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他长大了,偶尔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撒娇,要她少劳累,多休养,要她多吃两口饭,要她……晚些嫁人。

旁人都劝她早些考虑婚嫁,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也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请求,压在月栀心头的“终身大事”,忽然就没那么重了。

她温柔一笑,抬手轻揉他的发顶。

说笑似的应他,“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不好找,真要让我嫁给他,你可得奔个好前程,不然,人家哪会娶我呢。”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少年认真的说,月栀笑着点头,却并不把这过于美好的承诺放在心上。

总归她也没有遇到良人,晚点嫁人没什么难的。

她却不知,在她点头应下这个承诺后,裴珩为着日后的前程想了整整一夜。

宁静夏夜,明亮的月光洒进东厢房,少年坐在窗前,侧身看向这些年里不断添新,已经被填满的书架,和挂在墙上,久不取下,已经落灰的木剑。

一个太子需要仁德惠下,博识知礼,才能受百姓爱戴,得官员助力,在平稳过渡中继承皇位。

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要熟读律法,温顺不争,才能夹缝中讨得一点安稳生活。

但那些是父皇母后的想法,是月栀眼里对他最好的期待,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

同样的月光,此刻也照在月栀的窗台,自从分床后,裴珩懂得了男女之别,再也没有在夜里进入她的房间。

他只能借着被月光照亮的夜,浅浅想象她熟睡的模样,定是一张粉嘟嘟的睡脸。

至今他还心惊,若那时他没有及时赶到,月栀或许性命不保,如今眼睛受伤,也是怪他松懈了心智,在月栀的守护下过了太久的安稳日子,都忘了北地是一个混乱的流放之地。

他想要她不再受累,让她不必烦忧,给她世间最好的东西,无论是金银财宝、鲜花着锦、还是称心的夫君……

要做到这些,只读书做个吏员可不够。

少年的神情逐渐坚定,游移的目光落在泛旧的木剑上,最终下定了决心。

*

清晨,月栀睡醒起身,抱了被褥到院子里晒。

厨房里传出熟悉的忙碌声,她随手浇了园子里的菜,扫了院里吹来的落叶,走进厨房去看,还以为自己进了酒楼的后厨。

葱香花卷、梅菜扣肉、糯米排骨……少年站在锅灶旁,锅里炒着的是去年冬天晒的腊肉,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放了山菇一起炒,灶房里飘满油香。

月栀不解,“今日有客人要来家里吗,怎么炒那么多菜?”

裴珩听到她的声音,转头来示意她往后退退,别被油烟味熏到了眼睛。

“我要出趟远门,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给你备下这些吃的,你烧小灶,摘点青菜蒸热就可以吃了,不必碰菜刀,也能省不少功夫。”

“你要出远门?”月栀有点心慌,“去哪,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裴珩向来乖巧,过去月栀想把自己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他都不要听。每日除了读书习武,也不见他接触什么外来人,怎么突然就要出远门了呢?

少年盛出菜来,就着锅里的油下进去肉丝炒散,放入切好的茭白焖炖。

他扇扇自己身上的油烟味,从灶房里走了出来,语气如常道:“我想进燕京城看看,今年考吏员的人一定不少,我去熟悉一下环境,面考时才不至于露怯。”

听到回答,月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就好。

她抬手为他理鬓角,喃喃道:“你年纪还小,燕京城鱼龙混杂,出行还是有个伴儿的好,这两天我不忙,不如我陪你去?”

裴珩摇头,“我已经不小了。”

在这荒凉边地,十五岁已经可以支撑一个家,在渔溪村教学时,都有媒婆要给他说亲了。

只有月栀看着他长大,总念着他小时候的样子,才会一直把他当做孩子。

看他态度坚决,月栀没再坚持。

安静吃了早饭后,她进里间去,回来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元宝。

“你去外头,多带些银子才方便。”说着,把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也拿给他,“早该给你打个防身的武器,这会儿去打也来不及了,你到燕京后,记得去铁匠铺买件趁手的兵器,免得让山匪小贼盯上,伤了性命。”

接过她递来的银子,裴珩心中酸涩。

“你只想着我在外头不安全,也不担心自己在家里妥不妥当。”

“村里人跟我都熟,就算再有那样心怀不轨的男人来招惹我,邻里也会帮我,我不怕的。”

月栀轻叹一声,看着生的越发挺拔周正的少年,哪怕在乡间过了这些年,他也丁点不像村里人,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她没见过皇帝的面目,却知道那些身居高位、不囿于一方天地的人,天生有展翅的野望,有让人臣服、仰望的气势和本领,与她种寻常人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一间小院子怎么关得住他呢。

他此去燕京,见到另一番天地,再回来便是另一番心境了。

“我知你懂得多,做事有分寸,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保住自己,别磕了伤了,也别为了节省不舍得吃喝,家里不缺这些银子,你尽管花就是。”

月栀没有爹娘,却还记得与干娘、义兄分开时,他们关切的话语。如今也轮到她做长辈,送裴珩远行了。

她从怀里掏出金锁,用丝线编了红绳,给他戴上。

“这还是离京那年,你送给我的,这些年我都没舍得戴,如今就让它陪着你,在外保你平安。”

儿时以为再也不见的送别礼,就这么戴回了他脖子上。

他从出生起就收过数不清的贺礼,如今已经记不得这只小巧的金锁是出自哪个官员皇亲之手。

此刻却能清晰的看见,是面前这双细长柔软的手亲手为他戴上,她澄澈的眼底满是对他的关切的期盼,滢滢水光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将金锁塞进衣裳最里层,低头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肩上,轻声安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都向你保证过,一定会有出息,让你过上好日子,嫁个顶好的人家。你放心好了,在兑现承诺之前,我一定保重好自己。”

说的像是她图他几句承诺似的。

月栀破涕为笑,抱上他的后背轻抚,“你能听进去就好,快起来吧,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日升正空,天空万里无云,一年最热的时候,烈阳下的田地中看不到一个人。

月栀站在村口的树下,看着背着包袱远去的青色身影,看他数次回身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要她早些回家,可她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曾经离自己那么远的人,与她朝夕共处了六年,如今又要离她远去了。

他那么聪明的人,只要抓到机会,轻易就能在燕京城内扎根。

可她只是个绣娘,帮不上他多少。

月栀郁闷了好几天,自己的忧愁不安不好跟王家兄妹说,只能憋在心里,直到何家的车接她进城,见到何家小姐,才终于一吐为快。

何员外是富商,家里宅子不大却装点得如诗如画,何小姐的闺房更是精致典雅,香炉里烧的香竟有几分东宫沉香的味道。

“男儿哪有不外出闯荡的,你也是,这些年又做姐姐又做娘,身边只他一个亲人,难免对他挂心。”

何芷嫣是养在深闺的闺秀,比月栀小两岁,说话做事却更加稳妥大气。

月栀坐在她面前,穿着简朴些,模样做派却不像绣娘,倒像是来做客的小姐。

“我只懂绣花做衣裳,到三五十岁也只会这个,可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早晚高升,日后指不定要到哪里高就,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丫鬟沏了茶倒给二人,月栀道一声谢,喝了两口润润喉。

“他有本事不是好事吗,等他在城里站稳脚跟,才好将你接过来。”

“那怎么成?他还要成婚的。”月栀低下头,“不怕你笑话,从前家还没破时,家里就给他定了个未婚妻,那孩子脾气大的很,小小年纪就想霸着阿珩,恨不能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呢。”

何芷嫣摇摇头,“能给自家孩子定这样的未婚妻,你爹娘也是个糊涂的。”

月栀叹息,“虽然亲事黄了,可我总觉得,不管关系多亲,都不好夹在人家夫妻之间,哪怕是阿珩的家,我住进去也是寄人篱下……”

“不如你自己买个宅子住?”

丫鬟随口一提,何芷嫣积极应和。

“你怕离他太远无人照应,又担心住进他家里不自在,干脆在燕京城买间宅子自己住,到时找你弟弟方便,闲了也能来跟我说说话。”

月栀细想一番,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当即向何芷嫣打听燕京城内民宅的价钱。

“我家这样的宅子,要一千多两,你一个人住,买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就足够了,二百两就能买一间很不错的。”

月栀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是能拿出二百两的。

“何小姐,你帮我留心一下城里出售的宅子吧,等我下次再来,给你带一件我亲手绣的石榴裙。”

“好啊。”何芷嫣开心应下。

月栀回到望山村,一边绣石榴裙,一边掂量自己和裴珩都搬去燕京城的话,家里的东西要如何处置。

心里有惦记,很快就过去了十天。

墙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稳稳的停在自家门口。

月栀放下绣篮跑出去,透过门缝看到熟悉的青色衣角,迫不及待打开了门,见到平安归来的裴珩,她会心一笑。

他骑在马上,身前带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衣裳破破烂烂,脸上有伤,抽泣着倚在裴珩身上,瘦弱的面孔仿佛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