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敛 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
第二日是小敛之礼,太极宫各宫殿诸门皆开,迎贵戚朝臣、内外命妇入内。
楚宁提前一刻与众命妇一同到太极殿西侧殿的拜哭位前时,便敏锐察觉今日的氛围与昨日不同。
众人仍是循例啼哭不止,乍看似乎毫无异常,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大敞着的各处宫门边,时不时有三五个朝臣聚在一处低语,随后再各自往不同位置而去。
楚宁瞥了几眼,顿时认出那几张面孔,正是太子的支持者们。
她麻木流泪的双眼不禁朝萧煜的方向看去。
他低垂着头站在哭位边,对着父亲的灵位不住流泪,看来情真意切,似乎果真是个仁孝之子,只有偶尔落在百官方向的几个眼神泄露了他的心思。
旁人看不出来,楚宁却一下能察觉他的不同。他定是和徐融安排了什么事。想起他近来每日都与徐融几个闭门密谈许久,她几乎能肯定与将登极的秦王有关。
萧煜并非沉不住气的莽夫,定明白这时候不该与王叔和齐太后硬碰硬,那么今日的安排,定只是为了试一试秦王。
如此正好,她也对这位六王叔感到无从下手,恰借今日探一探他的底。
不一会儿,众人就位,仪式开始。
内侍在众人啼哭声中,将十九套敛衣依次铺开在束带上,随后迁大行皇帝遗体于衣上,举衾而敛,加衣后以束带绞衾,再以衾被覆盖遗体。
随后,近侍扶萧恪之哭,跪奉大行皇帝,众人皆哭。
敛后又以太牢之馔行小敛奠。
待这一番繁琐的程序过去,众人紧绷的弦才得以稍稍松懈。
这时,中书令齐穆照事先所定,自百官之列步出,冲站在最前面的秦王萧恪之拜道:“大王,大行皇帝新丧,举国哀思,臣亦悲痛难当。然臣亦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浃辰,则万机以乱。先帝既有遗诏,曰秦王恪之宜即皇帝位,则臣恳请大王早日登位,以稳朝纲。”
话音说完,中书省几位宰相与六部十余名官员纷纷站出附议,请萧恪之早登大位。
底下众人虽早知会有这一刻,却仍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等着秦王的回应,一面又将视线投注到太子萧煜身上。
命妇们的反应亦如出一辙。楚宁甚至能听到身边一位侯夫人冲着她的方向同情地叹息。
然而她无暇理会旁人的注视,只等着萧煜的应对。
萧煜立在原地,目光低垂,面色苍白而温和,似乎齐穆方才的提议与他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刑部尚书韦符敬忽然出列,上前两步走到齐穆等人身边,满面怒意地斥道:“齐大相公说出此话,不觉愧对先帝吗?先帝在时,早已册封长子为太子,东宫储位十余年未曾动摇,于情于理,都该由太子殿下承继大统,何须再有‘先帝遗诏’?哪有太子尚在,却令旁人即位的道理?”
他话音落下,身后又有一位御史出列附和道:“当日先帝驾崩,太极宫戒严,除太后与秦王,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就连身为先帝长子的太子也不得入内,如今却说先帝立有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随后,又是十余名朝臣如事先约定好一般纷纷出列,反对秦王即位,主张以太子为新君。
一时间,两方人数势均力敌,僵持不下,你一言我一语,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一场混乱的唇枪舌战。
其余观望的众人纷纷屏息,看看不动声色的太子,再看看仍背对着所有人不知情绪如何的秦王。
齐穆额角青筋直跳,一面冷着脸与韦符敬争论不休,一面时不时以余光观察萧恪之的反应,等着他的回应。
他料想秦王是个常年在武人堆里打滚的年轻亲王,即便再有魄力,也不曾见过朝廷中这样的阵仗,恐怕会急得立刻出言辩驳。
可他等了片刻,甚至渐渐开始有些烦躁时,萧恪之仍是双手背在身后,不曾转身。
一番激烈争吵下来,双方都有些疑惑。
身为争吵的焦点,秦王和太子竟没一个人站出来表态。
若说太子此时身份敏感,地位岌岌可危,不便贸然开口,那秦王又是为何呢?
疑惑之间,争论声也渐渐低下来。
萧恪之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众人。
他冷峻深刻的面庞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锋利如冰刀,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齐穆和韦符敬两人身上:“都说完了?”
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如何回应。齐穆顿了顿,拱手道:“请大王决断。”
萧恪之没做回应,反而抬头看着天色,道:“时候不早,维摩恐怕饿了。”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维摩”似乎是秦王养的那头灰狼。
“大王?”
齐穆忍不住蹙眉提醒,语气里已有几分愠怒,自己为了他的皇位与太子一党针锋相对,他却反应如此冷淡。
萧恪之依旧没理会他,只冲身边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侍卫立刻会意,大步走向殿后,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头体型硕大,牙尖爪利,目露凶光的灰狼出来。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众人吓得目瞪口呆,纷纷往后退了两步,有几位年事已高的宗亲甚至因腿软而差点跌倒。
也许是因生人太多的缘故,维摩有些躁动不安,围在萧恪之身边不住跑动,还时不时冲人群亮出爪牙。
“别急,一会儿喂饱你。”萧恪之伸手在维摩脑袋上摸了摸,随后上前两步,立在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韦符敬等人。
“工部侯侍郎是哪一个?”他出声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韦符敬身后某处,就连萧煜也不禁微微蹙眉,怀疑地看过去。
被忽然点到名的工部侍郎侯同毅满脸错愕,迟疑着出列,上前两步道:“臣在此。”
“嗯。”萧恪之打量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说,先帝遗诏是假的,该让太子继位,而非我这个秦王,对不对?”
尽管还隔着高高的台阶,侯同毅仍是被维摩吓得瑟瑟发抖,恨不能立刻掉头逃开。
然而秦王的话,他不得不答。方才他站在韦尚书一边据理力争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到了,容不得他否认。况且,他若就此否认或是含糊其辞,往后也别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处了。
他不知萧恪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拱手应:“臣、臣的确这么说了。”
萧恪之没再说话,只低头冲维摩比了个手势。
紧接着,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见一道灰影平地跃起,一下将侯同毅扑倒在地。
侯同毅吓得目眦欲裂,挣扎着想逃离,可四肢已经被灰狼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制住,动弹不得。
他嘴角抽动着想要呼救,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已然张开,锋利的牙齿猛地嵌入裸露在衣领外的喉咙处,将皮肉撕裂。
“救、救命……”
鲜血喷涌间,他的嘴唇翕动着作出呼救的口型,可已被咬断的喉咙却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位正四品工部侍郎就这样在先帝灵前被一头野兽结果了性命。
所有人都惊惧地望着地上那一滩温热地鲜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萧煜罕见地在这样多人面前完全沉下脸,就连齐穆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萧恪之的手腕如此很辣,反衬得他们方才那一番辩论如同儿戏。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位从西北边境来的秦王根本毫无畏惧,那一套用来束缚君王的仁义道德与伦理规矩,在他身上统统起不了作用。
而他的手上,又偏偏握着一支强大的甘州军。
谁也撼动不了他。
“齐相公,方才议到哪儿了?”萧恪之挥手示意侍卫将维摩带走,那具已千疮百孔的尸身却还留在远处。
齐穆憋着心里那口气,道:“臣方才恳请大王早登大位,以振朝纲。”
“太子以为如何?”萧恪之这才将目光转向侄儿萧煜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萧煜的余光瞥着侯同毅的惨状,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颤动不已。
今日的一切已十分清楚,他麾下的这些朝臣,根本无法与秦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屈服。
他慢慢松开紧攥的双拳,深吸一口气,掩住心底的惊怒,恭敬道:“侄儿请王叔早登大位。”
连太子都已经让步,旁人自然不能再反对。
徐融与韦符敬对视一眼,皆能感到对方的失望。二人一齐拱手,请秦王继位。
见无人再反对,萧恪之道:“明日大敛前,于太极殿东序行嘉礼。”
事情定下,他便携侍卫转身离去。
众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散而去。
“娘子?”翠荷一手捂着受到惊吓的心口,一手搀着楚宁的胳膊轻声提醒,“该回去了。”
楚宁从纷乱的思绪间回神,尽量不去看阶下的狼藉,一步一步往朱明门的方向走去。
萧煜已在属臣们的簇拥下先行离去,她不必跟去,遂走得慢些。
只是方才的情形实在可怖,她双腿发软,走了不远,便不得不坐到廊边歇息。
“娘子,秦王行事实在张狂,还、还有些狠绝……”翠荷眼眶发红,挨着她说悄悄话。
大凉一朝至今的几位君王都算得上是仁君,从未有过哪个臣子当场被杀,更不必说还是让一头猛兽当众咬断喉咙。
楚宁压下心里一阵一阵的恐惧,努力回想方才的事。
那一位侯侍郎,她并不陌生。
他原不过是工部一个从九品的水部主事,投靠萧煜后,才渐渐得到重用。去岁,他主持兴修一处河堤时,勾结下属官员贪墨钱财,致使堤坝修建得千疮百孔,夏汛一到,沿岸数万百姓深受其害,死伤无数。
是太子替他将罪名推至地方的几位县令身上,才保得他安然无恙。
如此看来,他该算是死有余辜。
萧恪之特意将素未相识的他点出,应当也是因为知晓此事。
她忽然想起昨日从赵彦周口中听来的关于萧恪之在军中的那些事,只觉这个人的面目在她的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晰。
他分明是个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