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
如我所说,我舅舅时常邀请趣味相投的绅士们来访,共进晚餐,听我朗诵。
那次便是他宴客。
“今晚拾掇妥当些,莫德。”他对我说,那时我站在书房里扣着手套的纽扣。
“今晚有客人,霍陲,哈斯,还有一位年轻人,以前没来过的。我希望能雇他整理我们的藏画。”
我们的藏画。我舅舅单独辟有一间书房,数个橱柜,存放着他经年藏书时无心插柳汇集起来的黄色版画。他多次提过想请人整理装裱,但一直未寻到合适人选。这项工作,性情特别之人才可胜任。
他瞥见我的目光,噘起嘴唇。“霍陲还说有礼物给我们,一册未入索引的书。”
“那真是好消息,先生。”
我的回答也许乏味,但本身就是乏味之人的舅舅,并未察觉。他用手把眼前堆积的纸张分成并不平均的两摞。“好了,好了。嗯,让我看看……”
“我可以走了吗,舅舅?”
他抬起头,“敲过钟了吗?”
“敲过了,我相信敲过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怀表放到耳边。有一把柄上缠着褪色丝绒的书房钥匙,在表后无声地晃荡。他说,“去吧,去吧,把老人家留在书堆里,自己去玩吧,不过,轻点声,莫德。”
“是,舅舅。”
我时常想知,他以为我会怎样度过我的闲暇时光?我想,他已太习惯于书中那个特殊世界,在那里,时间以奇怪的步伐推移,甚至停顿,因此他把我也想象成没有年纪的孩童。有时我也如此想象自己,仿佛又短又紧的裙子和丝绒裙带,像中国的小鞋,把我束缚在它们固定的形态中,让我无法跳脱。舅舅其时年不过五十,我却总以为他有着不变的年纪,就像凝在晕着颜色的琥珀里的苍蝇,静止无息,亘古不变。
他眯着眼研究故纸,我穿着软鞋,脚步极轻地走开。我回到我的房间,阿格尼丝在那儿。
她正埋头做着针线,看见我哆嗦了一下。你可知那样一个哆嗦是多么令脾性如我者气恼?我站着看她做针黹。她感觉到我的目光,开始发抖,针脚变得长而扭曲。最后我把针从她手里拿下,用针尖轻轻扎她的手,放开,又扎,往复六七次,直到她的手指关节间起了一片红色的针痕,和雀斑混成一片。
“今晚有绅士们到访,”我说,“有一个是新人。你觉得他会年轻、英俊吗?”
我满不在乎地说出这话,意在揶揄,我对此毫不在意,但她听见,却脸红了。
“我不知道,小姐。”她答道,眨着眼,扭转头,却没有抽出她的手,“也许吧。”
“你觉得会吗?”
“谁知道呢,有可能会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忽然有了个念头。
“如果他是,你会喜欢吧?”
“喜欢?小姐?”
“喜欢,阿格尼丝。我现在看得出来,你会喜欢的。要不要我告诉他怎么去你的房间?我不会在门后偷听的。我会用钥匙锁上门,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噢,小姐,您胡说什么啊!”
“胡说?过来,把手翻过来。”她照做了,我用力扎,“再说你不喜欢,我就扎你手心。”
她抽出手,放在嘴边吮吸,她哭了。她的眼泪,她吮吸着被我扎伤的嫩手的嘴,这景象让我心神不宁,继而烦恼,卒之厌倦。我任由她哭着,自己站在咯咯作响的窗边,看着在墙边斜斜下陷的草坪,看着远处的灯芯草和泰晤士河。
“你静一静好不好?”我说,她还在抽抽搭搭,“看看你这副样子!流泪,为了个男人!你难道不知道他不会好看,甚至不会年轻?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们从来就不会!”
他却是既年轻,又英俊。
“理查德·里弗斯先生。”我舅舅介绍说。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吉祥的意味,日后我会发现它的虚假,如他的戒指、笑容、举止一般的假。而当时,当我站在那客厅,他起身向我鞠躬,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的真假?他五官端正,牙齿整齐,身材比我舅舅高出几乎一英尺。他梳理并上了油的头发有点长,其中一缕滑脱出来,弯曲地垂在前额,他不断地用手拂开。他的手修长光滑,除了被烟熏黄的一根手指,可说是十分洁白。“李小姐。”他躬身向我行礼。那一缕头发跌下来,那熏黄的手指把它撩起,捋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想是因为我舅舅的缘故,之前他一定已被霍陲先生提醒过。
霍陲先生是一个伦敦的书商和出版商。他来过布莱尔多次。他握着我的手吻了吻。他身后是哈斯先生,一个收藏家,我舅舅少时便结识的老朋友。他也握我的手,为的却是把我拉近他身边,吻我的脸颊。“亲爱的孩子。”他说。
我有好几次在楼梯上被哈斯先生吓着,他喜欢站在下面看我上楼。
“您近来可好,哈斯先生?”我说着,行了一个屈膝礼。
但我留意的是里弗斯先生。有一两次,当我转身面向他,我发现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他在度量我。或许他不曾以为我如此美貌,又或许,我不如传言中美貌,我不得而知。但是,当晚餐铃响,我来到舅舅身旁准备和他一起去餐桌边时,我见到里弗斯的犹疑,然后他选择了我身边的座位。我希望他没坐那里。我想他会继续观察我,我却不喜欢在进餐时被人观察。魏先生和查尔斯动作轻柔地在我们身边走动,为我们添酒,添进我的杯子,刻着M字母的水晶杯。食物盛放在餐盘上,仆人退下。我们有客人陪伴时,仆人不会在场,他们只在上菜时出现。在布莱尔我们钟鸣而食,跟做其他事一样。一顿绅士的晚餐,为时应是一个半小时。
那晚我们吃的是野兔汤,鹅肉,鹅皮焦脆,鹅骨粉红,我们在餐桌上传递着芥酱鹅内脏。霍陲先生吃了一块小小的肾,里弗斯先生吃的是心,他把盘子递到我面前,我摇了摇头。
“您不饿?”他轻声说,看着我的脸。
“你不喜欢吃鹅,李小姐?”霍陲先生说,“我大女儿也不喜欢。她总会想起小鹅,然后就眼泪汪汪。”
“我希望你接住她的眼泪,并且保存起来,”哈斯先生说,“我常常盼望,有朝一日见到以女孩们的泪制成的墨水。”
“墨水?可别跟我的女儿们提这个,我求你。听她们的唠叨已经够烦了,如果她们知道这个主意,能把泪弄到纸上,还可以叫我看那样写出来的东西,我敢担保,我这日子就没法再过下去了。”
“用泪,制墨水?”我舅舅说,显然慢了一拍,“什么天方夜谭!”
“女孩们的泪,”哈斯先生说,“是无色的。”
“我不那么想,真的,先生,我可不那么想。我幻想它们带着些散淡的色彩——或许是粉,或许是紫。”
“或许,”霍陲先生说,“为之流泪的情感不同,泪的颜色也随之变化?”
“正是。你真是一语中的,霍陲。紫色的泪,为一本忧伤的书;粉红的泪,为一本欢喜的。我们还可以用女孩的头发做成的线,用它来绣……”他向我一瞥,脸色变了,用餐巾擦了擦嘴。
“各位,”霍陲先生说,“我真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这样做过,李先生您说呢?您听过不少装订和制作封面的奇闻轶事。”
他们就这个话题聊了一阵。里弗斯先生但听不语,自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也许他会以他们的闲聊为题开口搭话,我希望他会。我又希望他不会。我啜饮着酒,忽然感觉疲倦。我太多次身处这样的晚宴,听我舅舅的朋友们就一些沉闷的细枝末节喋喋不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晚我竟想起阿格尼丝,想起她的嘴吮吸她被扎的手心沁出的血珠。我舅舅在清嗓子,我眨了眨眼。
“嗯,里弗斯,”他说,“霍陲跟我说你帮他做了些翻译,法文译成英文。我想,是些劣质玩意儿吧,既然是他那出版社沾手的。”
“的确是劣质,”里弗斯先生说,“不然我也不会去做,那并不是我的专长。在巴黎我学到些基本用语,但我在那里主要还是学美术的。我希望我能学以致用,先生,而不是倒腾劣质的英文和更劣质的法文。”
“那好,我们拭目以待。”我舅舅微笑说,“想不想看看我的藏画?”
“非常愿意。”
“让我们约个时间吧。你会发现它们很精美,不过我更重视我的藏书。你大概听说过,”他顿了一下,“我的索引吧?”
里弗斯先生微微低了头,“听起来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很不寻常,啊,是不是,莫德?我们谦不谦虚?要不要脸红呢?”
我知道我的脸颊是凉的,他的脸像蜡一般白。里弗斯先生转头看着我的脸,目光若有所思。
“那伟大的工程进展如何呀?”霍陲先生轻快地问道。
“成功在望,”我舅舅答,“指日可待。我已在与装订商洽谈。”
“有多厚?”
“一千页。”
霍陲先生扬起眉毛。如果不是碍着我舅舅的脾气,他可能会吹口哨了。他又取了一块鹅肉。
“又多了两百页,”他说,“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
“当然,这说的是第一卷。第二卷应该更宏大。你有何高见,里弗斯?”
“惊世骇俗,先生。”
“通用索引大全,而且是如此主题,这可是史无前例?他们说,此学在英国早已绝世。”
“您却使它复活了。真是成就非凡!”
“非凡,确实。当人们了解到我研究的主题都遮掩在怎样的曲折隐晦之下,便更见此举的非凡。你想想,我所收集的文字的作者们须假托或匿名掩盖其身份;文字本身带着各式各样伪造的和引人误解的出版地及出版日期的细节。唔?它们都顶着晦涩的书名。它们都是暗地流通,或经秘密渠道,或借流言蜚语,辗转相传。想想编撰这目录会遭遇的种种障碍,先生,然后再告诉我,什么叫成就非凡!”他闷闷地笑,人在笑声里发抖。
“我无法想象。”里弗斯先生说,“这索引的排序是以……?”
“以书名,以作者名,以收录时间,还有,听好了,先生——以欢愉的种类,我们做了精确的分类列表。”
“书籍的分类?”
“欢愉的分类!我们现在进行到哪里了,莫德?”
绅士们都望向我。我啜了一口酒,说,“到了恋兽之欲。”
我舅舅点点头,“好了,好了。里弗斯,你可明白我们这本索引将为此学后辈提供的帮助?它将成为一部宝典。”
“肉欲文字。”霍陲先生说,微笑着,对这一说法颇为自得。他与我目光相接,对我挤了一下眼。里弗斯先生却仍满脸诚挚地看着我舅舅。
“宏伟的理想。”他说。
“浩大的工程。”哈斯先生说。
“是啊,”霍陲先生说着又转向我,“李小姐,我怕你舅舅会毫不留情地让你工作下去了。”
我耸了耸肩,“我生而为此,”我说,“就像仆役。”
“仆役和小姐,那可是不同的物种,”哈斯先生说,“难道我没说过吗,我说了多少次了。女孩们的眼不该因过度阅读而疲劳,她们的小手也不该因握笔而变得粗糙。”
“我舅舅也这么想。”我说,对他举了举手套,虽然他要保护的是他的书,而不是我的手。
“如果她一天工作五小时,我一天十小时!”他说,“这你怎么说?如果不为书工作,那我们做什么?唔?想想斯马特18,想想伯利19,想想身心尽倾的藏书家天氏20,为书杀了两个人。”
“想想文森特修士21,为书他杀了十二个人!”霍陲先生摇着头,“不行,不行的,李先生,你要是需要你外甥女帮手工作,就让她做,但如果你以藏书为由,把她带上走火入魔的暴力歧途,我们可决不饶恕你。”
绅士们都笑了。
“好啦,好啦。”我舅舅说。
我看着手,未置一词。透过深红的酒看去,手指颜色如红宝石,我母亲的首字母不见了,我转动酒杯,它又突然显现出来。
还有两道菜我才能退席,然后还要独自坐等两次钟鸣,再和他们在客厅共聚。我听见他们的低语,不知我不在场时,他们谈论什么话题。他们再回客厅时,面色都添了些红,吐气带着烟的酸味。霍陲先生拿出一个用纸和绳子包扎的包裹,交到我舅舅手里。我舅舅抚摩着那包装。
“好啦,好啦,”他打开包装,把书捧到眼前,“啊哈!”他扭动着嘴唇,“看看,莫德,看看我们这挖宝人这次带什么来了,”他把书举起来,“你看如何?”
那是一本普通的小说,装订俗艳,但特别的扉页使得它与众不同。我看着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这感觉让我眩晕。我说,“毫无疑问,是件上好的珍品。”
“看这里,看见这饰纹没有?”
“看见了。”
“我竟然没想过此事的存在,真是没有想过。我们得回头看看,还以为那个条目收全了呢!重来一次,明天就做。”他伸了伸脖子,陶醉在期盼中,“至于说现在,来,孩子,把手套脱掉,你以为霍陲先生大老远带书来是给你那油腻指印糟蹋的吗?这还差不多。来,让我们听一小段,你坐下给我们朗读。哈斯,你也坐下,里弗斯,留意听听我外甥女的声音,听它多么柔和清晰,她可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了,好了——你别弄皱了书脊,莫德!”
“哎哟,李先生,她没有啊。”哈斯先生说着,眼睛看着我裸露的手。
我把书放在架上,小心地平衡了书页的重量。我调校了灯,让明亮的灯光落在页面上。“要我读多长,舅舅?”
他把表贴在耳边。他说,“读到下次整点钟响。里弗斯,你留心听听,然后告诉我,你能在全英格兰哪个府上哪间客厅,找到如此赏心乐事!”
如我所说,那本书里充斥的不过是些普通的淫秽内容。但我舅舅是对的,我的确经过了太好的训练,我那清晰纯净的声音使这样的文字也变得几乎甜美。我读完后,霍陲先生鼓掌,哈斯先生粉红的脸更红了,表情有点痛苦。我舅舅坐着,摘掉眼镜,歪着头,眼珠狠狠向上翻着。
“文字够粗劣,”他说,“不过,我给你找了个归宿。在我的书架上,我给你找了个家,还有兄弟姐妹,明天就把你放到那儿去。这花纹饰边,之前我们还真没想到,莫德,封面合上了吗?没弄皱吧?”
“没有,先生。”
他戴上眼镜,摆弄耳朵上的铁丝镜腿。哈斯先生倒了杯白兰地。我扣好我的手套,抚平裙子上的褶皱。我把灯光调暗。我感到不自在,里弗斯的存在让我不自在。他听了我的朗读,显然并未激动。他垂下眼光,望着地板。他双手相握,一根拇指带些紧张地敲打着另一根。然后他起身,说炉火太热灼着他了,他在房间内走动,动作僵硬地前倾着身子,看着我舅舅的书柜。他背了手,仍然敲击着拇指。我想,他知道我在看他。后来他终于走过来,和我目光相接,谨慎地鞠躬。他说,“这里真冷,离壁炉那么远。李小姐,您要不要坐得离火近些?”我说,“谢谢您,里弗斯先生,我喜欢这里。”
“您喜欢冷静。”他说。
“我喜欢阴影。”
之后我又微笑了一下,他却把它当成某种邀请,提起衣襟,整了整裤子,到我身边坐下,和我并不是太近,眼光仍停留在我舅舅的书柜上,仿佛被书吸引。他开口说话,却用了低声的耳语。他说,“您知道吗,我也喜欢阴影。”哈斯先生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霍陲先生站在壁炉旁举起酒杯。我舅舅安坐在椅子里,两边伸出的椅背遮住了他的眼,我只看见他干枯的嘴,满是褶子的嘴唇。“色情的辉煌时代,”他说,“七十年前我们就错过了,先生!如今那些所谓的香艳小说,那些装模作样无可救药的玩意儿,给马夫看我都觉得羞愧!”
我忍下一个哈欠,里弗斯先生转身看我。我说:“请原谅,里弗斯先生。”
他对我低下头,“也许,您并不喜欢您舅舅的话题。”
他仍用着耳语般的声音,我不得不压低了嗓音回答,“我只是他的秘书,”我说,“对题目的兴趣与我无关。”
他又点了一下头。“哦,也许吧。”在他说这些话时,我舅舅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见一位女士,对那些撩心动性的文字保持冷静和漠然,我觉得很奇妙。”
“不过,照我想,对此无动于衷的女士并不少。不是知之愈多,感之愈少吗?”我直视他的眼睛,“当然,我不是从世事经验来说的,这不过是我读书所得。虽然如此,我仍认为,如果整日研习圣物,即使是神父,求索神旨教义的心也难免倦怠吧。”
他目不转睛,最后笑了起来。
“您非比寻常,李小姐。”
我望向别处,“如我所知。”
“哦,听这话的口气有点怨愤啊。或许您觉得,您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
“恰恰相反。令人明智的教育,怎能说是不幸?譬如,我绝不会被男人们的殷勤所蒙蔽,我对男人向女人花言巧语的各种把戏了如指掌。”
他把白皙的手放在胸前,“您让我胆怯,我只不过想赞美您。”
“除此之外,我不知你们男人还有什么别的欲求。”
“也许在您读的那些书里没有,但在真正的生活中,欲求多着呢,主要也就是一个。”
“我以为,就是书里写的那个。”
“哦,不是的。”他微笑,声音压得更低,“人们为了那个来读它,可不是为了那个来写它,他们为的是另一个更强烈的欲求,那就是对金钱的渴望。每一位绅士都看重金钱。那些想要却还不够绅士派头的,对它看得最重。对不起,这话让您尴尬了。”
我也许是脸红了,也许哆嗦了一下。当我逐渐平复,我说,“您忘了,我被调教得早已不会尴尬,我只是吃惊而已。”
“能让您吃惊,我颇感自豪。”他举手摸着胡须,“能给您平静又规律的生活带来些许改变,将是我的成就。”
他肆无忌惮的奉承,使我的脸更加灼热。
“您对我的生活,”我说,“又了解多少?”
“哦,只是我在府上的一些观察所得……”
这时他的言谈表情忽然转为平淡,我看见哈斯先生正歪着头打量他,然后高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里弗斯?”
“什么事?”
“霍陲对摄影赞不绝口。”
“摄影?”
“里弗斯,”霍陲先生说道,“你是一位年轻人,听听我的理据:你认为这世界上对情事还有什么更完美的记录——”
“记录!”我舅舅愤愤然,“文献!时代的悲剧!”
“更完美的记录方式——除了摄影?李先生认为摄影技术有悖于放荡精神;但我说,那是生活的影像,并且高于生活:影像将长存,而生活,放荡的生活,尤其是放荡的一刻,必然会终结和湮没。”
“书不会长存吗?”我舅舅一边问,一边拔着椅背上的绒毛。
“书将长存,与文共存。但是,照片可容纳的,超出文字描述,超出语言界限,一幅照片可同时激起英国人,法国人,野蛮人的热情。它将比你我长命,我只不过可以激起我孙子们的热情,它则独立于历史之外。”
“它受制于历史!”我舅舅说,“它将腐败于历史脚下!你会看到,历史,在衣衫鞋帽的款式里,在发型装饰的风格里,像烟雾一样缠绕。给你的孙子看照片吧,他只会看着它们,大感离奇古怪,他只会笑话你胡梢上的蜡!可是文字,老霍,文字,唔?它们在黑暗中诱惑你,意念为它们幻化出衣裳体态,自成一格。你同意吗,里弗斯?”
“同意,先生。”
“你知道吗,我是绝不会让什么银版照相之类的玩意儿进入我的收藏的。”
“我认为那是正确的决定,先生。”
霍陲先生摇着头。他对我舅舅说,“你还是认为摄影技术不过是流行一时的时尚?你得来霍利威尔街我的书店待几个钟头看看。我们做了一整册照片,供男士们选择。我的客人们是专为这个来的。”
“你的客人们不过是些下流坯,我跟他们有什么相干?里弗斯,你见过他们的了,你觉得霍陲做这营生到底……?”
争论将继续,他无计脱身。他回答着他们,向我投来一个目光,仿佛是道歉。他站起身,走到我舅舅身边。他们谈到钟敲了十点——也就是我离开他们的时间。
那是星期四晚。里弗斯先生将在布莱尔停留到星期天。第二天他们在书房参观那些书时我没进去,晚餐桌上他又观察我,然后听我朗读,然后得坐在我舅舅身边,无法靠近我。星期六,我和阿格尼丝在园子里散步,没有见着他。但星期六晚,我舅舅命我朗读一本他的古书珍品,当我朗诵完毕,里弗斯先生来到我身边坐下,欣赏那本书奇特的封面。
“里弗斯,你喜欢吗?”我舅舅见状问道,“知道吗,这封面是非常珍贵的。”
“我想一定是,先生。”
“你以为我的意思是,这本书是孤本?”
“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会那么想。不过,对我们藏书人来说,衡量一本书珍贵与否,是有别的标准的。一册无人问津的孤本,你认为有多珍贵?我们把那叫作死书。但是,假设一本书,有二十册流传,却有一千人争相收藏,这每一册的价值便都高过那孤本。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里弗斯先生点点头,“我明白。一件物品被渴求的程度决定它的珍稀程度。”他瞟了我一眼,“真是别有意趣。那么,有多少人在寻求我们刚才听的那本书?”
我舅舅神态卖弄起来。“是啊,有多少呢,先生。我这么答你吧:拿它去拍卖,然后等着瞧,嗯?”
里弗斯先生大笑,“那是那是,当然……”
在那一层表面礼貌下,他却另有所思。他咬着嘴唇,黄色的牙齿,狼似的,在深色的胡子里,他的唇却是惊人的柔软粉红。我舅舅喝着酒,霍陲先生对炉火指手画脚,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若是一对书呢,李先生?被一个买家寻求,它们的价值怎么算?”
“一对?”我舅舅摘下眼镜,“一书两卷?”
“两本书,相得益彰。若某人已得一本,想找另一本,那么后一本是否为前一本带来价值的提升?”
“当然了,先生!”
“我想也是。”
“人们对这些东西的出价真是高得荒唐。”哈斯先生说。
“是啊,”我舅舅说,“是啊,高得荒唐。这类事例我会在索引里提及……”
“索引。”里弗斯轻声说,其他人继续谈论着,我和他静坐倾听——或是假扮倾听。很快,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说,“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吗,李小姐?”我点头,他问道,“在您舅舅的工作完成后,您将如何打算——哎呀,您为什么这副表情?”
我一定是给了他一个苦笑。我说,“您的问题毫无意义,我无法作答。舅舅的工作永无完成之日:有太多的新书出版,需要加入;有太多的旧书被发现;有太多的未知之数。他和霍陲先生会永远争执下去,看看他俩现在。即使如他所愿出版了索引,他也只会立刻开始撰写增补本。”
“您的意思是,您将永远留在他身边?”我不回答,“您和他一样全心投入?”
“我别无选择,”良久之后,我答,“我别无所长,仅有一技,并且正如您说,非寻常之技。”
“您是一位女士,”他轻声说,“年轻,美貌——我绝非刻意奉承,您知道的,我不过是说真话。您前途无量。”
“您是男人,”我说,“男人们的真话和女人的不同。我将一事无成,我肯定。”
他犹豫了一下,又或许是调整呼吸,然后说,“您可以——结婚。那是一件大事。”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朗读的书,我听了他的话,大笑起来。我舅舅还以为我在笑他生猛的笑话,看着我们这边点头道,“你也同意吧,莫德?看看,哈斯,就连我外甥女都这么想……”我待他转过头,注意力转移,伸手轻轻揭开摆在架上的书的封面。“看看这里,里弗斯先生,”我说,“这是我舅舅的藏书票,他每本书上都有。您看见这图案了吗?”
票上有他的徽章,他自己设计的一个颇为巧妙的图案——一枝线条奇异的百合,状似阳具,有野蔷薇22缠绕其根。里弗斯先生歪着头仔细研究这图案,然后点点头。我合上那书。
“有时候,”我说着,并没抬头看他,“我感觉这书票已贴上我的皮肤,我感觉我也被加签、登记、入架,几乎与舅舅的一本藏书无异。”我抬眼看他,脸有些热,语气仍保持着冷静,“两个夜晚之前,您说,您观察了这府里的规矩,那么您一定已经明了。我,和我做伴的这些书,我们非普通人可用,我舅舅把我们与世隔绝。他把我们称为毒药,他说我们会伤害到未加防范的眼。然而,他又称我们为孩子,他收养的孩子,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他身边,有的出身富贵,锦衣华服,有的卑微,有的伤残,有的折裂了书脊,有的艳俗,有的粗劣。尽管百般挑剔,我相信,他最中意的是那些粗劣的卷册,因为它们被人——别的读书人和收藏家——抛弃。我就像它们,曾经有一个家,然后失去——”
这时我已不能冷静言语,我的心绪被自己的话占据。里弗斯先生在旁看着,然后俯下身,把我舅舅的书从朗读架上拿起来,动作轻柔。
“您的家,”当他的脸靠近我的脸,他低语道,“那疯人院,您是否时常怀念那里的时光?有否想起您母亲?有否感觉她的疯癫,在您的体内——李先生,您的书,”我舅舅望向我们这边,“您不介意我拿吧?先生,您可否指点一下,这本书的珍稀之处在于……?”
他说得相当快,却已使我感到可怕的震惊。我不喜欢震惊。我不喜欢进退失据。当时,当他起身拿了书走去壁炉边,有一两秒,我已神志恍惚,直至我发现,我用手按着胸口,呼吸急促。我所坐之处的阴影,瞬息间变得黑暗,那浓黑使裙子仿佛是沙发上流淌的血,我放在胸口随心跳起伏的手,仿佛一片树叶,在一潭不断扩大的黑暗之上漂荡。
我不会晕倒,那是书里女人们的路数,不过是给男人可乘之机。我想,当时我一定煞白了脸,神色反常,因为微笑的霍陲先生转身看见我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李小姐!”他过来握住我的手。
哈斯先生也走过来,“亲爱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腋下抱紧我,里弗斯先生退后。我舅舅面露不悦,“好了好了,”他说,“又怎么了?”他合上书,但小心地把手指夹在书页间。
他们按铃叫来阿格尼丝。她来到,看见绅士们,目光闪烁;向我舅舅行屈膝礼,神色恐慌。那时还未到十点。“我很好,”我说,“各位不必劳烦,我只是突然间有点累,对不起。”
“对不起?噢!”霍陲先生说,“我们才该讲对不起。李先生您真是个暴君,让您外甥女劳作过度,太狠心了。我早就说了,现在看见了吧,这就是证据。阿格尼丝,来扶着你家小姐的手,慢点来,对,这样。”
“上楼梯没问题吧?”哈斯先生紧张地问。他站在大厅,我们正准备上楼。我看见里弗斯先生站在他身后。我没有直视他的眼。
当客厅的门关上,我便推开阿格尼丝。回到房间,我为我的脸四处寻找清凉的物件,最后我去了炉台边,把脸贴在镜子上。
“您的裙子,小姐!”阿格尼丝说,她把我的裙子从火边拉开。
我感觉怪异,无所适从。钟仍未敲响,钟鸣将使我镇定。我不愿去想里弗斯先生——不愿去想他知道些什么、怎样知道、查出我的老底究竟是为什么。阿格尼丝姿势尴尬地半蹲着,手里抱着我的裙脚。
钟响了。我退后,让她为我宽衣。我的心跳平静了些。她服侍我上床。她放下帐幔,今晚便如平常夜晚,再无任何分别。我听到她在自己房间的响动,她解开外衣,如果我抬头,从帐幔的缝隙望出去,我会见到她双目紧闭地跪地,孩子般双手合十,嘴唇张合。她每晚祷告,祈祷早日归家,祈祷一夕安睡。
她祷告时,我打开小木匣,对我母亲的肖像小声诅咒。闭上眼,我想,我不会端详你的脸!但是,一念及此,我反而非看不可,不然就会辗转反侧,不得安宁。我盯着她浅色的眼珠,想起他说,您有否想起您母亲?有否感觉她的疯癫,在您的体内?
我有吗?
我把画像放好,叫阿格尼丝给我送来一杯水,我滴了一滴旧时医生给我的药喝了,转念一想,不知一滴能不能让我平静,于是又加了一滴。喝了药,我把头发拢后,静静地躺下。手套里的手指开始感觉到一丝麻痒。阿格尼丝在床边站着候命,她的头发放了下来,那一头粗糙的红发在白色睡衣的映衬下显得比平时更粗糙更红。小小的锁骨旁有一块隐约的蓝斑,也许只是影子,也许——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瘀血的青紫。
我终于感到药力,胃里酸苦。
“没事了,”我说,“你去吧。”
我听到她爬上床,盖好被。一片静寂过后,有吱呀声和细碎的低语传来,还有机器声:我舅舅钟表里的齿轮咬合,仿佛轻微的呻吟。我静卧等待,睡意迟迟不来,等来的却是四肢不宁,开始抽搐。我感觉到血液的重力,它在我手指脚趾的麻痹处困顿。我抬头轻声叫“阿格尼丝”,她没听见,或听见了,不敢答应。我再叫“阿格尼丝!”——后来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不再叫唤。我静卧,钟又呻吟,然后敲响。远处传来别的声音,我舅舅歇息得早,我听见关门声,低语声,楼梯上的脚步声——绅士们离开客厅,各入各房了。
也许我曾睡去——即使有,也只是片刻,因为我猛然惊醒,睡意全无。我知道,使我醒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动作,动作和光亮。帐幔外,灯芯上的火光突然跳闪,门和窗玻璃,在各自的框子里绷紧。
这座宅子张开了口,正在呼吸。
然后我终于知道,今晚非同寻常。我如受召唤一般起身,在阿格尼丝房门边倾听,直到我由她均匀的呼吸确定她已熟睡,然后我拿起灯,赤足走去客厅。我来到窗边站定,曲起手掌挡住玻璃微弱的反光望向窗外,望进我所知的草坪边、碎石路上的黑暗。有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望见。然后我听到一只鞋落下的轻响,接着是另一只,更轻。然后我看见,火柴无声地划燃,光线从修长的指间透出,我看见一张脸,当他凑近火光,显得眼目深陷,面色艳丽。
理查德·里弗斯,和我一样,无心睡眠。他在草坪散步,或许期盼着睡意。
这寒冷的天气,不宜散步。他呼出的气,看上去比他吐出的烟还要白。他竖起衣领护着脖子。他抬头望,仿佛对所见早有预料。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与我对视。烟头忽明忽暗,他的站立,越发显得蓄意。他的头动了动,我忽然间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在仔细观察这座宅子,他在数窗户的数目。他在算计来我房间的途径!——确定了路线,他便扔下烟,用脚跟蹍熄仍在发光的烟蒂。他穿过碎石路走回来,有人——我想是魏先生——给他开了门。我看不到,只听到前门打开的声响,感觉到空气的流动。灯芯又跳闪了一下,窗玻璃膨胀弯曲。这一次,这宅子仿佛屏住了呼吸。
我退后了一步,手掩着口,眼睛盯着玻璃上自己柔软的脸,它也突然后退,跳进窗外的黑暗,在虚空中游荡,悬浮。我想,他不会来!他不敢来!我又想,他会来的。我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木门上。我听到说话声,跟着是脚步声。脚步声渐弱,另一扇门的关门声——当然,他要等到魏先生安歇后。他会等的。我举起灯,快步走开,灯在墙上映出弯弯的光影。我没时间穿戴——没有阿格尼丝的帮助,我也不会穿戴——但我知道我不能穿着睡衣见他。我找到袜子,吊袜带,便鞋,还有一件斗篷。已经放下的头发,我想把它梳起,但我是拙于对付发卡的,我的手套——我又喝了那药——使我更加笨拙。我开始恐慌,心跳再次加快。只是现在,它在和药力较量,就像猛烈摇摆的船与滞缓的河水的较量。我把手放在心上,感到自己胸的柔软——没有了束缚的胸,我感觉,失去了保护,缺乏安全感。
但药水的定力比恐慌的挣扎强大。说到底,这也就是那药水的意义了,定惊安神。当他终于来到我门前,用指尖敲门。我在他面前,看上去是平静的。我立刻说,“你知道,我的贴身女仆就在左近——她虽然睡了,可就在左近。我一声叫唤她就会醒。”他没有说话,只是鞠了一躬。
他是否想要吻我?他没有那样做。他只悄然走进房间,保持着和刚才在外查看宅子时同样的冷静和谨慎,环视四周。他说,“我们别站在窗边,那透出去的光在草坪上看得一清二楚。”然后他对里屋的门点了一下头,“她就睡那儿?她不会听见我们说话吧?您肯定吗?”
他是否要拥抱我?他从未靠近我半步。我却感到沾染在他外衣上的夜的寒气。我闻到他头发、胡须和嘴里的烟草味。我忘记了他原来如此高大,我走到沙发的一端,抓着靠背,紧张地站着。他站在另一端,向我这边倾着身子,压低了嗓音说话。
他说,“请原谅,李小姐,我本来也不愿如此与您冒昧相见。然而我费尽心机来到布莱尔,未能与您一晤,明天也许就要离开。您是知道我的,对于这种方式的会面,我绝不会妄加评论。如果您那小丫头惊醒,您就说您无法入眠,就说我自己找到了您的房间,不请自来。既然我在别的府上也担过这些罪名,不妨让您也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行事为人。不过,今晚,此时此地,李小姐,我对您绝无恶意。我想您是明白我的吧?我想您是希望我来的吧?”
“我明白的是,您知道我母亲是个疯子,我是我舅舅从她去世的病房领回来的;您也许觉得这是个秘密,但这不是什么秘密,谁都有可能知道,这家里的佣人们都知道,我连忘却都不被准许。您若想从中获取些好处,对不起,我只能为您遗憾。”
“我很遗憾,”他说,“不得不对您重提这旧事。这事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只不过我知道它使您来到布莱尔,被您舅舅以如此古怪的方式收留。他——请恕我直言——才是从您母亲的不幸中得了好处的人。我也算是个奸人了,奸人们最了解同类,您舅舅是奸人中最坏的一种,因为他的深居简出,恶毒之处往往被当成老人家的怪癖蒙混过关。别跟我来那些虚礼,说什么您爱他,”他很快接了一句,“我知道您早看透了那些,那也就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来见您。我和您之间应该自创一套礼数,或者挑些适合我们的礼数来遵从。但现在,我想请您坐下,让我们像绅士淑女一般谈谈。”他欠了欠身,我和他都停顿了一秒,仿佛等佣人端上茶盘,然后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深色的斗篷中间的缝隙露出了睡衣,他拧过头去,我拉好斗篷。
“现在,让我告诉您我知道的是什么。”他说,“我知道,您不结婚就一无所有。我最初是从霍陲那里听来的,他们谈论您——也许您也知道——在伦敦和巴黎阴暗的小书店和出版社里。在他们口中,您就像一件尤异之物:布莱尔那个漂亮小妞,老李训练出来的,像会说话的猴子,给绅士们朗诵香艳段子——可能还不止朗诵那么简单。他们还说了什么我不必多说,您都能猜到。我对这些都无所谓。”他注视着我的眼,然后移开视线,“至少霍陲这人还好点,他觉得我还诚实,这一点对我们比较重要。他带着些怜悯地跟我说了一点关于您的事,您不幸的母亲,您将获得的遗产,还有那些附加条件。我们单身汉常常能听到些关于这类女孩的消息,一百个里头也许就一个值得去追……不过霍陲的消息是准确的,我去查了您母亲的财产,您价值——喔,您知道您身家多少吗,李小姐?”
我迟疑,然后摇了摇头。他说出那数目。那是我舅舅所藏的最贵的书价的几百倍,最便宜的书价的几千倍。那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衡量价值的标准。
“这可是一大笔钱。”里弗斯先生说。他盯着我的脸。
我点头。
“如果我们结婚,这笔钱就是我们的了。”他说。
我无语。
“我跟您说实话吧,”他说,“我来布莱尔,本是想走老路子把您搞到手——就是说,勾搭您,让您跟我从您舅舅家私奔,获得您的财产,然后可能再想个法子把您处置了。可不消十分钟我就看出,生活把您造就成了何等人物,我知道老路子绝对行不通;再说,我觉得勾搭对您是种侮辱——它不过是让您成为另一种猎物。我不想那么做。我想做的是,让您自由。”
“您真有骑士风度,”我说,“如果我不想要自由呢?”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看您求之不得。”
我转过头,怕涌上脸颊的血向他泄露了我的心思。我努力使声音保持着镇定,说道,“您忘了,我的所求在这里完全无关紧要,就像我舅舅的那些书,它们倒也想从书柜里跳出去。他把我变得跟它们一样——”
“是啊,是啊,”他不耐烦地说,“这事你说得够多了。我想你平时大概也常念叨。可是抠这字眼有什么意义?你十七岁,我二十八岁,以前我总觉得我早几年就该发达,过上富贵悠闲的日子了。可现在,你看见了,我也就混到这份儿上:无赖一个,口袋里那几个钱也就够撑过眼前的日子,将来怎么糊口,还得绞尽脑汁。你觉得你活得辛苦?想想我多辛苦!卑鄙下流的勾当我干过不少,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相信我,死抱着幻想当真理浪费时间这样的事,我可太明白了。”
他举起手,把头发从前额拂开。他苍白的面色、发黑的眼圈,使他看起来突然苍老了许多。他的衣领是软的,被领带系出了皱褶。他的胡须里有一缕灰白。他的喉结,像大多数男人的喉结一样,奇怪地凸出着,教人想一拳击碎。我说,“这是疯话。我看您是疯了——跑到我这儿来,做奸人之告白,妄想我接纳您。”
“可你已经接纳了我。现在还在接纳着呢,你到现在都没叫你贴身女仆。”
“是你迷惑了我。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在这里死水一般的生活。”
“你想找些新鲜?何不完全抛弃这种生活,一劳永逸?你能做到的——跟我结婚,就这么简单——眨眼工夫,成了!”
我摇了摇头,“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然而我是。”
“你知道我的年纪,我舅舅不会准许你娶我出门。”
他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了,我们得使些花招。”
“你想把我也变成奸人?”
他点点头:“是的。不过,我觉得你已经是半个奸人了——别那副表情,别以为我开玩笑,你还不知道全部。”他表情严肃起来,“我给你带来的是一件奇事、大事。我给你的不是普通的妻嫁随夫,俗世间叫作婚姻的那玩意儿,那不过是一张合法霸占和偷窃的许可。我不是跟你要那个,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我说的,是自由。那种自由,那种你们女性当中很少有人得到的自由。”
“通过,结婚来获得?”我几乎笑了起来。
“通过在某种特别的条件下进行的结婚这个形式,来获得。”他又拢了拢头发,咽了一下口水。我终于发现,他也是紧张的——比我还紧张。他向我靠得更近些,说,“我想你不是那种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女孩吧?我想,你的贴身女仆是睡着了,没在门后偷听吧?”
我想到阿格尼丝,想到她的瘀青,我没说话。他用手掩了嘴。
“如果我错看了你,李小姐,我只祈求上帝保佑!”他说,“现在,你听好。”
这便是他的计划。他想从伦敦弄一个女孩来布莱尔,把她安插在我身边做我贴身女仆。他对她将先是利用,然后蒙骗。他说他已物色好一个人选,那女孩和我年纪发肤相仿。她也算是一个小贼,不够世故谨慎,行事也不是十分精明,他说,他觉得那笔钱的一点零头就能把她套牢。“也就是两三千镑吧,我想她不会有更大的野心了。她见识不多,又跟其他骗子一样,总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他耸耸肩,其实那数目毫无意义,她要什么数他都会答应,反正到头来她连一个先令都见不到。她会以为我纯洁无知,她会相信她在帮他勾引我,她会先劝我跟他结婚,然后把我送进——他犹豫了一下,说出那个字眼——疯人院。然而,在那里,她将去顶包。她会挣扎反抗,他希望她会!她越是反抗,疯人院的人越会把那看作疯病发作的症状,因此把她看管得越紧。
“在她身上,李小姐,”他最后说,“他们将紧紧套上你姓名,你的过去,你作为你母亲的女儿、你舅舅的外甥女的过去——一句话,你之成为你的所有。想想吧!就像佣人除去你的外衣,他们将把那沉重的旧生活从你肩上卸除;脱壳后赤裸的你,将隐身远走,去到这世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改头换面,开始你随心所欲的新生活。”
这就是他来布莱尔向我兜售的自由,那罕有而邪恶的自由。作为报酬,他要我的信任,我的承诺,我未来的缄默,和我一半的财产。
他说完之后,我坐在那里,眼望别处,几乎有一分钟,一言不发。最后我说,“我们绝不会成功。”
他立刻回答,“我认为我们会。”
“那女孩会怀疑我们。”
“她会被我设的局弄得分心乏术。她会如常人,用所见去拼凑自己预设的想象。来到这里,见到你,对你舅舅的所为懵懂无知的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纯洁无辜?”
“她的同伙,那些小偷们,他们不会找她吗?”
“他们会找,就像无数被坑蒙的贼们一样,天天都在寻找那些耍弄了他们的同伙,却徒劳无功。他们会以为她卷款潜逃,咒骂上她一段日子,然后就把她忘了。”
“忘了?你确定?她没有——没有母亲吗?”
他耸耸肩,“也算是有个母亲吧,一个监护人,一个阿姨。她的孩子也经常就这么丢了,我觉得她不会为多丢一个太上心。尤其是,如果她以为——她会的——这孩子原来是个骗子。你明白了吗?她自己的名声会葬送了她。在外头混的坏女孩就别指望像好女孩那样有人关心爱护了。”他顿了顿,“不过,在我们把她送去的那地方,他们会把她看得很严。”
我望向别处,“疯人院……”
“这事我也很遗憾,”他很快接上,“不过,到那时你自己的名声——你母亲的名声——就会起作用,就像那坏女孩的名声。你一定要看着它起作用。这名声让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现在,利用它的机会来了;你要用它获利,然后把它永远抛弃。”
我仍望着别处,我再次害怕,怕他看透我的心思;怕他看见,他的话给我带来多大震撼。连我自己都害怕正视这震撼。我说,“你说得好像你对我的自由有多在乎,其实你关心的不过是钱财。”
“难道我承认得还不够吗?可是,你的自由和我的钱财是一回事啊。在我们没得到财产之前,那就是你的护卫,你的保障。在那之前,你别用我的名誉——我也没什么名誉——做依靠,而要以我的贪婪为担保,在这四堵墙之外的世界里,贪婪可远比名誉强大。以后我会教你如何从中获利。我们可以在伦敦置一处房子,以夫妻的名义同住——当然,是分居,”他微笑着加了一句,“当大门关上以后。我们一拿到钱,你就可以自主未来。到那时,你一定要对如何获得这财产保持缄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旦决定投入此事,你我之间就必须坦诚相待,不然就会失手。我绝无戏言,也不想令你对此事的本质有任何误解,也许你舅舅的抚育使你对律例不够了解……”
“我舅舅的抚育,”我说,“早已使我甘愿尝试任何手段,只要能逃脱这重负。可是——”
他等待,见我并无下文,便说,“好吧,我也没期望你立刻做出决定。我的目标是让你舅舅留下我整理他的画——他明天就要给我看那些画。如果他不留我,我们必须另谋他招。不过世事无绝对,我们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他把手放在眼前,再次显得苍老。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壁炉的火在一小时前熄灭。一时间,我感到房间寒冷无比。他看见我的颤抖,把它解读为恐惧,或犹疑。他向我这边靠了靠,最终还是握了我的手。他说,“李小姐,你说我不在乎你的自由,但是,我怎么能对你这样的生活熟视无睹?一个正直的男人怎能眼见你被压制,成为淫秽的奴役,被哈斯那样的货色轻薄和侮辱,而不想解救你?请你考虑我的提议,再考虑一下你的选择。你可以等待下一个追求者,你能否在那些被你舅舅的书吸引来的绅士中,找到合适人选?就算你能找到,他能否如我这样细致周全地处置你的财产、你的人?或者说,你想等你舅舅去世以获得自由,在你等待的同时,他将眼力渐失,四肢将开始颤抖,当他感觉生命力的衰竭,就会对你变本加厉地役使。到那时,你多大年纪了?就说三十五、四十吧,你的青春便葬送在书籍整理中,那些书,不过是霍陲以一先令一本,卖给裁缝铺的小伙计和店员们的,而你的财产,只是待在银行的地窖里,分文未动。你唯一的安慰,就是成为布莱尔的女主人——听这老宅的钟声,半小时一响,一声一声,敲尽你余下的空寂岁月。”
他说话时,我没有看他,却盯着我穿了鞋的脚。我又想起我曾想象的画面——我像一个被紧紧束缚在某个固定形态中的肢体,渴望挣脱。今晚,药力使这景象更加生动逼人,我仿佛看见那肢体的扭曲,皮肉的酸败肿胀。我静坐,然后抬眼看他。他只是在观察,等候分晓。他赢了。他之所以赢得我,并不是因为那番关于我的未来的话——他说的那些并不新鲜,我早已替自己算出这结局——而是他竟来到此地,告以此言;是他筹谋策划,远行四十英里;是他竟潜入这沉睡大宅的中心,摸进我黑暗的房间,来到我面前。
对于伦敦那个女孩——那个一个月后,他将以同样手法劝上不归途的女孩;那个再稍后,将听我面带泪水,复述他那番申辩的女孩——我未曾放在心上,毫不在意。
我说,“明天我舅舅让你看画时,你要赞扬罗马诺23,虽然卡拉齐24更珍稀。你要褒莫兰25贬罗兰森26,他觉得罗兰森不过是个卖画的枪手。”
我只说了那么多,我觉得那已足够。他直视我的眼,点点头。他没有笑——我想,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在那种时刻笑。他放开我的手,起身整理身上的外套。这动作打破了那密谋的神秘气氛,他突然间显得高大、阴暗、与周围格格不入。我再次颤抖,他见了,说,“我怕是打扰您打扰到太晚了,您一定又冷又累了吧。”
他看着我,也许在估量我的勇气,也许开始怀疑。我抖得更厉害了。他说,“我的话没有吓着——吓坏——您吧?”我摇摇头。但我不敢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怕我站立不稳,被他看作软弱。我说,“请您出去好吗?”
“您肯定?”
“我很肯定。您走了我会好点。”
“当然。”
他想再说点什么,但我转过了脸,不给他机会。终于,我听见他走过地毯的谨慎的脚步声,然后是轻手轻脚的开门和关门声。我坐了一会儿,收起双脚,把腿裹进斗篷,拉起斗篷的帽子,把脸靠在既硬又积满灰尘的沙发靠垫上。
这不是我的床,入睡的钟点也已经敲过。周围没有一件我入睡时必须在近旁的物件——我母亲的肖像,我的小木匣,我的贴身女仆。然而今晚,事事皆不如常,规矩全被打乱。我的自由在召唤,莫测、可惧、无可避免,如死亡。
我睡了,梦到我在快速漂移,在船头高翘的舟中,舟行黑暗无声的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