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零四克拉
一
五月初的三亚已经露出了炎炎夏日的苗头,但是在凌晨时分的海边还能感受到些许的寒意。我靠在亚龙湾椰树林酒店私家沙滩的皮质躺椅上,裹着厚厚的羊绒披肩,睡眼迷离地看着面前波涛起伏的大海。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海浪冲刷沙滩的“哗哗”声和早起觅食的鸟儿的唧唧喳喳,再没有其他动静,仿佛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今天是周六,昨天晚上,酒店沙滩吧的海鲜自助餐直到凌晨两点才在狂欢豪饮中落下帷幕。人们醉醺醺地、意犹未尽地、踉踉跄跄地各自回房间准备睡一个结结实实的懒觉。我当然也不例外,没想到四点半刚过,就被秦思伟生拉硬拽地拖到了海边。
我看了一眼手表,刚好五点整。瞥了一眼旁边的秦思伟,他倒是莫名其妙的一副兴奋样,在沙滩上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低声叨咕着什么。
“拜托,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么早来海边是要干什么呢?”我有气无力地说。一阵湿冷的海风袭来,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把披肩裹得更紧了。
“哎呀,你别那么没精打采的。”他蹦过来拽着我的手,想把我从躺椅上拉起来,“你看,空气多新鲜啊,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啦!”
“太阳……”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你拉我出来是想……看日出?”
“哈,真聪明!”他大笑着说,“海边日出,多浪漫啊!”
“浪……漫!”我彻底抓狂了,“可是,大哥,你不知道亚龙湾东面环山,所以在这里看不到日出的吗?”
“啊?”秦思伟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啊!”我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唉,回去吧,还能睡个回笼觉。”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悻悻地跟在我身后,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
从沙滩上回来,穿过一片人工栽种的椰林,就是椰树林酒店的花园。椰林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碎石铺就的小径湿漉漉的,我一边走路,一边不住地打哈欠。快要走出椰林的时候,秦思伟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手肘。我抬起头,才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谷晓菲。
“哟,我还以为自己起得最早呢。没想到你们都散步回来啦!”谷晓菲涂抹得十分漂亮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右手翘起兰花指,轻轻捻动着左手无名指上显眼的钻石戒指。
她和她的丈夫王元亮是从云南来度假的,就住在我们隔壁的房间。这几天出出进进的总是遇到,又一起吃了几顿饭,也算混熟了。王元亮是个卖茶叶的商人,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经营着一家据说不小的普洱茶厂。谷晓菲是省电视台某专题栏目的主持人,深深地为我们从没看过她主持的节目而烦恼,有事没事就喜欢摆弄手上足有四克拉的钻戒,还执意要送我们一本用她的写真集印制的挂历。对此,秦思伟时常流露出鄙视的表情。
“哦,你也起得这么早啊。”我没话找话地说,“你家王元亮呢?”
“睡得正香呢。他很少十点之前起床的。我睡不着,出来走走。”谷晓菲颇为做作地掩口而笑。当然,是用戴戒指的那只手捂的嘴。又闲扯了几句客套话,我们便和她分道扬镳了。
“臭显摆!”秦思伟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鄙夷地说。
“小声点儿!”我窃笑,捅了捅他的肋骨,“谁让人家嫁了个有钱人呢,显摆一下又怎么了?你好像看她十分不顺眼啊。”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秦思伟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大钻戒,还装出很傻很天真的样子,简直就是没大脑嘛!”
“美女本来就不需要有头脑呀。因为无论她们想干什么,都会有一大堆男人哭着喊着要效劳,久而久之,她们就不需要自己的头脑了。”
“瞧你说的,好像男人都是好色的傻子。”秦思伟嘟起嘴巴,“我就对这种傻乎乎的女人不感兴趣。王元亮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娶了这么个老婆,也够他受的。”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就行了。而且一般情况下,娶一个大美女回家,虽然能招来很多羡慕的眼光,也要多少付出一些代价的。”
“嗯,是这个理儿。”秦思伟认真地点点头,“就像我已经准备好了每天挨你的拳脚一样。”
“去死!”我回手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
二
回到房间,我衣服都没顾上脱就一头钻进被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隐隐约约还夹杂着警笛的声音。做梦还是……管他呢,我拉过被子盖住耳朵,继续睡我的回笼觉,心想谁要是敢把我叫起来他就死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推我。“希颖,希颖!”是秦思伟的声音,“快起来,出事了,出事啦!”
“人家刚睡着!”我推开他的手,愤愤地翻身坐了起来,“干什么啊?死人了吗?”
秦思伟面色凝重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问:“你……出什么事了?”
“被你说中了。”他压低声音说,“死人了,谷晓菲被人杀死了!”
我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一大半儿,“不会吧?刚才还好好的。”
“早上六点,沙滩吧的服务员上班的时候发现的。”秦思伟坐在床边说,“当时尸体还是温的,被利器刺穿了后颈发根处。”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才听到外面有警笛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
“我也是听到警笛才下楼去的,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叫你。”他说,“在楼下遇到了三亚刑警队的肖文,上个月在海口开会的时候他和我住一个房间。肖文告诉我遇害的是谷晓菲,我当时也觉得难以置信。”
“酒店里这么多人,就没有谁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吗?”我用手扒拉着睡得凌乱的头发。
“没有,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凶手是在谷晓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手的。你知道,从那个地方刺进去,刺穿延髓,人会当场死亡,所以不会有多大的动静。凶器目前还没找到。”
“那应该是熟人作案?”
“看样子像。”他把我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快起来吧,洗洗脸,肖文这会儿正在向王元亮了解情况。”
我极不情愿地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喝了两杯咖啡,总算是彻底清醒了。秦思伟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打听最新进展,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传说中的肖文肖队长。肖队长看起来四十出头,鬓边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瘦高个儿,肤色黝黑,腋下夹着一个大物证袋,里面塞着谷晓菲从不离手的LV皮包。
“在海口开会的时候,小秦常跟我们说他女朋友如何漂亮,如何能干。看来真不是吹牛啊。”肖队长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刚才我还说他,到三亚来玩怎么不告诉我呢?”
“怕耽误了您的时间嘛。”我给他们倒了两杯冰水,“喝点水吧,我看您衣服都湿透了。”
肖队长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凉快啊,弟妹你可不知道,这一上午把我折腾坏了。”
“你和王元亮谈过了?他怎么说?”秦思伟问。
“还没和他谈。”肖队长说,“刚才见到王元亮的时候他还没起床,听说妻子被害情绪有些激动。我想等他冷静一下再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还没有找到目击证人?”
“别提啦。”肖队长苦笑,“这一上午找我反映情况的不少,一个白班服务员说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楼道里有个黑影;一个山西来的女游客说凌晨时有人敲她房间的窗户——她住六楼;还有两个东北来的客人坚持说早上在椰林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却又形容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其实他们是听到警车的声音才起的床;还有一个经常在酒店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说是昨天晚上九点多有个戴墨镜的人跟他问路,样子很可疑。唉,晚上九点多还戴墨镜,走路不怕摔着!多半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都说看见了,其实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秦思伟感慨地说。
“还有一个沙滩吧的服务员说,昨天晚上他顺手把胸卡放在柜台边上,一转身就不见了,缠着我帮他找东西。气死我啦,放着一条人命不管,我哪有工夫帮他找什么胸卡!”
“有困难找民警嘛。”秦思伟笑了,“你跟他急也没什么意思。现场有线索吗?”
“现场已经被凶手清理过了。”肖队长说,“没留下多少有用的东西。”
“凶器还是没有找到吗?”
“没有,从伤口判断,应该是直径比较细,类似冰锥的东西。”肖队长的表情满是失望,“现在比较靠谱的线索只有两条——一个是我们在椰林里靠近沙滩的一个垃圾筒上找到一小块蹭上的新鲜血迹,但是还得经过比对才知道是不是谷晓菲的。”
“如果是谷晓菲的,那么很可能是凶手离开海滩后在垃圾筒里丢掉了什么东西,不小心在垃圾筒上蹭上了血迹。”秦思伟不太肯定地说,“这样的话,凶手很可能是酒店里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把垃圾筒里的东西都翻了个遍,至少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另一条线索呢?”
“我检查了谷晓菲的手机,在五点十二分的时候,她拨出过一个电话,是本地的手机号码,手机通讯录显示的姓名是‘热带鱼’。我已经让电信局去查这个号码的机主了。”
“热带鱼?”秦思伟用讥笑的口吻说,“有人叫这种名字吗?八成是绰号吧。”
“我倒觉得是网名。”我插了一句。
“我跟弟妹想的一样,可能是谷晓菲的网友。”肖队长说,“但不管是什么人,在凌晨五点多打电话总是很可疑。”
门铃响了,肖队长的部下来告诉他,王元亮已经可以接受询问了。“好吧,先听听这个老公是怎么说的。”肖队长对秦思伟说,“老弟,跟我一起去?”
“我……不合适吧。”秦思伟口是心非地忸怩着。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既然和他们夫妻关系还不错,就一起去吧,有熟人在场他也不容易紧张。”肖队长说的“你们”似乎也包括我。秦思伟没有继续推辞,拉着我跟在肖队长后面来到了隔壁。
王元亮正在和一个警员低声交谈。他还没有换下睡衣,眼睛红彤彤的,看样子刚刚大哭了一场。见我们进门,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秦思伟扶着王元亮的肩膀安慰了几句,请他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警察一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云云,然后很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了谷晓菲。
“元亮,谷晓菲早上什么时候出门的?”
王元亮摇摇头:“我不知道哇。昨天晚上在沙滩吧吃海鲜自助,凌晨快一点才回来,又喝了酒,所以睡得很沉。”
“她有早起的习惯吗?”
“没有,她一般都是八点多起床,不过是比我起得早。”王元亮说,“我一般都是凌晨两三点才睡,睡到中午起床。”
“你太太在三亚有亲戚朋友吗?”肖队长问道。
“没有吧……我在这里认识几个有生意往来的朋友,但是晓菲……”王元亮迟疑了一下,“哦,前几天她倒是去见了一个朋友,说是在网上认识的。”
“什么时候的事?”
“嗯……星期二,不,是星期一,我的一个朋友请我喝茶,晓菲本来说要和我一起去,后来又说我们总是谈生意没意思,要去找一个网友玩儿。她在家的时候也常和一些网友吃饭逛街,所以我也没在意。”
“你有她网友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晓菲不喜欢我干涉她交朋友。”
“她的网友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吧?”肖队长追问。
“我……我不知道哇。”王元亮有些窘迫地说。肖队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物证袋递给他,“这是我们找到的你太太的随身物品,你清点一下吧。”
王元亮接过袋子,笨手笨脚地翻看着。LV皮包里有一个同款的皮质钱包,一个CD的化妆包,一个镀金的名片夹,一包面巾纸和酒店的房卡。钱包里面有大约一千元现钞和四五张银行卡,化妆包里装着粉饼、口红、睫毛膏、防晒喷雾。除此之外,大物证袋里还有三个小袋子,分别装着一条铂金项链,一只江诗丹顿女表和一对铂金耳环。
王元亮对着这一堆东西愣了一下,又把所有东西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肖队长问他。
“晓菲的结婚戒指不见了。”王元亮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她有一个钻石戒指。”
“你确定你太太是戴着戒指出门的吗?”肖队长的目光落在堆满瓶瓶罐罐的梳妆台上。
“我们早上遇到谷晓菲的时候,她是戴着戒指的。”我说,“那戒指上的钻石大概有四克拉,我们不会看错的。”
“四克拉?!”肖队长吃惊地看着王元亮。
“四点零四克拉,我们结婚的时候到卡地亚定做的。”王元亮痛苦地说,“晓菲特别喜欢那枚戒指,有时候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
“难道是图财害命?”秦思伟小声嘀咕了一句。肖队长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算是心照不宣。
一个警员走进来,和肖队长耳语了一阵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安慰了王元亮几句便起身告辞。我和秦思伟也跟着退了出来。
“找到那条‘热带鱼’了。”肖队长如释重负地说,“那个手机号的机主叫余宗伟,本地人。你们猜猜看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会就在椰树林酒店吧?”秦思伟说,“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昨天下午余宗伟和太太朱慧在椰树林开了房间,西楼四一九房间,登记入住两天。”肖队长笑了。
“能确定早上就是他和谷晓菲通的电话吗?”我问肖队长。
“从移动公司的记录看,他们没有通话。谷晓菲只是拨出了这个号码,但是对方没有接听,可能当时关机了。不过已经查到,在最近一周内,谷晓菲和余宗伟一共通过四次电话。”
“有电话联系也不能说他就是凶手,尤其是今天早上他并没有和谷晓菲通话。”
“但这是谷晓菲今天遇害前拨出的唯一一个电话,而案发的时候余宗伟又正好在椰树林酒店。”肖队长说,“这件事他恐怕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个余宗伟是干什么的?”秦思伟问肖队长。
“三亚学院艺术设计系的讲师,教装潢设计的。他老婆朱慧是三亚学院计算机系的教学秘书。”
“三亚学院离亚龙湾并不远,如果来玩儿的话,坐大巴当天来当天回很方便。似乎没有必要在酒店开房间。”秦思伟说,“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怎么,想不想去会会这条‘热带鱼’?”肖队长问他。秦思伟当然是乐于奉陪。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命案,他都像一只闻到老鼠气味的猫一样兴奋。我推说肚子饿得厉害,想吃东西,婉言谢绝了肖队长同去的邀请。秦思伟对我的临阵脱逃有些不满,但是当着肖队长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离开以后,我打电话叫了一份熏鸡肉三明治和一杯冰镇橙汁,坐在房间的阳台上俯瞰着不远处的椰林和大海,让肚子和眼睛都享受享受。时近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雪白的沙滩,平静的海像淡蓝色的玻璃般透明,几乎能映出天上白云的影子。远处,几艘小艇轻快地掠过,应该是带观光客去参观珊瑚礁的吧。原本我和秦思伟也计划今天下午去蜈支洲岛潜水,不过被谷晓菲的事这么一搅和,已经全然没有了玩乐的心思。
我的饭还没有吃完,秦思伟就回来了。一看他阴沉的脸色就知道是碰了钉子。
“这么快啊?‘热带鱼’招供了?”我故意逗他。
“想得美!”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用手扇着风,“余宗伟承认他认识谷晓菲,前几天还见过面。但是他一口咬定和太太是来度周末的,不知道谷晓菲也住在这里,昨天入住以后没有碰到过她,更没有在今天凌晨接到什么电话。他说他睡觉的时候手机是关机的。他老婆朱慧也信誓旦旦地说,她老公是今天早上八点才起的床。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了,你早知道会无功而返,对不对?”
我起身倒了两杯冰啤酒,递给他一杯:“疑罪从无,这句话你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吧?除非能找到确凿证据,否则他一概说‘不知道’,你也拿他没办法啊。”
“唉,别提多憋屈了。”秦思伟喝了一大口啤酒,“肖文带着他的人沿着海岸线搜索证据去了,因为现在还不能排除外面的人作案的可能——酒店的私家海滩并没有封闭,从亚龙湾中心广场那里下到公共海边浴场,沿着海岸走过来也是可以的。”
“关键是凶手的动机是什么?”我摩挲着酒杯壁上凝成的水珠。
“当然是图财,抢走谷晓菲的钻戒嘛。”秦思伟好像觉得我的这个问题问得很蠢,“四克拉的钻石,值六十多万呢。”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疑惑地盯着我:“你觉得凶手另有所图吗?”
“那倒不是,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说来听听嘛。”
“算了,等等看肖队长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吧。”我喝干了啤酒,“你不饿吗?我可是没有吃饱呢。”
“谁说不饿,前胸贴后背了。”秦思伟站了起来,“都说椰树林的泰式餐厅很地道,咱们来了快一个星期了还没去吃过呢。走吧,尝尝去。”
三
接近傍晚时分,海风终于吹来凉爽的气息。海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打沙滩排球的,骑沙地摩托的,争先恐后下海游泳的,还有很多小孩子,蹲在沙地上执着地挖着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贝壳。
我穿着泳装躺在沙滩椅上,抱着一个大椰子贪婪地吸着清甜的汁水。秦思伟和王元亮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喝着咖啡,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王元亮穿着一件同色布料包扣的灰色绣花绸衫和黑色绸裤,怎么看都像老电影里的土财主。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眼睛有点肿,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是情绪显然比上午好了许多。
“嗯,我还是喝不惯咖啡,”王元亮放下手里的杯子,“总觉得有股焦糊的味道。还是茶叶好喝。”
“我原来也不喜欢喝咖啡。”秦思伟说,“但是希颖嗜咖啡如命,受她的影响,现在也开始能接受这苦兮兮的东西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喝茶。”
“那改天我请你们喝茶吧。我一个朋友在三亚城里开了一个茶庄,专门经营苦丁茶。”
“我可喝不惯苦丁茶,比黄连还苦。”秦思伟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云南的普洱茶还不错,就是太贵。前两年好的茶饼都涨到上万块钱了。”
“都是在炒作,曾经还有几万块钱一泡的呢。”王元亮说,“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去年我进了一批蛮好的茶饼,本来想囤一段时间卖个好价钱,结果刚过完年价格就一落再落,全都砸在手里了,到现在还欠银行一百多万呢。你要是喜欢普洱茶,回去我送你两饼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
“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嘛。”
他们正聊得起劲儿,浑身是汗的肖队长走了过来。“哎哟,我在酒店里转了两圈啦!可找到你们了。”
“怎么了?”秦思伟起身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沙粒,王元亮也赶快站了起来。
“你看看这戒指是不是谷晓菲的?”肖队长递给王元亮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枚戒指,看起来和谷晓菲的钻戒一模一样。
“这个……”王元亮很吃惊的样子,对着阳光仔细地摆弄着戒指,“嗯,就是这个戒指……咦?不对呀!”他困惑地把戒指还给肖队长,“这个……看着一样,可是晓菲的戒指的指圈内侧刻着她名字的缩写和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个戒指里没有啊。”
“是吗?”肖队长将信将疑,眯起眼睛看了看戒指的指圈内侧,“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嘛,见了鬼了。”
“你在哪里找到的这枚戒指?”秦思伟问。
“从这里往东走大概一公里的一个垃圾箱里。”肖队长又拿出一个袋子递给王元亮,“这个是你太太的吗?”
袋子里是一条湖蓝色的纱巾,上面有一片斑驳的干涸血渍,看起来触目惊心。王元亮摇摇头说:“不是,晓菲没有这样的纱巾。”
“见了鬼了。”肖队长收起纱巾,“戒指就包在这条纱巾里,还有凶器。”
“凶器找到了?”秦思伟大吃一惊,“是什么?”
“一把铁制烤肉钎,木柄上有椰树林酒店的logo,酒店经理说沙滩吧昨天晚上开的海鲜自助派对上,用了这种钎子来串海鲜和肉类。”
“呵呵,就地取材啊,有意思。”我说,“你现在的首要目标还是那条‘热带鱼’吗?”
“当然是他。”肖队长信心十足,“酒店大堂有监控录像,我调了今天早上的带子,结果发现你们两个居然四点四十二分就出来散步……”
“你别扯没用的。”秦思伟打断他,“说正经事。”
“你别急啊。谷晓菲走出大堂的时间是五点整。然后,在五点二十六分,余宗伟出现了。最有意思的是,五点三十三分,朱慧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这两口子早上都没说实话。”
“你有没有找他们问问,为什么要说谎?”
“没有,说谎也好,早上出来过也好,都不是直接证据。我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嗯,也对,先别惊动他们。”秦思伟说。
“能给我看看那戒指吗?”我问肖队长。
肖队长把戒指递给我,我看了看,笑了:“原来如此,这戒指上镶的不是钻石。您不妨找市内的金匠们打听一下。金匠制作首饰大多会留下自己的记号,找个业内的人看看就知道是谁做的,然后就能知道是谁委托他打了这个戒指。”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找市内的金匠打的?”肖队长疑惑地问。
“因为一直让你们揪心的那条‘热带鱼’是搞美术的嘛。”我说。
“什么意思?”秦思伟不解。
“动动脑筋嘛。”我点点他的额头,“如果余宗伟觊觎谷晓菲的钻石,那么对他而言既能得到钻石又不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的方法是什么呢?当然不是杀人,因为那样警察会马上介入,他就算得到钻石也不得安宁。他是教装潢设计的,美术功底自然不错。所以,对余宗伟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画一个钻戒的图样,找一个金匠用假材料仿制一个。之后,他再约谷晓菲出来,找个机会,比如说十分仰慕她的戒指想仔细看看之类的,把真假钻戒掉包。如今的仿制技术,一般人是很难分辨真假的。等有朝一日谷晓菲发现钻戒变成了假的,也很难怀疑到千里之外,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网友身上。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星期一,余宗伟星期五入住椰树林,那么仿制戒指就是其间这三天的事情。查起来应该不难。”
“嗯……掉包?这个办法确实好啊。”肖队长思忖着,“但是有两个问题解释不了。第一,余宗伟既然定下了掉包计,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谋杀案?第二,他为什么会丢掉这个假钻戒?”
“一定是他没有找到掉包的机会。”秦思伟说,“元亮说过,谷晓菲特别钟爱这个戒指,有时候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余宗伟看找不到机会,情急之下就痛下杀手。事后,他拿走了谷晓菲的钻戒,那么这枚假的就没有用了,于是就把它和凶器一起丢掉了。”
“嗯,有道理,有道理!”肖队长眉开眼笑,“弟妹,你可太有才了!我马上去查这假钻戒的来源,只要能证实是余宗伟定做的戒指,他就跑不了啦!”他兴致勃勃地走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王元亮跌坐在沙滩椅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都是那该死的钻石!我跟她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总戴着那个戒指,太招眼。可她却说我小气,怕她把钻石弄丢了。说什么反正已经给戒指上了保险,丢了找保险公司赔!现在好了,命都丢了,我找谁去赔啊……”
“元亮,想开点吧。”秦思伟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那个余什么伟,到底是什么人?”王元亮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他杀了晓菲对不对?肖队长为什么不抓他?!”
“这个……抓人得有证据。”秦思伟安慰他,“肖队长已经去找证据了。你放心,过不了明天,就能将那个凶手绳之以法。”
王元亮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我脑子里很乱,回房间了。”
秦思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椰林里,松了一口气,扭头对我说:“还是你厉害啊,居然能想到余宗伟的掉包计。这下他可跑不了啦!”
“他为什么要跑?”我冷笑,“刚才看你和肖队长一唱一和挺热闹的就没好意思打断你们。我只说是余宗伟定做了假钻戒准备掉包,什么时候说过他就是凶手了?”
“你……”秦思伟差点跳起来,“他掉包不成,一时间头脑发热,所以……”
“嗯,头脑发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是一时兴起的行凶,他身上怎么会恰好带着一根可以做凶器的烤肉钎子呢?你不觉得这太戏剧化了吗?而且,冲动杀人会用这样的手法吗?用利器刺入人的发根部位,是一种理论上干净利落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的方法。下手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头脑冷静,趁着被害人不备迅速下手。否则手一哆嗦刺歪了,被害人必然会奋起反抗,最后谁杀了谁还不好说呢。从作案的手法还有事后清理现场来看,谷晓菲的死是有准备的谋杀,绝对不是你所说的一时兴起。”
“他……他也许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掉包不成功就杀人越货。”秦思伟还在嘴硬。
“第一,偷梁换柱和杀人越货根本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掉包是因为害怕被发现,害怕惹出事端;而在公共场所杀人可是极端的明火执仗,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有这两种心态呢?第二,既然是图财害命,为什么他只拿走了戒指?不说皮包、现金和项链、耳环,谷晓菲的那只手表也值十几万呢。还有,肖队长在椰林的垃圾筒上发现的血迹怎么解释?那条包裹凶器和假钻戒的纱巾又怎么解释?”
“这……”秦思伟被我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蒙了。
“怎么样?这案子没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余宗伟是冲着谷晓菲的钻石来的,但是他并不是凶手。”
“可是……可是你……”他一着急,说话都不利索了,“既然你认为余宗伟不是凶手,刚才怎么不说啊。”
“虽然不是凶手,但是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说,“这种人,给他一点惩罚也是应该的。”
“可是……如果不是余宗伟干的,会是谁呢?”秦思伟焦虑地挠挠头。
“这个嘛,估计还得问问余宗伟。”
“你疯啦!刚刚还说余宗伟不是凶手呢!”
“你才疯了呢。”我瞪了他一眼,“余宗伟既然盯上了谷晓菲,那么他知道的事情肯定比他说出来得多,不是吗?”
“哦,吓我一跳。”秦思伟舒了口气,“可是这个人戒备心很强,跟蛤蜊似的,嘴巴紧得很。今天上午我和肖文两个人轮番上阵,也没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这个案子有关嘛。如果肖队长能找到替他伪造钻戒的那个金匠可就不一样了。人证物证俱在,他要想摆脱杀人的嫌疑就不得不有问必答喽。”
“哦……那倒也是。”秦思伟拍拍我的脸,“你这个小脑袋瓜儿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讨厌!”我打了一下他的“爪子”,“游会儿泳吧,不然白穿泳装出来了。”
刚要起身下海,秦思伟拉了我一下,朝着不远处努努嘴。我扭头一看,从椰林里走出来一对穿着情侣沙滩装的男女。男的个子挺高,宽肩膀,一头短发像刺猬一样,看起来很阳光。女的略显瘦弱,皮肤微黑,扎着松垮的马尾,相比之下显得不那么起眼儿。
“余宗伟和朱慧。”秦思伟趴在我耳边轻声说。
“哦,就是他呀,确实比王元亮帅多了。”我仔细打量了那对小夫妻一番。两个人在沙滩上铺了两块浴巾坐了下来,满腹心事地讨论着什么。
“帮我去买杯咖啡吧。”我懒洋洋地捅捅秦思伟。
“懒死你了。”他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要哪一种啊?”
“现煮的就行,加奶不加糖。”
秦思伟去买咖啡了。我悄悄地挪到离余宗伟和朱慧近一些的地方,支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我早上就说退房回去算了,你偏不同意,现在又唠叨什么?”余宗伟不耐烦地说。
“警察刚找过你,你就退房走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朱慧小声说,“早就说不要住酒店,坐大巴早上过来晚上回去就可以了。这里有什么可玩儿的,要住两个晚上?”
“你不是一直说我从来不带你出去玩儿,没住过高档的酒店吗?”余宗伟说,“你要是想回去,现在去退房也行。不过别说我扫你的兴。”
“还不够扫兴吗?我们昨天刚住进来,今天一早那个女的就死了。警察还找上门来问这问那。”
“他们瞎怀疑,昨天住进来的又不止我们两个。”
“可是你认识那个女的啊。”朱慧酸溜溜地说,“你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和她聊得那么亲热……”
“瞎说!”余宗伟打断了她,“我和她聊什么了?就打了个招呼而已。”
“我都看见了。”朱慧不依不饶,“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带我来玩儿,是想偷偷会那个狐狸精吧?”
“你有完没完!这点事唠叨一天了。”余宗伟低声呵斥道,“说了多少遍了,我跟她不熟。你别乱讲话……”
“我乱讲什么了?”朱慧还是不依不饶,“早上警察问话的时候我不都是按你教的说的嘛。”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低声问余宗伟:“你早上在外面,没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吗?”
“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我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酒,一觉醒来觉得有些闷,就出去透透气。在酒店里转了转,楼门都没出就回房间了,能看到什么?”余宗伟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也出来了?难道你看到什么了?”
“我……我没看到什么。”朱慧心事重重地说,“我就是睁开眼看见你不在房间,那时才五点半,我以为你去散步了,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外面空气挺好的。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你,就回房间了,没想到你早就回去了。”
“嗯,我回到房间看见你不在还觉得挺奇怪呢。”余宗伟用脚尖扒拉着沙子,“我看我们明天吃完早饭再退房回家吧。反正已经预付了两天的房钱,而且就算现在回去,警察还不是一样会找上门。”
“那……好吧。”朱慧迟疑了一下,凑到余宗伟耳边嘀咕了几句。
我屏气凝神,但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冷不丁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端着咖啡的秦思伟。
“我说怎么突然把我支开去买咖啡呢。”他紧挨着我坐下来,把咖啡塞给我,“偷听人家说话呢啊。”
“嘘……小声点。”我轻轻打了他一下,“谁偷听了?我不过是碰巧听到几句而已。”
“呵呵,真有你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风越来越冷了。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房间换好衣服后去吃晚饭。路过大堂的时候,服务员叫住秦思伟,给了他一份昆明发来的传真。
“你托云南的同行去查谷晓菲了吗?”我问他。
“是啊,我早上给云南省厅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们效率还挺高。”秦思伟扫了一遍传真,泄气地说,“这个谷晓菲还真的挺简单,名下没什么财产,没上过人寿保险,也没和什么人有过矛盾。看来还是那颗钻石惹的祸。”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也可以……难道说你知道谁是凶手了?”秦思伟一脸讶异。
“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基本上弄明白了。”我伸了个懒腰,“问题是,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那个人就是凶手。”
“所以,你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对吧?”他酸溜溜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欺负人!”
“别急嘛,曙光已经出现,天亮还会远吗?”
四
晚上的亚龙湾,凉爽的晚风吹散了白天炎炎烈日留下的最后一丝余温。人们终于可以在草坪上毫无遮挡地散步了。一会儿工夫,椰树林酒店的庭院就比白天热闹了许多。
西餐厅前的空地上早早地支起了三排烧烤架,拉开了每逢周六都要隆重登场的东南亚风情自助烧烤的帷幕。为了招揽顾客,酒店打出了凭房卡就餐八折优惠的促销牌,效果显然超乎想象,大约酒店里九成的住客都聚集到了这里,大家伴着热辣的东南亚歌舞,喝着酒店自酿的黑啤酒,吃得不亦乐乎。
我还不觉得饿,于是只挑了一块牛肋排,两个芦笋培根卷和几样沙拉,找了个远离烤架的桌子坐了下来。秦思伟却兴致很高。在转悠了将近十分钟后,他终于端着一大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式烤肉,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桌边。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斯文啦?”他把一块牛里脊扒拉到我的盘子里,“这里又没什么人认识你,不用装林黛玉,尽管露出本来面目大吃特吃好了。”
“我还不饿,先吃两口垫垫底。”我把里脊挑回他的盘子,“你晚上吃这么多,小心不消化啊。”
“不怕,吃完饭去海边溜达一会儿就行了。”他嘴里狂嚼着烤羊肩,“吃自助就不能斯文,要做好一顿管三天的准备!”
“唉,真有出息。”我窃笑。
“你们来得还真早啊。”王元亮来到桌边,右手举着盘子,左手端着满满一杯啤酒。
“早点来才能占到好座位嘛。”秦思伟给他拖过来一把椅子,“出来之前去找过你,你不在房间。”
“出去转了转。”王元亮啃着撒了很多辣椒粉的鸡翅,“老躺在房间里闷得慌。”
边吃边喝,时间悄然滑过,不知不觉微微的有点醉了。看看手表,难怪,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不过人们的兴致依然高昂,甚至借着酒精的力量,越发兴奋起来了。有些人已经情不自禁地模仿着临时舞台上的演员跳了起来,架势千姿百态,有的酷似东北秧歌,有的颇具草裙舞的神韵,有的有那么一点竹竿舞的意思,乱糟糟的,实在是惨不忍睹。秦思伟随着歌舞的节奏轻轻地晃动着脑袋,嘴里还哼着怎么听也不成调的曲子。王元亮的脸红扑扑的,不停地劝我们再来一杯。烧烤的气味混合着炭火的青烟缭绕在四周,眼前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
“不行了,我再喝就彻底晕了。”我推开面前的杯盘狼藉。他们两个看样子也吃不动了。
“嗯……我得去打个招呼。”王元亮站起来,端起一杯啤酒,一步三摇地朝舞台附近晃了过去,也没说跟谁打个招呼。我还以为他想去卫生间,醉了说胡话,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来余宗伟和朱慧就坐在那里。两个人面前堆着七八个餐盘,朱慧还在闷头吃东西,余宗伟看节目看得入神,似乎把放在眼前的啤酒都给忘了。
秦思伟脑子还有几分清醒,赶紧起身想拉住王元亮,结果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草地上。我忙着拉他的工夫,王元亮已经晃到了余宗伟面前,“啪”的一声将手里的酒杯砸在桌子上,对他怒目而视,引来周围一片惊呼。
余宗伟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来势汹汹的王元亮,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朱慧咬着下嘴唇,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我看见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腿上的餐巾,指关节都发白了。三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像一组行为艺术的活雕塑。
秦思伟走过去,拉住王元亮的手臂:“元亮,别冲动。”
“我……没事。”王元亮甩开秦思伟的手,抓起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把空杯子掷地有声地丢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晃晃悠悠地扬长而去。
“没事,没事。”秦思伟对着周围想看热闹的人们挥挥手,“喝多了,没事,大家继续,继续啊。”然后又假惺惺地安抚了余宗伟两句,想去追王元亮,被我拉住了。
朱慧气鼓鼓地看着王元亮远去的背影,眼神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余宗伟的情绪却是一落千丈。他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后,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了自助餐区。朱慧喊了他一声,也追了出去。
“乱套了。”秦思伟摇摇头,“还是去看看王元亮吧,那家伙喝多了,别真闹出什么事端来。”
“不用你操心啦。”我拽住他,“你没发现王元亮一走,我们左手边第二桌的那两个男的就跟出去了吗?还有,坐在舞台西侧第三桌的一男一女,已经跟着余宗伟和朱慧离开了。那肯定是肖队长安排的人。”
“你怎么知道?”秦思伟老大不相信的样子。
“哼,你们警察是该好好培训一下怎么盯梢,穿着便衣脸上还挂着相,一眼就看出来了。”
“哦,我还真没注意。”秦思伟悻悻地坐了下来,“有人盯着他们也好,免得节外生枝。”
不节外生枝恐怕很难,我心想。王元亮这么不大不小地一折腾,让我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要抓紧时间了,否则难说还会不会闹出更大的麻烦。
这一夜多亏有那些啤酒垫底,否则我可能会失眠。一觉醒来天才微微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污浊,于是换了衣服,下楼散散步。还不到早上六点,大堂值班的服务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吸了一大口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咸湿的清新空气,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一个穿蓝格子衬衫,留着小平头的大个子匆匆从西侧楼里走出来,直奔大堂前台。这个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仔细想了想,原来是肖文派来盯梢余宗伟的两个人之一。小平头摇醒了值班服务员,煞有介事地亮出了证件。服务员强打精神地替他拨了一个内线电话。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穿灰西装挂着胸牌的男人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值班经理或者驻店经理。
“小平头”对“灰西装”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到。两个人交涉了一阵子,“灰西装”又去叫了两个男服务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奔向西侧楼。看这架势,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一瞬间,我又产生了昨晚那种非常不好的遐想。去看看?算了,这么冷不丁地跳出来,人家肯定会怪我多事。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我在一棵木瓜树旁坐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清洁工开始工作了,餐厅和沙滩吧的服务员也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工作岗位。难道真的是我多事了?不对,肯定出事了。因为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不一会儿,肖队长的身影就出现在大堂门口。接着我看见秦思伟连蹦带跳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一边和肖队长交头接耳,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
“找谁呢?”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哎哟,你跑到哪里去了?”他看起来很着急。
“我就在花园里啊。”我说,“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出什么事了?”
“你早上一直在花园吗?”肖队长答非所问,“那你看见朱慧了吗?”
“没有。”我反问他,“朱慧怎么了?”
“她跑了。”肖队长郁闷地告诉我们。昨天他安排了一组人留在酒店,监控余宗伟和朱慧。晚上吃饭的时候,王元亮差点和余宗伟打起来。小组负责人临时决定兵分两路,留下两个继续监视余宗伟夫妇。另外两个人则被派去看着王元亮,确保他不要再招惹余宗伟和朱慧,闹出更大的乱子。今天早上,监视余宗伟的那一组发现,六点前后,朱慧神情紧张地离开了房间,坐电梯下了楼。他们派了一个人跟着她,结果追到楼下却不见了人影,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于是赶快向肖队长做了汇报。
“余宗伟呢?”我觉得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的人觉得不太对劲儿,找值班经理拿备用房卡打开了房门。余宗伟在房间,但是已经断气了。没有外伤,具体的死亡原因要等法医的检验结果。”
“还是没躲过去啊。”我感觉胸口闷闷的,一种自责的感觉挥之不去。我一直觉得有肖队长的人盯着,余宗伟暂时还是安全的,于是疏忽了那件小事。是我过于自信了,以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也没胆子轻举妄动。看来人被逼急了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当务之急是找到朱慧。”秦思伟说,“赶快让人封锁公路、火车站和飞机场。她是本地人,熟悉环境,得多派些人手去排查。”
“我已经布置下去了。”肖队长说,“但是我担心她已经离开三亚了。从亚龙湾到凤凰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唉,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她呢?”
“派人去她家找过了吗?”我问肖队长。
“已经派人去了,还没消息。”肖队长脸上冒出了汗珠。
“这个朱慧,看起来怪不起眼的,没想到啊。”秦思伟若有所思。
“谁说不是呢。”肖队长说,“哦,忘了告诉你们,那个假钻戒的来源搞清楚了。打造假戒指的是一个叫徐飞的金匠,他在本市似乎还有点小名气,反正圈子里的人一看那戒指都说是他的手艺。昨天晚上我们找到了徐飞,他一眼就认出了余宗伟的照片。根据徐飞的回忆,余宗伟星期二一大早找到他,拿着一个钻戒的图样,让他用锆石和14K白金按那个样子和标注的尺寸做一个一模一样的,而且周五中午就要来取。徐飞觉得时间有点紧,不太愿意接这活儿。最后余宗伟提出多付钱才算成交,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余宗伟做假戒指花了多少钱?”秦思伟问。
“很便宜,六百块钱。”肖队长说,“六百换六十万,挺划算的买卖。”
“真戒指找到了没有?”
“没有,估计被朱慧带走了。”肖队长面色阴沉,“这就叫黄雀在后吧。余宗伟为了得到钻石,不惜杀死谷晓菲,结果没想到被自己的老婆给算计了。最毒妇人心啊。”
“可是,这个朱慧在谷晓菲的案子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秦思伟陷入思索。
“嗯……你们慢慢分析。我去吃早饭了。”我懒得参与这样的讨论,转身想走。
“别走啊。”秦思伟拽住我,“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肚子饿啊?帮我们分析分析嘛。”
“这个嘛……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还是吃饱肚子再说吧。”我趁他们不备,匆匆逃离了包围圈。
来到西餐厅的时候,丰盛的早餐刚刚摆上餐台。我很贪心地每样挑了一点儿,端了杯西番莲果汁,坐在露台上慢慢吃,时不时抬起头,看看不远处出出进进仿佛勤劳的小蜜蜂一般的警察们。
快要吃完的时候,神色黯然的秦思伟和睡意未消的王元亮走了进来。餐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多占了两个座位。
“哟,你今天胃口很好嘛。”秦思伟酸溜溜地说,“我可是吃不下什么。”
“就算天塌下来,该吃饭还得吃饭嘛。”我吞下一块巧克力蛋糕,“肖队长呢?”
“在余宗伟的房间,看着手下人采证呢。”秦思伟往嘴里扒拉着盘子里的虾仁炒饭,“初步的检验说明余宗伟死于安眠药过量,艾司唑仑。”
“艾斯……什么仑?那是什么东西?”王元亮怯生生地问。
“就是舒乐安定。”我说。
“哦,我一大早被警笛声给叫醒了,现在头还疼呢。”王元亮说,“死于安眠药……那到底是自杀还是……”
“不能排除自杀,在余宗伟的行李里找到了半瓶艾司唑仑。”秦思伟说,“不过如果是自杀,他为什么不像一般自杀的人那样,把一整瓶药都吃了?而且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所以我觉得他杀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动机呢?”
“你和肖文讨论半天也没个结论吗?”我故意挑衅。
“肖文觉得是朱慧想独吞钻石,但是我总觉得有些牵强。”秦思伟说,“我们有一个关键的分歧,就是朱慧知不知道余宗伟的掉包计。肖文觉得他们夫妻两个是同谋,可我总觉得不像。总之现在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把她抓起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吗?”王元亮憨憨地说。
“问题是现在找不到她啊。”秦思伟耷拉着脸,“你说她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怎么知道。”我把盘子里最后一点酸黄瓜一扫而光,“吃饱了。我去看看肖队长,你们慢慢吃啊。”
“他正忙着呢。”秦思伟拉住我的衣角,“你别给他捣乱啊。”
“我从不捣乱,只会帮忙。”我咧嘴一笑,“放心吧,肖队长见到我一定心花怒放。”
西侧楼的四层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站在电梯间门口,老远就能听到肖队长大声指挥着“把这个拍下来”、“那个东西不要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要在现场草图上做好标记”。
一个小警员拦住我,死活不肯让我过去。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们肖队长。”我特别强调了“重要”二字。他却不为所动,“麻烦您等一会儿,不要破坏现场。”
我心想,这个所谓的现场破坏不破坏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和这个小毛头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妥协了:“好吧,麻烦你转告肖队长,想知道凶手在什么地方,就到沙滩吧来找我。”说完,扭头就走。小警员似乎被我的话吓到了,追上来问,“您……您怎么称呼啊?”我没有回答,径直上了电梯,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在一楼大堂,我遇到了秦思伟和王元亮。“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我怀疑他们到底吃饱了没有。
“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吃两口就饱了。”王元亮说。
“我也没什么胃口。”秦思伟说,“你见到肖队长了?”
“他正忙着呢,我跟他约好了一会儿在沙滩吧见面。你们俩要不要一起来?”
“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去坐坐呗。”秦思伟说。王元亮点点头,表示同意。
五
所谓沙滩吧,其实就是一座四面透风的二层小木楼。小楼一层的中央,用木质板材围起了一个柜台,四周摆放着桌椅。上午的太阳很毒,被烤得发烫的沙滩上几乎没什么人。沙滩吧里也生意冷清。我们找了一张靠近栏杆的桌子坐下来,点了三个椰子,等着肖队长。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满头是汗的肖文终于出现了。看见我们,他似乎轻松了一些。
“果然是你啊。”他喘着粗气问我,“你真的知道朱慧在什么地方吗?”
“先坐下歇一会儿嘛。”我招呼服务员给肖队长端杯冰水过来。
“我的小姑奶奶,我都急死了,哪有时间喝水啊!”肖队长用手抹着脸上淌下来的汗水。
“你先静下心来,听我慢慢说。”我把水杯塞到他的手里,“半个小时之内,我保证你把凶手带回局里去,好不好?”
“真的?”他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你快说,朱慧在哪里?”
“朱慧?她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看着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强忍着想笑的冲动,“在这个案子里,她充其量是一个无辜的帮凶而已。”
“无辜的……帮凶?”肖队长对我的措辞是一百二十分的不理解。
“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秦思伟也坐不住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做了个深呼吸,“那我们就从谷晓菲的事说起吧。她是被人用铁钎刺入后颈发根的地方,当场死亡,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我们已经可以确定那天早上她是和余宗伟有约的。所以说,凶手应该具备两个条件:第一,知道谷晓菲和余宗伟的约会;第二,谷晓菲对这个人比较信任,所以才没有防备。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有两个,余宗伟是其中之一,动机也很明显。而另一个人,我当时虽然有所怀疑,但是在动机的问题上却想不通。
“后来,肖队长找到了假钻戒和凶器,这样一来我就排除了余宗伟是凶手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另一个人的作案动机。只是当时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我的判断,所以只能静观其变。但是这个凶手很快就犯了一个应该说是不得已的错误,就是谋杀余宗伟。如果说杀死谷晓菲的嫌疑人有两个,那么有机会也有理由杀死余宗伟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谁啊?”秦思伟、王元亮和肖队长异口同声地问道。
“还能有谁,你,王元亮啊!”我冷笑,“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不可能!”肖队长比王元亮还要急于争辩,“昨天晚上我的人一直盯着余宗伟和王元亮。他连房门都没有出,哪里有机会投毒?”
“他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给余宗伟下的毒。”我说,“问题出在那杯啤酒上。昨天晚上在西餐厅,所有人都在喝啤酒,餐厅的杯子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这就给了他机会。他先趁我们低头吃饭的时候,把准备好的安眠药倒在自己的酒杯里。然后假意到余宗伟那里去挑衅,把酒杯放到余宗伟的那杯啤酒旁边。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两个人,怕他们打起来,没有人注意到王元亮后来拿起来喝下肚的那杯啤酒其实是余宗伟的,而留在桌子上的那一杯才是他拿过去的。在他离开后,余宗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喝了那杯被下了药的酒,也离开了。艾司唑仑的起效时间大概是三十分钟。你们应该知道,酒精相当于安眠药的催化剂,余宗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送了命。王元亮,你还真是处心积虑啊。酒店每周六都要开烧烤派对且对房客们优惠,所以你料定余宗伟十有八九会去吃饭,便趁着下午的时间跑出去买了药。不过,要是余宗伟不喝那杯酒怎么办呢?你还有B计划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元亮咬牙切齿地说,“我为什么要杀他?”
“灭口啊,余宗伟知道一件对你非常不利的事情。不过他自己可能到死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什么事?”秦思伟不解。
“时间,谷晓菲为什么比余宗伟提前了二十五分钟到达海滩呢?是余宗伟睡过了头?不会,他精心设计了掉包钻戒的计划,怎么可能在关键的时刻掉链子呢?那么是谷晓菲心血来潮起早了?也不会,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习惯早起的人。所以解释只有一个,他们两个人记住的约会时间不一样。这就太奇怪了,两个人商量过的事情怎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偏差?但是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前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余宗伟和谷晓菲约好的时间是五点,但是有人之后用谷晓菲的手机给了余宗伟一个错误的信息,造成他迟到了二十五分钟。这个人只能是王元亮。他是要给自己留出实施谋杀谷晓菲计划的时间,然后嫁祸给余宗伟。但是余宗伟一旦落在警察手里,难免会说出谷晓菲更改约会时间的事情,可谷晓菲又确实是在原来约定的时间到达海边的,那么警方自然会怀疑这里面有问题。这样一来,王元亮就危险了。我猜你为了除掉余宗伟费了不少脑筋。昨天下午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肖队长去查假钻戒来源的事提醒你必须马上动手了。因为一旦查明是余宗伟找人仿造了钻戒,警方会立刻拘捕他,到那个时候你想下手都难了。”
“你胡说!”王元亮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杀晓菲?你倒是说说啊!”
“是啊,他为什么要杀谷晓菲?”肖队长一个劲儿地摇头,“还有,他为什么要拿走戒指?”
“直接原因是为了钱,谷晓菲给那枚钻戒上了保险,我昨天晚上托一个朋友查过了,保额是两百万。王元亮是谷晓菲唯一的继承人。这就是为什么他只拿走了戒指,而没有动其他珠宝的原因。”
“可他没必要拿走戒指啊。”秦思伟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谷晓菲一死,所有东西,包括那钻石不就自然而然是他的了吗?”
“那钻石本来就是他买的,如果不造成被抢走的假象,就得不到那额外的两百万保费,顶多也就是收回成本。而且那样一来,也无法将警方的调查思路引到谋财害命这方面,他作为受害人的丈夫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我想,他计划除掉谷晓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前天晚上,在吃海鲜自助的时候,他刚好听到余宗伟约谷晓菲第二天早上在海滩见面的事,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趁乱拿走了一支烧烤铁钎,然后晚上找机会,比如趁谷晓菲洗澡的时候,用她的手机给余宗伟发信息,推迟了约会时间。第二天一早,谷晓菲离开后,他也溜出了酒店。我想谷晓菲看见王元亮出现在海滩一定很吃惊,但是她对自己的丈夫没什么戒心,于是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了。
“王元亮行凶之后并没有拿走凶器和清理现场,而是马上离开了。五点半前后,余宗伟来了,但他看到的是谷晓菲的尸体。当时余宗伟一定吓坏了。他动手推了推谷晓菲,想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一不小心手上沾了血迹。余宗伟当然不会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满心恐惧地逃离了现场。因为怕被警方追查,他顺手将自己定做的假戒指丢在了椰林边的一个垃圾筒里。就是那时候,他手上的血蹭到了垃圾筒的外壁上。
“但是余宗伟万万没有想到,他早上离开房间的时候,朱慧根本就没在睡觉。因为前一天晚上,朱慧看见自己的丈夫和谷晓菲眉来眼去,聊得很亲热。她怀疑余宗伟带她来度周末的真正意图是要跟谷晓菲幽会。所以,醋劲大发的朱慧在余宗伟离开房间后不久,也匆匆追了出来,想当场捉奸。但是,朱慧来到海边,正好看见余宗伟满手是血地站在谷晓菲的尸体旁。她吓得六神无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凭第一印象以为余宗伟杀了人。所以她没有上前和他打招呼,而是躲在了椰林里,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而接下来,余宗伟丢掉戒指的行为更使她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在余宗伟走后,朱慧为了替他掩护便清理了现场,还用自己的纱巾把假戒指和凶器包起来,丢到了她认为很远的地方。所以我说,她只是本案一个无辜的帮凶。”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逃跑呢?”秦思伟问道。
“其实朱慧一直认为谷晓菲是被余宗伟杀死的。她没有把自己看到的和清理现场的事告诉余宗伟,只推说早起散步去了。余宗伟也是一样,没有把他的计划和发现谷晓菲尸体的事告诉朱慧,还教朱慧跟警方说谎,这反而加深了朱慧的怀疑,也加重了她心里的紧张情绪。今天凌晨,朱慧一觉醒来发现余宗伟已经断气。她彻底崩溃了,第一反应就是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我想,她不会离开三亚,估计是躲到哪个朋友家去了。”
“不对,不对。”肖队长固执地说,“早上七点之前,酒店侧门都不开放,住客进出都必须经过大堂,但是我在监控录像里根本没看到王元亮啊。”
“你还记得昨天一早,沙滩吧的一个服务员说他的胸卡被盗了吗?王元亮知道大堂有监控录像,所以偷了一张胸卡。这样他就可以刷卡进出酒店东北角的员工通道。酒店的安保系统里应该有员工胸卡的刷卡记录,你不妨去查查看。”
“那安眠药怎么解释?他怎么会知道余宗伟手里有艾司唑仑?难道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那就是王元亮的聪明之处。余宗伟是机关算尽反害了自己。你们想想,余宗伟约谷晓菲出来见面,当然要防止被王元亮打扰。那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他给了谷晓菲艾司唑仑,让她晚上偷偷放在王元亮的水杯里。只可惜谷晓菲太笨,被王元亮发现了都浑然不觉。而王元亮正好将计就计,买了艾司唑仑,想制造出余宗伟自杀的假象。我估计余宗伟那天晚上也打算给朱慧下药,但是朱慧已经察觉了他和谷晓菲有点不对劲,所以他没有成功。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你……你胡说。”王元亮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秦思伟抓住他的肩膀:“别激动,老兄。要不我们找附近的药店问问,看看你是在哪里买的艾司唑仑吧。”
“不用费那个力气。”我意味深长地盯着王元亮的眼睛,“王大哥,你身上这件绸衫从上面数第四颗纽扣是新钉上去的吧?线头的颜色和其他几颗不一样嘛。能不能拿下来,借给我看看呢?”
王元亮大吼一声,甩开秦思伟的手向我扑了过来,被我一脚踢在前胸,“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肖队长和秦思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我探身过去,扯下了那颗纽扣,剥开包在外面的绸布,一颗亮闪闪的钻石滑落在我的掌心。
六
两天后的下午,肖队长到三亚凤凰机场为我们送行,还捎来了三亚公安局的弟兄们赠送的土特产。看着那成箱的椰子粉、黄辣椒酱和胡椒粉,我不禁发愁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把它们都消化完。
肖队长告诉我们,他们接到派出所的通报,在朱慧的姐姐家里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命案吓得有些神智混乱了,情绪很不稳定,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王元亮倒是没有再顽抗下去,交代了所有罪行。
“他说他快被谷晓菲逼疯了。”肖队长说,“她每个月的零花钱就要两三万,每年还要去两次日本买服饰和化妆品。前几年,王元亮的生意做得不错,所以也没太在乎钱。但是从前年开始普洱茶的价格暴跌,王元亮也亏了不少,还欠了银行一屁股的债。但是谷晓菲根本不理会这些,依旧花钱如流水,对他的劝告嗤之以鼻。王元亮一面是银行不断地催债,一面是老婆不停地花钱。他说,如果不杀了谷晓菲,总有一天他可能会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杀或者精神崩溃。
“那天在海边吃晚饭的时候,他碰巧听见余宗伟骗谷晓菲说亚龙湾的日出很美,约她早上一起看日出,还偷偷摸摸给了她两片舒乐安定。谷晓菲居然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王元亮觉得自己这顶绿帽子戴得太窝囊了。一怒之下,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动手。”
“谷晓菲是有点不可理喻,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啊。”秦思伟愤恨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居然能下那样的狠手。而且之后还能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把我骗得好苦。我看他没去好莱坞实在可惜。”
“王元亮说,他其实已经计划半年多了,杀谷晓菲,骗取那两百万保险。这样一来,银行的债务还清了,他也不用再为那些源源不断的奢侈品账单发愁了。”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为了钱。”我说,“看来在当今这个时代,男人和女人都很现实啊。谷晓菲嫁给王元亮是因为他的钱,王元亮杀死谷晓菲也是因为他的钱,余宗伟挖空心思欺骗谷晓菲还是为了钱。说来可笑啊,一颗钻石居然能和三条人命等价。”
“应该是三条半。”肖队长说,“朱慧现在被刺激得只剩半条命了。医生说,这种精神疾病完全康复的希望不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倒是一门心思想帮余宗伟,只可惜反而害了他。如果不是朱慧破坏现场,余宗伟很快就会被警方控制。那样的话,王元亮也就没有机会对他下手了。”
肖队长说:“要不是她搅和进来,我们也不用走那些弯路了。唉,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啊。”
“要是余宗伟没有见财起意,他和朱慧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秦思伟一声轻叹,“人啊,为什么总要前赴后继地去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呢?”
“好了,别感慨啦。”我拍拍他的肩,“我在很早以前,对人的本性就不抱太多的希望啦。你还总说我心理阴暗,现在总该明白了吧?没有永远的爱,也没有永远的恨,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就是人类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