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狐狸湾
中国自古以来就盛行狐仙的传说,有了《聊斋志异》这部书之后,狐仙之说更是达到了一个鼎盛的阶段。在广阔的东北地区,也自来有“灰黄狐白柳”的说法。灰黄狐白柳指的是五种动物,这五种动物分别是耗子、黄鼠狼、狐狸、刺猬和蛇。人们在称呼这几种动物的时候,往往喜欢在后面加上一个“仙”字,而狐狸恰好就称作狐仙,其实若动物成精也只能称为妖,这个“仙”字却代表了人们的敬畏之心。
我从小长在乡下,听姥姥说过不少关于各种“大仙”的故事,可一直都觉得那只是故事而已,却不想成年后真的遇到了一件事,让我的信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冬去春来,时光如梭。严冬终于过去,在这段期间,我每天循规蹈矩,照常送信,到了春节就回到市里跟家人团聚,美美地过了一个年。家里人说,过了年会托关系把我从百草镇调回市里,还要找人给我介绍个姑娘。俗话说得好,“成家立业”,现在我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是时候该谈个女朋友了。
要是搁在半年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想到老蔡头、皮包骨、元亮还有那些一直相处不错的同事,我产生了犹疑。直到假期结束,我才借口自己的工作考评不够理想,让家里人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把我调回市里的事。反正调工作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让他们慢慢折腾去吧。
回到百草镇后,我呼吸着山野间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回到百草镇,最让我高兴的是能重新见到老蔡头和皮包骨。春节后伐木工作虽然没有完成,但是已经告一段落,皮包骨并没有离开百草镇,而是在新建的养鹿场找了份工作,我虽然不了解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却很高兴,闲暇的时候常到鹿场找他玩。
那天我送信到西坎子村,又看到何大爷给几个孩子讲故事,只不过眼前的这拨孩子却不是去年的那些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大爷特别喜欢讲一些精怪故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的也尽是些精怪鬼神的故事,想来这也算是中国老一辈的一大特色吧。
我走进小凉亭里,歇脚之余,也跟那些孩子一起听故事。何大爷讲的是很久以前在百草镇发生的故事,因为那时是民国初期,所以真假已不可考,但却是百草镇老人口口相传下来的。
据说在民国初期,百草镇已经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镇了。那时候镇里有三户地主,一户姓窦,一户姓企,一户姓陶,且不说这姓陶的人家,先说姓窦和姓企的两户地主。
其实以前的地主不全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坏,他们手里虽然握有大片田地,但除了租出去一部分,自己也会种植一部分。姓窦和姓企的地主都属于自己种地的地主,他们和普通农民一样勤劳,唯一不同的是日子过得比普通农民宽裕一些。
农忙时期,姓窦和姓企的地主甚至偕同家人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久而久之,百草镇的人就管姓窦的地主叫作窦五更,姓企的地主叫作企半夜,而不直呼其名了。
本来这两户地主家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可是有一年窦五更突然失踪了几天,窦家人遍寻不着,急得差点儿上吊,后来窦五更又突然出现,却不说他到底去了哪里。
从那之后,窦五更再不像以前那样勤快,可是窦家的日子却越过越富裕。这里所说的富裕,就是指家里的粮食多。相反的是企半夜家,不管企半夜怎么辛劳,年头怎么好,他们家每年收上来的粮食都只够自家的口粮,要不是还有一些田地租赁给别人,恐怕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这样强烈的反差让人心生疑惑,可是企半夜弄不清原因,只能自认倒霉。
有一年窦五更的儿子娶媳妇,窦五更中意臀大好生养、能干活的女子,可他儿子却喜欢上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窦家家世好,漂亮姑娘当然愿意嫁入窦家。窦五更找了个会相面的人去看那姑娘,那人回来只说了一句:红颜祸水,如果她嫁入你们家,你们家就离家败不远了。
窦五更由此说什么都不同意儿子娶漂亮姑娘进门。可他儿子偏偏认准了那姑娘,跟他爹拗了三个月,他爹无奈只好同意了,可是却有一个条件,不许这姑娘晚间出门,一步都不行。
他儿子心满意足地把那姑娘娶进了门,前几个月都相安无事,那姑娘也乖巧,公公不让晚间出门,她果真一步不出,晚间要方便也只在自己的屋子里。
等到了秋天秋收的时候,窦家的女人都不出去干活,只是每天在家缝口袋。口袋是用红布缝的,而且缝得很小巧,每个口袋大概只能装两斤米。
新媳妇听婆婆的吩咐,每天都在家缝那些红布口袋。她很好奇,几次问婆婆和丈夫那些红布口袋的用途,窦家人却对她三缄其口,于是她越发好奇了。
有一天晚上,她无意间发现丈夫和公公拿着那些口袋出了门,后半夜才回来,那些口袋却不见踪影。丈夫和公公压低了嗓音说话,不知说的什么,可面上端是喜气洋洋。
新媳妇发现丈夫和公公夜夜如此,有一天她实在是忍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于是起身偷偷跟了出去。她看到丈夫和公公背着那些红布口袋在夜里走得飞快,走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把那些口袋抛下,然后走到暗处蹲下。
新媳妇藏得很隐秘,所以她丈夫和公公并没有发现她。她紧张地盯着那些口袋,没过多久突然看到远远跳出来几只毛烘烘的动物,那动物蹿到口袋跟前,叼起口袋后消失在黑暗里。
新媳妇很害怕,可是她更怕丈夫发现她,于是不敢动,一直等到那些毛烘烘的动物再次出现。那些动物把嘴里叼的口袋放到地上,新媳妇发现本来里面什么都没有的红布口袋变得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她丈夫和公公欣喜地把那些口袋抱进怀里,就在这时,新媳妇忍不住动了动身体,那些毛烘烘的动物突然对着新媳妇藏身的地方尖声嚎叫,新媳妇大惊失色,惊惶之下竟昏倒在地。
窦五更大怒,一气之下逼着儿子休弃了新媳妇。新媳妇狼狈地被赶出窦家,从那之后,窦家也开始没落不振。
窦家的事情传扬出去之后,大家都传说新媳妇看到的动物可能是狐仙或者黄大仙,窦五更不知怎么跟大仙扯上了关系,也可能是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于是大仙帮他往家背粮食,新媳妇发现这个秘密后,那些大仙就走了。
有进必有出,那些粮食的出处很可能就是企半夜家,这也能解释企家为什么年年丰收却没有多少余粮。
我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想起邮局里有个老邮递员也姓窦,我们都叫他老窦。窦姓比较少见,不知道老窦跟何大爷嘴里的窦五更有没有关系。
当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过后我就忘了。
又过了七八天,一天元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我看他脸色不好,于是问起原因,他说起一个惊人的消息,老窦死了。
我万分惊讶,老窦是邮局的老员工了,他脾气有些古怪,我平日跟他接触不深,但心里仍然对他的死感到难过。话说他好像明年就要退休了……
“老窦是怎么死的?”突然死亡的话,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元亮迟疑地摇摇头:“说起来奇怪,我听说他早上到狐狸湾去看坟地,回来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行了。”
我听完后暗自心惊,平时看老窦的身体挺壮实,难道他有心脏病之类的隐疾?
至于元亮说的狐狸湾,我没去过,只是听人说过两次。那地方就夹在碾盘山和黑瞎子山的中间,狭长一地,有一条河流经过,植被茂密,尽是绿草芳树,风景很是不错。因为早年有人看到一群狐狸经常在附近出没,所以就取名叫狐狸湾。
山里人虽然什么动物都见得多,但是对狐狸或黄鼠狼之类存着几分忌惮,因为怕招惹了“大仙”,所以去那儿的人不多,更别提把那地方当作坟地了。
而且,民间虽有“哪有黄土不埋人”的说法,但是我跟老蔡头相处久了,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山脚下万不是埋人的好地方,老窦常年在山里跑,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会去狐狸湾看坟地,还真是怪事一桩。
疑惑归疑惑,老窦是我们的同事,我们于情于理都要到他家看看。
我和元亮边走边聊,我从元亮嘴里得知,老窦家人口简单,他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他妻子体弱多病,三十岁才生下独子,取名窦建和。窦建和现在刚二十岁出头,如今就在城里念书,听说极有出息。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老窦家,他家是一间青砖打底的土坯房,照理说以老窦的收入不至于住得这么简陋,我猜测他的工资应该大部分都在供窦建和读书,才会过得这么节俭。
老窦家的院子里站着不少人,我们领导老齐也在。
老齐看到我们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跟着元亮站在门口,屋里隐隐传出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悲似一声。
我心下恻然,虽然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一个昨天还好好的人突然说没就没了,换作是谁都得受不了。
我走进屋里,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没有几样家具,最昂贵的怕是摆在桌子上的半旧收音机。不大的土炕上放着一个白布卷,那白布裹得虽然不紧,可是却能很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形态,白布上还渗出零星的血迹,看得人直发毛。
我打了个寒战,强忍着才没失态。
老窦的尸体边上趴着一个中年妇女,哭得几欲晕厥。在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长相跟老窦有几分神似,应该是他的弟弟,他的脸上也是涕泪横流,十分狼狈。
我上前朝老窦的尸体三鞠躬,向那个正在痛哭的女人道:“婶子,我是窦叔的同事,他去世我们都很难过,请你千万节哀,保重身体,要不窦叔在地下也不会瞑目。”
我这番话虽然官方,但是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女人听到我的话之后骤然停止了哭泣,呆滞地看了我一眼,突然间晕厥了过去。
我顿时慌了,跟着那个中年男人一阵手忙脚乱地抢救,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那女人才舒了一口气,之后又是大哭不止。我只好到外面叫了两个女人进来,那两个女人可能是老窦家的邻居,她们帮着劝慰了几句,然后把老窦媳妇搀到一旁的小屋里休息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走出屋子,元亮刚好凑过来:“看见老窦的尸体了吗?是不是蒙在白布里?”
“嗯,我看见白布上有血迹……不是说老窦不是出意外死的吗?怎么还有血?”
“我也正奇怪呢。刚听老齐他们说,原来老窦死之前把自己全身挠得都是血痕,那下手狠啊,浑身的皮都没个人模样了,像被活剐了一样,后来怕吓到人才用白布裹起来。”说到这里元亮突然压低声音,“你说老窦会不会是中邪了?”
我不语,当初元亮中邪我是见识过,的确挺吓人,不过老窦是不是中邪,我没亲眼看见,还真是不好说。
屋子里的哭声时断时续,院子里则是叮叮当当地响声不断,好像是有人正在赶制停尸用的灵棚?各处的声响吵得人头痛。这时老窦的弟弟突然从屋里走出来,他转头时恰巧看到我和元亮,嗓音低哑地说道:“麻烦二位,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和元亮忙不迭地答应,却没想到原来他所谓的帮忙,竟是抬棺材!在老窦家另一侧的小屋里放着一口棺材,我觑眼一看,是口朱漆棺材。所谓朱漆棺材指的就是红棺,附近一带的习俗,五十岁之前去世的才用红棺,五十岁之后去世的棺材涂成金黄色,俗称金棺。
老窦的岁数刚好卡在五十岁,其实用朱漆棺材并不适合。
看模样,棺材应该是按照老窦的身形量做的,做工尚可,谈不上精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老窦家竟然有一口现成的棺材?一般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里才会预备下棺材,老窦刚五十出头,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他家里竟有一早就预备好的棺材,真是怪事!
在我们的帮助下,棺材被抬离了小屋,元亮忍不住问道:“入殓不是应该在三天后吗?为什么现在就把棺材抬出来?”
我也感觉到蹊跷,一般人家都会停尸三天才入殓,有的人家甚至会停尸七天才入殓,当天入殓的也不是没有,通常叫作“走马殓”,情况比较特殊的时候才会如此。而且入殓必须要死者的儿子亲手操持,现在窦建和还没回来,急着入殓的确不合常理。
窦二的脸色惨白,长叹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也看到了,我大哥他……死得很不寻常。我怕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只好先把人装殓进棺材再说。”
窦二说得也有道理,一般行“走马殓”的,通常都是横死的人,老窦死得不明不白,窦二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和元亮都无二话,这时又过来一个人,帮着把棺材抬到了刚刚做好的灵棚下面。
经过一番忙乱,空荡荡的棺材里终于布置好了,棺材底下被铺上了一层谷草,然后又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被褥。这种习俗我听老蔡头说过,叫什么坐草,取“落地而生,坐草而归”之意。
老窦的尸体从屋里给抬了出来,放入了棺材内,白布仍裹在他的身上。看到白布上透出的斑斑血迹,我心头极不舒服,喉头甚至有些作呕。
窦二看着棺材内的白布裹尸,愣愣地滴下几滴眼泪。
这时一个人匆匆从外面跑进院里,窦二急忙迎上去:“请到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汗:“已经来了,就在外边。”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元亮突然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刚才听老齐说,窦家好像去请了个跳大神的来。”
我恍然大悟,窦二抹去几滴浑浊的眼泪,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来人是个介于五十到六十之间的老太太,穿着一身黑布衣服,偏偏腰间还扎了一条五彩的腰带,远远看过去相当显眼。
那黑衣老太太走得很慢,直到近前我才看见原来她裹了一双小脚,一双又尖又小的黑布鞋就像锥子似的扎在地上。
其实对于小脚我并不陌生,我姥姥就裹着一双小脚。虽然裹小脚是对妇女的一种迫害,但是在以前,只有有些地位的人家才让女儿裹脚,自来就有“小脚嫁秀才,大脚嫁脚夫”的说法。我姥姥裹脚的时候正是民国初期,当时社会上反对裹脚的浪潮声很高,我姥姥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思想比较守旧,所以不管外面怎么闹,我姥姥的一双脚还是给裹成了粽子的模样。
话题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在以前,一双小脚就可以判定一个女人的出身高低和社会地位。
让我奇怪的是,跳大神之类的神婆职业在以前属于下九流,眼前的老太太偏偏有一双象征身份的小脚,总让人感觉不协调。
元亮看到老太太之后,眼神闪了闪,突然附在我耳边说:“她就是我说过的董婆。”
原来这个老太太就是董婆,我听元亮提过很多次,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在我的想象里,董婆应该是那种神神道道的模样,可是眼前的老太太虽然穿着一身黑衣,但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和蔼,年轻时样貌应该不差。
窦二迎上去跟董婆寒暄了几句,董婆话不多,走到棺材前静静地看了半天,老太太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脸色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董婆后退几步,别看她是一双小脚,但行走很稳。她走到窦二面前,两人低语了几句,任我竖起耳朵,也没听清董婆到底跟窦二说什么。董婆说完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交给窦二,窦二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董婆抚了抚腰上的彩带,我本以为她要准备开始跳大神,没承想她居然扭头走了!
窦二无奈地看着董婆的背影,紧紧地攥住那个东西,神情惶惑。
“怎么回事?”把董婆找来的那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门,“董婆怎么走了?”
窦二一咬牙:“董婆说我大哥伤了‘大仙’的真身,所以才遭此横祸,她让我明天之前必须把大哥的尸体埋了,否则……否则家里其他人也会受连累。”
满院子的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等再看向老窦尸体的时候,眼神已经大不一样。元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突然他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不如……咱俩先走一步?”
我蹙眉:“你真信那个董婆的话?”
元亮面有菜色:“我敢不信吗?你忘了我上次中邪,你把我十个手指头钻出十个窟窿的事了?”说完他猛地抖了抖手,仿佛那十根手指还在痛。
窦二在棺材前站了半天,突然间一咬牙:“钉棺吧。”
在农村,婚丧嫁娶都有一套流程,一般都有专门负责的人,就像婚礼上的司仪一样,掌控着婚礼的节奏。丧事也一样,百草镇有专司丧事的人,像什么做灵床、钉棺、抬棺、挖坟坑等,都有一伙人专门是干这个的。
老窦死得突然,不过那些人还是一个不漏地请了过来。窦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上前,他手里拿着钉棺材专用的那种煞钉,准备把棺材盖钉上。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一旁的小屋里冲了出来,看模样正是老窦的媳妇,她一下子把棺材盖掀翻在地,一双手抱住了尸体的头部,大哭起来。
钉棺材的人只好退到一边,只听老窦媳妇边哭边说:“不行,不能就这么把他送走,小和……小和还没见他爸爸最后一面……我苦命的孩子啊……”
窦二走过去搀扶老窦媳妇,老窦媳妇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棺材,那声声不绝的悲泣声异常惨烈,要不是她再次晕厥,事情还不知道要发展到什么程度。
之后的事情倒是进行得很顺利,钉棺后,本来应该摔丧盆子,可是窦建和不在,于是那些虚礼竟也省了。只是装了死人的棺材特别沉重,抬棺时还要在底下垫上原木,更增加了棺材的重量。所以,抬棺一般需要六到八个人,还必须两拨轮替才能到达坟地,由于人手有限,我也成了抬棺替补大军中的一员。
说实话,我是头一次给人抬棺材,手和脚都相当不协调。棺材非常重,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个一百多斤的死人,而是块实心大铁砣。我咬牙托着圆木一溜小跑,天上挂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我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成半湿状态。
窦二在前面带路,我越走越奇怪,因为窦二走的路线虽是向着黑瞎子山的方向,可是到了山脚下,他竟然没上山,而是带着一伙人朝一条小路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
我突然想起元亮一开始说的话,他说,老窦离奇死亡之前曾到狐狸湾看过坟地。难道窦二竟要把老窦葬入狐狸湾的坟地中吗?
眼看着窦二把我们领进两山之间一道狭长的湾地内,我才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
我虽然日日在外面跑,可是狐狸湾真的从未来过,只能说百草镇周边一带的范围太大了,我们所能涉及的地方实在有限。
只见这里植被茂密,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两山之间流淌而过,河两岸倒是有不少空地,但是窦二真的要把老窦埋葬到这里吗?
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抬棺的几个人也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窦二道:“其实我大哥一早就在这边看好了坟地,你们看,前面那块地方是不是堆着一些石头?那是我大哥特意布置下的记号。”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在一块离小河不太远的地方,那地方恰好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中心有一个直径一米的浅坑,坑里堆着不少头颅大小的石头,一看就知道是人为的。在浅坑后面不远还有一棵大树,树下立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远远看去倒有几分意境。
虽然众人都不解老窦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给自己找坟地,可是这是他生前的意愿,也没有人反对,于是几个拿锹的人快速地在原本放着石头的地方挖了一个将近一米半深的大坑,然后把棺材吊了进去。
这里临近河边,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我真担心哪天下一场大雨就把老窦的坟给淹了。
安葬好老窦后,那些人在上面弄了一个大而浑圆的坟包,墓碑是来不及做了,只好等到以后再补。窦二在新坟前烧了不少纸钱,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老窦就这么迅速而又惨烈地去了,要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我真觉得老窦的死只是一场梦。
葬完老窦之后,窦二要安排帮忙的一干人吃饭,我看着闹哄哄的一群人,实在没有吃饭的兴致,于是拽着不情愿的元亮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送完信回到百草镇,正巧碰到方大汉和一群半大的小子在路上疯跑,看他们那疯狂的架势,地上的灰尘都激起半米高。我一把拽住了方大汉,把他扯了个趔趄:“小子,跑什么呢,是不是又闯祸了?小心派出所早晚把你逮起来。”
方大汉急忙摆手:“没有,我才没闯祸。”
“那你们跑什么?”
“我听二子说窦家出大事了,想过去看看。”
我顿时一惊,窦家出事了?貌似百草镇上姓窦的人家只有老窦一家。
“是住水北的那个窦家吗?”
方大汉老实地点点头。
“他们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大汉甩掉我的手:“我哪儿知道?”
我狠狠地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没踢到他,这小子身手挺利索,估计是最近跟电视上的霍元甲学的。
没奈何,我只好跟着方大汉一起往窦家跑。等我们跑到窦家院子外面的时候,那里已经密密实实地围了不少人,奇怪的是大家都只是站在院子外,没有人走动,甚至没有人说话。
我抹掉头颈上的热汗,放缓脚步走过去。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仍然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发软,动也不能动。
窦家的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窦的媳妇,另一个是个年轻男人,我并不认识。老窦媳妇浑身赤条条地站在院子中间,披散着头发,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脸上的神情却异常高兴。她一边笑一边扭动着身体,像是在跳舞,嘴里喊着:“死得好,死得好,早该死了……死得好……”
那个年轻男人手中拿着一个铝制的饭铲子,很大很厚实的样子,最可疑的是上面沾满了红色的东西,像是血迹。
年轻男人挥舞着饭铲子跟老窦媳妇一起跳舞,跳着跳着他突然一把抓住老窦媳妇的后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自己的面前,擎着饭铲子照着老窦媳妇的脸上狠狠地拍下去!一下又一下,我能清楚地听到金属击打在肉上的声音,还间插着软骨碎裂的声音,那声音让人浑身发麻。
老窦媳妇丝毫没有挣扎,还是在不停地笑,声音却逐渐变低。鲜血顺着她的鼻子眼睛甚至耳朵飞溅而出,浸湿了年轻人的衣襟,还有脚下的土地。
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诡异气氛压在我的心头,像是做梦魇住了一样,眼前的一幕仿佛隔着一层雾,非常不真实。过了一会儿突然能动了,我大喊一声,快速地朝院子里冲了进去!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我的冲势太猛,一下子撞倒了好几个。我不顾一切奔进院子,一手扳住饭铲子,接着一拳照着年轻人的脸打下去。
我又急又恨,这一拳丝毫没有留手,直打得年轻人仰头就倒。我没想到年轻人这么不堪一击,顿时一愣。我再看向倒在地上的老窦媳妇,她的五官几乎都被砸烂了,像是一个揉坏的包子,胸口的起伏甚微,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我慌了神,因为老窦媳妇没穿衣服,所以也不好下手,只能对着院外的人大吼一声,叫人快进来帮忙。院外的人才如梦方醒,一下涌进来不少人,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给老窦媳妇套上衣服,就要往卫生所抬。
其中一个看着老成的人说不行,已经伤成这样,卫生所肯定治不了,得到县里的大医院去。于是有人赶紧跑去弄了辆光板马车来,老窦媳妇被抬上马车,身下垫着几层被褥。有人找来一个会赶车的老把式,马车被赶得飞快,不多时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这时方大汉突然大叫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惊恐。
我急忙转过头,那个年轻人一直在地上躺着,方大汉和几个半大的小子在一边盯着他。他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眉眼斜竖着向某个奇怪的角度挑着。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这人的脸怎么看起来像只狐狸?
“这人是谁?”
刚才的一幕太过诡异,以至于我现在才想起问年轻人的身份。
方大汉和几个小子面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嗫嚅着说不出话。像他们这么大的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能让他们露出这种神色,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我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
方大汉磕磕巴巴地开口了:“他……他是建和哥。”
果然!面前的年轻人竟是窦建和,老窦的儿子!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被这个事实惊得差点儿坐倒在地,接着一个半大小子的话更让我惊讶。他说他来得早,亲眼看到老窦媳妇在院子里泼妇似的大骂老窦。老窦去世的消息还没完全传开,大伙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两口子吵架,也没在意。后来老窦媳妇越骂越难听,还说老窦死得好,这时才有人觉察到不对劲。
后来窦建和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饭铲子。老窦媳妇见到自己的儿子后并没住口,反而骂得更加来劲。窦建和二话没说,揪住他妈的衣服,照着脸上就是一顿狠拍,没想到老窦媳妇没有生气,反而越拍越笑,后来甚至开始跳舞。她又笑又跳将近十几分钟,窦建和突然上前开始扒他妈身上的衣服。春天的衣服穿得不厚,窦建和几下就把他妈扒得像只光皮羊。接着两个人一起跳舞,那舞姿相当怪异可笑,可是没人笑得出来,两个一起跳了好半天,再后来的事我也看到了。
“窦建和……扒他妈衣服的时候,没人上前阻止吗?”
半大小子半天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腿都软了,怕得要命,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大人好像也是……”
我没有作声,其实当时我也有那种感觉,动也动不了,如果我能早点上前,也许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现在后悔却是晚了。
“建和哥为什么要打他妈?他疯了吗?”方大汉看窦建和的眼神带着超越他年龄的沉痛。
后来我才知道窦建和小时候很会打架,“文革”后恢复高考,他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一所大学,是这帮半大小子的偶像。
我心中也是一沉,老窦媳妇和窦建和明显不对劲,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人类正常的行为。窦家接连出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跟老窦的死有关?
这时,躺在地上的窦建和突然暴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眉眼斜竖着看着周围的人,眼神中透出一股冷光。
“你们看他的手!”有人大喊。
窦建和是个毛发比较旺盛的人,他虽然穿着长袖,可是露出皮肤的地方,那黑色的汗毛已经全部竖立起来,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嘴里还发出仿如野兽般的嘶吼。当时我离他最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每一个细节和变化,那是我即使用尽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形容的样子。
围在院子外看热闹的人有不少,看到这一幕顿时吓跑了一大半。大家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院子外又来了一群人,原来不知是谁报的案,公社派出所出动了六七个人来抓窦建和。
六七个人对付一个人基本上没有悬念,不过窦建和的攻击方式很不寻常,专往人想不到的地方进攻,倒也弄伤了几个人。后来在我和几个半大小子的帮忙下,窦建和被五花大绑地抬上一辆三轮车,送到拘留所去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看见元亮蹲着发呆,裤腿上都是泥。我走过去刚要说窦家的事,元亮突然来了一句:“我看见老窦媳妇了。”
我一愣,不由得有点儿奇怪,老窦媳妇躺的是个光板马车,元亮看到她也不奇怪。可是马车行驶得很快,元亮的眼力未免太好了。
“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在四队西边……她满脸是血,赶马车的人撞到一棵树,后来……”
我急了,大吼道:“后来怎么了?”
“马车翻在沟里,我上去帮忙,赶车的人没事,不过老窦媳妇……死了。”
我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好半晌才注意到元亮一直在搓手,他的手上似乎沾上了血。
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一直无法平静。老窦和他媳妇接连死亡,在我心中造成极大的冲击。特别是老窦媳妇的死亡,几乎是我亲眼见证的,这更让我心中多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从前不管经历了什么,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怯懦的人,可是想起白天,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也许以后永远也没有机会想清楚。
第二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特别沉重,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恍恍惚惚的,集中不了精神。到了晚上,我又听到一个让人无比吃惊的噩耗:窦建和在派出所里自杀身亡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蓦然间遍体生寒,那吹拂在脸上的春风也仿佛变成了刺骨的冰锥!
窦建和为什么要自杀呢?难道是恢复神志后发现自己亲手弑母,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所以才会自杀吗?
我想这也许就是唯一的答案了。
一时间,老窦一家三口离奇死亡成了百草镇的重磅新闻,不论是炕头还是田埂,人们都在谈论着这件事。老窦三口的死被传得越发离奇,有一次我竟听到有人说窦建和被大仙上身,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狐狸,咬死了老窦夫妻。
荒诞的传闻让整个事件越发神秘,最后弄得人心惶惶。上文提过的黄神汉,趁机跑出来说了一些蛊惑人心的话,倒是那个董婆,她自从去过老窦家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
我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过了几天,后来又从同事那里听来了一个新的消息——窦二失踪了。
谁也说不清窦二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只知道那天他到派出所看过窦建和之后,就再也没在人前出现过。窦二还是个光棍,他大哥一家都死绝了,自然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行踪。要不是一个经常到窦二家串门的邻居觉察到异样,恐怕窦二会真正“人间蒸发”。
派出所受理了窦二失踪的案子,派出不少人去找他,可是小镇派出所的警力毕竟有限,最后镇内各个大队都组织了一些人帮忙寻找,可是在这样密集的搜索下,依然没能找到窦二。
邮局也组织了一个寻人队,利用每天下班后的闲暇时间帮忙找人,镇里找遍了,就发展到山里。可是一连几天下来都毫无成果,简直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我曾几次怀疑窦二会不会已经离开了百草镇,可奇怪的是他的财物和衣服什么都没少,就算他决心离开,也绝不会什么都不带。种种迹象,总是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有一天下班后,我和元亮还有一个同事一起在镇里四处瞎转。路过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时,同事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仿佛正在苦恼什么事情。
“你怎么了?”我问道。
他说:“你们听,好像有哭声。”
哭声?我竖起耳朵听了听,除了鸟叫声,我什么都没听到。
元亮颇不耐烦:“你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哪里有什么哭声。”
同事急得要命:“真的,我骗你们干什么?哭声就是从那棵树后面传来的,我敢肯定!听声音,好像是个男人。”
一个大男人躲在树后面哭,肯定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委屈。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平日若是碰到这种事,我一定会有多远躲多远,可是这次的情况颇有不同。我和元亮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同事却一再强调他听到树后有哭声。
那时正当傍晚,红彤彤的夕阳被大山遮住了一半,春风带着点点凉意吹拂在我的脸上,我不由得伸手摸了一把,手掌沾上几点湿意,难道要下雨了吗?
元亮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对同事说道:“别乱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鬼了呢!”
同事越发不服气,干脆绕到树后看了一眼,走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懊丧。
“刚刚还听得很清楚,可突然又没了。”
我和元亮面面相觑,同事搔了搔头:“可能真是我听错了吧。”
现在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们三个刚要挪步的时候,突然又刮来一阵风,那风里还夹带着一股很难形容的腐臭气味,我耸了耸鼻子,却差点儿熏吐了。
元亮一脸苦相:“谁家的土豆烂了,真恶心。”
我隐隐感觉那不是土豆腐烂的气味,倒像是以前在山里闻到的腐烂野猪的气味。可是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顿肉相当不易,谁家会放任肉烂掉而不吃进肚子呢?
真的要下雨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大片乌云,夹带雨滴的风呼呼地打在我脸上,泥土的腥味和不知何处飘来的臭气像是有生命一样拼命往我的鼻子里钻。
“快走吧,要下雨了。”元亮急道。
我想要跑,可是脚底下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一双眼直直地看向那棵大树。
附近没有什么人家,最打眼的就是这棵大树。大树的树身很粗,那浓密的枝叶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在风里来回地晃动着。
元亮一把拉住我:“不能在树下躲雨,我听人说打雷专劈大树,要是打雷,躲在树下的人就成焦炭了。”
我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一眼大树,终究还是没过去,随着元亮一路狂奔回家。可还没等踏进家门,大雨就倾盆而下,把我们几个浇得如同落汤鸡般狼狈。
我的脑子一直很乱,在屋子里不停踱步。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雨完全停了,我和元亮打了声招呼,钻出屋子就向刚才那棵大树的方向跑去。
元亮不明缘由,喊了我几嗓子,我早就跑出去老远,也没回应他,元亮和同事都不明所以,只好跟了上来。我一口气跑到那棵大树下,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是大树里好像还在下雨,我刚换好的衣服又被浇了个半湿。
我丝毫不在意,只是站在树下往上瞅。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只是心里总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就隐藏在附近,可是我偏偏找不着也摸不到,那感觉让人很憋屈,所以我必须做点儿什么。
我一挺身,抓住一处比较矮的树枝爬了上去。
随后跟来的元亮和同事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往树上爬。我越爬越高,爬到三四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大树的树身顶端有一个树洞。那树洞很大,看不出有多深,要不是我爬得那么高,树洞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下,根本就看不到。
我大感惊奇,没想到这棵树上竟有这么大一个树洞,却仍然生长得这么茁壮,真是奇事。
我攀着树枝,探头往树洞里瞅去,突然间一股腐臭味直冲到我的鼻子里,我扭头干呕了两声,接着就在树洞里看到了一张肥硕的脸。
说那张脸肥硕,是因为那张脸肿胀得厉害,乍看还以为是个割了耳朵和鼻子的猪头。我没想到会在树洞里看到人脸,受惊之下竟然栽下了树,幸好元亮和同事在下面接住了我,否则这一下肯定得摔个好歹。
因为树洞里太黑,我不确定我看到的是一颗人头还是一具尸体,总之我们几个第一时间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办事效率很高,立刻派了一些人过来,一部分人封锁现场,另外几个人负责把树洞内的人头或者尸体弄出来。这时候大树的周围已经围了很多的人,多数都是住在附近一带的居民,也有听到信儿过来看热闹的。
两个公安在树下拽绳子,两个公安在树上作业,折腾了好长时间才费力地拽出一具尸体。尸体刚出树洞的时候,围观的人很多都转过身去吐了。尸体的模样很吓人,腐臭的气味熏得人头痛。由于天气渐热,尸体已经出现轻微的膨胀现象,我记得好像有个专业名词叫巨人观。
由于尸体变形得比较厉害,所以那张脸孔也让人认不出来,但是我依稀看着有几分眼熟。
元亮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了,他突然大叫:“这人好像是……好像是老窦他弟弟!”
我呆若木鸡,几乎所有人都在找窦二,原来他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普通的尸袋根本装不进去这具变形的尸体,公安同志只好找来一个担架把尸体抬走了。
元亮掩着鼻子,一脸都是鼻涕眼泪,一边还对我竖起大拇指:“你真行,就这样还没吐。”
元亮刚说完,我就扶着他的肩膀吐了他一裤子。
元亮泪眼蒙眬地看着我,挤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大哥,你真给我长脸。”
经过验证,尸体果然是窦二,也验证出窦二是因为颈部受伤,失血过多而死。可是他是被什么人所伤,为什么会藏在树洞里,却是一个谜。
我时常在想,那天同事无缘无故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我那天突如其来的怪异感觉,是否都跟窦二有关?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鬼魂存在?
不过这些也是解不开的谜了。
自从看到窦二的尸体后,我心里一直很不舒服,于是就借着下班的空闲到老蔡头家串门子。我每次找老蔡头,他几乎都在忙着做什么事,仿佛他这个人不能停下来,只能一直忙碌。
我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钉一个木头笼子,上次老蔡头养的大公鸡死在槐坟底下之后,他就把鸡笼子给拆了,现在又在钉笼子,难道他想再养一只公鸡?
老蔡头干活,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到老窦家的事情时,老蔡头突然问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丧礼的时候,丧盆子摔了吗?
摔丧盆子是丧礼上的一个习俗,一般必须由死者的继承人完成,继承人通常指的是死者的儿子。据说一个人一生最多只能摔三次丧盆子,摔丧盆子的时候必须用尽全力,丧盆子碎裂得越厉害越好。丧盆子通常都是瓦质的,很容易碎裂,这可能跟这个习俗脱不了关系。
我一愣,随即摇摇头,老窦入殓那天窦建和没回来,只是草草安葬。至于老窦媳妇和窦建和的丧礼我没参加,听说他们也是那样草草安葬的。
老蔡头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呢?我很是不解,问及原因,老蔡头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什么。
接着老蔡头问我老窦一家安葬在哪座山上,我说安葬在狐狸湾,老蔡头脸色微变。我看到他的神色变了,于是趁机问了一个我一直疑惑的问题,是关于老窦自己寻找的那块坟地。我不懂风水,但是多数人都把坟安在山上,老窦自己选的坟地却在河边,我总感觉其中有问题。
老蔡头听完之后给我解释了几句,其实坟地不一定要选在山上,当然一般的观念里山中才有吉穴,就算不以风水的角度讲,平地无遮无挡,河滩靠水太近,都容易使坟墓遭到破坏,死者不得安宁。如果把坟安在山上,遭到破坏的概率起码会少很多。
俗语有云,一等坟地在高山,二等坟地在平川,三等坟地在河川。平原地区少有高山,许多人的坟地都选在平川之地,并不是说这样的地方就没有好的风水穴了。而东北大山多,所以大家都在山里选坟地,这是因为地域的影响。
举例说,风水大师郭璞的母亲去世时,他选中了一块很平常的地安葬,那块地恰巧离河不远,一到夏天雨水增多,就可能被大水淹没。当时有许多风水师都说那块地不好,可是郭璞没有理会。几年之后,那地方沙土上覆,周围几十里竟变成桑田,郭璞也因此声名大噪。
当然,在这里不是要说郭璞的神机妙算、慧眼如炬,而是要说择坟地的时候,大山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民间素来有“十不葬”,就是一不葬粗顽块石,二不葬急水滩头,三不葬沟源绝境,四不葬孤独山头,五不葬神前庙后,六不葬左右休囚,七不葬山冈缭乱,八不葬风水悲愁,九不葬坐下低小,十不葬龙虎尖头。又有“砂怕反背,水怕反跳,穴怕风吹”之说,也算是民间比较实用的风水智慧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本以为自己对于风水稍微有些了解,实则这点了解连皮毛都算不上。
老窦在狐狸湾择坟地,肯定有那样做的理由,但一定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要走的时候,老蔡头突然说了一句,丧盆子也叫阴阳盆,是为死者烧纸钱和生前旧物之用,是维系阴阳的东西。他以前曾听说过,如果抬棺前不摔碎丧盆子,事后多半会招来一些不好的东西。而且就算事后再摔碎它,它引来的东西也不会走。
老蔡头的话让我打了个激灵。不好的东西是指什么?老窦媳妇、窦建和还有窦二的死,不会都是由一个没摔碎的丧盆子引起的吧?
这个推论让我有些无法接受,可是老窦家发生的种种诡异之事又无法解释。
我本来想直接回家,后来还是忍不住跑了一趟老窦家。老窦家如今门扉紧闭,只不过几天没有人住就显出一种颓败的景象,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前后瞅了两眼,发觉附近没有人,于是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处处狼藉,老窦家三口人出殡时遗留下的东西还堆在院子里,如今窦二案子没破,他的尸体还躺在医院的福尔马林池子里,不能择地安葬。窦家也再没别的亲戚,想来也不会有人理会这个地方凄凉不凄凉。
有所谓人死如灯灭,老窦生前性情古怪,认识的人虽多,但深交的却少,也难怪他去世后根本没有人想到他家看看。
我叹了口气,反正也来了,就干脆把院子收拾干净,也算对老窦尽一份心。我挽起袖子,在院子边的小仓库里找到一把扫帚,先把院子大概清扫了一遍,然后把一些杂物归拢到小仓库里。在清扫过程中,我看到了那个丧盆子。
整个院子,包括后院和小仓库,只有这一个丧盆子,不知道是不是老窦家三口都用过这个丧盆子。丧盆子是土黄色的,盆子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圆孔,盆子内侧有一些灰黑色的印记,我抽了抽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上面遗留下来的纸灰味儿……
我苦笑一声,抬头望天,只见太阳已经落山了,如今天一天比一天长,天还没完全黑,天边挂着的那弯月牙早就升了上来。
我望着月亮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看着天色不早,于是赶紧往家走,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一摸身侧,那里空荡荡的,随身背着的邮袋竟然不见了!
我倒不惊慌,从老蔡头家出来的时候,邮袋还在,想必是给老窦家收拾院子的时候落下了,我必须取回来,明天送信离开它可不行。
我急匆匆地往回走,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像一弯镰刀一样远远挂在天边,我越走越快,最后干脆奔跑起来。我的速度虽然不慢,可是一来一回之间,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颇为懊恼,我虽然不怕黑,可是摸着黑找东西未免困难,刚才要是顺手把手电带出来就好了。
我推开老窦家的院门,那“嘎吱”一声在一片静寂里分外清晰,竟把我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紧张起来,像是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老窦家的院子。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在院子里寻找起来。白天刚刚收拾干净的院子显得分外清冷,一阵风吹过,竟带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肃杀感。
我忘记了邮袋放在什么地方,只能在院子里瞎找。走到小仓库边上的时候,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那东西一下子滚出去老远。
我顿时一惊,走过去看那个被我踢飞的东西,却更是惊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原来那东西竟是白天看到的丧盆子!
我记得自己明明把它收进了小仓库里,小仓库的门还好好地关着,这东西是怎么跑出来的?
难道有人在恶作剧?难道是……
老蔡头说的话蓦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他说丧盆子是维系阴阳之物,如果抬棺前不摔碎它,事后会引来许多不好的东西……
想到老窦的惨死,想到窦建和拿着饭铲子将他母亲的脸拍得血肉模糊,想到树洞里那张无比肥大的脸……我突然间出了一身白毛汗,虽说我当过兵,胆子不小,可是从来没碰上过那些脏东西。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击了我,使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仓皇间,我想起小时候姥姥跟我讲过,人身上有三盏灯,分别是天灯、地灯和人灯,只要人的阳气旺盛,这三盏灯是不会灭的,鬼怪之类更是不敢近身,否则会受到很大的伤害,甚至会魂飞魄散。
我也不知道姥姥这番话的真假,不过此时却把它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我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果然没那么紧张了,我还僵着一张脸对着丧盆子的方向大喝了一声:“嗨,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我不怕你!”
我的话音刚落,自那幽暗处突然冒出了两点绿油油的光,那光小小一团,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很像传说中的鬼火。我“嗷”的一声蹦了起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只见那绿光竟似乎在跟着我,我后退之下距离没远,反倒拉近了不少。
我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强迫自己别没出息地瘫软在地,那绿光团突然间也不动了,我们僵持了好长时间(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在那种紧张的状况下,我已经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那绿光团突然间不见了,我却依稀看到黑暗处有什么毛烘烘的东西一晃而过。
此时我已经顾不上找邮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老窦家的院子,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元亮一脸怪异地盯着我,问我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我一句话没说,钻进被窝就开始睡觉。
一觉天明,夜里我做了无数的噩梦,昨夜的一切也仿佛只是我梦中的一部分,竟分不出真假了。
早上起身,我甚至没来得及吃早饭,便穿上衣服往老窦家跑。跑到他家门口时却不敢往里走了,只是站在院子外往里面瞅。院子依然保持着昨天的模样,最打眼的就是那个土黄色的丧盆子,孤零零地躺在离小仓库不远的地方。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昨夜的一切竟不是梦!
临走时我在充当院墙的栅栏上找到了我的邮袋,也不敢再多留,挎上邮袋就走了。
我一整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下班后我低着头往家走,抬头时却发现自己走到了老蔡头家。
反正已经来了,我干脆推门走了进去。
上次的那个木笼子尚未完成,老蔡头还在用木条比量着一根一根往木头框架上钉。
我走到老蔡头跟前,闷声不吭地往木墩子上面一坐,老蔡头觑了我一眼,半晌没说话。看我不吱声只是发呆,老蔡头才说了一句:“脸色不好,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不是碰到事了,是碰到那东西了。”
“什么东西?”
我把昨夜的经历三言两语说了一遍,老蔡头不置可否,最后才说了一句:“丧盆子的事不好说,但是你确定昨晚碰到的一定是鬼吗?”
老蔡头的问话让我有些犹豫:“我……我不知道。可是你说的,丧盆子不摔,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话是我说的没错,可是世事无绝对……”老蔡头沉吟一下,“这样吧,明天你请一天假,带着那个丧盆子跟我到狐狸湾走一趟。对了,你再到附近邻居家要点儿红线,多要几家,每根红线的长度必须是一尺九,可别忘了。”
听到老蔡头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立刻抖擞精神。从老蔡头家出来后,我直奔老窦家,找了个麻袋把丧盆子装了起来,带回了家,然后又跑了几户人家,每家都要一尺九的红线。走了七八户人家,我想是差不多够了,可是想到老蔡头那句“多要几家”,于是我又跑了几家,凑够了二十八条红线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幸好并没发生什么诡异的事件,那团绿光也没出现,只是元亮老喊着脖子痛,也不知是不是跟那丧盆子有关。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丧盆子和红线来到老蔡头家,老蔡头一向起得早,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
我上次去过一次狐狸湾,对于那条山路还有印象,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老窦的坟,他的坟上依然没立墓碑。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窦的坟孤零零地立在河滩上,看不到他媳妇和窦建和的坟,我猜想可能是窦二做主给埋到了别的地方。本来这样做不太合理,可能他心里也觉得老窦选的墓址不太好吧。
老蔡头一路上一直在观察狐狸湾的环境,这是他的习惯。见到老窦的坟之后,老蔡头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我暗中猜想这坟肯定有问题。
“蔡老爷子,这坟是不是有问题?”
“没问题,这块地既不是凶地也不能带旺后人,只是一块很平常的坟地。”老蔡头道。
老蔡头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一下问道:“那……坟地离河这么近,下雨不会淹吗?”
老蔡头摇摇头:“这块地选得也算巧妙,这里离河虽然近,但是坟前有一个小斜坡,雨水一般情况下淹不到,除非山洪暴发,那就没办法了。”
我纳闷不已,真如老蔡头所说的话,这块坟地不好也不坏,那老窦为什么非要葬在这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老蔡头道,“以风水的角度来说,这里只是寻常之地,可是风水讲求的是天人合一,地理环境固然重要,可选择坟地不光要看风水,也要从其他方面考虑。”
“什么意思?”我一脸懵懂。
“这里叫作狐狸湾,我观察了周遭的环境,这里很适合狐狸等兽类生存,狐狸本身妖性重,生存年头多的老狐狸更是麻烦。民间向来有‘物老成精’的说法,我这里所说的精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能呼风唤雨、变幻人形的狐狸精,而是指懂‘人事’的狐狸。这种狐狸没别的本事,但是会作祟,也就是给人带来灾祸,大家一般说的大仙,指的就是这种狐狸。”
“可是……这跟老窦的坟有什么关系?”
“肯定有影响啊,如果这里真有我说的那种狐狸,它最喜欢钻坟——要是那种修建得非常牢固的大墓也就罢了,但是若是这种普通的墓,那可就麻烦了,这就好比把一只兔子放在狼顾虎视的野兽群里,你说能没有影响吗?”
我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这么严重。
“所以风水先生选墓址要看很多方面,风水好坏固然重要,其他方面也需要周全。”老蔡头顿了顿,接着道,“老窦家的事情我现在也弄不清具体原因,不过应该跟风水无关,跟狐狸湾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好说。对了,我让你带的丧盆子呢?”
听到老蔡头问起丧盆子,我急忙解开麻袋把它拿出来,接着把昨天老蔡头交代的红线也拿了出来。那些红线被我一根根卷成了小团,只要梳理开就行。
看到二十几团红线,老蔡头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些差不多够用了。”
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于是问道:“蔡老爷子,你要用这些红线干什么?”
老蔡头道:“这是个老法子了,我从我师叔那偷师来的,从来没试过,不过应该好使。这些红线是从很多人家讨来的,所以叫作百家线,为了驱走丧盆子带来的邪祟之物,必须用百家线搭成通道,使那物有回去的路才行。”
说话间老蔡头从身侧的褡子里掏出一个纸人来,纸人有一个巴掌大小,老蔡头先把那些红线一根根分开,然后在坟前抠出一个个小洞,分别把那些红线的一头压在里面,其余的部分自然地垂下来,纸人则是立起来放在那些红线的另一端。
做完这些后,老蔡头让我在坟前摔丧盆子,务必用最大的力气把丧盆子摔成碎片,越碎越好。不过摔丧盆子时必须闭上眼睛,否则很可能会看到一些恐怖的东西。
老蔡头说到这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神蓦然让我生出几分寒意来,我刚冒出来的几分好奇之心顿时偃旗息鼓。
为了不破坏老蔡头刚刚搭好的“通道”,我退后了几步,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儿朝地上一摔,丧盆子脱手飞了出去,“咣”的一声巨响后,我感到腿脚上有刺痛的感觉,应该是丧盆子的碎片溅到我身上了。
摔完丧盆子后,我仍然死死地闭着眼睛,直到老蔡头说了声可以了,我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看到满地都是碎裂的瓦片,坟前的纸人不知为什么扑倒在红线搭成的“通道”上,而那些红线像是有什么东西牵着一样,一根根伸得笔直,那艳红的颜色像是被阳光晒得褪了颜色,变成一种极难看的粉色来。
“这样就行了?”
“应该差不多了,我没有法力,只能做到这一步。”老蔡头说话时有点儿喘。
我看到满地碎瓦,于是弯腰把那些瓦片大概收拾了一番,扔到坟后面的那棵大树下。老蔡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不远的河边洗手洗脸。
我收拾完瓦片后,看到紧贴着树根下有一块挺大的石头,石头浑圆,倒像一颗球。我玩心顿起,一脚朝石头踹了过去,没想到那石头死沉,我一脚下去只踹得它挪动了三分,倒露出树根下的一个洞来。
经过上次的“窦二事件”后,我看到树洞就不舒服。那洞口不大,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却能闻到一股骚哄哄的味道。
这时老蔡头走了过来,问我在看什么,我急忙后退几步,露出树洞。老蔡头蹲着朝树洞里瞧了半天,眉头逐渐拢成一团,突然闪电般伸出手,竟从树洞里拽出一个毛烘烘的动物来!
那动物不大一点儿,浑身的毛呈浅棕色,一双眼睛倒是极大,耳朵尖尖的,一边挣扎着,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像只小狗。
“这是……狗吗?”
老蔡头眉头未展:“是只小狐狸崽子。”
“狐狸崽子?这倒是奇了,树洞不是被堵住了吗?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大感惊奇。
“这洞必定不止一个出口。狡兔尚有三窟,何况狐狸。”
“哦,是这样。”我看向老蔡头手里的小狐狸崽子,它浑身抖成一团,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我,竟似有哀求之意。我不由得有点儿心软,刚想为狐狸崽子求句情,没想到老蔡头突然间又把小狐狸崽子塞进了树洞,然后他又下手把那块浑圆的石头搬远了一些。
“蔡老爷子,你这是……”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大概知道老窦一家遭此横祸的原因了。”老蔡头沉声道。
我心思一转:“难道真的跟狐狸有关?”
“我刚才到河边洗手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端倪,看到这只狐狸崽子才证实了我的猜想。”老蔡头领着我往河边走去。
到了河边,老蔡头洗去刚才抓狐狸崽子沾上的骚味,一边慢慢说道:“有道是人有人道,兽有兽路,互不侵犯,相安无事。老窦家遭祸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全因那块石头。”
“你说的是堵住树洞的石头吧,狐狸不可能弄一块石头堵住自己的家门,所以……那块石头是老窦堵上的?”
“不仅如此,老窦的坟还挡住了狐狸取水的路。野兽的行迹一般都有规律可循,若不然也不会形成兽路。老窦选坟址时,先是用石头堵死了树洞,他死之后坟墓又堵住了这条兽路,所以狐狸作祟,才发生了那么多事。”
“可是……老窦的媳妇和窦二都是无辜的呀。”我心里又难受又气愤。
“狐狸有一种习性叫作‘杀过’。狐狸进入鸡窝偷鸡,它会把全部的鸡都咬死,最后只叼走一只,有时也有可能一只都不叼走。也许,老窦一家的死就是缘于狐狸的这种习性。”
我沉默不语,竟有这种无妄之灾,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想起我刚才还在可怜那只狐狸崽子,现在却想回去把它掐死,免得它长大了害人。
老蔡头接着道:“虽然石头已经挪开了,但是人埋在这里终究不妥,只是他们家已经没人了……”老蔡头为难地皱起眉头。
我知道他在烦恼什么,老窦家已经绝户了,我们跟老窦没有血缘关系,给他挪坟怕是行不通。
“算了,这件事看看再说。出来不少时候了,咱俩赶紧回去吧。”
“可是那个狐狸洞……”
老蔡头沉吟片刻:“你这样……”贴在我耳边说了一番话。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之后我们俩相携离开了狐狸湾。
你道老蔡头跟我说了什么?狐狸既有本事弄得老窦一家惨死,自然不好惹,可是要是这样就放过它们,我实在心有不甘。老蔡头言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克星,就说这狐狸,它的克星就是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的狗。
不过按照老蔡头的意见,害死老窦一家的狐狸不是普通的狐狸,那么能对付这种狐狸的狗也不会是普通的狗。狗厉不厉害第一必须看品种,第二看后天的培养。农村里养的一般都是最普通的土狗,而且也谈不上后天培养,真正想要找到一条厉害的狗,必须想点儿办法才行。
我为这件事烦恼了好几天,就差没挨家挨户地扒开人家大门看有没有我找的狗了。后来我想到,百草镇以前有几户人家是猎人,猎人养狗协助打猎也是常事,猎狗不同土狗,抓只狐狸还不跟玩似的?
我想到这个之后,心里特别高兴,分别去找过几个猎户,却又傻眼了。原来,去年严打,有人曾举报说猎狗伤人,于是镇里派出所把所有猎狗都集中在一块儿,“人道毁灭”了。
我被弄得毫无办法,整天愁眉深锁。元亮见状,跟我说了一件事,倒是让我看到了一丝曙光。
元亮负责送信的村子有一个叫作北水坪,北水坪有一户姓李的人家养了一条很大的狗。本来农村养狗那是常事,不过李家养的狗特别让元亮厌烦,因为他每次送信的时候,那条狗都对他吠个不停。
就在去年,元亮到北水坪送信,他每次到达北水坪的时候都差不多是中午,为了保持体力,他经常是在北水坪吃完饭再继续送信。这天正好轮到在李家吃饭,李家人口简单,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年轻媳妇,年轻媳妇是他们的儿媳妇,外村嫁过来的,老两口的儿子到外地打工去了,年节才能回家。年轻媳妇看上去既和善又能干,还很孝顺老人。不过据元亮的观察,他觉得那老两口并不喜欢儿媳妇。他们经常跟人说儿媳妇嘴馋贪吃还爱撒谎,每每偷吃他们留起来的吃食,嘴上还不承认。
每次听到他们这么说,年轻媳妇就偷着抹眼泪,光元亮就见过好几次。其实也不怪老两口起疑心,元亮曾仔细观察过那个放吃食的地方,东北地区老鼠多,一般人家储存食物都是放在篮子里密封好,然后挂到房梁上。房梁有两米高,篮子挂到房梁后离地也有一米半的高度,这个高度动物是碰不到的,而且有大狗看着,也不可能是外面的人进来偷嘴。
直到一个无意间的机会,元亮才知道真正的小偷是谁。
原来真正的小偷竟然是老两口养的那条大狗!
那天元亮在路上扭伤了脚,于是吃完饭后没马上走,坐在土炕上休息了一阵。老两口和年轻媳妇都出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十分闷热,元亮等得昏昏欲睡,忽然,一些细碎的声音将他惊醒。
那声音是厨房传来的,元亮悄悄走过去一看,他看到十分惊人的一幕。那条大狗竟然人立着将挂在房梁上的篮子取下来,然后用爪子拍掉篮子的盖,从里面叼出一小条腌制的猪肉,再依法把篮子挂上去。
大狗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它津津有味地吃着咸肉,元亮后退的时候,被它发现了。元亮说,他头一次这么害怕一条畜生,他从那条狗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凶光。
后来元亮将这件事告诉老两口,老两口将信将疑,不过总算不在人前说年轻媳妇了。那条狗据说被赶出了李家,村里有几个人打它的主意,不过那条狗十分凶狠,最后突围跑进了山里。
元亮送信也要翻过一座山,这件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后,有一天他竟在山里遇到那条大狗,大狗身后还跟着三条野狗。一群狗目露凶光,看样子就是冲着他来的。
当时的情况特别危急,狗要是发起狂来,一般人对付不了,更何况元亮面对的是四条狗,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险局!
元亮撒丫子就跑,可是他那双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狗,所以很快就被四条狗给包围了。元亮用石头和一根树枝抵挡了一小会儿,不过身上很快就见血了。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冲出来一条黑头棕毛的短毛狗。
只见那条狗虽然瘦,但是非常灵活,不仅灵活,它撕咬那几条狗的时候异常凶猛,以一敌四竟是不落下风。经过一番搏斗,三条野狗让那条黑头狗给咬得夹着尾巴逃走了,那条找元亮报仇的大狗浑身是伤,最后怨恨地盯了元亮几眼,也逃走了,元亮这才捡了一条命。
这时从一旁的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乍看下倒跟那条黑头犬有几分相类,黝黑的脸颊,身材矮小,却透着灵巧。
这人一走出来,黑头犬立刻朝他扑了过去,元亮吓了一跳,那人一下子抱住了黑头犬,亲热地抚摩着它的背脊,还从兜里掏出一块肉干来嘉奖它。
元亮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竟是黑头犬的主人。
元亮急忙走上前道谢,两人攀谈了几句,元亮得知黑头犬的主人叫小六,就住在附近一带的大山里。他祖上全都是猎人出身,所以他从小最喜欢打猎。
小六本来住在北水坪,不过那段时间派出所到处抓捕猎犬,他害怕波及自家养的猎犬,所以就不顾母亲反对,带着黑头犬跑到山里躲避。
小六养的猎犬是前年他父亲托人从四川带回来的正宗凉山猎犬,俗称火烧头。这种猎犬野性难驯,不过打猎的时候异常勇猛。小六花了很长时间才驯服了它,自然舍不得它被“人道毁灭”。
说完,元亮挽起裤腿让我看他大腿上的疤痕,疤痕一共四处,有三处像是齿痕,一处是划伤。
元亮唏嘘道:“那次要不是遇到小六,恐怕我早就没个好了。就这样,我现在看到狗都感觉大腿疼。”
我问他:“后来那条大狗还堵过你吗?”
元亮摇摇头:“大概是被那条火烧头咬怕了吧,反正我再没见过它。”
听到有这么一条勇猛的狗,我兴奋异常,心心念念就想着去找小六借狗的事。元亮说小六和火烧头在山里住惯了,之后一直没回北水坪,至于他住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大家都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连他的家人也一样。那次狗袭事件过后,元亮曾经偶遇过小六一次,想要找到他可能要费一番工夫。
我有工作在身,没那么多时间到山里去找小六,这件事只好托付给元亮。
我每天都焦急地等元亮给我带好消息,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时间,元亮才告诉我,他找到小六和那条狗了。
我大喜过望,抽空跟元亮上了一趟山,见到了小六和那条猎犬。火烧头果然名不虚传,看似瘦弱,实则充满了野性,好像野生的豹子一样,天生就属于大山。
小六很痛快就答应帮我的忙,不过火烧头野性难驯,只听小六的命令,所以这一趟少不了小六。
后面的事就要长话短说了。我、老蔡头和小六一起去狐狸湾,颇经历了一番曲折才逮到那只作祟的狐狸,火烧头当场咬死了它,倒也省了我们一番工夫。
我提着那只死狐狸兴奋异常,没看到老蔡头眼中似有隐忧。
解决完狐狸事件之后,老蔡头还是主张把老窦的坟墓挪走。我和领导老齐商量了一番,决定以邮局的名义把老窦的尸骨运到山上和他媳妇合葬,可是我们在挖掘过程中却挖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就埋在坟前一尺深的地方,是个艳红艳红的小木头娃娃。那娃娃的样子很奇怪,身体和脑袋明明是照着人的模样雕刻的,可是那张脸却怎么看怎么像狐狸。木头娃娃身上的红色不知是怎么染上去的,竟似从内部渗出来的一样,让人极不舒服。
老蔡头看到木头娃娃后神色倒很平常,拿在手里看了好半天,然后放进兜里,说是要回去仔细研究一番。
这只是当时的一个小插曲,我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们把装老窦的棺材挖了出来,运到黑瞎子山上,和他媳妇埋到了一起。窦建和的坟就在他们旁边,还分别都立上了碑。想必再过不久,窦二的坟也会加进来,他们这也算一家团聚了吧。
处理完老窦家的事,我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小院里纳凉,元亮从外面走进来,身上带着酒气,脸色不太对。当我问起时,他跟我说起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元亮认识一个公安,今天晚上两人相约喝酒,因为高兴就有点儿喝多了。那个人无意间说漏了嘴,他说,窦建和并不是自杀,而是不明原因暴毙!
那天他们把窦建和锁在了拘留室里,当时镇派出所相当简陋,而且很小,守更人的办公室就在拘留室的对面,能一眼看到里面的情况。那晚留在派出所里看着窦建和的一共是两个人,窦建和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只是呆呆地蹲在拘留室的一角,快到半夜的时候却突然发作了。
据两个看守的公安说,他的样子变得很怪,不仅长相变了,连动作都跟某种动物一样。他四肢着地,鼻子不时地在地上嗅来嗅去,喉咙里还发出狗一般的叫声。看守的其中一人曾见过关在笼子里的狐狸,他记忆中的狐狸形象竟然跟窦建和的样子极其相似!
看守的公安以为窦建和受刺激所以疯癫了,于是急忙跑出去找大夫,可是等他把大夫带回派出所的时候,窦建和已经四肢僵直地躺在地上,而另一个看守人员吓得瘫倒在地。
大夫检查不出窦建和的死因,因为窦建和的死太过蹊跷,派出所为了避免外界对此产生什么不好的猜测,于是才对外宣布他是自杀。
我哑然,真没想到窦建和竟不是自杀,而是同他的父亲一般,都是死得那样神秘诡谲,也许这也是狐狸作祟的结果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到老蔡头家串门,其实也是好奇他对坟前挖出来的木头娃娃研究的结果。老蔡头告诉我,那木头娃娃源自祝由术中的一种秘术。祝由术源远流长,有上千年的历史,一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医术,另一部分是巫术。医术部分传承得比较广泛,会的人也比较多,可是巫术部分已经近乎失传了。
老蔡头的师父作为一个堪舆家,为了寻找风水宝地曾走遍中国大江南北,他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曾碰上过一个懂得祝由术的人,那人不仅会用祝由术治病,还懂得不少祝由巫术。那个木头娃娃叫作狐面娃娃,狐面娃娃不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而是“养”出来的。
具体操作过程那人不曾说,不过能肯定的是,狐面娃娃是阴邪之物,作用就是害人。
我暗自心惊,老窦一家的死亡真相还真是一波三折,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真相?把狐面娃娃埋到坟前的人究竟是谁?换句话说,是谁这么憎恨老窦一家?
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老窦一家到底是狐狸害死的,还是有人在作怪?
我突然想起,老窦去世那天,董婆曾经交给窦二一个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当时谁都没看仔细。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狐面娃娃呢?
我晃了晃头,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太靠谱。
当晚我回到家,心情十分复杂,于是跟元亮多聊了几句,元亮当时迟疑片刻,突然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我跟人打听过,老窦的成分不太好,听说他父亲好像是地主出身。”
“啊?”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何大爷讲的窦五更和企半夜的故事,“那又怎么样?现在还提成分干什么?”
元亮摇摇头:“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以前当地主的仇家多,也许有人在挟怨报复。”
“都是陈年旧事了,要是有怨早就该报了,还能等到现在?”
元亮摇头晃脑:“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哭笑不得:“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由于我疑心董婆交给窦二的东西是狐面娃娃,所以总想找个机会弄个明白。可是还没等到这个机会,就突然听说董婆不知何时搬走了。她在百草镇没什么亲戚,所以她的去向没有人知晓。
由于董婆的突然消失,我更加怀疑她跟老窦一家的死有关,不过都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镇里突然流传出一些传言,说董婆年轻时曾为婆家所休弃,一气之下离开了百草镇,一走就是十几年,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神婆,还有人说,休弃董婆的婆家好像就姓窦……
当然,这些只是传言,从没有人出面证实。有何大爷的故事作为佐证,真相也就更加扑朔迷离。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些传言逐渐又被新的传言所取代,董婆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至于那个狐面娃娃,老蔡头把它放进一个盒子埋进了后院。它成了我心头一个不解之谜,直到几年以后,我才无意间窥知了其中的真相,而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