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
何谓战争?
战争不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克劳塞维茨的名言如果属实,世界就简单易懂多了。克劳塞维茨是普鲁士人,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他退役后写成的《战争论》后来成为有史以来关于战争的最著名的著作。他写道,战争是“政治交往”(des politischen Verkehrs)通过“各种手段的混合”(mit Einmischung and erer Mittle)的继续。人们经常引用他这句话的英文译文,但德文原文表达的意思比英文更微妙、更复杂。然而,无论是德文还是英文,克劳塞维茨这句话表达的思想都是不完整的。它有一个未明言的前提,即存在着国家和国家利益,人为了实现国家利益进行理性的谋划。但是,战争比国家、外交和谋略的出现早几千年。战争几乎和人类一样古老,它触及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在人的心灵深处,自我挤掉了理性的目的,骄傲、情感和本能占据着主导地位。亚里士多德说过,“人是政治动物”。笃信亚里士多德的克劳塞维茨更进了一步,说政治动物是挑起战争的动物,但他也仅仅到此为止。两人都不敢面对这样的主张:人是会思考的动物,他的思想指导着他捕猎的欲望和杀戮的能力。
克劳塞维茨的祖父是教士,身为普鲁士军官的他是在18世纪启蒙运动精神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对于上述主张,他难以接受,现代人也同样无法面对。无论弗洛伊德、荣格和阿德勒对我们的世界观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的道德价值观依然是伟大的一神教所宣扬的——谴责杀害同类,除了在极为有限的少数情况下。人类学的研究表明,我们野蛮的祖先可能嗜杀成性,这方面考古学也提出了佐证;心理分析谆谆教导我们,人人心底都是野蛮人,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性表现在现代生活中大多数文明人的日常行为中,当然并不十全十美,但依然是合作性的,总的来说是善意的。在我们看来,文化是决定人的行为的主要因素;在就“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这个题目进行的永无休止的学术辩论中,多数旁观者还是支持“后天培养派”。我们是文化动物,正因为我们文化的丰富,我们才承认人的确有暴力的潜力,但同时我们又坚信,暴力的爆发只是文化的反常现象。历史表明,我们所属的国家、国家的机构,甚至国家的法律,都是经过冲突,而且常常是十分血腥的冲突后才建立起来的。每天都有关于流血冲突的新闻报道,发生冲突的地区经常离我们的国家近在咫尺。促成冲突的情由证明,我们关于文化正常状态的观念是站不住脚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泰然地把历史事实和新闻报道归纳入“另类”这一单独的类别,使其完全不影响我们对世界未来的展望。我们告诉自己,我们的机构和法律严厉克制着人的暴力潜能,日常生活中的暴力行为均以刑事犯罪论处,而我们的国家机构如果诉诸暴力,则采取“文明战争”的特定形式。
文明战争的界限由互相对立的两类人确定——和平主义者和“合法携带武器者”。合法携带武器者一贯是受人尊重的,哪怕只是因为他有法子使人不得不尊重他;和平主义者在基督教创立以来的2000年间也备受重视。这两类人的相互关系在基督教的创始人和请他给一个仆人治病的罗马职业军人的对话中得到了清晰的反映。“我也是要听从权威的,”百人队队长这样解释说。基督听到百人队队长说他相信美德的力量,说那是对他自己所代表的法律的补充,惊讶得叫出声来。也许可以据此推断,基督承认合法携带武器者的道德立场。如果上级要求他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也必须服从命令,所以他可以与和平主义者相比,后者也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惜牺牲生命。这个概念相当复杂,却被西方文化轻而易举地包纳进来。在西方文化中,职业战士和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找到了共存的空间,有时甚至并肩而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军最顽强的作战部队“第三突击队”的担架手全部是和平主义者,但指挥官对他们的勇敢和牺牲精神赞佩不已。确实,西方文化若是不能给予合法携带武器者和认为携带武器本身为非法的人同样的尊重,它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文化是寻求折中的文化,在公共暴力问题上达成的折中是:不赞成它的表现,但把对它的使用合法化。和平主义被升华为理想,而在严格的军事正义守则和一整套人道主义法的规范下,合法携带武器则被视为实际的必要。
克劳塞维茨对这种折中的解说是:“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个说法在尊重绝对主权、有序外交、条约的法律约束力这些普遍道德观的同时,为国家利益这一压倒一切的原则留出了余地。也许它没有承认和平主义这个刚刚由普鲁士哲学家康德从宗教领域转移到政治领域的理想,但它的确在合法的携带武器者与叛乱分子、土匪和强盗之间做出了清楚的区分。它的前提是军队纪律严明,下属对合法的上级完全服从。它设想战争依照严格确定的形式进行,如封锁、对阵战、散兵战、突袭、侦察、巡逻和前哨警戒,每一项都有其公认的规矩。它假定战争有始也有终。但是,对没有明确的起始和终了的战争以及在不代表国家的人群之间,甚至是国家出现之前的族群之间的混战,它却完全没有考虑。在那样的战争中,所有男性都是战士,因此没有合法和非法携带武器者之分。那种战争形式在人类历史上漫长的时期内曾普遍存在,后来虽然被挤到边缘,但仍不时地扰乱文明国家的生活。国家也时常对从事那种战争的人加以利用,招他们为“非正规”的轻骑兵和步兵。对于这些非正规的武士在战争中烧杀抢掠的非法暴行和野蛮的作战方法,文明国家的军官不忍卒睹;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克劳塞维茨和他的同袍们所属的经过严格操练的军队就很难坚持作战。所有正规军,包括法国大革命时的军队,都招募非正规人员执行巡逻、侦察和突袭的任务;18世纪期间,哥萨克轻骑兵、“猎杀者”、高地兵团、“边境兵”、骠骑兵等非正规军队急剧扩张,成为现代军事史上重要的一章。关于他们洗劫、掠夺、强奸、绑架、勒索和大规模破坏的恶行,他们文明的雇主拼命遮掩。那些雇主不愿意承认,非正规雇佣兵的野蛮作战形式比他们自己的作战方法古老得多,也普遍得多。克劳塞维茨这位军官思想家一旦提出“战争……是政策的继续”的思想,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哲理上方便的空子,使他得以避而不想他的职业的那些更古老、更黑暗、更根本的方面。
不过,克劳塞维茨也勉强承认,战争并非完全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最出名的一段话是以这样的设定句开始的:“如果说文明民族的战争的残酷性和破坏性比野蛮民族的战争小得多”。他没有进一步探讨这个思想,因为他正借助各种哲学思想的力量,千方百计要提出一项普遍性的理论来阐述战争应为何物,而不是反映战争以往和现在的真实状况。他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实际作战中,政治家和最高指挥官首先考虑的就是他的原则;然而,在真实描述战争的时候,目击者和史学家绝不能使用克劳塞维茨的方法。他本人作为战争的目击者和战争历史学家,一定看到过,也可以写出许多与他的理论不相符的东西。经济学家F·A·哈耶克曾写道:“没有理论,事实就是沉默的”。这句话也许适用于经济学范畴内冷冰冰的事实,但战争的事实却不是冷冰冰的,它们燃烧着地狱之火。把亚特兰大和美国南部的一大片地方烧成白地的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将军老年时就悔恨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他的话几乎和克劳塞维茨的话一样出名:“我对战争厌烦透了。它的荣光全是虚的……战争是地狱。”
克劳塞维茨看到过战争的地狱之火,事实上,他目睹了莫斯科被焚的情景。莫斯科大火是拿破仑战争中最大的物质灾难,它对欧洲产生的心理影响不亚于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在宗教信仰的年代,里斯本被毁似乎证明了全能的上帝的骇人力量,结果刺激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各地宗教的重生;在革命的年代,莫斯科的毁灭似乎证明了人的力量,它也的确是人力所为。莫斯科大火被认为是有蓄谋的。莫斯科总督罗斯托普金声称是他下的命令,拿破仑也把纵火嫌犯捉拿到案,予以处决;但奇怪的是,克劳塞维茨不肯相信大火是有意而为,是为了不让拿破仑获得胜利而采取的焦土战略。正好相反:“我坚信纵火并非法国人所为,”他写道,“我觉得至少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俄国当局干的。”他认为莫斯科大火是意外的事故。
我目击(俄国)后卫部队撤退时街上一片混乱,加上最早看到的浓烟是从哥萨克骑兵活跃的郊区边缘升起的,这使我确信莫斯科大火是由于混乱造成的,是因为哥萨克骑兵习惯于先把东西抢掠一空,然后再将房屋付之一炬,不让它们为敌人所用……对俄国的命运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影响的事件居然像偷情生的私生子一样,没有父亲出来承认,真乃历史上的一件怪谈。
然而,克劳塞维茨一定清楚,莫斯科大火这件私生子式无人负责的事件以及1812年拿破仑侵俄战争中无数其他的私生子式的事件其实根本不是偶然。哥萨克骑兵的参与本身就保证了纵火、抢劫、强奸、谋杀和其他的暴行必定多如牛毛,因为对哥萨克骑兵来说,战争不是政治,而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
哥萨克骑兵是沙皇的士兵,同时又是抵抗沙皇绝对统治的叛逆。他们的起源带着神话色彩,世代绵延之间,他们肯定也有意给自己的发端披上神秘的外衣。其实,这个神话的实质简单而又实在。哥萨克的名字来自突厥语的“自由人”。他们是基督徒,逃离了波兰、立陶宛和俄罗斯统治者的奴役,宁肯到中亚广阔无垠、丰足富饶又无法无天的大草原上去冒险——去“寻求自由”。
到克劳塞维茨见到哥萨克骑兵的时候,他们在自由中诞生的神话故事情节增多了,真实性却减少了。他们起初建立了真正平均主义的社会——没有王公,没有女人,没有财产;自由自在的战士来去如风,这是世界各地的史诗中突出、永恒的内容,而哥萨克骑兵就是活生生的体现。1570年,伊凡大帝不得不用大草原不出产的火药、铅和金钱这三样东西来换取哥萨克人的支持,帮助他把俄罗斯人从穆斯林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但在他统治期间,就已经开始使用武力把哥萨克人纳入沙皇的体系。伊凡大帝之后,历任沙皇仍继续对哥萨克人施压。在俄国对拿破仑的战争中,建立了正规的哥萨克兵团。这个名称自相矛盾,但当时这样的举措在欧洲风行一时,各国都把森林、山区和马背上的流寇纳入了正规的作战部队。1837年,沙皇尼古拉一世完成了这个进程,宣布他的儿子是“所有哥萨克人的首领”。帝国卫队里设置了顿河哥萨克团、乌拉尔哥萨克团和黑海哥萨克团,他们与其他被驯服了的边疆兵、莱斯坎人、穆斯林和高加索山地人的区别只在于他们光怪陆离的制服上的细节。
然而,尽管为驯服哥萨克人花了很大的力气,但从未迫使他们经受过做农奴的屈辱,不要求他们交付作为农奴标志的“灵魂税”,还特别免除他们应召入伍的义务,而入伍对农奴来说不啻一纸死刑判决书。事实上,直到沙皇制度终结之时,俄国政府都遵守着把各个哥萨克群体看作独立的战士族群的原则。发出作战号召的对象是群体,而不是单个的成员。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俄国作战部要求哥萨克人参战还是以兵团做计数基础,不提士兵的具体数目;这传承了部分封建、部分外交、部分雇佣军这一由来已久的制度。几乎从有组织的战争出现伊始,各国就都以这一制度的各种不同形式来募集已经熟练掌握作战技术的军队。
克劳塞维茨见到的哥萨克骑兵比后来托尔斯泰在他早期小说中以浪漫的手法刻画的充满活力的游荡者更加接近烧杀抢掠的哥萨克人原型。1812年,他们在莫斯科郊外放火,导致整个首都陷入火海,这种事只有他们干得出来。哥萨克人保留了残忍的天性,莫斯科大火使几十万莫斯科人在气温接近北极的严寒中无家可归,可就连那个悲惨事件也还算不上他们残忍行为的登峰造极。在接下来的大撤退中,哥萨克人追杀西欧人表现出来的残酷挑动了埋藏在西欧人集体记忆最黑暗的角落里的影像,使他们想起历史上来自大草原的侵略者的暴行: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人举着用马尾做成的旗帜,在铁骑所到之处大开杀戒。在拿破仑大军长长的队列为了回到安全之地,踏着及膝的大雪艰难跋涉的时候,一队队的哥萨克骑兵就在火枪的射程外跟踪着,等待着。每当一个士兵力竭倒下,他们就一拥而上;如果一组人落在了大部队后面,他们就骑着马把他们冲散、踩倒,再杀死。拿破仑烧毁了别列津纳河上的几座桥梁,但还有一些法军没来得及过河;哥萨克人抓住了他们后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克劳塞维茨告诉他的太太说,他看到的“场面恐怖至极……如果我的感情不是已经练得很坚强的话,那情景会使我发疯的。即使如此,我还要等许多年才能在回忆我当时目击的情形时不至于浑身发抖”。
然而,克劳塞维茨是职业军人,父亲是军官,从小受的是军人的教育,有20年打仗的经验,经历过耶拿和博罗季诺战役,还有拿破仑第二场最血腥的战役——滑铁卢之战。他目击过血流成河的景象;经行过死伤者如收获的田野上的谷束一样累累遍地的战场;看到过身边的战友被子弹打死;一次胯下的马被打伤,他自己万幸逃脱一死。他的感情的确应该磨炼得非常坚强了。那么,他为什么觉得哥萨克人追击法军犯下的暴行特别可怕呢?答案显而易见:我们对于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习以为常,我们可以为自己和与自己同样的人犯下的残酷行为找出理由,甚至百般辩解;但对于陌生人犯下的形式不同但性质一样的残酷行为,我们却感到愤怒,甚至憎恶。哥萨克人是克劳塞维茨所不了解的陌生人。哥萨克人骑马把法军的掉队士兵踩倒,用长矛刺死;他们把战俘卖给农民换钱,把卖不出去的战俘剥光,抢走他们的衣服。这些习惯使克劳塞维茨憎恶、反感。他可能还对哥萨克人轻蔑有加,因为如一位法国军官所说,“我们直接面对他们时,他们从不反击,哪怕(我们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简而言之,哥萨克人对弱者残忍,在勇者面前怯懦,这与克劳塞维茨这位普鲁士军官和绅士从小学到的行为模式截然相反。这种情况后来又多次发生。1854年克里米亚战争的巴拉克拉瓦战役中,两个哥萨克团被派去打退英国轻骑兵的冲锋;一位从旁观察的俄国军官报告说,“(哥萨克人)被迎面冲来的整齐有序的大批(英国)骑兵吓坏了,不坚守阵地,反而转向左边朝自己人开火,好夺路而逃”。英国的轻骑兵被俄方大炮赶出死亡之谷后,据另一位俄军军官的报告,“第一个缓过劲儿来的就是哥萨克人。他们本性毕露,马上开始做他们最拿手的事——把没有了骑手的英军马匹聚拢起来拿去卖钱”。这样的场景无疑会进一步加深克劳塞维茨的轻蔑,使他更加坚信哥萨克人根本不配“战士”的称号;尽管他们算是雇佣军,但其实他们连正经的雇佣军都配不上,因为雇佣军通常是忠实执行合同的;克劳塞维茨可能会把他们算作食腐动物,靠吃战争的下水为生,却不敢参加屠宰。
在克劳塞维茨的时代,战争的主业就是屠宰。士兵沉默地一排排站好,一动不动地等着被杀,有时会站好几个小时;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据报告说俄军陆军上将奥斯特曼·托尔斯泰的步兵面对炮火站了两个小时,“其间队伍中唯一的动静是死去的士兵倒下时造成的队列的波动”。在战斗中幸免一死并不意味着屠宰的结束。博罗季诺战役后的那个晚上,拿破仑的高级外科医生拉雷做了200例截肢手术,他的病人还是幸运的。据欧仁·拉博姆描述,战场上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几乎全是伤员,他们在自然本能的驱使下爬到里面寻求安全……他们层层相叠,无助地泡在自己的血水里,有的人呼喊着求经过的人杀了他们,让他们解脱痛苦。”
这种屠宰场式的景象是一种特定作战方式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克劳塞维茨眼中残暴的野蛮人,如哥萨克人,遇到这样的战斗一定会落荒而逃;如果他们没有目睹,听到别人描述这种作战时则会觉得难以置信而哈哈大笑。1841年,日本军事改革家高岛秋帆首次向日本陆军的一些高级将校示范欧洲军队的操练方法时,引起了一片讥笑之声。军械大臣说:“许多人同时起立,用同一个姿势举枪,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做游戏。”这是近身格斗的武士的反应,对他们来说,战斗是一种自我表达的行为,不仅要表现勇气,还要显示出个性。1821年希腊独立战争爆发时,法国、德意志和英国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人——其中许多人做过军官,参加过拿破仑战争——赶往希腊,帮助那里半是土匪、半是反抗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义军的游击队员(klephts),教他们紧密队形操练。游击队员的反应也是讪笑,不过不是出于轻蔑,而是因为不相信这种新的作战方法。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古老,亚历山大大帝进攻小亚细亚时遇到的就是这种方式的抵抗:他们在可能遭遇敌人的地方修建起短墙,然后对敌人百般辱骂挑衅,以此来激怒敌人动手;敌人一逼近,他们就跑。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赢战争,而是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他们压根儿没有赢得战争的概念。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有自己民族的作战方式:他们一窝蜂地向前冲,完全不管是否会伤亡。来帮助希腊的欧洲人争论道,希腊人除非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面对面地干,否则就永远打不了胜仗;希腊人则反驳说,他们若是像欧洲人教的那样,站成一排,胸口对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火枪,就会全部被打死,那样无论如何也输了。
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者中最著名的拜伦写道:“为希腊激情满腔,为希腊热泪盈眶。”他和其他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原本希望和希腊人一起并肩战斗,“重演温泉关战役”,却发现希腊人对合理的战术一无所知,而且冥顽不可教。这使他和别的满腔热血的欧洲人感到沮丧和幻灭。支持希腊的人真心相信,现代希腊人在肮脏愚昧的外表下,和古希腊人是同一个民族。雪莱在诗剧《希腊》(又译为《海腊斯》)中讴歌:“世界的伟大时代重新开始/金色的年华再次降临。”他在诗剧的序言里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这一信念:“现代希腊人的祖先是那些几乎难以想象和我们同属一类的伟大人物。他完全继承了他们的理性、聪敏、热情和勇气。”但是,支持希腊事业的欧洲人一旦和希腊人一起作战过,就很快放弃了现代希腊人和古希腊人血脉相通的信念。不仅如此,研究欧洲对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的历史学家威廉·圣克莱尔(William St Clair)写道,那些活着回到欧洲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希腊人怀有深深的憎恨和厌恶,他们骂自己愚蠢之极,居然上当受骗”。雪莱幼稚地歌颂现代希腊人勇气的诗句让他们听在耳中尤其感到恼火。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本以为,希腊人会像古希腊的重装步兵对波斯人作战那样,表现出同样的顽强,排成紧密队形,“傲然挺立直至战死”。古希腊那种作战方式经过历史的迂回曲折,后来成为欧洲人自己在西欧的作战特点。他们期望现代希腊人至少愿意重拾他们祖先的紧密队形战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从奥斯曼土耳其手中夺回自由。然而,希腊人“作战的目的”只是要赢得维持他们游击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想要的是继续在边境山区无视权威,以抢劫为生;只要对自己合适,随时转投靠山;一有机会就杀害其他宗教的信徒;穿得花花绿绿到处招摇;挥舞着凶猛的武器吓唬人;收受贿赂却光拿钱不办事;而且绝对,绝对不会战斗到最后一人;如有可能,最好一打仗就逃跑。欧洲人看到这一切后,沮丧之余只能得出结论,古希腊人和现代希腊人一定不是同一个民族,否则无法解释一个英雄的文化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试图使希腊人接受他们的军事文化,但失败了。克劳塞维茨没有试图使哥萨克人接受他的军事文化,但即使试了也一定会失败。克劳塞维茨和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欧洲人没有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西方作战方式,也就是18世纪伟大的法国元帅德·萨克斯(Marshall de Saxe)在对土耳其人及其对手的敏锐评判中所总结的“秩序、纪律和作战方法”,是他们自己文化的表现,而“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的战术则是哥萨克人和希腊游击队员的文化的表现。
简而言之,克劳塞维茨对“何谓战争”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文化层面上失于片面。这也难怪。从自己的文化中抽身出去,超然地观察它如何塑造和影响每一个人,最后形成他个性的定型,这对所有人来说都绝非易事。坚信个人主义的现代西方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对这一点难以做到。克劳塞维茨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是受启蒙运动教育长大的孩子;他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德意志,是知识分子,也是改革的实干家;他注重行动,批评社会的弊病,并坚定地相信必须改造社会;他敏锐地观察现在,热切地希冀未来。但他没有看到,他作为一个有中央权威的欧洲国家的职业军官,与自己所属阶层的过去有着多么深刻的联系。他的思想已经非常精微深邃,但如果他的思考再加上一个方面,或许就能认识到,战争包括的远不只是政治。战争从来就是文化的表现,它还经常是决定文化形式的一个因素;在有的社会中,战争就是文化本身。
克劳塞维茨何许人也?
克劳塞维茨是位团级军官。对这个概念需要稍做解释。团是军队中的一个单位,通常有1000多人。在18世纪的欧洲,团开始成为军事活动中确定的单位,并原封不动地保持至今;事实上,尤其是在现在的英国和瑞典的军队里,一些团的历史连续三个世纪从未中断过。然而,当团在17世纪刚刚诞生的时候,它在欧洲不仅是新鲜事物,而且是欧洲生活中一个革命性的发展。它和自主的官僚机构以及公平的财政当局一样影响深远,而且和它们密切相联。
在语义学上,“团”这个字与政府的概念相关。它是确保国家对军队保持控制的手段。促成它产生的原因错综复杂,可追溯到在它出现200年前的一场危机,那是欧洲的统治者和为他们提供军事服务的人之间的危机。过去,国王要打仗,得靠在乡间拥有土地的贵族募集军队;国王赋予贵族拥有当地土地的权利和主事的权威,贵族则保证当国王需要时,根据自己所有土地的大小按比例提供一定数目的武士,时间的长短事先说定。这种制度归根结底是由生存的需要所决定的:在原始经济中,粮食的收获和分配受制于运输方面的困难,所以武士必须牢牢地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这样才有权得到收获的粮食,不致沦为劳动阶层。
然而,这个封建制度并不整齐划一;它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形式大不相同,难以分门别类,执行的效率也非常低下。到15世纪,效率已经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时,欧洲内有分崩离析之忧,外有强敌窥伺之患,几乎处于永久性的战争状态,封建贵族的军队根本无法掌控局面。曾尝试过给祸患最大的地区的贵族以更大的独立,或付酬金给参加打仗的骑士,但这些措施不仅没有达到提高军队作战效力的初衷,反而使问题进一步加剧。拥有封地的贵族不肯应召率兵勤王,而是构筑高墙深垒,组建私家军队,擅自出去打仗——有时是对国王作战。国王如果有钱,会招募雇佣军来补充封建贵族派来的军队。到了15世纪中期,欧洲的国王和大土地领主都深受雇佣军之害。原来招他们来打仗,答应付他们钱,但后来钱用光了,于是他们就在当地为害一方,无恶不作。拿不到钱的雇佣军成了一大祸害,有时老百姓对他们就像对马扎尔人、撒拉森人、斯堪的纳维亚人这些入侵者一样害怕,就是这些入侵者造成了欧洲到处兴兵备战、堡垒林立。
统治者左右为难:若是招募更多的雇佣军来恢复秩序,就要冒出现更多流寇的风险(法国人叫他们“écorcheurs”,意思是焦土者);若是对无法无天的乱象放任自流,就意味着耕种土地的农民难逃遭到强奸和抢劫的命运。最后,受害最深的法国国王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查理七世认识到,焦土者“虽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已经成为武士中为人不齿之徒,然而,他们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国王或高等贵族的承认,”于是,“1445—1446年间,他不是像有人所说的开始建立常备军,而是从大量的士兵中”择优录取。被选中的雇佣兵组成编制一致的连队,并得到正式承认,成为为国王打仗的仆人。他们的职能还包括消灭除他们以外的其他雇佣兵。
查理七世的发明称为“连队编制”(compagnies d’ ordonnance),由步兵组成;步兵的社会地位低于封建骑兵,打仗时在气势上就先落了下风。别人对他们也不看好,因为人们普遍怀疑他们在战场上能否抵挡得住骑兵。其实有些步兵,特别是没有君主的瑞士人,已经表明他们只用长矛大刀就能打败骑兵;当简便有效的手枪在16世纪初得到普及后,如军事历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所说,伦理的问题即通过技术得到了彻底的解决。那以后,骑兵虽然仍坚持要社会承认其古老的社会地位,但他们在步兵手下连连受挫,在战场上变得日益无足轻重。与此同时,由于火药对作为封建骑兵首领的贵族所据要塞的打击,骑士的社会地位也每况愈下。查理七世之后的查理八世首先有效地使用了机动大炮这一新型武器,它强大的打击能力使封建贵族再也无法倚仗坚固的堡垒来蔑视王室的权威。这一过程始于15世纪90年代,到了17世纪初,那些贵族的后代被国王赐封为陆军上校就已经引以为荣。
上校是“团”的领导,下属几个“连”;经验证明,“连”这个单位太小,在战场上不能独当一面,社会地位高的人也不屑当连级指挥官,除非是皇家禁卫连。大多数欧洲国家军队中的团级上校指挥的是自家的军队,和进入18世纪很久后仍然与新兴的皇家军队共存的雇佣军的首领一样。皇家从国库给拥有自家军队的团长拨出一笔一次性的款项,由他们随意用这笔钱来给士兵发饷或买制服,团还经常靠出售上尉和中尉这些下属军官的职位来增加收入;直到1871年,英国军队中还流行“买”军衔的做法。
封建时代晚期和宗教战争期间,雇佣军只要钱一用光,通常就解散各奔前程(除非像在意大利的几个城邦所发生的那样,被雇的人控制了政府)。新生的团却很快形成了与雇佣军截然不同的一个特点:它们成为皇家——后来是国家——的永久性机制,通常在省级城市建立固定的司令部,从周围地区招募兵员,军官则来自彼此关系密切的几个贵族家族组成的小圈子。1792年,克劳塞维茨年方11岁就参了军,他加入的普鲁士第34步兵团就是这样的一个团。它创立于1720年,驻扎在离柏林40英里处勃兰登堡的新鲁平镇;上校是皇族的一位亲王,军官来自普鲁士小贵族;士兵则募自社会上最穷苦的人,没有服役期限。士兵都带着家眷,再加上他们在过去的战斗中负伤致残的战友,占了镇上人口的一大半。
100年后,这样的营镇遍布全欧洲,有的镇里驻扎着好几个团。那些部队中最坏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的情人渥伦斯基所属的团。在托尔斯泰笔下,那是花花公子的俱乐部,军官既懒惰涣散又趾高气扬,关心自己的坐骑甚于关心士兵。但是,它们中间最好的成了“国家的学校”,鼓励军人培养自制力和强健的体魄,并教他们熟练掌握读、写和算术。克劳塞维茨所属的团是这种最好的部队的先驱。团长建起了团属学校,教育年轻军官,教士兵学习读写,还教他们的妻子纺纱和织造花边。
上校们对自己部队的“育人”活动深为自豪,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使他们的部队成为改善社会的典范,而改善社会是启蒙时代的人所深深向往的目标。虽然士兵实际上是奴隶,除非开小差,否则就相当于被监禁在兵营所在的镇子里寸步难行,但是他们作为一个集体构成了至为壮观的景象。与居住在乡间的粗野村民比起来,他们似乎属于另一个物种;长期的军旅生涯也使他们习惯了军营的生活方式。对普鲁士老兵的凄惨状况多有描述,他们年老体弱,已不能再上战场,但部队开拔去打仗时,他们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后面,因为他们除了当兵,别无所长。使用操练手册和鞭子训练出这些士兵的上校们也许从心底相信,自己是促进社会美德的力量。然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那是在自欺欺人,原因看起来像是一个悖论——团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太成功了。当初成立团是为了把社会上的捣乱分子与社会隔离开来,以保护社会,尽管这个初衷后来被遗忘了。后来,团发展到完全与社会隔绝,自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一套规则、程式和纪律。
对于普鲁士军队社会职能的缺失,年轻的克劳塞维茨本来不会操心,但普鲁士因此在战争中遭到惨败。克劳塞维茨参军不到一年,就投入了对法作战;法国士兵作战的动机和克劳塞维茨指挥下的前农奴的动机完全不同。法国大革命军队的士兵都经过密集的宣传动员,相信人人平等,大家都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所有公民都有义务拿起武器保家卫国。他们对仍保留着君主制的欧洲国家作战,因为他们要把所有地方的贵族社会全部推翻。他们不仅要保卫国内的大革命成果,而且还要在人民仍然遭受奴役的地方播下解放的种子。法国革命军得胜的原因十分复杂,但无论原因如何,革命军都几乎是百战百胜,即使在共和国卫士波拿巴将军摇身一变成为拿破仑皇帝之后,他们仍然是一路告捷。
1806年,拿破仑开始专心对付普鲁士;几周内,他的大军如疾风扫落叶般解决了普鲁士的军队。克劳塞维茨成了战俘,被抓到法国,获释后回国仍旧做军官;但此时普鲁士的军队只剩了零头,只是在法国的容许下才得以苟延残喘。有几年的时间,克劳塞维茨与他的两位上级沙恩霍思特(Scharnhorst)将军和格奈泽瑙(Gneisenall)将军一起暗中策划,在拿破仑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扩编队伍。但到1812年,他抛弃了这种渐进式的做法,走上了“实际爱国者”(double patriot)的道路。在“实际爱国主义”(double patriotism)精神的驱使下,他违背国王的命令,拒不跟随拿破仑入侵俄国,反而为了争取普鲁士的自由而加入俄国沙皇的军队。他作为沙皇军队中的军官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1813年仍然穿着俄国军队的制服回到普鲁士,参加普鲁士的解放战争。顺便说明,“实际爱国主义”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极端民族主义的军官奉行的准则。他们抗拒天皇政府的温和政策,但他们说那是因为他们要为天皇的真正利益服务。
克劳塞维茨若非怀着一腔爱国热血孤注一掷,也不会走上这条颠覆性的道路;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开始了思想的离经叛道,进而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影响。1806年的惨败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普鲁士国家的信念,然而,他自小被灌输的团文化价值观并未受到影响。他对于战争只有一种看法,那就是它是一种召唤;军人,特别是军官,以自己的行为在战斗中逆天性而动。天性要人逃离危险、贪生怕死、只顾自己;天性使人像哥萨克人一般行事——要不要作战全看自己的兴致,如果对自己合适,可以在战场上就做起买卖来;这是“实际的战争”最恶劣的表现。另一方面,绝对服从、勇往直前、自我牺牲、荣誉至上这些团文化的理想若能得到充分实现,就离克劳塞维茨心目中职业军人应为之奋斗的“真正的战争”不远了。
如迈克尔·霍华德所指出的,“实际战争”和“真正战争”之分并非由克劳塞维茨首先提出。这个概念在19世纪早期即已在普鲁士军队中流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与当时在普鲁士的大学和文化生活中风行一时的唯心主义哲学不谋而合。克劳塞维茨没有正式学习过哲学,“他是他那一代人的典型代表,他参加为大众举办的关于逻辑和道德的讲座,阅读相关的非专业书籍和文章,从周围的文化环境中汲取二手和三手的思想主张”。那个文化环境帮助形成了克劳塞维茨以实际战争和真正战争的二元论为基础的军事理论,也为他提供了向别人宣传此一理论的最有效的语言、论点和方式。
1813年,克劳塞维茨身穿俄国军服回到普鲁士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再要当普鲁士的军人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仍然是热诚的普鲁士民族主义者。他想为祖国的军队设计一套能保证将来获胜的战争理论,但他的祖国却并未表示出像法国那样进行巨大内部变革的意愿,而法国正是因为经过了那样的变革才战无不胜。克劳塞维茨自己也不想普鲁士做出那样的变革。他蔑视法国人,认为他们民族素质低下,比不上普鲁士人——法国人狡诈油滑,普鲁士人却诚实高尚。他从小受到的忠君教育和军队文化的熏陶也对他影响至深,所以他不想看到革命的理想传入普鲁士王国。尽管如此,理智告诉他,法军是靠革命热情赢得胜利的。在大革命期间的法国,政治就是一切;而在普鲁士,即使在拿破仑战败后,政治也基本上只是国王的心血来潮。因此,需要解决的难题是:如何能在没有革命掀起的政治热情的情况下像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军队那样作战?如何能不要共和国,仍能动员起民众积极参战?克劳塞维茨亟须找到适当的辞令来说服普鲁士的军队,使其认识到战争其实就是一种形式的政治活动;越接近“真正的战争”,就越能达到国家的政治目的;“实际的战争”的种种不足、它与“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这些应该视为战略对政治现实做出的让步。这样,就可以放心地使普鲁士士兵处于政治上天真未凿的状态,但区别在于从今往后,他们作战时将会如政治的火焰在血管中喷发般勇猛无畏。
从某个意义上说,克劳塞维茨对他所面对的这个军事难题找到的解决办法与几年后马克思对他所面对的政治难题的解决办法大同小异。他们两人都是在德意志唯心主义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过马克思接受了哲学思辨的训练,而克劳塞维茨却没有。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克劳塞维茨一直深得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重视,其中最欣赏他的就是列宁。原因显而易见。辩证是马克思主义方法的本质,克劳塞维茨则使用辩证的方法推理说,在战争中,越坏越好,因为越坏就越接近“真正”的,而不是“实际”的战争。马克思后来也说越坏越好,政治中的最坏是阶级斗争的顶点——革命,它将推翻空虚的“实际”政治,迎来无产阶级胜利的“真正”社会。
马克思提出自己理论的动机与克劳塞维茨的不同。马克思更加大胆无羁,克劳塞维茨却仍抱着自己作为体制内一分子的身份不放。他希望被任命为驻伦敦大使或总参谋长,结果未能如愿,他对获得的历次升迁和各种荣誉欣然接受;马克思则是甘于做体制外的人。流放、贫穷、普鲁士国家的诅咒,这些只能使他越战越勇。置身于体制外更加强了马克思的力量,而克劳塞维茨却认为,只有留在体制内才能改变它。不过,在思辨上,他们二人之间同多于异,因为他们都需要克服同样的困难,需要说服各自的听众接受为人所强烈抵触的观点。马克思主张革命,但社会中的进步分子对革命已完全幻灭,他们记得法国大革命和1830年的革命俱已失败,他们还将看到1848年的革命也难逃失败的命运。无论是在君主制的国家里,还是在资产阶级的国家里,他们到处都受压制。克劳塞维茨则鼓吹一种革命性的战争理念,努力把战争刻画为政治活动,但他想要说服的阶层却视政治为洪水猛兽。两人最终都找到了克服自己听众的思想抵触,争取他们的办法。马克思想出了一套他所称之的科学历史规律,用它向进步人士表明,无产阶级胜利不仅有希望实现,而且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实现。克劳塞维茨提出了一个理论,把团级军官尽忠职守,甚至不惜死在炮火之下的价值观上升到了政治理念的高度,从而使他不必更加深入地阐述政治。
因此,《战争论》和《资本论》这两部题材迥异的著作归根结底可以算同一类的书。无疑,克劳塞维茨希望《战争论》能够达到启蒙运动时代最伟大的著作——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地位;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不过是对客观现象进行了观察、描述和分类。马克思也做了很多描述,且非常准确。他利用斯密关于工业分工的精彩理论,把这种分工造成的情感定性为“异化”;于是,同是机器发明前制作别针的过程——一个人拉出铁丝,另一个人把铁丝切成小段,第三个人削尖针头,第四个人锻造针帽——斯密从中看到的只是指导着市场经济的“看不见的手”奇迹般的运作;马克思却灵感触发,判断出这种工作给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带来的绝望会导致他所说的“阶级斗争”。马克思得出结论说,在一个生产资料不属于工人的经济制度中,大规模生产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引发革命;他的观察很有道理,致使我们时代的工业家一直努力想办法,使流水线上工人的工作更易于忍受,甚至更有意义。克劳塞维茨也是从描述入手。他把军装、军歌和操练作为毋庸讨论的起点,进而论述说,士兵的遭遇,如困苦、受伤、死亡,会导致异化(虽然他没有用这个词),这必定会使军队在作战中溃败,而军事上的战败就等于革命,因此必须说服士兵们相信,虽然打“真正的战争”十分艰难,一般军队打的都是比较容易的“实际的战争”,但二者比起来,“真正的战争”更有利于国家。
常识告诉我们,任何社会都受不了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而阶级斗争造成的破坏比起革命来又是小巫见大巫;同样,常识也警告我们,“真正的战争”也许会超过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当然,作为思想家的克劳塞维茨从未设想过“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能完全弥合。事实上,对知识分子,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来说,他的吸引力一直在于他思维的缜密。他强调存在着无形的因素,包括偶然、误会、无力、无能、政治立场的改变、意志薄弱或人心涣散等等。由于这些因素,发生的任何战争都更可能是“实际的战争”而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的确是难以忍受的。
然而,虽然克劳塞维茨给逃脱“真正的战争”的严酷留出了余地,但矛盾的是,《战争论》后来大获成功,这可能是他生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克劳塞维茨在1831年欧洲最后一次霍乱大流行中染病去世,他至死壮志未酬,没能飞黄腾达,在自己的国家中基本上默默无名;《战争论》也只是经他忠实的妻子细心编辑过后才得以出版。马克思死于巴黎公社1871年失败的12年后,去世时也是失意之人;他原来满怀信心地预言,欧洲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必然会导致革命,但巴黎公社的失败似乎意味着他这一预言的落空。但是,仅仅34年后,在一个落后到马克思认为根本不适于革命种子生长的国家,革命不仅生了根,而且开了花,诞生了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它发生在资产阶级国家之间鏖战正酣之际,正是那场大战为俄国革命创造了条件。推动俄国革命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不是工业资本主义的压迫,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如此残酷,正是克劳塞维茨坚持“实际的战争”必须和“真正的战争”合二为一的主张所产生的迟来的结果。
《战争论》的影响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它于1832—1835年间出版,40年后才流传开来,成名的道路迂回曲折。普鲁士军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用兵如神,先是推翻了奥地利的强国地位,1871年,又在几周的时间内打败了法兰西帝国。世界当然想知道他成功的秘诀。毛奇说,除了《圣经》和《荷马史诗》之外,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战争论》。此言成就了克劳塞维茨的身后之名。克劳塞维茨在普鲁士军事学院当院长时,毛奇恰好是那里的学生,这一点没人提及,而且反正也不重要。《战争论》马上成为世界注意的焦点,为人们所争相阅读,被翻译成各种文字,经常遭到错误的理解,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包含了作战成功的诀窍。
《战争论》自那以后一直走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它成书以来战争的新发展证实了它的理论。那些新发展中最重要的是克劳塞维茨所熟悉的团这一编制的普及。他在为战争是政治行为这一中心思想所做的各种限定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战争永远有它鲜明的特点,因此,士兵只要从事战争的活动,就会认为自己属于一种行会。在这个行会的规则、法律和习惯中,战争的精神占据首要的地位。”他所说的“一种行会”当然就是团的编制,接下来他对团的精神和价值观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这样的军队在最猛烈的炮火下也不会溃散;它不会被想象中的恐惧吓倒,也会无畏地面对实际存在的危险;它为胜利而自豪,但即使战败也坚强地继续遵守命令,保持对指挥官的尊重和信任;它钢铁般的力量如同运动员的肌肉,来自艰苦的训练和巨大的努力……它时刻牢记着载于军徽的巨大荣誉这个最有力的意念所代表的责任和品质——这样的军队浸淫着真正的军人精神。
他所谓的“军队”就是它的组成部分——“团”。在19世纪的普鲁士,团简直是泛滥成灾;1831年,只有40个团,但到了1871年,团的数目就增加到了100多个,还不算步枪营和骑兵。每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鲁士人都是某个团的士兵,至少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时在团里当过兵,都明白“载于军徽的巨大荣誉这个最有力的意念”。
普鲁士的军队凭借着这个“最有力的意念”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促使其他国家的军队争先恐后地按照普鲁士的模式建立起团的编制,从国家最精悍的年轻人中招募士兵,把年纪较大的预备役兵员编作后备。这些年纪较大的人在回顾自己年轻时当兵的日子时,把那段经历看作自己从男孩儿变为男人的成人礼。这个成人礼成为欧洲文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几乎所有的欧洲男性都有过当兵的经历。这一普遍现象被各国选民自然而然地接受为生活的常规,不可避免地造成社会的军事化。这又进一步证实了克劳塞维茨的名言,即战争是政治活动的继续。如果人民投票赞成征兵,或默许征兵的法律,怎么能否认战争和政治的确同属一个进程呢?
然而,战神可不是吃素的。1914年,欧洲各国由征来的公民组成的部队开往战场,后面尾随着预备役的大军,结果发现他们卷入的战争比想象的可怕不知多少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很快合为一体;克劳塞维茨通过对战争的冷静观察,注意到总有一些节制性的因素对战争的潜在性质和实际目的做出调节,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样的因素却踪影全无;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俄国人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为打仗而打仗。战争的政治目的本来就难以确定,现在则早已被弃之脑后;政治的克制被抛到九霄云外,呼吁理性的政治家遭到唾弃;即使在开明的民主国家中,政治也很快堕落为寻找种种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要打更大的战役、遭受更多的伤亡、制订更高的预算,总之,为给人民造成巨大痛苦的行为进行辩解。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政治的作用不值一提。反而是在文化上,那次大战成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可怕变异,是欧洲人在克劳塞维茨的世纪——从1813年他从俄国回来到1913年欧洲长期和平的最后一年——把欧洲变为尚武社会这个不自觉的决定造成的结果。克劳塞维茨并非这个文化决定的始作俑者,正如马克思没有推动在那同一个时期颠覆了自由主义的革命运动,但他们两人都负有重要的责任。他们撰写他们的伟大著作时,本意是要写成科学论述,实际却成了令人头脑发热的意识形态的宣传,所阐述的世界不是实际存在的世界,而是以后可能会发展而成的世界。
克劳塞维茨说,战争的目的是为政治服务;他又令人信服地指出,战争的性质只为它自己服务。按照他这个逻辑推理,以战争为目的的人很可能比为了政治的目的而试图减轻战争破坏性的人更成功。这个颠覆性的思想统治着欧洲历史上最平安的一段时期的和平,它就像活火山的熔岩,在进步和繁荣的表面之下冒泡翻滚。那个世纪中创造的财富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投入了和平的事业,用那些财富建立了中小学校、大学、医院、道路、桥梁、新城市和新工厂,构成了全大陆巨大的良性经济的基础设施。通过税收、民众健康的改善、生育率的提高和新发明的军事技术,它也创造了打“真正的战争”的手段,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化社会。克劳塞维茨于1818年着手撰写《战争论》的时候,欧洲大陆已经解除了武装。拿破仑被流放圣赫勒拿岛后,他的大军即逐渐解体,与他为敌的那些国家的军队也相应缩编。各地都废除了大规模征兵;军工产业土崩瓦解;将军回家养老;老兵沦为街头乞丐。96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前夕,几乎每一个健康的欧洲适龄男子的个人文件中都包括一张士兵身份证,上面写着如果发生总动员应到哪里去报到。部队的仓库堆满了为预备役士兵准备好的武器和制服,就连农民田里用的马匹也登记在册,以备发生战争时征用。
1914年7月初,欧洲约有400万军人;到8月底,军人的人数即飙升到2000万,而且已经有好几万人战死。隐藏在和平景象下面的武士社会手持武器破土而出,混战厮杀达4年之久,直到各方再也难以支撑才罢手。虽然不能把这场浩劫归咎于克劳塞维茨的研究,然而,把克劳塞维茨看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识形态之父并没有错,正如把马克思看作俄国革命的意识形态之父一样正确。“真正的战争”的意识形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识形态,作战的军队因奉行此一意识形态而给自己带来的惨痛命运可能是克劳塞维茨最持久的遗产。
然而,克劳塞维茨不仅是思想理论家,还是历史学家。他除了在皇家军队中做过团级校官,亲身经历了法国革命军公民士兵的勇猛凌厉之外,还阅读参考了大量的历史资料。19世纪20年代晚期,他在反思自己青年时期发生的一系列旋风式的事件时,把它们归因于:
人民初次涉足国家大事,而他们之所以得以参与国事,部分地是由于大革命对每个国家内部状况的影响,部分地是由于法国对所有人构成的危险。这种情况将来会一直持续下去吗?从今往后,欧洲的每一场战争是否都会使国家倾其所有,因此只会为了影响到人民的重大问题才打仗?抑或我们将再次看到政府和人民的逐渐分离?对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虽然克劳塞维茨是个称职的历史学家,但是他的思考受限于界定了他世界观的两个制度——国家和团,结果没有给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去观察在国家和团这两个概念不存在的社会中的战争是多么不同。毛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信奉克劳塞维茨的思想纯粹是为了实用的目的,他曾在埃及和奥斯曼土耳其为那里的苏丹打过仗,所以他很清楚,在那类遥远地方发生的战争的形式可能是克劳塞维茨从未见过的,但与当地社会的性质却十分契合,甚至应该说是密不可分。
战争的不同形式中的第一种是神权政治对战争的抑制最终被实际需要所压倒,体现这种形式的是复活节岛的神秘历史。第二种是周围的动乱使相对温和的原始游牧社会变为极端尚武的社会,祖鲁王国即是例子。第三种是宗教禁止持同样信仰的人彼此作战,结果造成了军事奴隶制这种奇怪的制度,如埃及的马穆鲁克。第四种是日本的武士制度,它为了维护已有的社会结构而禁止采用更先进的作战技术。当然,上述情况克劳塞维茨基本上都无从得知。的确,在18世纪的欧洲,探险家描述太平洋航行的各种撰述轰动一时,但即使理论上他可能读到过关于居住在复活节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和日本武士时代制度的描述,他也不可能知道祖鲁人的情况,因为祖鲁王国雄霸南部非洲的时代在他去世的时候才刚刚开始。不过,关于马穆鲁克他倒是应该非常了解,哪怕只是因为他们是奥斯曼帝国最著名的子民。即使到了克劳塞维茨的时代,奥斯曼帝国依然是欧洲国际政治中一个重要的军事因素。他肯定知道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奴隶——土耳其禁卫军,而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在奥斯曼土耳其公共生活中占据至高无上地位的是宗教,而不是政治。他在研究中对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制度丝毫未予考虑,这使他的理论在根本上是不完整的。从军事奴隶制进一步放眼望去,看到波利尼西亚人、祖鲁人和日本武士更加奇怪的军事文化,看到他们的战争形式与西方人心目中政治的理性南辕北辙,即可明白,把战争视为政治的继续这一想法是多么片面、多么狭隘,也多么会令人误入歧途。
战争的文化表现
复活节岛
复活节岛是南太平洋中的一个小岛,是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之一。离它最近的成片陆地一是2000多英里以外的南美洲,一是3000英里以外的新西兰。它也是世界上有人居住的最小的地方,面积只有约70平方英里,是由死火山组成的一个三角形的岛。尽管它孤处海隅,但它却实实在在是波利尼西亚文化的一部分。波利尼西亚文化是太平洋中部一个高度发达的新石器时代文明,18世纪涵盖了一个三角区内的数千个岛屿;构成波利尼西亚文化三角区三个角的复活节岛、新西兰和夏威夷彼此相隔数千英里,人类开始在这三个地方定居的时间也相差数百年。
波利尼西亚文明极具冒险性。发现它的欧洲探险家和早期的人种学家难以相信,这个没有文字的文明的殖民范围居然可以如此广阔——波利尼西亚文明遍及38个大群岛和岛屿,海域面积达到 2000万平方英里;他们提出了各种复杂的假设,用来证明靠独木舟航行的波利尼西亚人不可能取得与著名航海探险家库克和拉佩鲁兹相媲美的航海成就,但那些假设全都不成立。波利尼西亚的文化高度一致,他们虽然居住在相隔甚远的岛屿上,但他们的语言是同源的,不仅如此,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的社会制度也惊人的相似,一直未变。
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结构以神权为基础。酋长被认为是神的后代,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同时也是大祭司。大祭司的职责是负责神和人之间的沟通,请求神赐予他的人民土地上和海洋里的出产;他通神的能力叫作神力(mana),他因此享受对土地、渔场、它们的出产和所有其他好东西独有的神圣权利,称为禁忌或塔布(tapu,又为taboo)。在正常情况下,神力和禁忌保障了社会惊人的稳定与和平。在最和谐的波利尼西亚岛屿上,神权政治稳定地管理着酋长和人民之间,以及同为一个酋长后裔的不同部族之间的关系。
然而,历史上从未有过波利尼西亚的黄金时代。即使在宁静祥和的太平洋,情况也并不总是正常的,如果“正常”的含意是资源总能满足人口的需要的话。虽然采用了种种办法来试图控制人口,如控制生育、杀死婴儿和鼓励岛民移民——他们称其为“旅行”,但各岛屿的人口仍不断增长。到肥沃的土地和丰饶的渔场业已充分开发,附近又没有可供开发的岛屿的时候,就出了大麻烦。波利尼西亚语中的武士(toa)和铁木是同一个词,人们用铁木制造棍棒和别的武器,用以解决人类普遍的问题,如受到侮辱,抢夺财产、女人,争夺权位,等等。一个酋长如果也能攻善战,他的神力就会增加。但是,动乱时期,不是酋长的人会打破禁忌,抢夺他们需要的或想要的东西,给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结构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次级部族可能上升到统治地位,在极端的情况下,一个部族可能会被完全逐出自己的地盘。
最严重的动乱发生在复活节岛,造成了大量死亡。波利尼西亚人可能是在3世纪时找到复活节岛的,他们怎么能够在大洋中找到这个离他们最近的定居地1100英里远的小岛,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无论如何,他们找到了复活节岛,还带去了在岛上生活所需的主食,如红薯、香蕉和甘蔗。他们在岛上的三座山峰下开垦出耕地,打鱼,捕捉海鸟,定居下来。公元1000年左右,他们还开始了波利尼西亚世界中对神权原则最盛大的敬奉。虽然复活节岛上的居民似乎从未超出过7000人,但这些人在后来的700年间雕刻出了300多座大多比真人大5倍的巨型雕像,把它们树立在宽阔的神庙广场上。在16世纪期间,复活节岛上树立雕像的最后阶段,岛上的人还发明了一种文字,祭司似乎用它来帮助记载口述历史和族谱。这是那个文明的巅峰时代,在那段时期内,酋长代表诸神行使的力量和权威保障了和平与秩序。
后来情况开始不妙。人口的增长不知不觉地逐渐耗尽了岛上的资源。砍伐森林减少了降雨,土地的产出开始下降;用来制造独木舟的木材也有所减少,这就影响到了出海捕鱼。复活节岛上的生活开始严酷起来。一种新的制品“mata’a”出现了,它是用黑曜岩削凿而成的标枪矛头,十分尖利。叫作“手上染血的人”(tangata rima toto)的武士占据了统治地位。原来的社会结构是金字塔式的,创始的酋长居于顶层,下面由各个部族组成;现在分成了住在岛屿两端的两个集团,彼此之间不断交战。作为创始酋长后裔的大酋长沦为象征性的傀儡,谁也不再把他的神力当回事。在战争导致的社会解体的过程中,大批雕像被推倒,或者是作为对敌对部族的神力的侮辱,或者表示民众反叛自己的酋长,因为他没能用神力保护他们。最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新宗教,与波利尼西亚庄严的神权政治判若霄壤:“手上染血的人”比赛看谁先找到乌燕鸥的蛋,第一个找到的人就被尊为酋长——任期只有一年。
荷兰航海家罗杰文(Roggeveen)于1722年登陆复活节岛时,岛上的无政府状态已相当严重;到19世纪末,由于混乱造成民不聊生,再加上有些人被欧洲人掳去做奴隶,还有些人死于欧洲人带来的疾病,岛上居民只剩了111人。他们伟大的过去只通过口述历史保留下来一个梗概。人类学家根据岛民的口述和惊人的考古发现,重建了复活节岛历史中他们所谓“衰落时期”社会的伤心景象。证据不仅表明那时战事频仍,还有迹象表明有人吃人的情况,并显示有些岛民想方设法逃离战争的荼毒。许多天然的山洞和火山熔岩形成的通道用从安置雕像的平台上撬下来的削凿整齐的石板挡住出口,成为个人或家庭的藏身之处;在岛的一端,挖了一条沟渠把一个半岛与主岛隔离开来,这肯定是出于防御目的的战略举措。
藏身地和战略防御是军事分析家熟悉的三种防御工事中的两种。复活节岛上只缺第三种:地区要塞。但这并不意味着复活节岛上的战争缺少某个方面,只是说明了战场是多么狭小。在岛上逼仄的空间中,岛民似乎通过血淋淋的经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理论。他们无疑学会了克劳塞维茨大力强调的领导能力的重要性;波伊克半岛上的工事似乎表明,他们有些人同意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略防御是最有力的战争形式这句格言;鉴于17世纪期间岛上人口的剧减和新发明的黑曜石矛尖的大批生产,甚至可以推测,他们尝试过克劳塞维茨式战争的鼎力之举——大决战。
但是,结果是自我毁灭!克劳塞维茨也许相信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然而,政治是为文化服务的。波利尼西亚人在他们的大世界中创建了一个十分友善的文化。1761年布干维尔到达塔希提岛时,宣布他找到了伊甸园。他关于那里美丽的人民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介绍在欧洲人当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帮助建立了对“高尚的野蛮人”的景仰,滋养了欧洲的有识之士对18世纪欧洲井然有序但矫揉造作的社会的厌倦和不耐烦。这种厌倦和不耐烦的情绪催生了政治上的不满和浪漫主义的思想,二者合力推翻了君主统治,向往高尚的野蛮状态的欧洲人从此摆脱了他们自小熟悉的政体形式。
克劳塞维茨崇尚大决战这种戏剧性的行为,赞美唯我独尊的领袖人物,具体来说就是拿破仑,这说明他和所有反对旧制度(ancien régime)的人一样,是浪漫派。然而,他对国王和部队的忠诚又证明他仍然受到神力和禁忌的束缚而不自知。在法国大革命前君主制的欧洲,团编制的军队是约束作战者的暴力行为,使其为君主所用的手段。因为克劳塞维茨的祖国普鲁士非常古怪地认为世界上的好东西自己一概欠缺,所以它最伟大的国王腓特烈大帝鼓励军官打仗时无所不用其极,残酷无情的程度超过了别国国王心目中恰当的界限。他为了传播他的神力而破除了禁忌,使别的国王非常不以为然。
但是,腓特烈大帝并未越轨,他不过是把战争的残酷程度推到了当时的行为守则所能接受的极限。在克劳塞维茨成长起来的世界中,皇家的神力和作战的禁忌显然已经荡然无存,他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为新秩序提供合法性的理论。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秩序,而且他的战争理论将导致欧洲文化的毁灭,对此他却完全没有看到。这怎么能怪他呢!复活节岛在波利尼西亚世界中地处偏僻的海隅,岛上发生的悲剧又远在更大、更友善的波利尼西亚文明发展起来之前。当时岛上的人如果有能力清晰达意,一定会说,客观情况的变化使文化上的革命成为必然。他们甚至可能会发明出一个意思相当于“政治”的词,来描述每年当第一个找到乌燕鸥蛋的人成为酋长后,为培育对他的忠诚而采取的种种举措。现在这些都已无从知晓。第一批人类学家来到复活节岛时,岛上历经战乱的居民劫后余生,万物凋敝,因此无法对他们文化的发展过程进行可靠的分析。但有一点可以断言:克劳塞维茨式的战争对波利尼西亚文化没有好处。那个文化尽管和西方人所谓的自由、民主、活力和创新沾不上边,但它调整当地的资源适应于它确定的目的,与太平洋岛屿生活的状况契合得几乎天衣无缝。神力和禁忌在酋长、武士和部族成员各自的作用之间确定了平衡,维护着所有三方的利益;如果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可以称之为波利尼西亚生活的“政治”的话,那么战争并不是这种关系的继续。“真正的战争”来到复活节岛那个波利尼西亚世界中的一角时,首先消灭了政治,然后毁掉了文化,最终几乎灭绝了生命。
祖鲁人
复活节岛上的人试验自己发明的全面战争,互相厮杀得血流成河,但外部世界对此一无所知。相比之下,祖鲁人通过他们的社会在19世纪初的军事革命,卷入了一场与西方文明的高调冲突之中,他们的故事被后人添枝加叶,越传越神。事件发生的历史时期较晚,克劳塞维茨不太可能知道这场发生在南部非洲高潮迭起的冲突,不过他对于本书以后将要讲到的马穆鲁克的故事应该非常了解。事件的高潮现已成为现代最伟大的通俗历史故事,成为南非白人神话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在南非白人在比勒陀利亚用大理石建造的神庙中,和他们的先驱定居者作战的祖鲁勇士的雕像和布尔人英雄的雕像一样被刻画得英姿勃发。这并不值得惊讶,南非白人的神话需要他们的敌人既高尚又可怕,而祖鲁人从他们的国家自19世纪初兴起到在1879年的战争中大败亡国,其间的确变成了非常可怕的战士。
祖鲁人原来民性温和,以放牧为生。他们的祖先恩古尼人也是放牧民族,14世纪从遥远的北方移居非洲东南沿海地区。三个世纪后,因海难沉船逃到陆上的欧洲人描述道,“他们彼此交往……彬彬有礼,热情健谈,无论男女老少,见面时都互相敬礼”。他们对陌生人十分友善,在他们的土地上旅行非常安全;只要当心别携带铁或铜,因为这些金属太稀罕了,会“诱发命案”。他们非常遵纪守法,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中。没有奴隶制,复仇“基本没有”;若发生争端即诉诸酋长,对酋长的裁决“没有二话”地接受。酋长也受法律的管束,若有过错会被辅佐他的谋士处以罚款,或由地位更高的酋长把他的决定推翻。
虽然早期来访的欧洲人注意到恩古尼人最重要的价值观是人道(ubuntu),但恩古尼人也打仗,也发动战争。作战的原因通常是争夺牧场。对于一个牲畜多于人的社会来说,牧场是至为重要的资源。战败的一方必须迁去较为贫瘠的地方。这是居住在地广人稀的地区的原始人群的典型情况,战败的结果不是遭到屠杀,而是搬迁。
战斗通常高度程式化,有双方的老老少少在一旁围观。开始时是互相叫骂,一旦发生伤亡,战斗即告结束。对暴力的程度有习俗的管理,也有自然的限制:因为缺少金属,所以武器是用经火烧变得比较坚硬的木头做的,打仗时向敌人投掷,不做近身格斗。如果一个武士不巧打死了对方的一个人,他就必须立即离开战场去辟邪。不然的话,被他杀死的人的灵魂一定会作祟,使他和他的家人患上不治之症。
几十年后的19世纪初,这种典型的“原始”作战方法突然被推翻了。恩古尼一个叫祖鲁的小部落的酋长沙卡带领着一支经过严酷训练的军队,打仗时务求全歼敌人。他的祖鲁王国因此成为南部非洲的强国。别的部落被祖鲁人打得落花流水,只能乱哄哄地逃往别处,有时要远走好几百英里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目睹沙卡崛起的欧洲人和对波利尼西亚人娴熟的航海技术大惑不解的航海家一样,努力想为这个似乎没有自然成因的现象找到解释。一种说法是,沙卡遇到了欧洲人,学会了欧洲人的军事组织和战术。这肯定不是真的。但有一点是真的,即到18世纪末,北部恩古尼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好景不再。标志着财富的牲畜越来越多,超过了“肥沃”草场的承负能力。西面巍然屹立着难以逾越的德拉肯斯堡山脉,山脚下的“贫瘠”草场无法维持畜牧经济。北面的林波波河是采采蝇的肆虐地带,因此无法向那里扩张。16世纪时从美洲带到非洲的玉米导致了南部恩古尼人口的增长;再往南,好望角的布尔人装备着火器,以誓死决心要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挡住了恩古尼人向南迁移的任何可能。而东面就是大海。
在沙卡出名之前,恩古尼人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就已经出现了一些变化。沙卡之前的一位酋长废除了过去族人接到作战的召唤后,拖家带口一起赶去酋长的畜栏集合的做法。他把男子按年龄组成“年龄团”,同一年出生的男子编在同一个团里。打仗期间,男子和可能会成为他们新娘的女人分开,降低了出生率;人员集中加大了酋长的权力,也增加了酋长的个人所得,无论是牲畜、庄稼还是猎物,因为在战争期间,战士不打仗时都得为酋长干活。
沙卡不仅把这些改变确定下来,而且把它们推到极致。“年龄团”成了永久性的编制,战士住在军营里,和平民分开。不仅是在一两次季节性的战争期间,而是直到40岁之前,战士都一律不准结婚;到40岁时,会给他们分配妻子。沙卡把女子也编成了团,就从女人团里给男人找妻子。
对作战方法旧有的限制也被打破。沙卡设计了一种刺杀用的矛,训练战士们用这种新武器与敌人近身肉搏,杀死敌人。(随着布尔人从好望角地区向外扩张,可能比过去更加容易大量获得铁这种金属;历史学家似乎没有对恩古尼人战争残酷性加剧的这个方面认真探讨过。制造刺杀的标枪肯定比制造原来投掷的标枪需要更多的铁。)
使用锋利的武器近身肉搏需要密集队形,这也在沙卡的发明之列。他早就命令手下的人扔掉鞋子,练习光脚长途奔袭。作战时,他把队伍分为两翼,中心部分排列重兵,后面还有预备队;交战的时刻来临时,中心以密集队形冲锋牵制敌人,两翼从旁包抄。辟邪的仪式要等到战斗结束后再说。杀了敌人要把他的肚子剖开,以确保他真的死了,然后再去杀下一个。按照传统,开膛破腹可以释放死者的灵魂;否则的话,死者的灵魂会逼得杀人者发疯。
恩古尼人传统上认为杀害女人和孩子是人所不齿的行为,沙卡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不过总的来说,他一旦把邻近部落统治家族的男性成员和那个部落的战士杀掉后就住手了,剩下来的人被纳入他日益扩大的王国。他的目的是把服从他权威的所有恩古尼人都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国家,并不断扩大地盘。
在祖鲁王国日益扩大的边界以外,这一制度造成了灾难。沙卡的办法解决了祖鲁人口过多的问题,但造成了邻近许多部落的流离失所,使他们失去了祖居的土地和固有的生活方式。“祖鲁王国崛起的影响所及之处从好望角的布尔人殖民地一直到坦噶尼喀湖。在这块相当于非洲大陆五分之一的地区,每一个社群都深受其害,许多社群的生活被完全打乱。”
祖鲁帝国主义造成的糟糕结果被称为“强迫移民”(Difaqane)。“到1824年,从图克拉河到兹姆库鲁河,再从德拉肯斯堡山脉到海边的整片地区都遭到了破坏。数千人被杀;一些人逃向南方;还有一些人被纳入祖鲁王国。在纳塔尔,有组织的社群生活荡然无存。”这片地区面积相当大,有15000平方英里。然而,被祖鲁人赶走的部落逃得更远。一群人逃到了离他们原居住地2000英里的坦噶尼喀湖边。有些族群在逃亡的路上丢失了所有的牲畜,只能靠吃野草和植物的根茎维生;还有的上演了人吃人的惨剧;许多人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匪帮”之中。这些匪帮像蝗虫一样沿途洗劫,身后留下死伤累累。
虽然沙卡于1828年倒台,但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年轻的祖鲁人仍然遵守着他的军事制度和守则。成功的武士制度有一个共同的痼疾:胜利后不利用物质上的所得来投资推动经济和社会的多样化发展,而是故步自封,趋于僵化。个中原因是本书探讨的一个主题。在祖鲁人的情形中,原因无疑是他们必须继续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备战上面,像我们说普鲁士人那样,时刻警惕着,因为在他们旁边,和他们同样强大的军事强国正虎视眈眈(而且,在19世纪的南部非洲,其他强国的经济发展水平比祖鲁王国更高)。像其他地方的情形一样,祖鲁人的崛起靠的是他们的作战形式。他们虽然后来也掌握了火器,但没有调整战术来适应这种新武器,打仗时仍然采用手持矛枪一哄而上的办法来赢得胜利。
沙卡是完美的克劳塞维茨主义者。他设计了一套军事制度来维护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这套制度执行起来效率高得惊人。祖鲁文化把武士的价值观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将其视为维护放牧经济的关键,并把社会中最有活力的成员的精力和想象力束缚在不具生产力的军事框架内,直到他们年华老去;结果剥夺了自己与时俱进、适应周围世界发展的机会。简而言之,祖鲁民族的兴衰残酷地显示了克劳塞维茨理论的缺陷。
马穆鲁克
所有军队都是一种奴役制度,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在祖鲁人的情形中,奴役达到了极点。沙卡的战士不算奴隶,因为束缚他们的不是法律,而是习惯,再加上畏惧。尽管如此,从功能的角度,应该说他们是沙卡意志的奴隶。然而在过去,战士可以是名副其实的奴隶,无论两者的地位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多么不相调和。在现代世界中,做奴隶意味着个人自由完全被剥夺,而拥有和使用武器则是个人解放的手段。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掌握着武器,却没有自由。然而,中世纪的伊斯兰世界却认为奴隶和战士的地位并不冲突。许多伊斯兰国家都有奴隶战士——马穆鲁克。他们经常成为国家实质上的统治者,他们的首领世世代代掌握着国家的统治权。然而,与其利用手中的权力在法律上还自己以自由身,他们反而坚决维护马穆鲁克“制度”,抵制所有要改变其性质的压力。他们的抵抗有可以理解的原因。他们之所以占据统治地位,是因为他们垄断了骑射的复杂技术;如果放弃骑射,采用更普遍的火枪和步兵作战方式,他们的位子就可能坐不稳。然而,他们的军事文化和祖鲁人的一样,因其狭隘性而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失败。虽然他们的政治权力来自他们所掌握的他人没有的军事技能,但是他们宁肯坚持过时的武士作战方式,也不愿适应新的作战方法。他们和祖鲁人一样,把克劳塞维茨的理论彻底颠倒了过来。掌权者把政治变成了战争的继续。在实践中,这根本行不通;在文化上,马穆鲁克却别无选择。
伊斯兰世界的奴隶制和古希腊及古罗马一样,形式多种多样,有的非常温和;奴隶可能是受人尊敬的工匠、教师、与人合伙的买卖人,或备受主人信任的秘书。不过,伊斯兰世界奴隶制的形式比古希腊和古罗马还要多。在穆罕默德的“继承者”,集世俗和宗教权威于一身的哈里发的政府中,奴隶甚至能做大官。这种做法造成了奴隶战士这类人的出现,只有在伊斯兰世界中,奴隶战士才形成了军事精英阶层。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伊斯兰教创建不久,内部就出现了战争的道德观与实际作战行为的冲突。穆罕默德的继承者把世界分为Daral-Islam——“敬神之家”,指顺从《古兰经》里所载穆罕默德的指示的伊斯兰教地区,以及Daral-Harb——“战争之家”,指伊斯兰教尚未征服的地区。7世纪阿拉伯人早期的征服战以旋风般的速度扩大了“敬神之家”的疆界。到公元700年,整个阿拉伯半岛和现在的叙利亚、伊拉克、埃及和北非都被囊括其中。在那以后,圣战开始遇到了困难,不再一帆风顺。阿拉伯征服者的人数不够多,无法总是像起初那样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另外,他们胜利后也表现出了常人皆有的弱点。他们热切地盼望在和平中享受胜利的果实,但又为权力继承而争吵不休。
掌握领导权的人称为哈里发,意思是穆罕默德的“继承者”。早期的哈里发找到了一个办法来满足想享福,不想打仗的老兵的愿望,这个办法叫作迪万(diwan),等于用征服得来的钱财建立起来的给阿拉伯武士的养老金。可惜,没能找到任何有效的办法来避免对于哈里发的人选各执己见的人们之间的冲突。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议很快白热化,显示出关于权威性质的根本性分歧:是应该世袭,传给穆罕默德的后裔,还是应该由称为乌玛(umma)的整个伊斯兰社会推举产生?这个争议延续至今,争议双方分为什叶派和逊尼派两大教派。使这个争议无法解决的是穆斯林信仰中第三个无可置疑的因素,即禁止穆斯林打穆斯林。对于穆斯林来说,战争只能是圣战,是对那些不肯服从真主所揭示的真理的人进行的神圣斗争。信徒之间作战是对神明的亵渎。
然而,有些穆斯林在关于哈里发人选的争执中坚决不肯让步,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后来陷于分裂的伊斯兰又纯粹为了争夺土地而发动战争。由于这两个原因,许多虔诚的穆斯林完全抽身脱离了世俗的生活。有着能攻善战英雄传统的阿拉伯人不肯当兵,因为有迪万制度,犯不着去打仗;后来皈依的穆斯林出于虔诚也不肯当兵。然而,对哈里发的继承人选不满的人要争位;穆斯林必须履行圣战的义务;这些都要求打仗。结果,哈里发只能寻找权宜之计。伊斯兰教开始发动征服战不久,就使用了非阿拉伯人战士,他们是追随阿拉伯主人、后来皈依的穆斯林(再往后,像他们那样的后来的皈依者不可避免地成为穆斯林中的大多数)。
既然跟随阿拉伯主人的还有奴隶,于是伊斯兰国家按照同样的原则,在作战中也使用了奴隶。后来干脆直接招募奴隶当兵。关于这种做法开始的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的是,到9世纪中叶,伊斯兰教就确立了它独一无二的募兵政策:把非穆斯林的青年收为奴隶,对他们进行伊斯兰教育,培养他们做战士。
这些马穆鲁克几乎清一色来自伊斯兰地区与中亚大草原接壤的地方,在里海和阿富汗的山脉之间(后来又加上了黑海北岸)。9世纪的哈里发穆塔绥姆(al-Mu'tasim)开始大批招募奴隶的时候,那里的居民主要是突厥人。据说穆塔绥姆曾说,“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勇敢、更众多、更坚定。”突厥人民风强悍,一直延续到现代土耳其人。当时他们自己也已经开始向西进发,后来他们比阿拉伯人征服的地方还要大。他们的其他品质也颇受哈里发赏识。虽然他们还不是穆斯林,但是他们对伊斯兰教并不陌生,因为大草原上的边疆区并非铜墙铁壁的屏障,突厥人和非突厥人在那里互相贸易,也互相抢掠;突厥人还经常迁移,寻求更好的生活。而且,他们所知道的伊斯兰教保留了尚武的特征。称为“ghazi”的边疆武士投身于圣战时毫无良知的挂碍,完全没有内地的穆斯林表现出来的丹尼尔·派普斯所谓的“内向”,即与伊斯兰教世俗力量的疏离。但突厥人最受欣赏的还不是他们的特性,而是他们的实际技能:他们谙熟驭马之术,是马上作战的行家里手。以马代步始自大草原;突厥人骑起马来人马如同一体,传说突厥妇女在马背上怀孕,马背上生产;他们在马上使用的武器无可匹敌,包括长矛、弓箭和弯曲的剑。(英国军官佩带的马穆鲁克剑就是突厥人佩剑的样式,是对那些大草原上战无不胜的武士的礼赞,不过现在马穆鲁克剑的这个起源已经被遗忘了。)突厥人有他们的毛病。他们抢掠成性,这是他们的生活条件造成的;大草原上生活十分艰苦,除了奶和肉,别的什么都没有。对于突厥人来说,能抢东西是他们愿意做奴隶的一大诱因;事实上,“马穆鲁克制度”建立之后,大多数军事奴隶都是突厥统治者和族长供应的,他们愿意通过卖奴隶给哈里发来讨好伊斯兰,借它的力量来为己谋利,而那些被出卖的奴隶也愿意因此而获得有保障、受人尊敬的职业。
多数伊斯兰强国都使用军事奴隶,其中最重要的是埃及的阿拔斯哈里发帝国。它是蒙古人在1258年推翻了巴格达哈里发王国后恢复建立的,从13世纪中叶到16世纪初一直由马穆鲁克自己的苏丹王所统治。在这场王朝斗争中,马穆鲁克选对了边。1260年,他们在阿音札鲁特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确立了他们作为伊斯兰世界——应该说是整个文明世界——的拯救者的地位,因为和他们作战的是不久前才去世的成吉思汗的族人——蒙古人。就是蒙古人在两年前推翻并杀害了巴格达的哈里发;蒙古人的军队在世界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就连圣城十字军王国的基督教职业武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马穆鲁克的胜利特别难得,因为蒙古骑兵中也有许多突厥人。突厥人和蒙古人在大草原上比邻而居,成吉思汗冲出中亚,一路作战,带来了许多抢掠的机会,突厥人见猎心喜,踊跃参加;所以,用阿拉伯历史学家阿布·沙马的话说,他们在阿音札鲁特“是被他们的同类击败打垮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被自己同族的人打败,因为马穆鲁克战士接受的训练和培养使他们自成一类,而且是非常特殊的一类。
参加阿音札鲁特战役的马穆鲁克大多是来自黑海北岸的钦察突厥人(他们中间最伟大的巴伊巴尔斯就是钦察人),他们在孩童或青少年时期被卖为奴隶,带到开罗受训。他们像修道院里的见习修士那样被关在营房里与世隔绝,先学习《古兰经》、伊斯兰法规和写阿拉伯字;长大成人后,开始教他们弗鲁斯亚(furusiyya),即一整套骑术和马上作战法,这是马穆鲁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基础。这套战术强调人马合一,培养在马上使用武器的灵活、准确,提倡骑兵战友之间的战术配合,与基督教欧洲对战士的训练大同小异;的确,骑士精神作为作战和荣誉的守则在多大程度上为十字军骑士(knight)和新月骑士(faris)所共有,这是中世纪军事史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然而,马穆鲁克只专注于骑兵作战也注定了他们的消亡。作为一个群体,他们与外部世界的军事新发展完全隔绝。如果他们对外面的事情稍有了解的话,也许就能知道,马背上的战士不可一世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他们与西欧的装甲骑士不同,既没有接触过原始的火药武器,也没有遇到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步兵为自己争取权利。直到15世纪末,他们的政治和军事地位都无人挑战;结果,虽然马穆鲁克仍是人不离马,但在马上作战的技能却荒废了。
马穆鲁克制度有一点非常好:它完全不准世袭。马穆鲁克可以结婚,生的孩子是自由人,而且他们自己一旦不再当兵,就在法律上恢复了自由之身(不过还是不能脱离这个制度,也不能离开苏丹手下去投靠另一个主人),但是马穆鲁克的儿子当不了马穆鲁克。这个规定本应能够确保新思想和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入,然而实际上,它并未起到这个作用。14世纪和15世纪期间,新招募的马穆鲁克一批批从中亚的大草原边疆地区来到埃及,但他们完成了见习期,学会了马上作战法后,就成了和他们的前任一模一样的人。这样做完全可以理解。马穆鲁克地位崇高,而且因为这个制度是军事奴隶制,所以它凭借对军事力量的垄断攫取了各种权力和特权。它的成员无疑相信,要维护他们的权力和特权,最好毫不动摇地坚持过去他们赖以成名的做法。
然后,到了16世纪初,马穆鲁克突然遇上了自两个方向同时而来的火药革命的先进产物。葡萄牙人驾驶着装备重炮的舰船绕过非洲,向马穆鲁克对红海的控制发起了挑战。埃及边界的安全则遭到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威胁,他们除了骑兵,还有大队训练有素的火枪手做后援。马穆鲁克的苏丹临时抱佛脚,企图一蹴而就,弥补上100年来军事上的疏忽和松懈。铸造了大量的大炮,也组建了炮手队和火枪手队。马上战术的练习得到了恢复,马穆鲁克开始认真重拾使用长矛和弓箭的技术。但是,马穆鲁克把恢复练兵和采用火药技术分成两件事来做,二者互不相干,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一个马穆鲁克接受过或肯接受使用火器的训练,炮手和火枪手都来自马穆鲁克阶层之外,是非洲黑人和阿拉伯西部马格里布的人。
结果可想而知。派去红海作战的炮手和火枪手大败葡萄牙人,因为作战的水域有限,葡萄牙人远洋舰船的优势无法施展,而且葡萄牙人的交通供给线也拉到了极限,几乎难以为继。纵马前去迎击有火药相助的奥斯曼军队的马穆鲁克却在1515年8月的迈尔季达比克(Marj Dabiq)战役和1516年1月的拉伊丹尼亚(Raydaniya)战役中均遭到惨败。结果马穆鲁克制度被推翻,埃及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
马穆鲁克在迈尔季达比克和拉伊丹尼亚的战败基本上是同一个形式。在迈尔季达比克一役中,塞利姆一世指挥的奥斯曼军队把大炮布在阵地的两翼,把火枪手安排在阵中心,静等马穆鲁克发动攻击。马穆鲁克排成突厥人传统的新月队形发动冲锋,却被奥斯曼军队的枪炮打得落花流水。在拉伊丹尼亚,马穆鲁克带了一些大炮,本来想等待奥斯曼军队来攻,但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无奈之下再次用骑兵冲锋。他们一鼓作气,冲散了奥斯曼军队的一翼,但奥斯曼人靠火药转败为胜;7000名马穆鲁克战死,活着的逃回开罗,很快就被迫投降。
这两次战役的战术没有什么特别,倒是马穆鲁克对用来打败他们的手段的怨懑很有意思。马穆鲁克历史学家伊本·扎布勒对他所属阶层的没落痛心疾首,借他虚构出来的马穆鲁克首领库尔特巴伊之口说出了几代勇敢骑士心里的话:
把我的话仔细听清楚,你们和其他人要知道,我们是天降的骑士,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我们任何一人单枪匹马就能打得你们全军大败。你们不相信可以试一试,但请命令你们的军队不要开枪。你们这里有各族人组成的20万大军。就在原地列起阵来吧。我们只派三个人出来作战……你们将亲眼看到这三个人的勇猛……你们用世界各地的人拼凑成这支军队,有基督徒,有希腊人,还有其他人,你们还带来了欧洲基督教徒的一个发明,他们在战场上根本不是穆斯林军队的对手,所以才狡猾地发明了这个东西。这个发明就是火枪,哪怕是女人放枪,也能顶住不少男人……我诅咒你们!你们竟敢对穆斯林用火器!与库尔特巴伊的悲叹遥相呼应的前有法国的“无畏无瑕骑士”拜亚尔对机械武器的轻蔑不屑,他抓到敌方的弓弩手后必定处死;后有1870年普法战争马斯拉图尔(Mars-la-Tour)战役中冯·布雷多麾下骑兵的壮怀激烈,他们迎着法军的枪口发动“死亡冲锋”。这些表现代表的是战马时代日薄西山的岁月里世界各地马背上武士的不忿和不服。然而,库尔特巴伊这番话反映的还不只是阶层的骄傲、对变化的抵制、宗教的正统或对下等人的蔑视。他有不久前发生的确凿事实作证,说明刀剑类武器在马穆鲁克手中可以压倒火药,因为马穆鲁克具有统治世界的武士素质。1497年,年轻的苏丹萨达特·穆罕默德在开罗建立了一支由黑奴火枪手组成的部队,赐予他们特权,用他们讨伐不同的派别。也许他预见到了火药革命,也许他只是觉得火器能加强他的实力。无论如何,他的行为惹怒了马穆鲁克。当萨达特让他最喜欢的黑奴法拉贾拉娶了一个切尔卡西亚的女奴时——那时大多数马穆鲁克都是切尔卡西亚人——他们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据历史学家安萨里记载)皇家马穆鲁克表示了对苏丹的不满,然后,他们披上铠甲,带上全副武装。他们和大约500名黑奴发生了战斗。黑奴逃跑了,然后又集结在城堡的塔楼里,对皇家马穆鲁克开枪射击。皇家马穆鲁克向他们发起冲锋,杀死了法拉贾拉和约50名其他黑奴;剩下的黑奴四散逃逸。两名皇家马穆鲁克阵亡。
但是,马穆鲁克后来发现,当同等素质但条件不同的人打仗的时候,武器好的一边就会打赢。这是迈尔季达比克战役和拉伊丹尼亚战役的教训。这也是400年后日本人在太平洋对美国人作战的教训。那时,日本面对美国工业的强大力量垂死挣扎,孤注一掷,派遣身佩武士刀的自杀飞行员驾驶“神风突击机”撞向敌人的航空母舰。德国从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中学到的也是这条教训,德国军方对敌人在消耗战中的优势嗤之以鼻,最终却发现只靠战士的勇气是打不赢战争的。
马穆鲁克不肯吸取这个教训。1515—1516年间奥斯曼帝国的胜利并不意味着马穆鲁克制度的消亡,因为它的形式对奥斯曼帝国太有用了。事实上,可以说伊斯兰教直到20世纪受到本质上与它南辕北辙的民族主义观念的影响之前,容不下任何不是以奴隶制为基础的专业军队制度。无论如何,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马穆鲁克王朝不仅在埃及实现了复辟,而且在被帝国征服的遥远省份,如伊拉克、突尼斯和阿尔及尔,也爬上了权力的宝座。然而,虽然马穆鲁克的地位恢复了,但是他们作为军人却冥顽不化。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时,他们再一次策马扬刀来对抗火枪大炮,在金字塔战役中不出意外地一败涂地。拿破仑为他们这种高尚的野蛮所感动,收了一个叫鲁斯图姆的马穆鲁克作为贴身侍卫。鲁斯图姆一直跟随拿破仑,直到他倒台。少数硕果仅存的马穆鲁克仍然坚持在马背上抗拒现代时代,直到1811年被残酷无情的穆罕默德·阿里屠杀殆尽。阿里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个总督,他对马穆鲁克采用“基督徒”的作战方法毫无良心上的不安。
克劳塞维茨肯定知道金字塔战役,可能也听说过阿里在开罗对马穆鲁克的屠杀。这两个事件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表明,在选择战争手段时,文化的影响力与政治同样重要,经常比政治或军事逻辑更有可能占上风。尽管克劳塞维茨也许知道这些事实,却没有据此做出推断。巧合的是,他的学生赫尔穆特·冯·毛奇见证了穆罕默德·阿里最终成为马穆鲁克统治过的土地上奥斯曼帝国权力的代理人。其间的一系列事件表明,文化作为军事方面的决定性因素比政治决定持久得多。
1835年,毛奇被普鲁士军队派去帮助奥斯曼土耳其实现军队组织结构和作战战术的现代化。这段经历使他心灰意冷。“在土耳其,”他写道,“哪怕是最小的礼物,只要是来自基督徒,都被怀疑是不怀好意……一个土耳其人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欧洲人在科学、技能、财富、勇气和力量上都比他的民族强,但他却永远不会认为法兰克人因此可以和穆斯林平起平坐”。土耳其人的这种态度在军队事务上表现为执拗的无礼。“校级军官对我们很客气,一般的军官至少在礼貌上还过得去,但普通士兵拒绝对我们持枪敬礼,妇女和孩子时常在我们走过后对我们发出诅咒。士兵服从命令,但不肯敬礼。”
1839年,土耳其军队奉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命令,前往叙利亚镇压在埃及坐大,犯上作乱的穆罕默德·阿里,毛奇也被派随行。那是一次奇怪的遭遇。奥斯曼军队表面上实现了现代化,或“基督教化”,但埃及军队的现代化程度要大得多。其实,穆罕默德·阿里自己就来自欧洲,是阿尔巴尼亚穆斯林,在希腊独立战争中初次见识了“基督教”战术的高明。他在对马穆鲁克的战争中的有些同盟,如法国的塞夫上校,原来是支持希腊独立的,后来背叛了那个事业。穆罕默德·阿里的军队在叙利亚内兹卜的战役中消灭了奥斯曼的军队,毛奇只能在一边旁观;土耳其士兵——主要是招募来的库尔德人——被埃及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这一景象使毛奇决意回普鲁士去,因为他看到奥斯曼苏丹治下的人民抵制必要的改革,感到灰心失望。
后来,奥斯曼土耳其终于建起了一支现代化军队,却规定只有土耳其人才有资格参军。这种对苏丹和治下人民之间关系的人为限制严重破坏了奥斯曼政府在非土耳其人的其他穆斯林心目中的权威;人心向背成为一个主要因素,使得奥斯曼帝国在苏丹-哈里发1914年带领“基督教化”的军队与德国并肩作战时,已是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大战结束后,奥斯曼土耳其的帝国烟消云散,苏丹或哈里发也随风而逝,唯一剩下的是它牺牲了一切建立起来的军队。
克劳塞维茨和毛奇之后的普鲁士军人如果对土耳其人失望不耐,认为他们顽不受教,那实在是最大的讽刺,因为1918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崩溃的同时,他们自己的帝国也土崩瓦解,连原因都是一样的:为达到错误的政治目的而有意采用战争的手段。深入参与苏丹军队“基督教化”的“青年土耳其党人”在大战中站在德国一边,因为他们相信这会帮助土耳其变得更加强大。德国参战是因为它认为打仗是德国的强国之路。克劳塞维茨无疑也持同样的观点。这种由文化造成的世界观的歪曲给传统的德意志文化和哈里发臣民的文化带来的是同样的毁灭。
日本武士
基本上与马穆鲁克在火药面前折戟沉沙同时,世界另一端的另一个军事化社会通过直接挑战威胁它的环境确保了自己的生存。16世纪,日本的佩刀阶级遇到了火器的挑战;它想出了办法,把火器逐出日本,因而得以继续维持它在社会中的统治地位达250年之久。西方世界在16世纪曾和日本有过短暂的接触,但后来,西方世界实现了商业化、扩大了海上航行、建立起各种工业、经历了政治革命,而日本的武士却把他们的国家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绝,消灭了外来宗教和技术在日本的影响,进一步加强了他们长达1000年的生活传统和统治方式。日本的闭关锁国并非绝无仅有,19世纪的中国也有这样的强烈趋向,但日本达成的结果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无论其结果是多么独特,它都证明了作战的决定性因素不一定是政治的考虑。正好相反,如果高度重视维护某种文化形式,就有可能抵挡住强烈的诱惑,拒绝为打胜仗而选择取巧的技术手法,尤其是当胜利意味着珍视的传统价值观将遭到推翻的时候。
日本武士大致可以算是日本的封建骑士阶级。他们的兴起有赖日本孤悬海外,与世隔绝,岛内又有山脉相隔。日本谷地的部族领导人(近似奥斯曼的安纳托利亚“山谷贵族”)宣布忠于天皇;天皇古老的宗裔深受尊敬,但天皇的权力纯粹只是名义上的。公元7世纪,一个部族酋长藤原镰足仿照中国的唐朝建立了中央政府,自那以后,政府一直掌握在某一个家族手里。最初执政的是藤原自己的家族,后来执政权转到在竞争中压倒了藤原家的其他家族手中。其他家族之所以能和藤原家族竞争并最终夺取执政权,是因为他们有征税的权力。从中国传来的佛教当时是日本的国教,享受着一项莫名其妙的优惠:佛教的寺庙免除税赋。很快,寺庙周边的世俗贵族也争取到了类似的权利;他们不但不用缴税,还向当地的农民直接征税。靠着征税获得的财富,不同的贵族家族在不同的时代在天皇的宫廷内行使实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到了12世纪,当时掌权的贵族说服了尚是个孩子的天皇赐予他“征夷大将军”的称号。首任征夷大将军源赖朝膺此称号时,已经建立了一种新的政府形式,叫“幕府”。自那以后,幕府就一直行使着中央政府的权力,直到19世纪的明治维新打败了幕府和谷地的权贵,把实权收回到宫廷手中,尽管天皇仍然可能不是真正的掌权者。
中世纪欧洲的很多贵族骑士不过是一群恶棍,但日本的大将军、随时伺机取而代之的其他军事家族的领导人,以及他们手下的武士(这个阶层人数众多,成员们坚持自己高于庶民的社会地位,他们特权的象征是可以佩两把刀)却不一样。日本武士无疑是勇猛善战的战士。这方面的证明是,他们在抗击入侵的蒙古人的战斗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1260年,蒙古人向西挺进阿拉伯世界,向东则于1274年登上了日本群岛。然而,1281年蒙古人再次来犯时,一场台风使他们的舰队损失十之八九;蒙古人铩羽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格式对日本武士的生活至关重要,服装、甲胄、武器、武艺、战场上的行为等,都有一定的格式;在这方面,他们与同时期法国和英国的骑士无甚不同。然而,他们的文化观却与欧洲人大相径庭。日本人识字非常普及,武士的文学文化高度发达。居住在没有实权的日本天皇宫廷中的大贵族孜孜以求的不是武功,而是文名,他们的行为又为武士树立了榜样。武士们都希望在剑道和作诗两方面均出人头地;武士信仰的佛教禅宗提倡静思和诗意的宇宙观;因此,封建时代日本最伟大的武士也是思想深邃、精神高远、造诣非凡的人。
在日本的封建时代,对大将军地位的争夺造成了政治上的混乱,但这种混乱并未超出可接受的界限。然而,到16世纪初,斗争失去了控制,威胁到了社会秩序;新贵推翻了过去的统治者,有些新贵其实就是匪徒;大将军的权力变得和天皇一样有名无实。后来,从1560年到1616年,相继出现了三位出色的强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他们以大将军的名义铁腕施政,重新恢复了秩序,有系统地全面削弱了佛教寺庙、自立门户的家族首领和无法无天的游民匪帮的力量。1614年,德川家康的平乱行动以围困封锁敌人最后的阵地——大阪的堡垒——而大功告成。之后,他下令拆毁日本全境所有非居住用的城堡。欧洲各国的国王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拆光了各处贵族的堡垒,而德川家康的命令几天后即执行完毕,由此可见他的权威。
高超的带兵手段并非中央集权得以恢复的唯一原因。这三位强人对一种新式武器也都大力提倡。1542年,葡萄牙的航船把大炮和火器带到了日本。织田信长对火药的威力叹为观止,马上给他的军队配备了火器,并立即蠲除了传统作战的开战仪式。在那之前,日本人打仗开始时先由双方的勇士出面叫阵,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几乎全世界通用;对阵的两军派出武将互相叫喊搦战、自报名号、展示武器和甲胄。即使在火器发明之后,这种仪式仍然存留了下来,但织田信长把它完全去除了。他让他的火枪手上千人排列成阵,众枪齐发,在1575年决定性的长筱合战中以火海战术大败敌人。这与1548年的上田原之战比起来是一个革命性的改变。在上田原战役中,拥有火器的一方错失了放枪的机会,因为开战的仪式刚刚结束,对方就挥舞刀剑发起了冲锋。
强人建立的统治本该使火器跃居主导地位,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到17世纪末,火器的使用在日本几乎绝迹,火器本身也难以寻觅。会制造火器或铸造大炮的日本工匠屈指可数,大部分留下来的大炮都是1620年以前铸造的。这种情况持续到19世纪中叶,直到佩里司令的“黑船”1854年驶入东京湾,强横地使日本人重新认识到火药的威力。不过,在此之前的250年里,日本人完全没有用过火药。这种自我克制从最后一位强人德川家康开始,他因平乱有功,最终升任大将军。他是如何做到不准使用枪支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何做到”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德川家康的前任丰臣秀吉在1587年解除了老百姓的武装。他颁布法令,要求除武士之外的所有人把武器,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支,统统上交政府,宣布说要把收缴上来的武器熔化后铸造一尊大型佛像。当然,此举的实际目的是要恢复由政府控制的武士阶级对武器的垄断,以进一步巩固日本的平定。在火药时代,欧洲政府也颁布过类似的措施,不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达到目标。日本的严刑峻法使政府得以令行禁止。
接下来,从1607年开始,德川家康建立了制度,对火器和大炮的制造进行集中管理,并规定只有政府才有权购买火器。政府命令所有的铸炮和制枪的工匠把工场迁到长滨城,4位主要的制枪商被授予武士爵位,以确保他们对佩刀阶层的忠诚,还颁布法令,规定除非有枪械专员的批准,否则不准接受武器订单。枪械专员则只肯批准政府的订单,而政府的购买又逐年减少;到1706年,长滨城在偶数年生产35把大火绳枪,奇数年生产250把小火绳枪。这些枪支主要用于阅兵游行,要在约50万人的武士阶级中间分配,其作用显然是微不足道的。枪支控制大竟全功。日本退出了火药时代。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问题就复杂多了。毫无疑问,枪炮是外国入侵的象征。它们使人联想到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传播的基督教,这种联想虽然不合逻辑,但不可避免;传教士被认为预示着基督教的大举入侵——这种入侵不久前刚把菲律宾纳入西班牙的掌控。德川家康的继任者德川秀忠严格执行他的历届前任颁布的对传教士的镇压和驱逐令,但驱逐令颁发时为时已晚;在此之前,传教士已经抵达日本并开展了一段时间的活动。1637年,日本的基督徒发起了岛原叛乱,在作战中使用了火药,这更加重了大将军府对基督教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事物的怀疑。德川幕府平息了叛乱,此后的200多年内,无人企图挑战过它的权威。它也完全关闭了日本,把一切外国人和外国的影响拒之门外。
促使日本闭关自守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它在外交政策中唯一的一次冒险。它于1592年入侵朝鲜,这显然是它想侵略中国的野心膨胀的计划的前奏,但到1598年,它对朝鲜的侵略以失败告终。然而,还有一个原因比排斥外国事物更加重要,同时也是这种排斥的深层理由,那就是当权者认识到枪支会造成社会不稳定。平民或土匪拿了枪,可以推翻地位最崇高的贵族,火药时代中每一个欧洲骑士对此都深有感受。塞万提斯就借堂·吉诃德之口谴责“一种让卑鄙怯懦的手夺走勇敢骑士生命的发明”。
日本控制枪支的第三个理由是它真正可以做得到。欧洲的武士可能因火药对他们生计职业的影响而痛心疾首,但欧洲的东南方边界漫长开阔,经常遭到奥斯曼土耳其人大炮的猛攻;如果要想保证基督教的生存,欧洲人别无他法,只能使用大炮还击。就在技术进步增加了大炮的机动性和火枪的可靠性的同时,宗教改革造成了基督教世界的分裂,基督教徒不能向别的基督教徒开枪的禁忌因此消失于无形。日本则完全没有这些因素的影响。遥远的距离和日本人尚武的名声保护了日本,使欧洲的航海者对它敬而远之;中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入侵日本的意愿;没有其他潜在的入侵者。在日本国内,虽然人民分为不同的阶级和派别,但在文化上他们是一个整体。因此,火药对国家安全来说并非必不可少,思想对立的各派也不用它作为取胜的手段。
对日本武士行为准则的强力维护也容不得使用火药。德川幕府不仅是政治机构,而且是文化工具。文化历史学家G·B·桑瑟姆(G.B.Sansom)写道:
它并不(把自己)限于征集政府收入和维持秩序,(它)还着手管理人民的道德,制定出了至为详细的行为守则。恐怕有史以来还没有哪个政府如此深入地干预老百姓的个人生活,不仅控制着全国人民的行动,还控制着他们的思想。
政府对于管理佩刀阶级的思想和行为特别重视,教授使用武士刀的技艺是唯一符合日本礼制教育的武器教范。德川家族以及在他们之前的强人为了现实政治的原因的确使用过火药,但他们一旦达到了夺权的目标,火药和所有的火器就马上遭到了唾弃。
对武士刀的崇拜有好几个来源。它有佛教禅宗的培育,禅宗强调两个最高的理想——忠和忍;并因武士阶级的文化得到加强,“该文化对于生活和艺术的形式、仪式和优雅的表现精雕细琢、孜孜以求”。日本的剑道,如同欧洲击剑大师的剑术一样,既是技术也是艺术,有一整套关于举止和姿态的规则;它象征着日本人对人生各方面“格式”的重视。它似乎体现了日本人关于顺应自然和自然的力量的信念,因为肌肉的动作是“自然的”,而火药的化学能量是非自然的。它毫无疑问地与日本人对传统的尊重相吻合,因为不仅剑道是传统的技艺,就连最好的刀剑也经常是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剑有自己的名字,和家族的姓氏一样由父传子,而姓氏本身就是佩刀阶级才能拥有的荣耀。
今天,这样的日本刀已成为收藏家的宝物。但它们并不单纯是美丽的古董。一流的武士刀是有史以来锻造出的最佳神兵利器。关于反火药运动,一位历史学家如是说:
日本有一部电影,里面一挺机关枪的枪管被15世纪的伟大名匠金本大师锻造的武士刀劈为两半。如果这看起来不太可能的话,要记住像金本这样的工匠在锻造时对刀锋部分日复一日反复锤炼,锻成的刀锋含有接近400万层的精钢。
当然,要完全解除老百姓的武装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总是可以使用大镰刀和连枷做武器。但日常生活用的工具打起仗来无法与武士刀这类专门的作战武器一较高下。德川幕府确保武士对刀剑的垄断,就保证了武士阶层在日本社会顶端的地位。
德川的逻辑与克劳塞维茨的逻辑并不一致。虽然克劳塞维茨显然相信自己对战争性质的分析不涉及价值观,但是他依然受到了当时欧洲人信念的影响,即人类本性愿意参与“政治”或“政治活动”,政治根据其固有的性质是不断发展的,确切地说是“不断进步的”。天生保守、坚持原则、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威灵顿勋爵对世事发展极为不满,恰好为这一主张提供了反证。的确,克劳塞维茨似乎把政治看作自成一体的活动,是理性的形式和情感的力量的交会处;在政治中,理智和感情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而文化——那承载了每一个社会共同的信仰、价值观、团结、神话、禁忌、规则、习惯、传统、言谈举止和思维方式、语言和艺术表达的巨大载体——却无足轻重。德川幕府的反应证明克劳塞维茨大错特错,并充分表明,在战争的众多属性中,文化自我延续的手段可能应该算上一个。
没有战争的文化
克劳塞维茨相信占据首要地位的是政治,而不是文化,这并非他的一己之见。自亚里士多德以降,所有西方哲学家都持此立场。克劳塞维茨在他有生之年亲眼看到,伏尔泰和卢梭这些仍然在世的哲学家提出的纯粹的政治观点起到了抵制巴黎民众的激情和偏见的作用,这进一步加强了他的信念。克劳塞维茨所了解的战争和他亲身参加过的战争是法国大革命的战争,他所寻找的促成和引发战争的“政治动机”至少在战争开始时总是存在的。欧洲的君主制国家有理由担心法国大革命会威胁到君主制,战争看起来明显的是“政治的继续”。
还必须认识到,作为历史学家的克劳塞维茨没有任何参照来指引他注意文化因素在人类事务中的重要性。他效仿的主要历史学家都没有采用比较历史学的研究方法,而文化史正是从比较历史学中衍生出来的。以赛亚·伯林爵士在一篇向比较历史学之父詹巴蒂斯塔·维柯致敬的文章中,恰如其分地总结了启蒙运动的精神,说它是一种信念,相信“找到了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能够解决自古以来困扰着人类的根本性问题,即如何确定各个领域的知识哪些是真理,哪些是谬误”。
启蒙运动最伟大的宣传者伏尔泰虽然提倡扩大历史研究的范围,把社会和经济活动及其效果也包括进来,但他强烈认为,研究历史时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人类成就的高峰,而不是谷底……伏尔泰问道:“如果你们只能告诉我们,在奥克苏斯河或伊克萨蒂斯河的岸边,一个野蛮人继承了另一个野蛮人的位子,那么你们对公众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既然伏尔泰都这么说了,克劳塞维茨又凭什么不赞同呢?在他去世后的19世纪那几个十年内,德意志历史学家在对历史和政治的研究中率先使用了比较的方法,但在克劳塞维茨的有生之年,启蒙运动的思想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他写道:“因此我们看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战争视为独立的事务,而应把它看作政治工具;只有采取了这种观点,我们才不致得出与所有军事史背道而驰的结论。”这是多么纯粹的启蒙运动理念,多么典型的伏尔泰式的观点。
然而,伏尔泰对奥克苏斯河岸上发生的事件藐而视之,使克劳塞维茨的理论因此而有了缺陷。军事历史学家现在认识到,奥克苏斯河之于战争,正如威斯敏斯特宫之于议会民主,或巴士底狱之于革命。奥克苏斯河是把中亚与波斯以及中东分隔开来的一条河,在它的岸边或附近,人类学会了驯服马匹,给马套上缰绳让它拉车,最后是跨上马鞍纵马驰骋。从奥克苏斯河边,征服者的铁骑横扫中国、印度和欧洲,建立了“战车帝国”。世界上两次无可争辩的作战革命之一的骑兵革命就发生在奥克苏斯河边。匈奴人、阿瓦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一波又一波的中亚征服者和抢掠者越过奥克苏斯河闯入西方世界。在奥克苏斯河以北的撒马尔罕,最残暴、最破坏成性的骑兵首领帖木儿开始了他的恐怖统治。早期的哈里发从奥克苏斯河流域招募奴隶兵,奥斯曼苏丹也不例外。1683年奥斯曼军队对维也纳的封锁威胁到了基督教世界的心脏地带,是克劳塞维茨时代人们记忆中最具破坏性的军事行动。任何战争理论若是不把奥克苏斯河考虑在内,必定是不完整的。尽管如此,克劳塞维茨还是提出了这样的理论,结果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一种激进的观点认为,克劳塞维茨对大战中的屠杀即使不能说直接负责,至少也应负次要的责任。比如,英国历史学家B·H·利德尔·哈特指责他提倡使用人海战术发动大规模进攻,把那说成是赢得胜利的关键。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克劳塞维茨却被奉若神明,被吹捧为最伟大的军事思想家,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对他重新燃起的敬慕由此可见一斑。冷战时期的书斋谋略家宣称,在随时可能发生核冬天的一片阴霾之中,克劳塞维茨是指向普遍真理的一盏明灯。他们对批评克劳塞维茨的人报以轻蔑,比如,把利德尔·哈特对克劳塞维茨的批评斥为“拙劣的夸张”。
那些书斋谋略家把观察和假设混为一谈了。他们的观察是,战争是一个普遍现象,自从上次冰河期结束之后一直在世界各地进行;他们的假设是,关于战争的目的和实现那些目的的方法,存在着一个四海皆准的理论。很容易看到克劳塞维茨为何对他们如此有吸引力:在核攻击的威胁下,一个国家别无选择,只能使外交政策尽量与战略原则做到一致,去除一切缓和性的因素。核国家必须树立言出必行的形象,因为只有使敌人相信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而思想上若有所保留,就做不到坚定不移。
然而,核威慑引起人性的极大反感,因为它意味着国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存在,将无情地不顾它的行为对本国和敌国的人民所造成的后果。西方世界过去2000年间的政治已经确立了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价值这一犹太教和基督教共有的信念,难怪威慑理论在西方世界中激起了最深切的厌恶,反对它的经常是注重国防的爱国者,甚至是曾为国家抛洒热血的职业军人。
要发明一种哲学,把核威慑的理论与民主国家通用的道德和政治守则融为一体,这恐怕连最聪明的理论家都力有不逮。但他们不需要费这个力气。克劳塞维茨提出的军事极端主义的哲学和语汇是现成的,而且早已流传开来。有了核武器,“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就成了一回事;光是设想这种战争的恐怖就足以确保战争不会发生。
然而,这一逻辑有两个弱点。首先,它完全是机械性的,前提是威慑的程序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丝毫不差地运作。但是,对政治的观察表明,如果有一点可以肯定的话,那就是机械的手段根本无法控制政府的行为。第二,它要求核武器国家的公民培养起精神分裂的世界观:一方面继续相信人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尊重个人权利,容忍少数人的意见,接受自由投票、行政部门对立法机构负责,以及法治、民主和犹太教—基督教道德的所有其他内容——部署核武器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价值观的;但另一方面,又要默许战士的行为守则,而根据这种行为守则,勇气、服从具有冒险精神的领袖和“强权即公理”才是终极价值。而且,这种精神分裂必须永久维持下去,因为用核理论家的行话来说,“无法把核武器发明回去”。
1962年,约翰·F·肯尼迪总统的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在位于美国人文主义价值观中心地区的密歇根大学做了一次演讲,高度推崇克劳塞维茨的威慑理论。他说,“同盟(指北约,但实质上就是美国)的力量和性质使我们即使在遭到大规模突然袭击的情况下,也能够保持足够的后备打击力量,必要的话可以把敌国彻底摧毁。”这种以“真正的战争”还击敌人发动的“实际的战争”的威胁有一种理论上的纯粹性,可能会使克劳塞维茨为它喝彩不已。但那喝彩是属于一个已逝的时代的。如前所述,即使在克劳塞维茨的有生之年,他也是从者寥寥,他所鼓吹的武士文化是现代国家之前的君主制国家亟欲在国界内铲除的东西。当然,君主都知道,这种文化可以用来达到国家的目的,但他们只准它存在于人为保存的武士群体里;军队的道德准则与它们驻扎地的平民社会的道德准则完全不同。
过去,武士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曾盛行于欧洲社会;后来,自17世纪起,政府开始持续推行一系列政策措施:收缴老百姓手中的火器,拆除地方贵族的城堡,把他们的子孙征入常备军队做军官,成立由非武士阶级的成员指挥的特种炮兵团,由国家兵工厂垄断战场武器的生产。就这样,在奥得河和德拉瓦河以西的地区,即从柏林和维也纳直到大西洋的这片地方,欧洲的政府,包括克劳塞维茨为之服务的政府,有效地解除了各地社会的武装。
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欧洲各国为了应对革命浪潮的影响,不得不再次一步步加强军事力量,采取的方法是自上而下的征兵。老百姓的响应还算热烈,尽管有些程度上的差别。后来,提到普遍兵役制,人们就会联想到苦难和死亡,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了2000万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了5000万人。1945年后,英国和美国完全放弃了普遍义务兵役制;20世纪60年代,美国为了打一场不得人心的战争而恢复了普遍兵役制,但被征入伍的青年和他们的家人拒绝接受武士的价值观,结果迫使美国政府放弃了越南战争。这证明,企图在同一个社会中推行两套互相矛盾的公共道德守则完全是自我拆台、徒劳无功;这两套道德守则一种是人“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另一种则要求在战略需要面前完全否定自我。
的确,现代世界中一切企图自上而下造成深刻社会变革的努力都困难重重,许多这类企图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其中值得一提的有试图改变私人财产权或耕种者与土地关系的努力。自下而上推动社会变革——这是宗教改革运动的长项——成功的概率更大一些。因此,研究一下20世纪期间社会的下层老百姓拿起武装的过程能给我们以很大的教益。这方面有两个例子尤其值得注意。一个是中国的毛泽东和他在越南的追随者,另一个是南斯拉夫的铁托。毛泽东和铁托都铭记马克思的指示,要“建立人民军队”来推动势不可免的革命;他们走过的道路惊人的相似;他们都达到了想要达到的政治结果;他们都给文化造成了灾难性的破坏。
1912年,清朝末代皇帝被推翻,中国在接下来的年月里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名义上拥有主权的中华民国政府与各省的军阀争夺权力,参与争夺的还有个第三方,那就是新生的共产党。共产党的领导人之一毛泽东很早就与中共中央委员会以及苏联派来的顾问发生了意见分歧。那些人一心要夺取城市,而毛泽东通过仔细研究共产党军队活动的农村地区人民的痛苦和不满,认为夺取城市的最好办法是派革命游击队渗透城市周边的农村。他相信,可以在游击队的基础上创立能打胜仗的军队。他在1929年的一份报告中介绍了他的方法:
我们三年来从斗争所得的战术,真是和古今中外的战术都不同。用我们的战术,群众斗争的发动是一天比一天广大的,任何强大的敌人是奈何我们不得的。我们的战术就是游击的战术。大要说来是: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应付敌人……很短的时间,很好的方法,发动很大的群众。
(出处是1929年4月25日《红四军前委关于目前形势闽赣斗争情况和红军游击战术向中央之报告》——译者注)
毛泽东说得不对,他的战术并非古今中外独一份儿。通过占领周围的农村来孤立城镇,这种方法正是近2000年来一直袭扰着中国的马背上流寇的惯技。但毛的方法有其新颖之处:首先,他相信“游民无产阶级”——“兵、匪、盗、丐、娼妓”——是革命可以利用的材料,“这一批人很勇敢奋斗,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出处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译者注);第二,他认为即使敌人比自己强大得多,只要耐心与其周旋,把敌人拖疲拖垮,还是可以赢得战争的胜利。“持久战”的理论后来成为毛泽东对军事理论的主要贡献。他最终打败了蒋介石。后来,越南人先是在抗法战争,后又在抗美战争中也都采用了游击战术。
1942—1944年间,南斯拉夫共产党总书记约瑟普·布罗兹·铁托在黑山和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的山区也使用了游击战术。当时已经有一支忠于流亡国外的皇家政府的游击队在和占领南斯拉夫的轴心国军队作战;那支队伍叫切特尼克(Chetniks),领导人是米哈伊洛维奇。切特尼克的策略是保存实力,等轴心国的军队在南斯拉夫以外的战场上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发动全国大起义,一举得胜。可是铁托不肯,出于各种原因,包括帮助减轻苏军的压力和把共产党的机关插遍南斯拉夫全境,他领导着游击队转战各地,全力作战。“无论游击队在哪里……占领一个地方,他们就……组织起农民委员会管理当地事务,维持法律和秩序。即使在游击队失去了对某个地方的控制后,这些政治机构仍在活动。”威廉·迪金爵士是当时英军派到铁托处的联络官,1943年德军成功地扫荡了铁托的司令部不久后,他对自己观察到的这方面工作的情况做了这样的描述:“我们刚刚逃脱了被歼灭的命运,大家都疲惫万分,但米洛万·吉拉斯(他是位主要的共产党知识分子,但也是战士,曾亲手杀死过德国人)马上带领一小队人向着南方荒凉的战场走去。游击队作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一块土地落入了敌人之手,党的基本工作仍要继续,要重新建立支部,等待队伍回来。”
游击队战争这个“英雄”的方面深深激励了迪金这样的学者军人,读起来令人热血沸腾。但实际上,在南斯拉夫全境进行这样的政治—军事斗争给老百姓带来了无以言状的苦难。南斯拉夫的历史是一部充满了惨烈竞争的历史,战争的爆发又重新引发了这种竞争。在北方,信仰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在意大利人的帮助下把信仰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逐出家园,强迫他们皈依天主教,并对他们大开杀戒。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的穆斯林也卷入了内战,而在南方,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人则受到邻国阿尔巴尼亚的攻击。在塞尔维亚的土地上,切特尼克和铁托的游击队争夺控制权,因为双方没能就共同战略达成协议,但切特尼克却不向德国占领军开战,怕会引起德军的报复。铁托下定决心不畏报复,事实上,他把轴心国占领军的暴行视为激励老百姓参加游击队的动力。他发动了7次所谓的“攻势”,故意引着德军在后追赶,结果他的游击队所经之地被夷为一片废墟。村民只能要么跟着游击队“入林”(传统说法,原指过去抵抗土耳其人的队伍的藏身之处),要么留在家里等待德军报复。铁托的副手卡德尔特别强调让没有拿定主意的老百姓面对这一难题的好处:“有些指挥官害怕报复,结果妨碍了对克罗地亚村民的动员。我看报复有好处,能把克罗地亚村民推到塞尔维亚村民这一边来。在战争中绝不能害怕整个村庄被毁。恐惧会使人拿起武器,采取行动。”
卡德尔的分析没错。在南斯拉夫,当地的民族和宗教冲突以及通敌者和反通敌者的冲突已经打作一团;铁托的政策是在它们上面再加上亲共产主义、反轴心国的泛南斯拉夫战争,并且破坏达成的所有停战安排。这一政策确实把许多小型战争聚集为一场大型战争,而铁托自己则成为对轴心国作战的主要领导人。按照他的命令,南斯拉夫的大部分男性和许多女性被迫在作战双方之间做出选择。老百姓的确自下而上地武装了起来。到战争结束时,至少有10万人因为选错了边被游击队杀死,另外有35万塞尔维亚人被亲意大利的克罗地亚人杀死。不过,既然1941年南斯拉夫的皇家军队仅仅8天内就全面溃败,那么在战争中一共死亡的160万南斯拉夫人中,于1941—1944年间丧生的120万人大部分就一定是游击战政策直接或间接的受害者。铁托为了达到他的政治目的,付出的这个代价实在太惨痛了。
这样的战争,无论是发生在南斯拉夫,还是苏联、中国或越南,其外部表现都为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艺术提供了最扣人心弦的原材料。贝尔格莱德的南斯拉夫军事博物馆中央大厅内屹立着真人大小的青铜塑像,展示着勇敢无畏的青年争先恐后地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生命,以戏剧化的方式出色地表现了人民抵抗的主题。与那些塑像异曲同工的有谢尔盖·格拉西莫夫(Sergei Gerasimov)的油画《游击队员的母亲》,画中一位母亲怀着将来的小游击队员,镇定地面对烧毁了她的房子的德国兵;塔季扬娜·纳扎连科(Tatyana Nazarenko)的《游击队来了》显示了援兵到得太晚,德军的暴行造成满目疮痍那种令人扼腕的情景;而伊斯梅特·穆耶齐诺维奇(Ismet Mujesinovic)的《亚齐的解放》则再现了铁托作战的一个场景,使人联想起藉里柯在希腊独立战争期间完成的那幅谴责奥斯曼帝国压迫的壮丽画作。在东方,毛泽东和胡志明的战争结束后也创作出了基本上同样的、仿真性很强的艺术品:军装破旧但风纪整齐的人民军队的战士安慰受蒋介石荼毒的老百姓;战士和农民在田里并肩抢收粮食,不让粮食落在敌人手里;或大军集结,迎着曙光走向最后的胜利。
然而,游击队艺术是名副其实的定格艺术。它貌似真实,却是取自完全相反的现实。事实上,发动人民战争,迫使安分守己的公民违背自己的意愿和利益拿起武器杀人,这种经历可怕得难以言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人民大多数人幸免了这种经历,美国人和英国人则绝对没有经历。实际目击了此种事情的少数人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录。牛津大学年轻的历史学家威廉·迪金于1943年跳伞进入南斯拉夫,加入了铁托的队伍;他描述了与一些被捕的切特尼克成员见面的情形:
在那天夜里的行动中,游击队抓住了切特尼克泽尼卡小组的组长戈卢布·米特罗维奇(Goluv Mitrovic')和他的两个手下。我在林中的一块空地见到了他们。有人建议让我亲自审讯他们。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拒绝了。英国人不能卷入他们的内战。事实很清楚。我不能参与审讯即将被处决的切特尼克俘虏,那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以内。我转身穿过树林走开了。几声短促的枪声结束了这件事。几分钟后,我们行军经过了那三具尸体。游击队领导因为这件事对我很不满意。我早就预料到早晚会发生这样的矛盾,也知道我会采取这样的态度,而且从未动摇过——但代价是引起了我们游击队盟友的不理解和某种不满。他们觉得我们不愿意和他们并肩作战。
迪金做得没有错。在英军承认的任何法律中,都没有条文准许在任何情况下可以不经法院判决就处死落入自己手中的手无寸铁的人。
米洛万·吉拉斯在叙述他游击队生活的精彩的回忆录《战争年代》中,诚实地叙述了游击战的行为守则使他堕落到了何等地步。他是这样对待被他抓住缴了械的俘虏的:
我摘下了步枪。我不敢开枪,因为德国人就在头上40码远的地方,他们的叫喊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就用枪猛击那个德国人的头部。枪托打裂了,那个德国人仰面倒了下去。我拔出刀来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我把刀交给拉亚·内德利科维奇(Raja Nedeljkovic');他是政工干部,我在战前就认识他了。1941年,他的村子全村人被德国人杀得精光。内德利科维奇用刀扎向另一个德国人,他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就是这件事后来被传说为我近身肉搏杀死了一个德国人。其实,那两个德国人和多数俘虏一样,好像吓瘫了,完全没有自卫或企图逃跑。
在打过“人民战争”的各个地方,几千万人学会了吉拉斯在南斯拉夫山区学到的残暴。它造成的生命的丧失简直令人不敢想象。在印度支那和阿尔及利亚,死去的人数以千万计,其中有的是参战者,但多数只是不幸遭到连累的人。
在所有自下而上的军事化中,最悲惨的可能是1954—1962年阿尔及利亚的经历。对垒的两军一边是法军,另一边是原来法军阿尔及利亚军团的战士,他们在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中曾并肩作战过;双方都对自己所能控制的任何人群大肆推行人民战争。民族解放军每到一处都动员村民加入叛乱。一些法国军官(其中许多人在越南做战俘时被迫学习过马克思的著作)则训练“他们的”村民对叛军作战,并以生命担保法国绝不会抛弃对它效忠的人。当法国最后抛弃了那些人的时候,得胜的民族解放军杀死了至少3万,可能甚至高达15万,忠于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人。民族解放军在长达8年的战争中牺牲了14.1万人,内部清洗杀死了1.2万自己人,另外还杀死了1.6万其他的阿尔及利亚穆斯林,估计被列为“失踪”的5万人也是被杀的。今天,阿尔及利亚政府自己说,人民战争造成了100万人死亡,而战前的穆斯林人口一共才900万。
在阿尔及利亚、越南和过去的南斯拉夫,当年全民皆兵的一代人如今已垂垂老矣。他们和几百万迫不得已的参加者为之付出了鲜血和苦难的惨痛代价的革命已根枯叶烂。胡志明苦战经年终于拿下了南越,但南越却拒绝放弃它资本主义的习惯。阿尔及利亚急速增长的人口生活在贫穷困苦之中,他们或是转向伊斯兰极端主义,或是向地中海对岸更富裕的世界移民。铁托曾企图使前南斯拉夫的各族人民通过共同参与反对轴心国的血腥战争而团结起来,现在那些人民却卷入了彼此之间的血腥战争。他们打仗似乎就是为了人类学家所说的造成大多数部落社会“原始战争”的根本原因——“领土争夺”。曾激励着现代革命者奋斗的苏联分崩离析,它的边界地区也出现了与前南斯拉夫类似的情况;新独立的“少数民族”摆脱苏联统治后获得了自由,但古老的部落间仇恨死灰复燃,战事重起。有时战争不是两个部落的争斗,而是同一部落的内讧,在外人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政治目的。
在我们这个世纪末的世界,曾经自上而下推行军事化的富国口口声声要维护和平,遭受了自下而上军事化之苦的穷国也对军事化予以拒斥或谴责。这一情形是否说明人类终于认为战争不再有用,对它不再趋之若鹜了呢?我们时代的战争不仅是解决国家间争端的手段,而且是世界上那些或心怀怨愤,或财产被夺,或一无所有,或渴望自由的大众表达他们的愤怒、嫉妒和积聚已久的暴力冲动的工具。经过了5000年有记录的战争后,现在有理由相信,文化和现实的改变终于遏制了人类动辄动武的倾向。
现实的改变有目共睹,那就是热核武器及其洲际弹道导弹运载工具的出现。然而,在1945年8月9日之后,没有一个人死于核武器。自那以来因战争死亡的5000万人大多数是被大规模生产的廉价武器和小型弹药杀死的,那些弹药比同时期泛滥全球的半导体收音机和干电池贵不了多少。在世界的先进地区,除了毒品交易或政治恐怖猖獗的几个地方,廉价武器对人们的生活基本没有影响,所以富国的人民迟迟没有意识到这种武器的泛滥带来的可怕后果。不过,现在人民开始逐渐对这个问题了解得越来越多。
对于1962年结束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基本上没有电视报道,但越南战争却是主要的电视新闻。然而,电视媒体产生的效果只是进一步加强了适龄当兵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对应征入伍的抵抗,并没有激起对战争的反感。但是,当人们在电视上看到瘦骨嶙峋的埃塞俄比亚老百姓拼命逃离和他们同样营养不良的士兵,看到红色高棉在柬埔寨犯下的残暴罪行,看到伊朗的儿童兵在伊拉克的沼泽地里遭到大批屠杀,看到黎巴嫩的社会被完全摧毁,看到十几场其他恶劣、残酷、毫无意义的冲突的情景之后,结果就不一样了。在今天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几乎找不到理性上对战争有理这一观点的支持。海湾战争爆发几天后,电视上关于它造成的大屠杀的画面一出现,西方对海湾战争的支持即烟消云散。
最近,拉塞尔·韦格里(Rusell Weigley)发表了一份重要的研究,提出了他所谓对于“战争长期无果”的不耐烦情绪的影响。他研究的是从17世纪初到19世纪初那一段时间。在那段时期内,各国都掌握着可靠的作战工具,技术上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他的论点是,战争本身证明,它并非“政策以另一种手段的有效继续……而是政策的破产”。他暗示说,由于达不到决定性的结果而产生的挫败感导致了在后来的世纪中“有意或无意地犯下更严重、更卑劣的残酷行为”,“直至洗劫城市,夷平乡村,既是为了复仇,也是徒劳地希望更残酷的暴行(会)打垮敌人的精神”。他的意见和我在本章中提出的观点大方向是一致的,现总结如下。
在以法国大革命开始的那个世纪,军事理论和文化道德分道扬镳,彼此矛盾。在经济蓬勃发展的工业化国家中,财富的增多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兴起使人们乐观地期望,自古以来人类生存面临的各种艰难将逐渐减退。然而,这种乐观情绪没能改变国家间解决争端所使用的手段。事实上,工业化创造的很多财富都用到了国家的军备上,于是,到20世纪战争爆发时,如韦格里指出的,它“难以破解的无果”更是变本加厉;富国的反应是加大自上而下的军事化,以冀打破僵局。随着战争的大潮波及世界的贫穷地区,那些地区兴起了致力于推翻欧洲殖民帝国,争取自由和西方式富裕的独立运动;运动的领导人迫使农民成为战士,因此开始了自下而上的军事化。两者都注定要受挫失望。工业化国家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大规模军事化付出了惨痛的生命代价,这导致了核武器的发明;本来是为了不必对战场投入人力即可赢得战争,但一旦部署了核武器后,却发现它会毁灭一切。贫穷世界中的大众军事化没有带来解放,经过了巨大的痛苦和牺牲后,结果只是使压迫性政权的地位更加稳固。
这就是目前我们世界的情形。不过,在种种的混乱和不确定当中,仍可依稀辨出将来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的轮廓。要说战争不会再次发生,不免太过自信自大。在巴尔干地区和苏联外高加索地区,当地人民在高涨的民族主义煽动下打作一团,犯下的暴行特别令人发指,这使上述说法不攻自破。然而,这样的战争不像核武器发明之前世界上发生的类似冲突那样凶险,因为没有敌对的大国为交战的双方撑腰,也就避免了这种大国支持所意味的一系列危险的连带影响。这样的战争促使各国出于人道考虑进行干预,希望缔造和平。缔造和平的前景也许渺不可及。巴尔干和外高加索地区的冲突根源久远,其目的似乎是研究“原始”战争的人类学家所熟悉的“领土争夺”。这种冲突的性质决定了外部调解不会起作用,因为促成助长它们的是激情和仇恨;对这种感情,理性的劝说和抑制无能为力;它们是非政治的,是克劳塞维茨完全没有考虑在内的。
然而,做出努力企图缔造和平,这一事实本身就标志着文明对战争态度的深刻变化。努力媾和的动机不是出于政治利益的算计,而是出于对战争造成的结果的深恶痛绝。媾和的驱动力是人道主义的感情。虽然人道主义者一贯反对战争,但是人道主义过去从未被一个大国宣布为外交政策的主要原则,可今天美国这样做了;人道主义过去从未得到过有效的超国家组织的推动,但近来联合国正是这样做的;人道主义过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获得众多并无相关利益的国家的实际支持,这些国家如今通过向冲突地区派遣部队去维持和平或缔造和平来表现它们对人道主义原则的支持。布什总统宣布新的世界秩序已经来临,也许有些操之过急。然而,全世界打击残酷战乱的决心已经清晰可见。这样的决心如果能维持下去,就是20世纪发生的各种可怕事件产生的最能给人带来希望的结果。
若是不小心,文化转变的概念很容易让人产生误判。社会发生了一系列良性变化,如生活水平的改善、识字率的提高、医疗科学的进步、社会福利的扩大等等,但期冀人的行为因此改善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使人觉得也许世界上不可能出现真正有效的反战运动。然而,深远的文化变革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而且有案可稽。如美国政治学家约翰·米勒(John Mueller)指出的:
奴隶制是人类历史初期的产物,许多人一度以为它是生活的一个基本事实。但在1788—1888年间,奴隶制基本上被废除了……它的消亡迄今为止看起来是永久性的。同样,其他古老的传统,如用人做祭品、杀婴和决斗,似乎也都自行消亡或被废除了。可以说,战争,至少发达世界中的战争,正沿着同样的轨迹发展。
必须指出,米勒不相信人天生有暴力倾向;这是行为科学中争议最激烈的一个问题,大多数军事历史学家都谨慎地不去碰它。然而,首先要同意米勒的这个观点,才能注意到有证据说明人类如有别的选择会避免战争,并且相信此类证据。
我是相信这样的证据的。我这一生读了大量关于战争的材料,和军人相处交谈过,访问过战争发生的地方,观察过战争产生的结果。在我看来,战争在人类的眼中已不再是解决争端和问题的可取的或有效的手段,更不是理性的手段。这不只是单纯的理想主义。人类有能力逐渐把大规模普遍行为的成本和收益联系起来。自从有了关于人类行为的记录以来,大部分时间内,人们或者是通过亲身经历,或者是经由推断,都明显认为战争的收益大于成本。现在计算的结果反了过来,成本明显超过了收益。有些成本是物质的。军费的猛增就连富国的预算也经受不起,穷国则为了强军而牺牲了经济发展的机会。真正打起仗来,人的生命的成本就更高。富国知道这个代价太高,所以彼此不会打仗。和富国打仗的穷国则无异以卵击石,必然战败受辱。穷国彼此作战,或发生内战,其结果是毁了自己,甚至毁掉使它们战后赖以复原的社会结构。战争真正成了灾祸,正如疾病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内一直是灾祸一样。疾病的灾祸几乎仅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内就基本上被扫除了,当然,疾病没人喜欢,战争却有人支持,但现在对战争的支持也只是口头上的。必须认识到,要建立不给战争立足之地的世界政治经济,需要一种新的文化来管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然我们所了解的大部分文化都浸淫着武士的精神,所以文化上的改变需要与过去决裂,完全没有先例可循。然而,将来可能发生的战争给世界带来的威胁也是没有先例的。循着人类文化过去好勇斗狠的轨迹找出未来可能通往和平安宁的道路,这就是本书的主题。
[1]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是“战争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译者注
[2]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指挥希腊联军在温泉关抵抗波斯侵略军,以300人全部牺牲的代价掩护了联军主力的撤退。——译者注
[3]指不容别人染指。———译者注
[4]旧制度指1789年法国大革命前的制度。——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