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黄昏,月栀走进西配殿,瞧外头没人,才从里面落上门栓。
她钻到床底,挪开松动的砖头,看到里头亮闪闪的金银,不由得满足一笑。
小心地把怀里的银子放进去,将砖头盖上,恢复原状。
一个月前,她只是皇宫绣房的一个小绣娘,得幸认了太子的奶娘做干娘,才有机会进东宫伺候太子,后被太子钦点要过来,做了近侍宫女。
如今月例翻倍,赏赐丰厚,一个月不到就攒了不小的一堆金银。
伺候太子哪里都好,能住配殿单间,吃用不必求人,每日要做的活不多也不累。
只有一点,贴身伺候太子的不止她和干娘张嬷嬷,还有两个皇后亲赐过来的宫女,袖玉和采莺。
在宫里办事,向来是看谁的靠山更硬,张嬷嬷不能与皇后抗衡,她自然也不敢违背袖玉和采莺,时不时就被她们要求绣些帕子汗巾什么的。
好在月栀机灵,一张帕子磨磨蹭蹭绣一个月,哪怕二人不满,也不得不折服于她手下精美的绣样,彼此勉强相安无事。
总的来说,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月栀搬出绣篮,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再缝几个小玩意儿哄太子开心。
外头偏门被推开,她只当是住在隔壁的干娘回来了,没有多想,却听那脚步声朝自己门前跑来了。
“月栀,太子哭了,你去哄哄他吧。”是袖玉的声音,语气焦急又不情不愿。
月栀不解,太子年纪虽小却早慧,一贯懂事乖巧,怎会平白无故的哭了?
她打开门,犹豫道:“可我在绣帕子,你不是说我明天再不绣好给你,你就叫我知道厉害吗……”
“帕子你慢慢绣,今天这个忙你必须得帮我。”袖玉皱着眉,拉扯她往外去。
走到太子寝殿门外时,月栀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采莺,看热闹似的瞟她们两个,只是那眼神更多落在袖玉身上。
想是袖玉也去找采莺帮忙了,采莺不但没答应,还站在这儿等着看笑话。
月栀摸不清她们两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被袖玉推进了太子寝宫,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
“袖玉姐姐,今日不是我值夜啊。”月栀贴着门求告外头。
袖玉低呵:“少废话,伺候太子是你的本分,你还敢讨价还价?再多言,惹恼了太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月栀只得离了门边,往里间去。
寝殿内燃着明烛,熏炉里升起冉冉烟香,宽大的床榻上传来低低的哭声,引着月栀断深入,关上里间门。
走到榻前,撩起如蝉翼般清透的帷帘,就见被下鼓起一个小丘。
她俯身去轻轻抚摸那小丘,“太子,您这是怎么了?”
声音落罢,缩成一团的裴珩坐起身来,掀了身上的被子,见是月栀来了,委屈的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更凶。
裴珩八岁便被立为太子,皇帝本许皇后再将他留在身边教养两年,皇后却道“储君该多历练,早脱稚气”,叫他搬进了东宫。
时至今日,裴珩仍不过九岁孩童。
月栀比裴珩大了六岁,不止把裴珩敬为太子,也把他看作是干娘辛苦奶大的孩子,对他多生关怀照拂之心。
她轻轻抱住他的后背,抚顺他的呼吸,等人哭够了,才掏出帕子来擦擦他满是泪痕的脸。
“白日里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哭得那么凶,是陛下又斥责您了?”
裴珩摇头,“不是父皇。”
他吸了吸鼻子,哭的脸上泛红,小声呢喃,“是袖玉,她摸我……”
月栀不解,“她近身伺候您,难免不小心碰着摸着哪儿,许是跟您玩挠痒痒?”
闻言,裴珩赌气的瞪她一眼,“你信她还是信孤?她是故意的,摸了我的腿,还想脱我的亵裤,无礼犯上,一点都不好玩。”
月栀听着,眼神懵懂。
听这意思,袖玉是要抢小太监的活?
可近侍宫女的月例跟近侍太监差不多,袖玉又惯会偷懒耍滑,做这事儿不得赏又惹太子生气,她图什么呢。
月栀想不通,没再深究,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布鱼,递到他跟前。
“太子昨日教奴婢的诗,奴婢已经背会了,今日太子再教奴婢一首,教会了,奴婢就以此为谢。”
裴珩到底是孩子心性,瞧见新玩意就挪不开眼,看那布鱼是红底金线绣的锦鲤,鱼眼处缀了半颗黑色的珠子,好看又精致,顿时喜上心来。
转着心眼儿跟她还价,“你只会死记硬背,背得太慢了,要一晚就教会,一只布鱼可不够。”
月栀微微一笑,俯身把头蒙进被子里,示意他进来看。
裴珩钻进去,赫然见那锦鲤的眼珠在黑暗中亮着荧光,而锦鲤收边的地方缝进了一圈细碎的黑石头,此刻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精美的布鱼此刻就是一条开了金光的宝鱼,看得裴珩,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答应。
“我现在就去写来教你,睡前指定叫你背会。”
裴珩激动的去找笔墨,月栀收起布鱼,看他忘却了方才的不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干娘教导过她,袖玉和采莺做的事,背后多是皇后娘娘授意,哪怕偶尔自作主张犯了错,息事宁人最好,否则告到娘娘和陛下面前,吃亏的只会是她和干娘。
今日是袖玉惹了太子生气,可这事儿怎么听都像小打小闹,她听不明白,更不敢轻举妄动。
裴珩默写了诗回来,还将往日留给张嬷嬷的矮榻搬了出来,叫她坐过去。
二人坐在床前,一高一矮,守着烛灯,念句释义,点字背诗。
两个时辰后,月栀成功将诗完整的背了一遍,裴珩也困得睁不开眼,手里握着新得的布鱼睡着了。
一夜好眠。
*
晨起,月栀收拾好二人的床铺,正要叫小太监进来为裴珩换衣裳,被裴珩止住。
他下床去衣柜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布包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其貌不扬,交到月栀手上,分量也不重。
“赏你的,拿去玩儿吧。”
太子赏的定是好东西,月栀心中暗喜,双手接过,下跪谢恩,“奴婢谢太子赏赐。”
出了寝殿,外头不见袖玉和采莺,估计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去了皇后宫里。
她正好不想见她们,匆匆回了西配殿,落了门栓才打开布包——
里头竟是满满一包滚圆的珍珠!
一颗有龙眼那么大,色泽白皙莹润,都是上上佳品,单一颗就能卖好几两银子。
月栀止不住的笑,她为太子做的布偶、香囊、护膝远不值这么多钱,是太子人好心也好,恩德慧下,才赏她这么多宝贝。
以往得了玉佩、布匹一类的赏赐,她都会偷偷托宫里的同乡夹带出宫变卖,换成容易藏的金银。
现在看来,砖头下的地洞也快要装不下这些金银珍珠了,她得换个方式藏。
正想着,外头的偏门被推开了。
月栀赶忙把珍珠藏到枕头下,透过门缝去看,进来的人是张嬷嬷。
她脸上更喜,出门迎接,“干娘!”
张嬷嬷扶着膝盖走的很慢,月栀看她面露苦涩,忙去关了偏门,扶张嬷嬷慢慢走。
“干娘去哪儿了,昨夜不见回,今日膝盖又疼成这样?”
张嬷嬷沉默摇头,进了屋才说,“昨日皇后娘娘把我叫了去,寻摸由头让我跪了一夜,只怕我在东宫待不下去了。”
“怎会?”月栀心惊,激动道,“您又没有做错什么,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赶您?要是太子知道,他一定会为您求情,让您留下的。”
“傻孩子。”张嬷嬷揉揉她的头。
“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命根子,自从太子搬进东宫,这一年来,太子身边的老人不是被调走就是被送出宫,安排来的新人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
“如今太子身边的老人只剩我一个,新人里除了几个小太监,也就只有你不是皇后安插进来的……只怕我被赶走后,下一个就是你。”
“啊?”月栀顿时有点难过。
宫里的主子哪有好伺候的。
皇帝暴戾孤僻;皇后是座心冷手狠的菩萨像;贵妃与丽妃倒是鲜活大方,却容不下容貌哪怕有丁点出挑的宫女,再好的人,也要被她们磋磨得死气沉沉。
几个皇子公主不是娇气顽劣,就是孤僻古怪,只有太子是个心软的好脾气,哪怕对袖玉和采莺不悦,也甚少责打她们。
离了东宫,回绣房是日夜劳累,去其他主子那儿更是战战兢兢,月栀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苦成什么样。
她看向张嬷嬷,自己的去处还未知,干娘却是真要被赶走了。
月栀忍着眼泪给张嬷嬷的膝盖上药,扶她躺上床休息,然后回自己屋里,拿了三锭金子来。
“干娘,女儿没什么能孝敬您的,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您尽孝,这点心意,您就拿着吧,往后无论去哪儿,有钱财傍身总能安心些。”
她把金子往张嬷嬷手里塞,张嬷嬷拗不过她,红着眼睛收下。
“干娘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宫里没几个好人,往后干娘护不了你,你得护好你自己。”
“嗯。”月栀忍不住抹泪。
张嬷嬷也跟着抹泪,握着月栀的手,“好孩子,不哭,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无论日子是苦是甜,你都一定要活下去,熬到二十岁请旨出宫,到时咱们娘俩还能见面。”
“嗯,我一定好好活着。”
月栀擦干眼泪,找来针线,把金元宝缝进了张嬷嬷的鞋里,确保她能把东西带走,不被其他人昧了去。
没过两天,皇后果然下旨,怒斥张嬷嬷粗鄙妄为,将她责打二十棍,赶出了宫。
为了不被人挑错,月栀没有去送干娘,只托同乡给干娘带了些伤药和一封信,盼她在宫外能够安好。
*
干娘在东宫里曾是太子之下,众人之上的一等人物,上到近侍宫女,下到洒扫太监,无人不敬她劳苦功高,赞她慷慨心善。
干娘走后,东宫一切如常,无人再提起她,仿佛东宫里没来过这个人一般。
仅几天,月栀便看尽了人心冷暖。
她庆幸自己得太子宠信,才没有因为失了靠山被人欺负,可在袖玉和采莺面前,又实实在在矮了一头。
本不是她值夜的日子,却被二人赶鸭子上架,从屋里扯出来,塞进了太子寝宫。
月栀面上委屈,心里却高兴,因着她哄了太子高兴,值夜时有里间的矮榻可睡,不像她们二人只能坐在外间的凳子上睡。
尤其是袖玉上次被太子哭着赶出来后,这些天一轮到袖玉值夜,就只能睡在廊下,又冷又硬,苦不堪言。
有太子在,月栀便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如往常一样,裴珩默来文章教她,他认认真真的写,月栀便在一旁磨墨伺候。
看他今日写字慢了很多,表情也有些低落,月栀关心问:“这篇文章很难背吗?不然太子一小段一小段教我好了。”
“不难。”裴珩叹了口气,放下笔,坐在椅上的小小身影转过来,眼神悲戚,“张嬷嬷的事,连你都不告诉我?”
月栀心中一酸。
皇后赶走干娘,不许人告诉太子,但凡问起来都只说张嬷嬷回家探亲了。
她自然可以告诉太子真相,可她害怕,怕惹皇后不快,自己会挨板子,被送去做苦役——干娘是太子的奶娘,可以全须全尾的出宫,她却什么保命的功劳都没有。
看着裴珩略带埋怨的神情,月栀顿时红了眼眶,“奴婢在宫里无依无靠,若叫皇后娘娘不高兴,便会赶走奴婢的。”
闻言,裴珩湿了眼,紧紧抱住她。
“我不会让他们赶走你……我身边可信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声音低低,听得月栀鼻头泛酸,俯身抱他,两人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