就是说起来话太长,我看咱俩还是改天再聊吧。”

皮包骨冷哼一声,突然横起手刀切在我的脖子上。我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他打晕了,我在倒地之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娘的,我是不是又中计了?

当我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耿小珍满面泪痕地怒视着我。这一幕分外熟悉,好像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

我望着那张虽然带泪但是依然俏丽的脸,心里十分疑惑,难道是时光倒退了?要不然耿小珍怎么会出现在我眼前?

“小珍……”

“秦乐山,你还是不是男人?我说分手就分手,我不让你来找我你就真的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

耿小珍的眼泪滚落在我的手心里,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我不知所措。

我终于找回了说话的主控权:“小珍,我很多次都想找你解释,可是你总是不理我,我还以为你真的讨厌我了。”

“我怎么会真的讨厌你?人家是因为太在乎你,太关心你,所以才生气!你这个呆子,什么都不懂。”

被耿小珍说成呆子,我却感觉很开心,连自己为什么会在卫生所都忘了问。

我和耿小珍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这次和好后我们俩比以前胆子大了许多,腻歪得卫生所里的老大夫都躲了出去。

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才想起问耿小珍,我是怎么进来的。耿小珍说,我跟上次一样,是被皮包骨一大早背过来的。

我一惊,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可是被皮包骨打晕的。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发难,也不相信他会因为我没说跟赵凡的关系才打晕我,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我问耿小珍,我身上什么地方受伤了,耿小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

最后她说:“呆子,你哪里受伤了?你好得很,为了跟我和好还假装受伤被人背进来,没想到你这么不老实。”

耿小珍的话着实让我瘆得慌,我哈哈笑了几声,才算勉强蒙混过去。

出了卫生所之后,我先跑到邮局报到,老齐咆哮着把我扔出了办公室。我苦哈哈地送完了信,就跑到鹿场找皮包骨。

皮包骨正在夕阳下喂鹿,他的姿态十分悠闲,鹿的数量比起以前增加了不少,看着那些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散步的鹿,我的心情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

皮包骨转身正好看见我,点点头:“你来了。”

我故意气愤地质问他:“昨晚你干吗打晕我?”

皮包骨一挑眉毛:“我们要走的时候,刚好有一个红色的光点落到了你的后脖子上,你没感觉吗?”

我一听顿时头皮发麻:“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我想把那个光点切下来,没想到你这么不禁打,一下子就晕了。”

“真是谢谢你啊。”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

“我和耿小珍和好了,谢谢你的帮忙。”

“耿小珍是谁?女人吗?”

“……”

我和皮包骨聊天向来就是一场灾难,不过我很享受现在的感觉。我感激他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指点了我一条正确的路,我不管以后会不会后悔,总之我现在不后悔。

明天的事是属于明天的,今天的我拥有一颗最真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