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悲剧

二〇〇九年的春天让人十分费解,气温就像让无数人揪心的沪市大盘一样,忽高忽低。眼看快要立春了,一场小雪却不期而至,好像要趁着还来得及,把一个冬天积攒的冷空气都释放干净似的。

雪后的空气清新而寒冷。这是一个悠闲的星期三的午后,咖啡店里的客人不多,一楼只坐了不到一半,二楼也差不多。这时候来喝咖啡的大多数是熟客,靠近吧台的几桌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有的抱着笔记本在上网,有的正和男女朋友窃窃私语,有的在冥思苦想写作业,厚厚的书本资料堆在一旁。吸烟区里的两桌都是来谈生意的。坐在靠窗那桌的小姑娘是个保险推销员,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要带客户来这里,到底谈成了多少单就不清楚了。不过今天她应该不会失望,坐在她对面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张软塌塌的圆脸,听得十分入神,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被花言巧语牵着鼻子走、买下一大堆其实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的人。

店门上风铃清脆的响声提醒我又有客人来了。我瞥了一眼门口,进来的一男一女都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张雅丽是服务员最喜欢接待的客人之一,她大约四十出头,经营着一家小的投资公司,出手一向非常大方,每次买单总会塞给服务员不少小费。同她一起来的王新阳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律师,有一家挺大的律师事务所,替很多大小企业代理法律事务。据我所知,他也是张雅丽的法律顾问。

我起身向他们打了招呼。闲扯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后,两个人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来,点了一壶红茶和几样点心。

“你这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啊。”张雅丽看了看周围,对我说,“以后要来得提前预订了。”

“白天还不至于要预订,除非有人包场地搞活动。晚上人会多一些。”我说,“还有周末。”

“还是有闲阶级比较多啊。”王律师感叹道,“我是特别希望能抽出半天时间,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可惜,总是实现不了。”

“我早就放弃这种梦想喽。”张雅丽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自嘲地说,“你也趁早死心吧。”

王律师笑了笑,低头在手提包里翻找着文件。我适时地起身离开,免得影响他们这两个大忙人谈正事。

接近黄昏的时候,咖啡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几个服务员穿梭在桌子之间,杯盘相碰的“叮当”声不绝于耳。我坐在二楼靠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旁,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着各种奇闻逸事,对于四周的忙乱充耳不闻。

“忙什么呢?”

我抬起头,张雅丽正站在桌边,手里抱着大衣和皮包,对着我微笑:“算账呢?这么专心。”

“上网看看新闻。”我给她拉过一把椅子,“王律师走了?”

“嗯,他晚上还有应酬。”张雅丽坐下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这么一本正经?”我合上电脑,“你打算给我投资?”

“你这丫头老是嘻嘻哈哈的。我们公司要开个茶话会,看了好多场地都不合适,我觉得你这里不错。怎么样?”

“没问题。”我说,“你们需要一层还是两层都要?大概什么时间呢?”

“一层就够了,我们人不多。”张雅丽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家里还有点事。这样吧,周末你有时间没?”

“看你的时间吧,我每天下午差不多都在这里。”

“我周日应该没事。”伸手从皮包里拉出一个半旧的记事本,两张文件被带了出来,“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张雅丽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她用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伸手去抓那两张纸,却因为用力太猛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没事吧?!”我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把她扶起来。

“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匆匆塞进皮包。可我还是看清楚了最上面一行的打印字体——离婚协议书。原来张雅丽找王律师是为了起草这个,也难怪她刚才那么紧张了。

“那先暂定周日晚上吧。”张雅丽站了起来,“具体的我们以后再谈。”不等我回答,她已扭头走下了楼梯。

周日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雪的样子,一直到了中午也没有转晴的意思。我一向认为在这样的天气里,除了睡觉,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沙发上看书。

重温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死亡约会》后,我起身走进厨房,打算给自己研究一顿美味的午餐。正当我犹豫着是大费周章地做香菇炖鸡还是简单地炒一份咖喱大虾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哟,开始准备午饭啦。”秦思伟进门看到我身上的围裙,嬉皮笑脸地对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周鹏说,“我们来得真是时候。”

“希颖姐!”周鹏冲我腼腆地一笑。他是秦思伟的助手,自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刑警队就一直跟着他。

“你今天不是值班吗?”我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

“这不,一大早就遇到麻烦了。”秦思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张雅丽的人?”

“认识啊,她是我们咖啡店里的常客。”我被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心里很是糊涂,“怎么了?”

“也没什么。”秦思伟使劲搓着冻得通红的脸,“她死了。”

“谁死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张雅丽死了。我们今天早上接到的报案,她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里。”周鹏一板一眼地说,“她的记事本上写着今天晚上与您有约。”

“对,她们公司要租我的咖啡店开茶话会。约好的今天晚上见面。”我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你和她很熟吗?”

“我只知道她老家是湖南的,有一家小投资公司,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我问秦思伟,“她是怎么死的?”

“颅骨骨折,是被人用类似铁棒的东西击打后脑所致。”秦思伟说,“凶器还没有找到,不过看现场的情况,应该是熟人做的——是她给凶手开的门。”

“会不会是入室抢劫?张雅丽貌似挺有钱的。”我忍不住开始联想。

“怪就怪在这里。”周鹏告诉我,张雅丽的家里明显被翻动过,但是现金、首饰都没有丢失,只是她的那辆Mini-Cooper不见了。小区里有人看见那辆杏黄色的小车在晚上九点多开了出去,但是什么人开的车没有看清。

“你看看这个。”秦思伟递给我一个装物证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张一百万的个人支票。支票是张雅丽开给一个叫张博的人的,不知道被谁狠狠地撕成了两半。

“张博是谁?”我看着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支票,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很不舒服。

“张雅丽的弟弟,发现尸体的就是他。”秦思伟说,“张博自己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向张雅丽借钱周转。他今天早上就是来找姐姐拿这笔钱的,结果发现了张雅丽的尸体。当然,这是他的说法。”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看样子是凶手把支票给撕了。”周鹏说,“他为什么不把它拿走?一百万呢。”

“支票要到银行兑现的好不好。”秦思伟没好气地说,“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而且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凶手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钱。”

“可是他为什么要开走张雅丽的车呢?”周鹏一脸愁容,“而且,为什么要撕了支票呢?”

“我要是知道,这案子不就破了吗?”秦思伟瞪了他一眼,又递给我一个小一些的证物袋,“你帮我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袋子里面是几块灰绿色的碎屑,最大的只有黄豆大小,在阳光下看不出透明的感觉,里面隐约有些白色的纹路。

“应该是大理石,石料很粗糙,低档货。在哪里找到的?”

“尸体周围的地板上。”秦思伟耸耸肩,“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看颜色我还以为是玉石呢。”周鹏凑过来。

“玉石不都是绿色的,绿色的也不都是玉石。”我把袋子还给秦思伟。

“张雅丽家有几件大理石的工艺品。”秦思伟说,“不过都不是这种颜色的。”

“有点意思。”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昨天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秦思伟说,“凶手肯定是很熟悉张雅丽的人。昨天下午张雅丽的丈夫于凯出差去山西了,晚上就发生了凶杀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想起那天下午在咖啡店里的一幕:“说到她的丈夫,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对他们尽量详细地讲述了当时的情景。秦思伟眼睛一亮:“你看清楚了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吗?我们在现场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份文件。”

“白纸黑字,看得很清楚。”

“协议的内容呢?你看到没有?”

“我哪有那么好的眼神。”我劝他还是去找王律师问个究竟。作为张雅丽的法律顾问,他知道什么内幕也不一定。

我给王律师打了电话,他很痛快地答应下午一点在他的办公室见面。因为心思不在做饭上面,在小区门口的川菜馆里简单吃了午饭后,我带着秦思伟和周鹏来到王新阳在金源路的律师事务所。

虽然是周末,事务所里仍然有很多人在加班。穿着浅灰色套装的秘书小姐看了秦思伟的证件后,面无表情地把我们领到楼道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张雅丽是我的客户,也是朋友。”听秦思伟简要说明了情况后,王律师职业化地直奔主题。他语速不快,但是有一种强烈的说服力,“上个星期,她来找我,要我给她拟定一份离婚协议书。四号,就是这个星期三,我把拟好的协议书给了她。”

“您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吗?”秦思伟问道。

“是于凯在外面有了情人。”王律师坦率地说,“张雅丽那种女强人,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

“情人?”秦思伟的语调霎时间高了八度,“能具体说说吗?”

“她叫顾蓓。”王律师走到我们身后的文件柜旁,打开玻璃门的锁,从最底下一层抽出一个硬塑料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明显是偷拍的,那女孩儿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充满活力的感觉。

“张雅丽曾经托我帮忙调查这个顾蓓的情况。她是于凯的同事,和于凯已经交往快两年了。”王律师又把照片收了起来。

“张雅丽是怎么知道于凯和顾蓓的事情的呢?”

“今年过年前,大概是一月中旬吧,顾蓓突然跑到张雅丽家里自报家门,要求张雅丽马上和于凯离婚。”王律师推了一下眼镜,“张雅丽那时才知道,丈夫背着自己在外面还有个情人。”

“居然这么嚣张?”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事我以前也遇到过不少。”王律师平淡地说,“现在很少有人把婚外情、离婚当回事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就是这个样子。原来我们老是说西方人如何没有责任感,离婚率高什么的,其实中国现在的离婚率比美国高多了。”

“离婚是张雅丽提出来的吗?”秦思伟把话题从社会风气拉回到眼前的凶杀案。

“是张雅丽提出来的,但是于凯也想尽快离婚后和顾蓓结婚。因为据我了解的情况,顾蓓已经怀孕了,所以在是否离婚这个问题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所以才会委托我起草协议书。”

“能透露一下协议的大概内容吗?”

“我保留了一份副本,你们自己看吧。”王律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递给秦思伟。

“两个人没有共同财产?”秦思伟扫视了一遍协议书,“他们不是有一套房子,还有车子吗?”

“那些都是张雅丽的个人财产,早做过公证了。”王律师拿出财产公证书。

“房子、车子、个人名下的存款……照这么说,于凯基本上算是一无所有啦。”秦思伟仔细看了公证书。

“我觉得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公平的。”王律师尖刻地说。

“因为他有婚外情?”

“那倒是其次。”王律师说,“于凯每个月挣的那点钱都用来给他妈妈租房子和付生活费了。他们家买房子、买车、过日子,用的都是张雅丽的钱。我想这一点于凯心里很清楚。所以当初张雅丽提出财产公证,他也没有反对过。”

“可是现在张雅丽死了,他们还没有离婚。”秦思伟若有所思,“这样一来,即便有这份公证书,于凯还是可以以丈夫的身份继承张雅丽的大部分财产。”

“在张雅丽没有立遗嘱的情况下是这样的。”王律师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秦思伟,“可是张雅丽已经立过遗嘱了。”

这份遗嘱是张雅丽在去年七月立的,她指定由弟弟张博继承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

“也就是说,于凯什么也得不到了?”秦思伟的语气充满困惑。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王律师点点头。

“他知道这份遗嘱的事情吗?”

“张雅丽和我谈遗嘱条款,包括后来她签字的时候,于凯都在场。”王律师把遗嘱小心翼翼地放回文件夹,“去年夏天,张雅丽体检的时候发现胃里有一个肿块,医生建议她尽早手术。当时她怕得要死,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才找我帮她立了遗嘱。不过手术后发现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囊肿而已,虚惊一场。”

“但是这份遗嘱仍然是有效的,对吧?”

“当然有效。”王律师对秦思伟的怀疑似乎有些不满,“我会尽快联系张雅丽的家人来处理这件事的。”

秦思伟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了周鹏,示意他到外面去接电话。

“王律师,张博知不知道他姐姐遗嘱的事呢?”我想起了那张支离破碎的支票。

“这个我不清楚。”王律师谨慎地说,“立遗嘱的时候张博不在场。”

“但是张雅丽很有可能事后告诉了弟弟自己的决定。”秦思伟说。

“是的,很有可能。”王律师重复着他的话,特意强调了“可能”二字。秦思伟会意地笑了。

“去年七月……”我想到了遗嘱上的日期,“那时候张雅丽应该还不知道于凯有婚外情的事。可是在她的遗嘱里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的丈夫。”

“我当时提醒过张雅丽,于凯是有继承权的。”王律师说,“但是她并没有接受我的建议,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您和张雅丽认识多久了?”秦思伟问道。

“我太太和张雅丽曾经是同事,是很要好的朋友。我认识她有十多年了,但是帮她代理公司的法律事务是二〇〇二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么据您的了解,张雅丽和于凯的关系怎么样?我是说,在于凯的婚外情曝光之前。”

“他们,只能说‘看起来’很好。”王律师意味深长地说。

“也就是说,不是真的很好喽?”秦思伟明知故问地一笑。

“但是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很深的矛盾。”王律师脸上露出一点不屑的表情,“而且于凯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不相信他有胆量杀人。”

“那么您知不知道张雅丽得罪过什么人呢?比如,生意上的往来……”

“张雅丽对下属和生意上的伙伴都不错,就是有时候喜欢较真,她管那叫坚持原则。”王律师沉思着,“要说得罪人嘛……会不会和裁员的事有关?”

“张雅丽的公司要裁员?”

“现在金融危机,她们那种投资公司压力挺大的,裁员也是不得已。”王律师说,“这个月裁了十五个人。前几天被裁的几个人去公司闹事,张雅丽差点就报警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秦思伟急切地问。

“星期五,当时我也在他们公司。”

“闹事的人您认识吗?”

“来了三个人,我都叫不上名字。”王律师摇摇头,“你们去张雅丽的公司问问吧,他们应该比较清楚。”

我们离开王律师的办公室,周鹏迎了上来:“头儿,刚才来电话的是张雅丽的婆婆卢玉珍,她说有重要的情况向我们反映,又不肯在电话里讲。”

“是吗?那我跑一趟吧。”秦思伟说,“你去查查那个顾蓓,还有于凯昨天的行踪。”

“于凯不是出差了吗?”周鹏好像觉得秦思伟多此一举。

“让你查你就去查,哪来那么多的废话。”秦思伟愠怒地说,“还有,让吴斌和陈清马上去张雅丽的公司,要一份最近所有被解雇人员的名单。王律师说星期五有几个人曾经去闹事,查查都是什么人。”

张雅丽住在离金源路不远的光明花园小区。她的婆婆卢玉珍在这个小区租了一套一居室,和张雅丽家是前后楼。因为天气寒冷,小区里出来活动的人并不多,小花园里光秃秃的假山和枯黄的银杏树给人一种萧条感,只有碎石铺成的小路旁茂密的小叶黄杨还有一些生机盎然的意味。

“有两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我拽住低头向前走的秦思伟。

“什么问题?”他不解。

“于凯是干什么的?听王律师的意思,他的经济实力和张雅丽差得很远。”

“应该说是相当悬殊。”秦思伟告诉我,于凯是市曲剧团的演员,他和张雅丽是艺校同学,都是学曲艺的。毕业以后,于凯考进市曲剧团,也算是事业单位编制,但是因为行业不景气,除了国家发的那一千多一点的基本工资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张雅丽当年没有被文艺团体录取,只好进了一家贸易公司做销售,因为聪明能干,很快就得到公司的重用。二〇〇二年,她辞职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这些年生意一直顺风顺水,和于凯之间的差距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于凯这次出差,是参加他们剧团的送戏下乡活动。参加这种活动每天有大约六十块钱的补助。”秦思伟说,“你不是有两个问题吗?”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来这里?”我怒气冲冲地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

“你是我的特别私人顾问呀。”他抓住我的手使劲儿摇晃着,“帮个忙嘛。”

我又被这个家伙无偿征用了。

“就是这里了。”秦思伟按了按四号楼二〇一室的门铃。不大会儿工夫,门开了,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胖胖的,个子很高,黑里透红的脸膛看起来饱经风霜。

“秦警长啊,快请进。”卢玉珍把我们让进了客厅。她说话带着浓浓的东北腔,嗓门很大。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但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半旧的布艺沙发和玻璃钢茶几上都铺着碎花布,一看就是手工缝制出来的防尘布。靠墙的一个大躺柜上摆着一排照片,仔细看都是一对母子的合影,只是年代不同,从儿子的婴儿时期一直到人近中年,俨然一部静态版的成长历程。

“喝点茶吧。”卢玉珍给我们端来两杯滚烫的黄褐色液体,“这个是那个啥,吴裕泰的茶叶,我儿子买的。我们老家那儿都不大喝这种茉莉花茶。”

我喝了一小口,香薰的味道很重,却遮不住苦涩的口感,看样子放了很长时间。

“卢阿姨,您不是说有重要的情况要反映吗?”秦思伟谢绝了老太太的“好茶”,直接切入正题。

“啊,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当面和你唠比较合适。”卢玉珍红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今天早上你们跟我说雅丽叫人给杀了,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就把这茬儿给忘得死死的。后来仔细一想,一定是那个顾蓓害死雅丽的。”

“您认识顾蓓吗?”秦思伟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原来这就是老太太说的重要情况。

“她来过我们家。”卢玉珍干巴巴地说,“快过年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跑到我儿子家,说什么于凯必须跟雅丽离婚,和她结婚。又哭又闹的,搞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她……”老太太低下头,“我这张老脸没处搁了。”

“于凯和张雅丽已经准备离婚了,这事您知道吗?”我问卢玉珍。

“唉,这事儿我也管不了啊。”她答非所问。

“那您知道他们离婚协议的内容吗?”

卢玉珍艰难地点点头:“于凯跟我说过。我找过雅丽,想劝劝她别跟于凯计较,能不离婚就别离。两口子过日子,打打闹闹都是常事儿,能过还是好好过。可是雅丽不同意,她那个倔脾气……”

“于凯没有告诉您他也想尽快离婚,而且顾蓓已经怀孕了吗?”

“我……”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于凯说过,但是我觉得那个女人一定是在说谎,想骗我儿子和她结婚。一定是她害死雅丽的,她说过不会放过雅丽。”

“顾蓓说过不会放过张雅丽吗?”秦思伟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她来闹事的那一次。雅丽气得脸都绿了。”卢玉珍说,“好多人都能作证。”

“吵架的时候都是口不择言。”秦思伟温和地说,“也不能因为这一句话就认定顾蓓是凶手。”

“可是昨天晚上我看见她了。”卢玉珍执拗地说,“她来找过雅丽。”

“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秦思伟大吃一惊。

“晚上七点多吧,天气预报刚结束,我到厨房去洗碗。”卢玉珍思索着,“我家的厨房窗户正对着于凯家的楼门,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个顾蓓扭扭搭搭走进去了。不用说,她一定是去找雅丽的——我儿子昨天出差了,不在家。”

“您确定是顾蓓吗?”我怀疑她的视力有没有那么好,“当时天已经黑了。”

卢玉珍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觉得应该是她。”

“应该?也就是说并不确定了?”

“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卢玉珍紧张地搓着双手,“可是看她的背影和走路的样子,确实很像顾蓓。”

“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

“可是确实太像顾蓓了。”卢玉珍坚持着,脸色越发难看了,“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眼神儿很好的。”

“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有,我没看见。”卢玉珍摇摇头,“我收拾完厨房就去隔壁李家打牌了,快十点才回来。”

“您既然看见顾蓓来找张雅丽,就没有想到去看看吗?”秦思伟的语气有些尖锐,“我是说,也许她们会发生冲突也说不定。”

“我也想过,但是我寻思着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卢玉珍尴尬地说,“她们谁都不会听我的呀。所以,我干脆就眼不见为净了。”

门铃声打断了我们,卢玉珍起身去开门。来访的是邻居李阿姨,她看起来比卢玉珍年轻一些,五短身材,染得漆黑的短发紧贴着头皮,显得脸更加圆胖。看见我们在屋里,老太太有些不自在:“你有客人在啊。”

“公安局的同志。”卢玉珍挤出一点笑容。

“哦,没事,我就是把毛线给你拿过来。”李阿姨把一团鹅黄色的细毛线塞到卢玉珍的手里,“你要的是这种开司米线?我正好还剩下这么一团,够?”

“够了,足够了。”卢玉珍执意留她喝杯茶。李阿姨推说家里的煤气灶上还炖着东西,便匆匆告辞了。

“卢阿姨,您还自己织毛衣吗?”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哦,没事织着玩儿的。”卢玉珍给我们又添了些茶水。

“这种开司米线那么细,织起来很费劲啊。”

“开司米线软和。”她笑得有些不自然,“看你的样子,应该没织过毛线活儿吧。”

我承认自己对针织一窍不通。聊了一会儿做家务活儿的话题,我们便起身告辞。

“卢阿姨,您知道张雅丽有一份遗嘱吗?”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的秦思伟突然回头问卢玉珍。

“啊,有这么回事儿。”卢玉珍局促地说,“她去年动手术之前好像写过一份东西,如果她死了,房子啥的都留给她弟弟——你说的是这个吧?”

秦思伟点头称是,再次感谢她的合作,然后拉着我离开了卢玉珍家。

“卢玉珍一定是看走眼了。”走出楼门后,秦思伟无奈地笑了笑,“这些老太太都一样,总是有‘重要情况’要报告,其实所谓的‘重要情况’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她们自己想象出来的。”

“那还有百分之二十左右是真的嘛。”我目测了一下两座楼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几米。对面二号楼的门口左右各有一盏球形的路灯,如果灯没有坏的话,卢玉珍应该可以看清楚进出楼门的人。

“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而已。”秦思伟看出了我的心思,“顾蓓搞得她家里鸡犬不宁的,卢玉珍心里讨厌她,产生这种联想很自然。”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儿子也有份。”

“呵呵,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啊。”秦思伟说,“尤其是像卢玉珍这样从农村出来的老太太,老脑筋是免不了的。”

“于凯的父亲呢?没有一起进城来吗?”

“他父亲在六年前去世了,癌症。据说当时为了看病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给卖了。”

“怪可怜的。”我感叹道。

“你们是公安局的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跟我们讲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身材健壮,脸色黝黑,乌亮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穿一件半新的蓝色棉服,胸前贴着“平安物业”的字样,手里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铲子、剪刀、小耙子,看样子是小区的园丁。

“我们是公安局的。”秦思伟拿出证件给小姑娘看了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哦,我……”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你们是不是来查二号楼张大姐的事呀?”

“你是说张雅丽?”秦思伟打量着她,“你认识她吗?”

小姑娘神色紧张地点点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和颜悦色地问。

“我叫宁俊香。”小姑娘看看我,又看看秦思伟,“我是从湖南过来打工的,在平安物业里当园丁,就是养养花、种种树什么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张雅丽大姐是我的老乡,她看我平时活儿也不多,就问我愿不愿意做小时工。就是每天帮她们家做顿晚饭、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

“你每天晚上都帮张雅丽做饭吗?”秦思伟睁大了眼睛,“昨天晚上呢?”

“昨天晚上是我给张大姐做的饭,因为于凯大哥出差了,她还留我吃了晚饭。”宁俊香眼睛红红的,噙满了眼泪,“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

“你先别哭。”我递给她一张纸巾,“你昨天什么时候离开张雅丽家的?”

“七点半多一点。”她说,“我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刚播完。”

“当时张雅丽在干什么?”

“她当时正在客厅看书。”宁俊香抹着眼泪,“书房的大灯坏了,前天就找了物业,但是电工老是拖拖拉拉说没时间。我昨天买菜时顺便买了个灯泡,本来说临走时帮她换上,大姐说不用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张博要来,大姐说让他换就行了。”

“张雅丽昨天晚上提到张博要过来是吗?”

“对,张博跟张大姐说好今天过来拿钱的。”宁俊香十分肯定地说,“他们老早就约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约好了?”秦思伟机警地问。

“前两天张博过来找张大姐借钱,当时我正在做饭,碰巧听到的。”

“能不能具体说说?”秦思伟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二,不,是星期三。”小姑娘说,“那天于大哥有演出,晚上不回家吃饭。我本来只准备了一个人的饭,但是张大姐说张博也要过来,让我炒两个他爱吃的菜。张博大概快七点的时候过来的,还带了只天福号的酱肘子来,让我蒸一蒸。张大姐最喜欢天福号的肘子,张博也经常给她买。”

“张博是来向张雅丽借钱的?”秦思伟把她的注意力从肘子上引回来。

“嗯,我听见他说要借一百万,张大姐有些为难,说她的钱都在公司里,能动用的也不多。”宁俊香说,“我在厨房做饭,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再后来,卢阿姨来找张大姐,张博不愿意搭理卢阿姨,饭也没吃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听见他跟张大姐说:‘我星期六来拿钱啊。’张大姐说还是星期日吧,还说‘给你垫了这一百万我自己口袋里基本上就空了。’”

“你说的卢阿姨是不是张雅丽的婆婆?”

“嗯,她就住四号楼。那天卢阿姨也拿来了一只天福号的酱肘子,说是给张大姐的,我只好给冻在冰箱里了。后来张大姐还让我拿走了半只,说她吃不完那么多。”

“张博为什么不愿意搭理卢阿姨?”我对肘子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

“为了那件事呗。”宁俊香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于大哥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过年前那个女人居然跑来找张大姐又哭又闹的,把张大姐给气坏了。张博听说以后跑过来把于大哥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卢阿姨差点跟他拼命,还说要去法院告张博,让他蹲监狱。”

“她真的去告了吗?”

“没有。”宁俊香不屑地说,“卢阿姨最近忙着讨好张大姐呢,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看僧面看佛面什么的。”

“你又是碰巧听到的?”秦思伟微微一笑。

“我又不是故意偷听。”小姑娘嘟起了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快赔不是,“卢阿姨经常去找张雅丽吗?”

“最近几天没去。”宁俊香摇摇头,“张大姐是铁了心要和于大哥离婚啦,我听见她对卢阿姨说什么‘他无情就别怪我无义了’。估计卢阿姨觉得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就不去讨没趣啦。”

“俊香,你昨天从张雅丽家出来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我问她。

“没有遇到什么人呀。”她不假思索地说,“天气挺冷的,我从张大姐家出来后就直接回宿舍了。”

“你再好好想想。”

她低头想了想:“确实没有呀。”

两天后的黄昏,我在阳台上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秦思伟斜倚在玻璃推拉门边,皱着眉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说你可真有闲心啊。”他愤愤地说,“倒是帮我分析分析嘛。”

他这两天都是在不断的失望中度过的。山西那边传来消息,于凯一直和剧团的同事们在一起,因为交通不方便,他昨晚才搭火车赶回北京料理妻子的后事;顾蓓的两个同事证明,案发当晚她们一起在曲剧团排练到晚上八点半才先后离开。整个排练过程中,顾蓓只出去接了两个电话,前后都不超过三分钟。

“你说的那份离婚协议找到了,夹在书房的一堆文件里面,内容就是像王律师提供的那样。”秦思伟凑过来,帮我给四季海棠的叶子喷水,“不过他们还没签字。”

“现在签不签字也没什么区别了。”我轻轻地摘掉杜鹃花开败的花瓣,“那些被张雅丽解雇的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都可以排除了。”秦思伟说,“现在就剩下张雅丽的弟弟张博。他说那天晚上和女朋友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他女朋友也这么说。”

“但是你并不相信,对吧?”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零,作个伪证也没什么奇怪的。”秦思伟说,“只有张博可以从张雅丽的死中获利。”

“张博曾经为了张雅丽痛打于凯,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却亲手杀了姐姐。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吗?”有的时候,我对秦思伟的固执实在很无奈,“杀人动机有很多种,遗产只是其中之一嘛。”

“但是现在我们并没有发现其他说得过去的动机。”秦思伟说,“还有作案时间的问题。”

“卢玉珍不是说她看到一个很像顾蓓的女人吗?”我提醒他,“只可惜她没看见那个女人的正面,也没看见她离开。”

“但那肯定不是顾蓓,她有时间证人的。”秦思伟说,“根据宁俊香反映的情况,可以确定案发时间是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到八点之间。可是凶手快九点才离开现场,屋子里也有明显的翻找痕迹,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可以问问于凯或者张博。”

“都问过,可是他们都说张雅丽家里除了几件钻石首饰之外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首饰都在,家里的现金总共有三千多元,凶手也没拿走。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障眼法,想误导我们的思路。”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我回屋倒了两杯红茶,递给他一杯,“凶器还是没有找到,是吗?”

“没有,只知道是一根棍子。”秦思伟双手捧着杯子,“现在侦探小说满天飞,是个人都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手套,不能留下凶器,最好还能给自己找个时间证人。”

“别泄气嘛。”我搂住他的脖子,“案子越是棘手,就越显得你有本事嘛。”

“别逗了,我现在是一头雾水。”他耷拉着脸,“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

“张雅丽的Mini-Cooper到现在也没消息吗?”

“昨天找到了,停在朝阳公园附近的一个公共停车场里。我已经派人日夜盯着那辆车,看看什么人会来取车。”

“没用的,不会有人去取车了。”我喝着热乎乎的茶水。

“什么意思?”秦思伟大声说,“你是说凶手可能已经发觉我们的行动了?”

“因为那辆车已经完成了任务。”

“什么任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又欺负我脑子慢是不是?”他扑过来把我按在沙发靠背上,“快说嘛,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推开他:“别急嘛。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不会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那个,其实很简单。”我淡淡地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去拿大衣。

“你要去哪儿?”秦思伟也站了起来。

“光明花园小区。”我把他的棉服扔过去,“走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天已经黑了,小区里很安静,一扇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带着暖意,空气中偶尔飘过一阵饭菜的香气。张雅丽的家在二号楼五〇二室,但是楼下的车位已经满了,我只好把车停在对面四号楼旁边的消防通道上,拉着秦思伟上了楼。

“你带钥匙了吧?”我揭下门上贴的封条。

秦思伟开了门。这是一套大三居,朝南的客厅差不多有四十平米,家具全部都是红木的仿古样式,墙上挂着几幅苏绣,并不名贵但显得颇为雅致。屋子里还保持着案发时候的样子,所有家具的抽屉和柜门都被打开了,储物柜、衣帽柜、鞋柜,就连电视柜也没能幸免。被翻出来的东西乱糟糟地散落在地上。

“张雅丽就倒在这里。”秦思伟指着地板上一处干涸的黑色印迹,“其他几间屋子也一样,被翻得一塌糊涂。”

“哪一间是书房?”我看着三扇一模一样的实木雕花内门。

“这一间。”秦思伟推开了客厅东侧的一扇门。我探头看了看,满意地退了出来。

“西边这间是主卧室。”秦思伟跑到客厅另一边。

“不用了,事情基本上清楚了。”我挪开真皮沙发上的一堆靠垫坐了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这就清楚了?”

“我给你几个提示吧。”我掰着手指头,“第一,那张被撕碎的支票;第二,凶手在张雅丽家翻找的目的;第三,那辆Mini-Cooper;第四,那些大理石碎屑。”

“我不明白……”秦思伟沉思着。

“好吧。”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想想看,凶手为什么选择在星期六的晚上下手呢?”

“因为那天于凯出差了,家里只有张雅丽一个人啊。”他想也不想地说。

“还有呢?”

“还有?”

“别忘了,当时张雅丽的包里装着一百万哦。”我说,“那可是一大笔钱,足够成为杀人动机了吧。”

“可那一百万不是现金,是支票好不好。”秦思伟满不在乎地说,“谁会那么傻去抢支票?”

“如果凶手不知道张雅丽给张博的一百万是支票呢?”我笑着反问,“你不记得宁俊香是怎么说的吗?张博和张雅丽谈的一直是‘借钱’、‘取钱’和‘垫钱’。我想对大多数人来说,提到钱的时候并不会必然想到支票这个概念。”

“凶手是冲着那一百万去的?”秦思伟开始明白了,“然而他翻箱倒柜也没发现成捆的现金。后来,终于在张雅丽的提包里找到了支票,才明白所谓一百万不过是一张他没法兑现的纸。于是……”

“于是一怒之下把支票撕了。”我接过他的话,“这样一来,他没有去碰那些散钱和首饰也就容易解释了——他找的是一百万。”

“但是他可以事后把那些现金和首饰拿走啊。”

“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职业杀手,只不过是一时贪念罢了。”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想他一定是在失望和愤怒之中乱了方寸,没心思去想那些零散的钞票和首饰了。匆匆离开的时候也没仔细清理现场,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让你费解的大理石碎块。”

“你知道那些碎块是怎么回事了?”秦思伟有些兴奋。

“那个可以先放一放。”我摆摆手,“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的目的,那么,都有谁知道张雅丽要借钱给张博呢?宁俊香当时在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她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张雅丽还活着的证人。”

“不可能的。”秦思伟打断了我,“宁俊香和几个老乡住在光明花园六号楼的一间半地下室,就是平安物业的员工宿舍。我问过她的老乡,她们都说宁俊香案发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而凶手是九点前后离开光明花园的,有三个目击证人能证实这一点。”

“问题是所有的目击证人看到的都是张雅丽的车开出了小区。”我冷笑,“他们有谁看清楚开车的人了吗?”

“这个……”秦思伟不说话了。

“所以我刚才说,那辆Mini-Cooper已经完成了任务——让你相信凶手是九点以后离开的。”

“你是说……有一个同谋?”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这个案子里,只有两个人有完全确定的不在场证明吗?一个是于凯,他当时在去山西的车上;另一个是张博,虽然你将信将疑。除此之外,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完整。”我的重音落在“完整”两个字上,“法医给出的死亡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所以宁俊香有作案的时间。她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一百万对她来说基本上算是天文数字了。而且你发现没有,卢玉珍和宁俊香的证词里有一个很明显的矛盾。”

“那个据说很像顾蓓的女人?”秦思伟点点头,“卢玉珍看到那个女人的时间和宁俊香离开张雅丽家的时间正好一致——天气预报结束的时候大约是七点三十五分,但是宁俊香却说她什么人都没有遇到。”

“宁俊香说得非常肯定。”我说,“如果那个女人并不是卢玉珍虚构的,该作何解释呢?”

秦思伟想了想:“很可能宁俊香在离开的时间上说了谎。从回到宿舍的时间看,她不可能在七点三十五分以后离开张雅丽家,但是她可以提前离开嘛——除了她没人能证明张雅丽在七点三十五分的时候还活着。她可以在七点钟杀死张雅丽,七点三十分前后离开,这样就有了处理凶器的时间。”

“分析得挺好的。”我笑着鼓了鼓掌。

秦思伟脸上泛起一丝难为情:“可是还有其他的可能。”

“有一万种可能,但是只有一个是真的。”我问他,“你接到报案到达现场的时候,屋子里的灯都是开着的吗?”

“灯?”秦思伟觉得我的问题很不合时宜,“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其他房间的大灯都是开着的。凶手离开的时候没关灯,我让人取完指纹以后把它们都关上了。”

“书房的大灯你们没动过吗?”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那灯就是关着的。”他有些不耐烦了。

“亲爱的,难道你没注意到,书房大灯的开关是在‘开’的位置上吗?”我苦笑,“那盏灯早就坏了,可显然有人不知道,所以进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按了开关,走时匆匆忙忙忘了复位。”

“是凶手!”秦思伟恍然大悟,“可是宁俊香知道灯已经坏了两天了。”

“所以凶手不是她。”

“那……会是谁呢?”

“张博去借钱那天卢玉珍也去找了张雅丽,而且她一定听到了张博离开时和张雅丽的对话。”

“不可能吧。”秦思伟脱口而出。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讥诮地说,“卢玉珍很清楚儿子和张雅丽离婚后会一无所有。她很爱她的儿子,从她家里一排排的母子合影就能看出来。她去找张雅丽也不是劝她不要离婚,而是希望张雅丽能够顾及夫妻情分,多少分给于凯一些财产。张雅丽显然并不买账,这才有了宁俊香听到的那一句‘他无情我就无义’。所以,卢玉珍对张雅丽心存怨恨,就想到了那一百万。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身材高大又很结实,完全具备作案的能力。”

“卢玉珍那天晚上在李阿姨家打牌。”秦思伟拿出记事本翻了翻,“李阿姨说她是八点十分前后到的,十点才离开。如果不考虑车的问题……”

“暂时忘了那该死的车吧,她有作案的时间。而且,如果宁俊香说的都是实话,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是卢玉珍杜撰出来的。如果她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女人,又为什么非说有,而且还指名道姓地提到顾蓓呢?”

“因为她讨厌顾蓓嘛。”秦思伟顺口说道,“这个很容易想到。”

“我看应该说,她希望你知道她讨厌顾蓓。”我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而你毫无悬念地上当了。”

“什么意思?”秦思伟惊讶地看着我。

“我刚才说过,除了于凯和张博,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不完整的,其中当然也包括顾蓓。在七点到八点三十分的这段时间里,她确实和同事在一起,也就是说,她没有杀死张雅丽的时间。但是八点三十分以后呢?谁能证明她在哪里?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那辆Mini-Cooper开出了光明花园小区。”

“顾蓓和卢玉珍!”秦思伟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说,“我不知道卢玉珍对顾蓓的真实看法是什么,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她们之间有着一条无形的纽带。”

“于凯?”他迟疑地说。

“天哪,你真的不明白吗?”我感叹道,“是那个孩子,于凯和顾蓓已经有了孩子,那是卢玉珍的孙子!老太太是很在意这个孩子的,从毛线就可以看出来。”

“什么毛线?”秦思伟还是不太明白。

“那天李阿姨拿给卢玉珍一团毛线,说是卢玉珍管她要的。那是团鹅黄色的毛线,这种粉嫩到极点的颜色她自己是不会穿的,当然,也不可能是给于凯穿的。而且毛线只有一小团,卢玉珍却说足够了,还告诉我用开司米是因为这种线软和。”

“她是要给孩子织毛衣!”秦思伟总算说到了点子上,“这老太太,一边说希望儿子不要离婚,一边却开始为顾蓓的孩子织毛衣了。”

“中国人总是说爱屋及乌,卢玉珍对孙子充满了期待,却迫不及待地指控孩子的母亲是杀人凶手,你不觉得这不太合常理吗?所以卢玉珍抛出顾蓓,是因为她知道顾蓓有时间证人。而她的证词对警方而言,唯一能证明的就是她不可能和顾蓓成为同谋!”

秦思伟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怎么会是这样?太可怕了。”

“都说爱情会让人丧失理智。”我轻声说,“其实血缘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

“太可怕了。”秦思伟不住地摇头,“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呀。”

“证据其实一直在你手里,只是你没发现它的意义而已。”我站起来,“走吧,到四号楼串串门!”

我们沿着四号楼窄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秦思伟有些犹豫:“现在找卢玉珍合适吗?别打草惊蛇啊。”

“你放心,我还不想惊动她。”我按了按二〇二室的门铃。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一道缝,李阿姨茫然地看着我们:“你们是……”

秦思伟亮出了证件,老太太借着楼道的灯光仔细地看了半天,才把我们放进了屋里。屋子里很热闹,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围坐在一张方桌旁高声谈笑,桌子上面散落着麻将牌和堆成小山一样的瓜子皮。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停止了谈话,目光里充满好奇。

“不要紧的,公安局的同志来了解点情况。”李阿姨让他们继续玩牌,请我们到沙发上去坐。

“几个老街坊,没事就过来玩玩儿。”她给我们倒了两杯温水,“你们是问隔壁卢阿姨她儿媳妇的事情?我和她不熟的,只是偶尔见过几次。”

“张雅丽和卢玉珍不经常走动吗?”秦思伟问李阿姨。

她点点头:“不怎么走动的。卢阿姨说她儿媳妇忙着挣钱,家里的事情都顾不来。于凯倒是经常过来。我还跟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我儿子女儿都跑到英国去了,老伴儿也不在了,这日子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嘛。”

“看您家里这么多老朋友,就知道日子过得不错。”我由衷地说,“卢阿姨也常来玩儿吗?”

“常来的。我没事也常去她那里坐坐的。”李阿姨胖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我们两个老太婆经常一起做饭吃,天气好了也搭伴出去走走。”

“卢阿姨是东北人,听您的口音是江浙一带的吧?”我试探着问她。

“我是无锡人。”老太太说。

“那你们口味应该差得很远喽,能吃到一块儿去吗?”

“可以的。”李阿姨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在东北工作过很多年,已故的老伴儿也是东北人。“我还是蛮喜欢东北菜的。”她说,“尤其是面食。卢阿姨做的面食可没得说呢。”

“那您记不记得,卢阿姨家是不是有一根绿色的擀面杖?”我抓住了机会。

“你也知道哇!”李阿姨很惊讶,“那是于凯去年到河南出差给她带回来的。她还跟我吹是什么玉石的,我看就是一般的石头,死沉死沉的。不过她说那个比木头的好用,压分量又不容易沾上面粉。”

我看了秦思伟一眼,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但是实在不怎么成功。

离开李阿姨家,秦思伟立刻按响了卢玉珍家的门铃,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开门。

“可能出去了。”他拽着我跑下楼,“快点,我得回局里开个搜查证,凶器可能还在老太太手里没有处理掉。”

到了楼下,我刚要上车,猛然间瞥见二〇一的窗子里亮着灯。像卢玉珍那样节俭的老人,出门去了怎么可能不关灯?我顾不上解释,关上车门,跃过半米高的小叶黄杨树墙,攀着一楼住户窗上的防盗护栏,脚尖在粗糙的墙壁上借了一下力,轻轻地跳上了二〇一巴掌宽的窗台。

关键时刻可恶的高跟鞋暗算了我,落地的一瞬间重心稍微偏了点,脚脖子一歪,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扒住窗框才稳住身体没有一头栽下去。这时候,秦思伟也跑到了窗户下面:“你干什么?不要命啦!”他不敢大声喊怕惊动了居民,只是拼命挥手让我赶紧下来。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消停一会儿,屏住呼吸向窗子里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只有一个老式衣柜、一张小桌和一张单人床。卢玉珍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可是仔细一看我发现不对劲——她没有盖被子,身上还穿着外衣外裤,连鞋都没有脱。

不好!我打了个寒战,来不及多想,脱下大衣包在手臂上,使出十成的力气一拳打在了厚厚的玻璃窗上。玻璃碎裂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顾不上窗框上残留的尖利的玻璃碴,纵身跳进了屋里。还好,老太太还有脉搏,但是非常微弱。在她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药瓶下面还压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了。我冲到窗前对楼下瞠目结舌的秦思伟喊道:“赶快叫救护车!”

时间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又是周末了。我躺在沙发上,腿上搭着厚厚的绒毯,一边看电视一边指挥秦思伟干活。医生说了,我的脚踝扭伤并不严重,但是为了恢复得更快,最好静养几天。

“老婆大人喝咖啡。”秦思伟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呈上一杯热咖啡。

“去死,谁是你老婆。”我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

“提前演练一下,免得以后突然改口不习惯。”他傻笑着,“局长说我最近破案神速,要奖励我一次去海南旅游的机会。”

“现在不是不许公款旅游吗?”我喝着咖啡,“你们局长胆子不小啊。”

“不是公款旅游,是去海口开一个三天的交流会,会议结束以后,他答应放我几天假。”他一脸期待,“你不是说过想去海南吗?一起去吧。我先去参加会议,然后去三亚安排好住处,你可以晚两天直飞过去。”

“听起来还不错。”我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去呢?”

“下周末就走。”秦思伟说,“所以这几天我得赶快把张雅丽那个案子的结案报告写出来。”

“卢玉珍怎么样了?”

“已经醒过来了,也承认是她杀了张雅丽。”秦思伟的脸沉了下来,“在卢玉珍眼里,她儿子是国家干部、艺术家,张雅丽不过是个暴发户。而张雅丽这些年来也对她不咸不淡,两个人面子上相安无事,其实形同陌路。不过卢玉珍虽然瞧不起张雅丽,却也明白钱是好东西。她去找过张雅丽,想让她在离婚的时候分给于凯一些钱,但是张雅丽不同意,话还说得很难听。卢玉珍想到儿子以后的生活,还有没出生的孙子,于是横下一条心铤而走险。”

“这老太太,何苦呢……凶器找到了?”

“找到了,被卢玉珍藏在了她家橱柜的隔板里,上面有血迹。卢玉珍当时用力过猛,擀面杖断成了两截,有一些小的碎屑散落在尸体周围,她没顾上清理。你怎么会想到是擀面杖呢?”

“因为你说过凶器是一根棍子,却一直没有找到。”我裹紧了毯子,“我觉得挺奇怪的。按理说棍子这种东西太普通了,凶手没有必要费神去处理它,擦干净随手扔掉就行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找到呢?可能是因为这棍子比较特殊,而且很可能会暴露凶手的身份。然后我又想到了那些同样找不到出处的粗糙的大理石碎屑,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就这么简单吗?”秦思伟好像不愿意相信。

“事情本来也不复杂嘛。”我把喝干了的咖啡杯递给他,“再来一杯,不要加糖的。”

“遵命。”他假模假式地托着杯子走向餐桌,“忘了告诉你,顾蓓昨天自首了。卢玉珍和顾蓓之间由于于凯的斡旋已经达成了谅解。她曾经听于凯抱怨过张雅丽在财产问题上丝毫不肯松口,也一直为未来的生活担忧。所以案发前一天卢玉珍把顾蓓约出来商量如何得到那一百万的时候,两个人一拍即合。但是她们两个都坚持说,于凯是完全不知情的。”秦思伟无奈地说,“可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两个女人和他都非常亲密。可惜没有证据。”

“也许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看着窗外在寒风中摇摆的树枝,“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