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又是一个苦秋,天寒来的太快,粮食没来得及收就冻坏在了地里,关内的百姓因此受苦,关外的蛮族也受此影响,对关内土地的侵扰更加频繁。
深秋以来,北地边境爆发了数次小范围与蛮族掠夺部队的交锋。
凉州军中,有人因战乱不断而惊慌,生怕丢掉小命,也有人因此屡立战功,赏金成堆,晋升迅速。
不久后,一张写满军功的提调令被递到静安侯面前,等候裁决。
静安侯只瞥了一眼,便撕了提调令。
“一般的罪人就罢了,这人身上又是巫蛊,又是谋反的罪名,你们也敢往上提?你们不想要脑袋,我还想在圣上面前保住自己的脑袋呢。”
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本该升至参将的游击将军贬了一级,叫他去做城中守备,又特意叮嘱副将,此人不可重用。
两年后,明黄的圣旨摆在侯府正堂内。
静安侯不发一语,将圣旨请进书房,关紧门后才重重甩袖。
方才初春,边关蛮族侵扰未断,凉州境内正是用兵的时候,皇上却千里送来一道圣旨,要他带兵符入京述职。
静安侯的爵位是从父亲那里承袭来的,至今已经二十多年,进京不过十次,还都是在皇上年轻力壮时,进京领赏、偶尔受些敲打,要他尽忠职守。
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儿子仅十岁,远不到扛下重担的年纪。
皇上老了,听京里传出来的风声,这些年里,京中不少文官被贬远地,京城周边州府的兵权被削掉大半,如今也轮到他这远在边地的侯爷了。
就这么进京述职,好则兵权被夺,还能留一条命,坏则全家被抄,生不如死。
静安侯急的在书房里打转,恍惚间想起,凉州军中好像有个什么人,本事不小,身负罪名,仿佛同宫里有什么联系……
他急调人去周府衙门的记档册里查看,又叫来军中总兵,几番相合,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废太子,裴珩。
*
春风染绿北地,温暖的东风涌进过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吹起女子翩袂的衣角,勾一褛幽香。
小巷里,少女抱着洗衣的木盆往家走,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外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不由得眉心一拧,压下唇边的笑,小跑着迎了上去。
“你怎么又来了?”
华青抱着木盆往自家门上一靠,表情凶悍的看着来客,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欢喜。
“都说了,不管你来多少次,我表哥都不会把姐姐嫁给你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王秋实木讷的摸摸头发,从兜里掏出朵紫色的绒花,花蕊中点缀着两颗丁点大的小珍珠,精致可爱。
华青眼睛一亮,随即扭过脸去。
骄傲道:“我表哥给姐姐买的首饰比这好看多了,而且姐姐不喜欢紫色,才不稀罕你这小玩意儿呢。”
“我想着你爱穿紫色的衣裳,进城时,在首饰铺里看见这花,觉得很衬你。”他把绒花往华青面前一递,“你若要就留着戴,不喜欢的话,我……”
话还没说完,绒花就被抢了过去。
华青看了看绒花,又看看壮的和熊一样的王秋实,心想他不如表哥俊,也不比姐姐心灵手巧,只有一点傻实诚与别人不同,叫人讨厌不起来。
“你都买了送来了,我自然要。”说着,把绒花簪进了发髻里,冲他挑眉,“好看吗?”
王秋实微笑点头。
华青羞涩一笑,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故作正经的严肃模样,“送礼归送礼,我还是不会让你靠近姐姐的。”
相似的话,王秋实已经听了两年多,一开始还费心解释,月栀不喜欢他,他没有要死缠烂打的意思,只是两家邻居六年,他看着她长起来,当她是妹妹一样关心。
华青的性子比王苗苗还要骄纵些,脑袋一根筋,不听他的解释,还总以此戏弄他。
王秋实起先还觉得郁闷,渐渐便觉得她顽皮大胆,可爱极了。
他问:“我娘和苗苗去买东西去了,我打算去城外的湖边逛逛,有好些人在那里放风筝,你想去看看吗?”
“风筝?!”华青激动起来,打开院门往里瞅,看到月栀在院子里,问,“姐姐,王大哥说要带我去城外放风筝,我能去吗?”
月栀正在纳鞋底,对二人在院门外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华青跟裴珩差不多年纪,今年十七了,平日里不爱跟男人搭话,偏偏在憨厚木讷的王秋实面前闹腾的跟个孩子似的,有说不完的话。
看他们打的火热,月栀心里高兴,“去吧,只是要懂事些,别叫王大哥替你操心。”
“知道啦!”华青欢喜的抱着盆子进门,回西厢房去换衣裳去了。
月栀看王秋实傻傻的等在门外,起身去将人请进来,给他端了板凳坐。
“华青有些小性子,同这里的街坊邻居都聊不来,却愿意跟你说话,往日还总要问我,王大哥怎么还不进城来?”
王秋实羞涩低头,“她爱笑,也不嫌弃我笨拙不会说话。”
月栀微笑:“是了,两人在一块能彼此都开心,便是最好。我倒不着急嫁妹妹,只是你若有那个心思,还得早点准备才好。”
几乎是明示了。
王秋实立马坐正,“我在燕京城外买了几亩良田,如今买不起城里的宅子,但凑凑银子,能在城里租个二十年的宅子……我只是怕,她跟了我会吃苦。”
“这话你同她去说,叫她知道你的心意,她若愿意陪你,我不会拦的。”
月栀没把话说绝,毕竟是他们的事,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她不好插手太过。
说话间,华青换了一身紫色的新衣,还在唇间点了口脂,高高兴兴的打开门,从台阶上跳了下来。
看到王秋实坐在月栀面前,她赶忙上去把人从板凳上拉起,搂着他的胳膊往外去,看在月栀眼里,像只小兔子拽着大灰熊,意外的可爱。
出了门,华青嘟囔:“都说不让你靠近姐姐了,你总是不听,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王秋实脑袋里满是月栀方才劝告的话,心一横,转了下手臂,牵住她的手。
华青身形一僵,眼神都变的纯净了。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从前说是来看月栀,只是借口……”
“哦。”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碰你了。”
“我没有不喜欢……”
两人悄悄在巷子里牵手,低声细语,脚步声逐渐远去。
月栀坐在院子里,感叹华青刚来家里那年,还说什么“天下的男人除了表哥都不是好东西”,如今也有自己心爱的情郎了。
王苗苗去年便嫁了人,何芷嫣今年开春与京城的表哥订了婚,现下正在家里筹备嫁妆,要不了多久便也要嫁人了。
瞧华青和王秋实这般甜蜜,估计今年也要成好事。
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只有她还傻乎乎的等裴珩兑现那个承诺。
“咚咚咚。”
院外传来的敲门声让她回过神,起身去看,门缝外是一辆漂亮的马车,站在门前台阶下等候的人穿着丝绸衣裳,比何家的管事还要体面许多。
“请问这里是裴珩的家吗?”
听语气,当是来谈正事的,月栀打开了院门,“是,请问您是?”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和善道:“我是静安侯府的管家,奉我们侯爷的命来请裴小将军的家人进府赴宴,这是请帖。”
月栀双手接过,心中不解,“侯爷为何请我赴宴?近来也没听说阿珩有何功绩啊。”
管家微笑不应,只说:“我只是侯府的下人,只知道奉命行事,您若有疑惑之处,到了宴席上,亲自问候爷就是了。”
他无意透露消息,月栀只能作罢。
本想等裴珩回来再做商量,可他人在军中,有时三五天回来一次,大多数时候半个月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这回等了他三天,仍不见人影,眼看到了请帖上赴宴的时间,月栀只好装扮的得体些,带上华青,二人前去侯府赴宴。
*
上次进入静安侯府,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受侯府千金所托,绣了一幅祝寿图为老夫人祝寿。
进府时走的是后巷小门,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引路,到小姐的闺房外回话,进不得房门,连侯府贵人的面都没能见一眼。
“静安侯家大势大,怎么会请我们两个坐席呢?”
华青的疑惑也正是月栀心中所想。
二人坐上侯府亲自来迎客的马车,还没出巷子,街坊邻居全都听到动静出来看了,艳羡的看着二人。
旁人只觉得他们攀附上了侯府,日后要荣华高升,月栀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静安侯此举是意在裴珩,叫她心中不安。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前,管家亲自出门来迎,身旁还跟着两个内院服侍的嬷嬷,来搀扶二人下马车。
二人被请进府中。
管家介绍说:“二位姑娘是女眷,咱们侯爷不好亲自迎客,便叫夫人和小姐在后院设席招待二位。这两位嬷嬷会带你们过去,有什么事吩咐她们便好。”
月栀礼貌应声,“多谢。”
两个嬷嬷,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在侧听吩咐,腰都弯的低低的,显然是将二人当做贵客来伺候。
看到府中下人的态度,华青从警惕逐渐转为喜悦,悄悄在月栀耳边问:“姐姐,侯府对我们以礼相待,会不会是表哥升官了?”
“或许吧。”月栀也说不上来。
裴珩刚进凉州军时,的确升官很快,但这两年来,他拿回家的赏赐变多了,军职却迟迟未升,甚至一度被贬为城中守备,后来是前线人手紧缺,他才又被升为先锋将军。
她摸不清这些高官侯爵的想法,只知道天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堂堂侯府会为她们两个小民设宴,实在反常。
侯府里雕梁画栋,富贵迷人眼。
初春,后花园里萌发新芽,一道拱门中,稀疏的树影后走过一个妖娆的身影。
那女子穿红着绿,满头簪花,站在几个身形与她相似的女子中,笑盈盈的说话,抱起手臂时,单薄的衣袖垂落,露出手臂上一条长长的疤痕。
月栀不禁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眉头一皱。
她站定,问身旁的嬷嬷:“你可认得那个人?”
“认得。”嬷嬷看了那边一眼,“那位是平州齐大人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