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玉疑踪

车子在一〇三国道上飞奔。路旁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草场和成群的牛羊,再远处是清澈的蓝天,偶尔飘过几朵白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原来在书中才能读到的景色就在眼前。看着生机盎然的草地,八月的似火骄阳此刻仿佛也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真不错,是吧?比北京城里舒服多了。”秦思伟傻笑着把车速加到一百八十迈,“真爽啊!等一会儿找个拐弯的地方玩一次漂移怎么样?”

“随便,只要你的车受得了就行。”我关上空调,降下车窗,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凉风。

今天早上五点半,这家伙突然闯进我家,声称要带我去泡顶级温泉。我当时睡意未消,还以为是要去京郊某个新开发的度假村。直到一觉醒来,车已经开出了张家口,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赤峰的克什克腾旗。虽说那里富含矿物质的温泉我早有耳闻而且十分向往,但是秦思伟这种邀请方式实在匪夷所思。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发奇想要去克什克腾泡温泉,你不用上班吗?”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已经攒了四十天的假没有休了。”他继续猛踩油门儿,“反正这几天手头没有案子,北京又那么热,带你去凉快儿的地方玩儿几天,散散心。”

“那你不早说。”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他得意扬扬。

我看了一眼手表,中午一点十分。按照秦思伟开车的速度计算,如果中途不爆胎,下午三点之前就可以赶到目的地了。

车子轰鸣着冲上一个小山包。秦思伟明智地把速度降了下来,缓缓驶下陡坡。我注意到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京字牌的白色富康。车边的人正朝我们热烈地挥动着双臂,不过显然不是为了欢迎我们。

秦思伟一踩刹车,停了下来。我们刚跳下车,那个人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瘦弱的身上穿着一件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的蓝色格子衬衣,窄窄的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

秦思伟迎上去,“怎么了?哥们儿,要帮忙吗?”

“麻烦你们……车子抛锚了……”“蓝衬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帮帮忙吧,我的同事昏倒了。”

我朝富康开着的车门里一看,后排座上躺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呼吸急促,满头白发湿漉漉地被汗水粘在头皮上。我探身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脉搏很急,体温明显偏高:“他中暑了。你们过来搭把手。”

秦思伟和“蓝衬衣”把老先生抬到我们的车上。我拿了两瓶藿香正气水,撬开他的嘴巴灌了下去。秦思伟从车载冰箱里拿出冰袋敷在老人的额头上,让他在后座平躺下来休息,然后找出工具箱,去帮助“蓝衬衣”修车。将近二十分钟过去了,老人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我。我扶他起来喝了一些矿物质水,又帮他换了一个冰袋。

这时候,秦思伟悻悻地走过来:“看样子是电瓶出毛病了,要送到专业的修理厂。”

“要不打电话叫救援吧?”我递给他和“蓝衬衣”每人一瓶冰水。

“打不通,这鬼地方居然没信号。”秦思伟颇有些恼怒地看了看手机,问旁边的“蓝衬衣”,“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去……敖汉旗。”

我对着秦思伟吐了吐舌头。敖汉旗和我们的目的地克什克腾旗都隶属赤峰市,但基本上是南辕北辙。可也不能把他们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何况那老先生还很虚弱。于是,在“蓝衬衣”的千恩万谢中,我们拖着无法动弹的富康车,载着一老一少上路了。

也许是怕自己的车子也出故障,或者考虑到车上还有病人,秦思伟不再开得那么狂野了。老先生此时已经可以坐起来,只是依然面无血色,说话有气无力。“蓝衬衣”自我介绍叫蒋应羽,是电视台《名家讲堂》栏目的编导。老先生是他们栏目的策划,谢汝辉。他们这次去敖汉,是应社科院考古所的邀请,去实地参与一次考察活动。

“考古……”我灵光一闪,“你们是要去敖汉旗的兴隆洼吧?”

“小黎你知道兴隆洼?”谢汝辉好像突然来了精神,“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考古感兴趣的不多啊。”

“她是对考古挖出来的东西感兴趣。”秦思伟坏笑。

我瞪了他一眼,“红山文化嘛,我听说那里出土过八千年前的玉。”

“我们这次要去见的社科院的柳国熙老师,就是那对玉的发现者。”蒋应羽兴奋地说,“对吧,谢老?”

“哦,就是他。”谢汝辉说,“不过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当年发现玉的时候,柳国熙还是社科院考古所的研究生。他毕业以后就留在了考古所,现在已经是研究员了。柳国熙也算是古玉方面的专家了,最近正在竞争考古所的副所长呢,所以,他才要借上我们栏目做主讲人,给自己壮壮声势嘛。”

“不过,听说他们这次考察也挖到了很有价值的文物。”蒋应羽说,“柳老师升副所长应该是没有悬念了。”

“你们《名家讲堂》是要请这位柳……柳老师去做讲座吗?”秦思伟问,“我也是你们的忠实观众,就是平时太忙,只断断续续看了一些。”

“这个不要紧,回去我给你刻一套节目的光盘就行了。”蒋应羽说,“我们打算推一个中国玉文化系列,请柳老师主讲其中关于红山古玉的一集。正好他这几天在兴隆洼一带考察,又有新的发现,所以才请我们过去。没想到我那破富康……唉,幸好遇到你们啊。”

“是啊,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就交待喽。”谢汝辉闭上眼睛,“老啦,不中用啦。”

下午三点半,我们到达了敖汉旗的新惠镇。可是修车场人员检查了白富康后说,电瓶出毛病了,最快要第二天早上才能修好,而社科院一行人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始终打不通。没办法,我们只好本着好人做到底的精神,送谢汝辉和蒋应羽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兴隆洼村。

在黄土飞扬的省道上颠簸了将近三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兴隆洼村。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之中。如果没有古代先民留下的遗迹,这里不过是北方无数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之一。走到半路的时候,蒋应羽终于打通了柳国熙的电话。此时,他已经带人到村口迎接我们了。

虽说闻名不如见面,可是柳国熙和我心目中的“专家”形象还是有天壤之别。他四十出头,身材矮小,圆圆的脸孔晒得黝黑,身上的T恤衫脏兮兮的,估计有一个星期没有洗过了。陪同他一起的是他带的研究生李焱和社科院考古所的副研究员钱浩文。

我和秦思伟本打算就此告辞,可是柳国熙再三挽留,坚持让我们住一晚。盛情难却,于是我们跟着他们来到考察队的驻地——村南的一户农家。这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前院儿的三间房租给了考察队,主人牛福来和他媳妇沈秀凤住在后院,也负责考察队的一日三餐和生活起居。我们进院的时候,沈秀凤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招呼我们炕上坐。

晚餐是当地寻常的农家饭,有锅盖一样大的烙饼、大盆的土豆炖粉条、八分肥的肉片炒豆腐、不知道什么青菜煮的汤和油汪汪的炒土鸡蛋。除了我和谢汝辉之外,所有人的胃口都特别好。

“柳老师,你们就这么几个人,怎么挖掘遗址呢?”肚子基本上填饱以后,秦思伟的好奇心发作了。

“我们这次只是实地考察。”柳国熙说,“为下个月的挖掘工作制订方案。

“不是说挖到好东西了?”蒋应羽放下手里的筷子。

“不是我们挖到的。”柳国熙开心地说,“是牛福来前两天锄地的时候刨出来的。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拿回来给我看。你们猜怎么样?居然是一件典型的红山玉猪龙,虽然有点残。”

“哟,真的是玉猪龙?”一直一言不发的谢汝辉激动地问,“能不能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谢老也是收藏发烧友。”蒋应羽挤眉弄眼地对我说,“他的工资有一半都给潘家园作贡献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过真家伙。”

谢汝辉表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您老别急,先吃饭嘛。”钱浩文给他盛了一碗汤,“柳老师已经说服福来把玉猪龙捐出来了,将来它就放在我们考古所。我们还打算开一个研讨会,您想看,机会有的是嘛。”

“为什么叫玉……猪龙呢?”秦思伟怕人家笑话他不懂行,于是贴在我耳边低声问,“到底是玉猪还是玉龙?”

“简单地说,就是猪首龙身的玉龙。据说猪在红山文化时期既代表财富,又代表勇猛,所以很受先民的崇拜。”我悄悄告诉他,“你知道华夏银行那个C形龙标志吧?那图案就是赤峰一带出土的一条红山时期的碧玉猪龙,号称中华第一龙,现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哦……原来如此。”他点点头,“这样说来,玉猪龙应该很值钱吧?”

“当然值钱啦。”钱浩文似乎觉得秦思伟多此一问,“一件玉猪龙至少也值一百万,要是拿到国外,估计还能翻几番。”

“啊?值这么多钱啊!”秦思伟大惊小怪地说,“那牛福来把它捐献出来,岂不是亏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柳国熙不快地说,“玉猪龙是文物,归国家所有。这是《文物法》规定的。而且,我们也会给捐献者一定的补偿啊。”

“那也补不了一百万嘛。”秦思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我可不想在饭桌上接受普法教育。

“柳老师,我想趁天还没黑去遗址转转。”蒋应羽问柳国熙,“那里离村子不远吧?”

“不远,出了村子往东南方向大概一公里就是兴隆洼遗址。”柳国熙说,“明天去也来得及呀。”

“我带了小摄像机,想拍一组遗址黄昏时的镜头,回去剪在片子里。”

柳国熙看了看手表:“我一会儿还要去走访几个村民。让浩文带你去吧,李焱跟着我就行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钱浩文对蒋应羽说,“去遗址没法开车,要走将近半个小时呢。”

他们背着摄像机出发了。谢汝辉继续缠着柳国熙要看玉猪龙,秦思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起哄要瞻仰国宝,任凭我在桌底下怎么踢他也没用。

“柳老师,就给谢老他们看看嘛。”李焱说。

柳国熙无奈地笑着,转身翻开炕头厚厚的毡垫,从最底下一层摸出一个蓝布手绢包成的小包。谢汝辉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柳国熙打开手绢,露出一件小小的白色玉器。这件玉猪龙是用岫玉雕成的,身体弯曲成C形,直径不到一寸,猪头上的耳朵缺了一块,鼻子部分有黄色的沁色。

“怎么这么小啊。”秦思伟惊讶不已,“这就值上百万?”

谢汝辉则是呆呆地盯着玉猪龙,那垂涎三尺的表情就像一只饿了一个星期的猫看到了肥美的活鱼一样。这时候,沈秀凤给我们端来茶水,开始收拾餐桌。柳国熙迅速地把玉猪龙包好塞到口袋里,等沈秀凤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压到毡子下面。谢汝辉恋恋不舍地扫了毡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显然还没看够。

喝了一杯茶,柳国熙和李焱收拾东西准备去走访村民。我和秦思伟无事可做,于是打算到村子附近转转。从牛福来家出来后,他一路走,一边不停地用脚踢着土路上的石块和土疙瘩。

“干什么呢?”我拉住他,“你不会想一脚踢出个玉猪龙吧?”

“牛福来能刨出来,我怎么就不行呢?”秦思伟继续一步一踢,像是在练习走正步。

“省省吧,要是这里真有古玉,人家村民修路的时候早就给刨走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他懊恼不已。我笑了笑,没理他。

“你说牛福来多亏啊。要是他把那玉猪龙卖了,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后半辈子都不用种地耕田啦。”

“卖了?你说得轻巧。”我打断他,“私自倒卖文物,被抓住要坐牢的。”

“嗯,那倒也是。”秦思伟点头,“柳国熙已经知道他手里有玉猪龙,他想不捐恐怕也不行。看来牛福来是没有发财的命哟。”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村子。兴隆洼村的东南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的北坡下面就是兴隆洼遗址。只可惜天已经黑了,我们爬到半山腰往下看,只能看到村子里的点点灯火,其他地方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空气真好。”秦思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像孩子一样大喊,“哇,银河!”

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仰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像大大小小的钻石镶嵌在黑色的丝绸上一般。无数的繁星汇聚成一条闪烁的光带,静静地从天顶流淌而过,奔向远方的旷野尽头。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看见银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反正在空气质量永远是中等的大都市里,看星星几乎成了一种奢望。

“这里的房子应该很便宜。”秦思伟坐在我身边,向往地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买块地,过田园生活吧。”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要来你来,我可不想做农妇。”

“我就那么一说,瞧把你给吓的。”他大笑,“我也不适合做农夫呀。”

吹着晚风,看着星星,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山下的灯火渐渐稀疏,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该回去休息了。天黑,山上草木茂密,下山的路不太好走。我们小心翼翼,不断拨开挡在脸前的树枝。

我和秦思伟回到驻地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却看见柳国熙带着蒋应羽、李焱、钱浩文,还有牛福来夫妻俩,着急忙慌地正要出门。

“你们总算回来了。”蒋应羽急切地问,“看到谢老没有?”

“我们去山上转了转。谢老不在?”我很纳闷。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不在,手机也扔在桌子上。”柳国熙焦急地说,“福来两口子收拾完屋子去邻居家打牌了。他们出门的时候,老谢正在屋里看电视,没说过要出去。”

“这么晚了,老先生会跑到哪儿去呢?”我感到有些不安。

“他可能出去遛弯儿,自己跑到遗址或者山上去了。”柳国熙说,“大家分头找找吧。”

“柳老师,总得留个人看家吧。”李焱提醒他,“要不您和黎小姐留下?”

“还是你留下陪柳老师看家吧。”我说,“要搜山的话,最好从村里多找一些人手。还有,得多带几个手电筒。山里一点光亮都没有,黑得一塌糊涂。”

牛福来从村里叫了十个村民帮忙。我们在山脚下兵分三路,蒋应羽和钱浩文带三个人去遗址搜索;我和秦思伟带三个人沿着山的西麓寻找;牛福来夫妇和其他人则沿着相对平缓的北坡搜寻,和我们在山顶汇合。可是天黑林密,除了自己手上的电筒发出的一点光亮所及之处,其他地方就看不清楚了。我们的人手不够,分散开来,谁也顾不上谁,只能一路向上攀爬,还要随时提防杂草荆棘划伤手和脸。谢汝辉有可能跑到这鬼地方来吗?我心想:不大可能吧,除非他活腻了。

爬到山顶,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被山风一吹,凉飕飕的浑身发抖。不大一会儿,秦思伟和其他人也陆续上来了。可是谁也没看到谢汝辉的影子。

“我看还是回去吧。”秦思伟喘着粗气,“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也看不见。再说,就谢老那体格,根本就爬不了山。”

“说不定老先生只是四处转转,现在早已经回去了。”一个小伙子靠在大树上气喘吁吁地说,“歇一会儿吧,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休息一会儿,我们从北坡下去,那边路好走。”秦思伟擦着汗,“不知道蒋应羽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比我们好哇,平地,至少不累哇。”牛福来坐在石头上捶着自己的腿。

“福来,你媳妇呢?”秦思伟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

“还没到半山腰,她就踩在石头缝里崴了脚。”牛福来撇着嘴,“女人就是不中用。我让她别乱跑,找块石头坐下等我们回去接她。”

“我们赶快走吧,荒郊野地的,别让她等太久。”我招呼大家再坚持一下,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

下到半山腰附近,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几簇手电光,还有人在七嘴八舌地交谈。走近一看,是蒋应羽他们。在遗址没有找到谢汝辉的踪迹,他们打算上山找我们,碰巧在半山腰遇到了沈秀凤。

“怎么样?”钱浩文期待地问。我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旷野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所有人都又累又困,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回村子休息。秦思伟和我商量,回到驻地马上打电话报警。等旗里的警察来了,再请村干部帮忙,多叫一些村民来扩大搜索的范围。

村子里静悄悄的,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回到驻地,我恨不得马上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可是,推开紧闭的院门,我们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前院堂屋的门大敞四开。借着从屋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门口有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秦思伟跑过去,用手电一照,竟然是柳国熙。

“这……这……”蒋应羽吓得小脸煞白,好像要晕倒的样子。我赶快冲过去扶他,却一不小心被地上一个土坷垃绊了个跟头,膝盖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我狼狈地爬起来,问秦思伟:“柳老师怎么样了?”

秦思伟伸手探了探柳国熙的脉搏:“没事,他只是晕倒了。你没事吧?”

“没事,被一个土坷垃绊了一下。”

钱浩文战战兢兢地左顾右盼,“李焱呢?李焱去哪儿啦?”牛福来夫妇紧紧靠在一起,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们先把柳老师抬进屋里去。”秦思伟站起来,“我去后院看看。”

蒋应羽和钱浩文笨手笨脚地把柳国熙抬进了堂屋。屋子里非常整洁,除了炕头的毡垫被翻开,看不出有任何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不过,屋子里究竟少了什么,大家已经心照不宣了。

“他不会有事吧?”牛福来惴惴不安地盯着昏迷不醒的柳国熙,“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可赔不起呀。”

我脑子里一时有些混乱。谢汝辉还没找到,柳国熙又出事了,还有李焱,他跑到哪儿去了?该不会……正在瞎琢磨时,门被踢开了,秦思伟抱着昏迷不醒的李焱跑进来,大喊着:“快来帮我一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李焱也安置到炕上。

“怎么回事?”我问秦思伟。

“在后院找到的。”他四下环顾,“这边怎么样?”

“你说呢?袭击这师徒二人还能是为什么呀。”我叹气。

秦思伟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向我使了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我跟着他来到后院。这里有两间南房,院东头是一个堆满农用工具的棚子,靠近西边院墙的地方有一个显然已经废弃的磨盘,上面晾晒着红薯干。

“李焱就倒在这里。”秦思伟用手电晃了晃磨盘附近,弯腰抄起一根有我小臂那么粗的木棒,“这个丢在他身边,应该就是凶器。”

“还是赶快报警吧。”我蹲下来,借着手电的光束检查着磨盘周围,“看样子有人早就盯上了玉猪龙,搞不好谢汝辉也出事了。”

“我已经打过一一〇啦。但是这里地处偏僻,路又不好走,敖汉旗公安局的同事们至少要三个小时以后才能赶过来。我看指望不上他们了。”

我爬上磨盘。院墙并不高,从这里探出头可以看见外面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土路,墙外有一棵矮树。理论上,可以攀着矮树从外面翻进来。

“思伟,醒啦!”蒋应羽跑过来,“醒啦,柳老师他们醒啦!”

柳国熙和李焱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只是受了惊吓,又发现丢了玉猪龙,精神有些萎靡。好在对于遭到袭击这件事,两个人的记忆倒还清楚。

“你们走了以后,大概……有半个多小时吧。”柳国熙不停地揉着后脑勺,“李焱听到外面有响动,好像是有人潜进后院来了。”

“我听见后院有声音。”李焱补充道,“就让柳老师待在屋里,我去查看一下。结果刚到后院,不知从哪里忽地跳出来一个人,迎面给了我一棍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在屋里等了十多分钟,可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喊李焱,他也不回答。”柳国熙继续说,“我有点慌了,怕他出事,所以想去看个究竟。结果我前脚刚一跨出门,后脑勺就不知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焱,你看清楚打你的人没有?”秦思伟问道。

李焱缓缓地摇摇头:“后院一点灯光都没有。他脸上还蒙着东西。我……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

“对方蒙着脸?”

“嗯,脸上灰蒙蒙一片,好像……好像是丝袜?”李焱皱着眉,“我也不知道。我都快给吓死了,真没看清楚。”

“高矮胖瘦你应该有印象吧?”

“他……偏瘦,个子……不高,跟我差不多吧。”

“柳老师,你们有没有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我问柳国熙。

“没有,我啥都没听到。”柳国熙有点懊恼,“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老谢会不会出事。还是李焱提醒我,好像有人进了后院。”

“前院……没什么动静。”李焱说,“大门的轴锈了,开关的声音很大,我们不可能听不到。”

“这下可完了,他肯定早就带着玉猪龙跑了。”柳国熙捶着自己的大腿,“我回去可怎么向所里交代啊。”

“您先别着急。我已经通知了敖汉旗的同事,他们会尽快赶过来。”秦思伟安慰了他几句。

折腾了大半夜,我们都感到饥肠辘辘。秦思伟请沈秀凤给大家做点消夜吃,可是她被吓坏了,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去厨房,磨叽了半天,才在牛福来的陪伴下很不情愿地去了。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左腿的膝盖火辣辣地疼。卷起裤腿在灯下一照,磕青了一大片。蒋应羽说要热敷,秦思伟说必须冰镇不然会肿起来。两个人争执不下。钱浩文在他的背包里翻了半晌,找出一种包装极其简单的膏药,执意要我贴上。

“我前几天也被那个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柳国熙告诉我,“这膏药是一个老中医给浩文的。我们常年在野外,磕磕碰碰就靠它了。”

这不知名的膏药还真管用,贴上十分钟,腿就不疼了。屋里有些沉闷,我走到院中透透气。夜深了,风冷得刺骨,恐怕只有我们这一伙人还难以入睡吧。前院东侧的厨房中传来烧火做饭的叮当声,微弱的月光照在院中停的两辆车上——我们的车和考古所的一辆起亚狮跑,有一种冰冷的感觉。

“真够冷的,这地方一定用不着买冰箱。”秦思伟叼着香烟走了过来,“你有没有发现,这事好像不太对劲儿。”

“当然不对劲儿。从堂屋里的情况看,袭击者知道玉猪龙藏在哪儿。而且,从袭击的过程看,他是从后院翻墙进来,先在后院打倒了李焱,然后躲在门后,等柳国熙出来的时候再将他击晕。所以,他应该很清楚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下手时间也选择得恰到好处,肯定不会是外面的人。”

“柳国熙收起玉猪龙的时候,除了我们,只有谢汝辉和李焱在场。”秦思伟靠在车子上,“不过,钱浩文虽然不在场,但是他肯定知道玉猪龙藏在毡子底下。现在看来,基本上可以排除的是蒋应羽、牛福来和沈秀凤。”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哎呀,该不会是……谢汝辉?他故意失踪引我们去寻找,然后潜进院子……”

“调虎离山?那老先生多大岁数了,怎么可能是二十出头的李焱的对手。再说,就他那身子骨,翻墙进院?亏你想得出来。”

“那还能有谁呢?”秦思伟思索着,“钱浩文?不可能,他跟咱们一起去找谢汝辉了,没有作案时间。”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拍拍咕咕叫的肚子,冲厨房喊道,“福来大哥,做啥好吃的呢?”

牛福来探出头:“吃臊子面哇。马上就煮好啦。”

“饭做好了?”李焱扶着门框走出来。

“还没好。”秦思伟走过去,“你怎么起来了?”

“去上厕所。”他捂着右额上的肿块。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不用。”李焱摆摆手,步履蹒跚地晃进了厕所。

“真无聊。”我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溜达着,也晃到了厕所门口附近。不大一会儿工夫,李焱提着裤子低头钻了出来。我猛地跳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呀!”李焱吓得大喊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堂屋里的蒋应羽和柳国熙闻声冲了出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厨房里的牛福来夫妇也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看个究竟。秦思伟张大嘴巴盯着我,可能是以为我饿昏了头,竟然搞这种恶作剧。

“没事,没事。”我忍住笑,“我不过是想做个实验而已。”

“你干什么!”李焱狼狈地爬起来,怒不可遏地对我喊道,“快把我吓死了!”

“我只是想知道,人在突然受到正面攻击时的真实反应。”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事实证明,你会大喊大叫。而且,屋子里的人肯定能听到。”

“你疯啦!”他咬牙切齿地大吼,“深更半夜,冷不丁一个人跳到你面前,不喊才怪!”

“是啊,不喊才怪。”我慢悠悠地说,“可是早些时候你在后院受到攻击的时候,为什么柳老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还是秦思伟反应得快:“柳老师,您当时确实什么也没听到吗?”

“没……没有啊。”柳国熙结结巴巴地说,“真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啊!”

“没听到就对啦。”我轻松地说,“还有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你们发现没有?李焱的伤在右额角上。”

“有什么不寻常的。”李焱捂着脑袋。其他人面面相觑,看来没明白。

“他是面对面被攻击的,所以袭击者是个左撇子。”我转向秦思伟,“思伟,没错吧?”

“对!左撇子!”秦思伟打了个响指。

“左撇子……怎么啦?”蒋应羽傻傻地问,“人早都跑了,知道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有什么用。”

“不,不可能是外面的人干的。”秦思伟坚定地说,“堂屋里只有炕上的毡子被翻过,说明这个人知道玉猪龙就藏在那儿。所以,这次袭击根本就是监守自盗。”

“天哪!”柳国熙紧张地环视周围,“左撇子……谁是左撇子?”

“我们这群人里没有左撇子。”我说,“我早就注意过了。”

“可你刚才说……袭击柳老师他们的是左撇子。”秦思伟也糊涂了。

“我说的是,如果李焱是受到正面攻击,那么对方是左撇子。但是,另一种情况同样也可以造成他右额的伤——他敲肿了自己的脑袋!所以,在所谓的攻击发生的时候,柳老师才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是李焱躲在门后袭击了柳老师,盗走玉猪龙,然后为了逃避嫌疑,给咱们演了一出苦肉计。”

“原来——”秦思伟突然对我大喊,“小心!”

他话音未落,一个凉冰冰的东西已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李焱一直站在我身后,见事情不妙就先下手为强了。我还真没想到,他身上会带着一把弹簧刀。

“都别动!老实点!”他贴上来,用不太粗壮的胳膊缠着我的脖颈,“你可真聪明啊。”

“李焱!你……你……你要干什么!”柳国熙惊呼,“赶快放开她。”

“少废话!”李焱咆哮着,“老子早就受够了你这自以为是的狗屁学者!你马上给我发动车子,不然老子要她的命!”

“老弟,别激动。”秦思伟向前迈了一步,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选她做人质。”

“你给我后退!后退!”李焱的胳膊箍得更紧了。

秦思伟举起双手:“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放了她,我对天发誓不会为难你。”

“你他妈少废话!”李焱把刀子贴在我的脸上,“不想她死就给老子滚远点!”

“思伟,退后。”我双手轻轻搭上了李焱的手腕和肘关节。

“好,好。”秦思伟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兄弟,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呀。”

李焱不明白他的意思,似乎还在为自己的神勇深感自豪。就在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我两手狠狠地捏了下去。刀子落地的声音和刺耳的哀号声几乎同时响起。在众人的惊呼中,李焱的身体腾空翻了个筋斗,沉闷地摔在院子中央。

“敢跟我动刀子!”我怒火中烧,骑在他的脖子上猛捶了几拳。秦思伟果断地将我拦腰抱住:“镇定,镇定,再打就出人命了,乖啊。”

我挣开他,理理身上的衣服:“算这小子命大。”

“行了,别号了,起来吧。”秦思伟把哇哇大叫的李焱拎起来,“我告诉你别招惹她,你怎么就不听呢?”他让牛福来找了根绳子,把李焱捆起来推进堂屋里。

“饿死了,赶快吃消夜吧。”我问牛福来,“福来哥,臊子面好了没有?我可是饿得不得了啦!”

牛福来两口子给我们端上一大盆手擀面,还有用羊肉土豆做成的卤,他们管这东西叫臊子。面条非常筋道可口,臊子很咸,还有股羊肉的腥膻味儿。但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不过除了我和秦思伟,其他人都端着碗发愣。

“柳老师,您多少吃一口。”秦思伟劝柳国熙,“您看这都快三点了,这一宿咱们恐怕都没法合眼,不吃点东西可撑不住。”

“我吃不下。”柳国熙痛心疾首地问蜷缩在墙角的李焱,“李焱,你这是为什么呀?”李焱哼了一声,没理他。

秦思伟把最后一口面条扒拉到嘴里,丢下碗筷大步走到李焱身边,厉声问道:“玉猪龙呢?”

“后院那个棚子里。”李焱小声说,“放在身上怕被你们发现。我就把它藏在墙角一堆废木料底下,打算稍晚一点找个机会把它拿走。”

“看着他,我去后院找玉猪龙。”秦思伟对我说,“这小子要是不老实,甭跟他客气。”

李焱哆哆嗦嗦地瞟了我一眼,脑袋快要耷拉到胸口了。

“应羽,你来帮我一下。钱老师,您照顾好柳老师。”秦思伟向牛福来借了一盏应急灯,带着蒋应羽去挖宝贝了。

“喂,我也饿了。”李焱冲我喊了一句,又迅速低下头。

“饿了?”我冷笑,“你就忍忍吧,到了看守所,有的是窝头咸菜给你吃。”

“我还是不明白。”钱浩文兀自嘟囔着,“他听到后院有动静,那会是谁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后院根本没人,他是找了个借口离开柳老师的视线,然后躲在门外伺机出手。”我说,“不过这小子挺敬业,打自己一点也不含糊。所以一开始看他伤得不轻,我还真没怀疑到他头上,只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这时,后院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那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甚至绝望,在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邻家的狗可能被这呼喊声惊到,也狂吠起来。厨房里应声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不用问,是正在刷洗碗筷的福来夫妇被吓得打破了碗碟。我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难道又出事了?

“这……又怎么啦?”钱浩文和柳国熙像两条受惊的沙丁鱼一样挤成一团。

“你们待在这里,千万别出门。”我抓起屋里唯一能用的武器——手电筒——冲了出去,刚好撞上匆匆而来的蒋应羽。

“希颖你快去看看吧。”他像看到救星一样,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出事啦!”

“怎么了?秦思伟呢?”我心里一沉。

“他守在工具棚,让我过来叫你。”蒋应羽咽了一口唾沫,“谢老,谢老被人杀死啦!尸体就在后院的棚子里!”

“什么!”柳国熙看起来快要崩溃了。这一晚上也太过热闹,诡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大了一圈。

谢汝辉的尸体蜷缩在工具棚的一角,尸身周围散落着形状各异的木板木条什么的。他的面部痛苦地扭曲着,两眼圆睁,嘴巴像黑洞一样大张着,仿佛在无助地呼喊。

秦思伟低头看着面目狰狞的尸体:“我们一进来,就看见满地的木料。他缩在地上——脖子上有淤血,是被掐死的。在山上找了大半夜,结果人在这里。”

“玉猪龙呢?”

“在这里。”秦思伟摊开手掌,玉猪龙静静躺在上面,“它就压在尸体下面。李焱这小子!”

“可他为什么要杀谢汝辉?”我心生疑虑。

“还是问问他自己吧。”秦思伟去前院把李焱拎了过来。

“李焱,这是怎么回事?”我拿手电晃着谢汝辉的尸体。李焱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扭过脸去不看尸体,“我不知道,我,他……他刚才不在这里。”

“李焱,现在警察还没到,所以你现在老实交代还来得及。”秦思伟抓住他的肩膀,“你别告诉我这尸体是自己飞来的啊。”

“不是我干的!我没杀人!”李焱失魂落魄地喊着,“我藏玉猪龙的时候,这里只有木头。我真的没骗你们,真的!”

我蹲下来摸摸谢汝辉的尸体,他大概是六到八个小时之前遇害的。推算起来应该就是晚饭后,大家离开驻地的那段时间。尸体上非常干净。如果李焱没有说谎,谢汝辉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他藏匿赃物的地方?凶手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现在怎么办?”秦思伟问我,“我刚刚打过电话,警方人员在路上,估计四点之前能赶到。”

“四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啊。”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老弟,咋个事嘛?”牛福来在工具棚外喊了一嗓子,吓了我们一跳。

“你怎么跑这儿来啦?”秦思伟走出去。

“我来看看出了啥事。”牛福来小声说,“要不要通知村长啊?”

“现在还不用,等警察来了会通知他的。”

“我们也进屋去吧。”我拽着李焱走出来,关上工具棚的门,“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福来大哥,你晚上出门的时候大概是几点?”秦思伟问。

“七点半多一点儿哇。你们刚走,柳老师他们也正要出门。邻居家聂老汉叫我们两个过去打牌。”

“当时谢汝辉在屋里?”

“是啊,我跟他打了招呼,还特意嘱咐他,就他一个人在家,千万关好院门。”

“老先生没有说过他要出门?”

“没有哇。他正在看电视,说他累了,想躺一会儿。我们把西屋的炕给他收拾出来了才去的老聂家。”

“西屋?”我打了个哈欠,对秦思伟说,“你们先回堂屋吧,赶快把玉猪龙还给柳老师,不然他要急疯了。我去西屋看看。”

西屋只有大概十平方米。偌大的炕占据了屋里一半的面积,这似乎是当地农家必备的寝具。一张斑驳的木制小桌和两把椅子,外加一个年代久远的小躺柜就是全部家具。

我扭亮小桌上昏黄的台灯,拖过一把吱吱作响的椅子坐了下来。其实我对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只是想安静地坐一会儿,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整理清楚。

炕上整洁如新,看起来谢汝辉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睡过,或者就是被凶手整理过了。谢汝辉怎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凶手在杀死他之后又把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既然藏起来了,又为什么要再搬出来,而且抛尸的地点正好是藏匿玉猪龙的地方?发生在这个小院里的一切,似乎都和那沉睡了几千年的古玉有关。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偏偏没有把它拿走?太多的问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不,一定是我忽略了什么。我闭上眼睛,把这个晚上听到、看到的一切仔细回忆了一遍。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解释不通的问题,每一种可能性。慢慢地,所有支离破碎的片断开始聚拢起来,排列,组合。难道……是他?原来事情的关键在这里。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是现在就把他揪出来,还是等警察到场?这还真是个问题。我正在犹豫不决时,堂屋那边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吵架。这群大男人真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又怎么了?还是过去看看吧。我叹了口气,关上台灯,离开了冷清的西屋。

一进堂屋,就看见牛福来一脸怒气地喊着:“我好心好意帮你们的忙。你倒把黑锅往我头上扣!你们城里人都是好人,我们都是贼啦!”他老婆坐在炕角上,正抽抽搭搭抹着眼泪。

“哟,福来哥,这是跟谁生气呀?”我笑着问牛福来。

“妹子,你来说说理,他凭啥怀疑我们是杀人犯?”牛福来瞪着秦思伟。

“谁怀疑你们啦?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在今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也就是谢汝辉失踪期间的行踪。你激动什么?”秦思伟冷着脸,“不仅仅是你们夫妻俩,其他人也都要问。”

“福来哥,这是例行公事。按他们警察的说法叫不在场证明。思伟他不是针对你的。”我对牛福来说,“你和嫂子今天晚上到邻居家打牌去了,对吗?”

“对啊,我早告诉过你们的。”牛福来平静了一些,“我们一直在邻居老聂家打牌,到九点半才回来,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们回来的时候,柳老师、钱老师、蒋记者还有李焱都在家。”

秦思伟匆匆在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粗糙的信纸上写上下牛福来的口供。

“我……和钱老师七点出发去的遗址。”蒋应羽思索着,“在那儿拍摄黄昏的空镜,一直到八点前后,当时天已经黑了。后来钱老师回村找柳老师他们,我去遗址东边的那条河边拍了一些夜景的镜头,大概九点半前后回到这里。当时,其他人都回来了。”

“我跟小蒋在遗址分手以后就去村东头的牛存旺家找柳老师他们。”钱浩文说,“因为原定今天晚上去走访牛存旺和村西的聂军鹏两家。听说前一阵子村里打井的时候挖出过几件陶器,被他们两家人拿走了。结果到了牛存旺家,发现屋里灯黑着,没有人。我就往聂军鹏家走,路上遇到柳老师,我们一起回来的。当时……大概九点钟吧。”

“我们进屋的时候是九点整。”柳国熙接过话,“我和李焱出门的时候是七点半。当时福来和秀凤还没出门,老谢也在家。因为要走访的两家一家在村东,一家在村西,为了节省时间,我和李焱商量好了分头行动——我去聂军鹏家,李焱去牛存旺家。结果我到了聂军鹏家,发现他家里没人,于是我又到村边的田里去找了找,也没找到。后来听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一家走亲戚去了,估计是知道我们要来,躲起来了。然后我就回来了,路上正好遇到浩文。”

“你呢?”秦思伟问蹲在一边快被遗忘的李焱。

“我和柳老师分手以后就去了牛存旺家。”李焱无精打采地说,“他家里也没人,估计是躲起来了吧。于是我就去遗址找钱老师和蒋记者他们,结果也没找到,就回来了。我进屋的时候,柳老师和钱老师刚进门不久。”

秦思伟把他们说的都记下来,咬着嘴唇,很认真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时间和地点,嘴里低声叨咕着什么。

“给我看看。”我抢过他手里的信纸,“从这张时间表上来看,除了福来夫妻俩,每个人在谢汝辉遇害的那段时间几乎都是单独行动。所以,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嘛。”

“问题在于,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谢汝辉?”秦思伟又把信纸抢过去,认真看了一遍,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从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凶手是想趁其他人都不在家的时候,进来盗取玉猪龙,但是他的行动惊动了在西屋休息的谢汝辉。情急之下,凶手掐死了谢汝辉,将尸体藏匿起来,匆匆离开。”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没有拿走玉猪龙呢?”我问道。

“第一,凶手并不知道玉猪龙藏在什么地方,这样柳老师、李焱和钱老师可以排除了;第二,凶手能利用的时间并不充裕,从这一点看,只能说在邻居家打牌的牛福来夫妇嫌疑最大。因为他们可以在打牌中途借口上厕所之类的离开一会儿,但是离开的时间不能太久。”

“动机呢?”

“玉猪龙价值连城,他们不甘心就这么捐献出来,所以杀了个回马枪。”

“你……冤枉好人!”牛福来气势汹汹地说。

“听着有点道理。”我点点头,“不过还有几个问题。第一,凶手把谢汝辉的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第二,他既然已经把尸体藏好了,又为什么要搬出来,挪到后院的工具棚?第三,既然他的目标是玉猪龙,为什么移尸后没有把它拿走?”

“这个嘛……让我想想。”秦思伟思考着。其他人都瞪大眼睛,屏气凝神,等待着他的精彩答案。

沈秀凤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我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停止了哭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惊讶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向厨房走去。

“你去哪儿?”秦思伟似乎很紧张。

“天冷,我让她去帮大家沏点热茶。”我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她跑不了。”

秦思伟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不大一会儿工夫,沈秀凤给我们端来了一壶热茶和几个粗瓷茶杯。茶叶是一种本地产的砖茶,味道和红茶类似,但是更为浓酽,苦涩的味道也更重一些。喝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秦思伟开始继续给我们讲他的推理。

“我认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凶手没有找到玉猪龙,却出乎意料地杀死了谢汝辉,因此他一定非常紧张。他知道,一旦我们四处找不到谢汝辉,一定会报警,所以尸体藏在院中是不安全的,一定要把它转移走。于是,趁着我们去寻找谢汝辉的时候,他偷偷跑了回来,想找机会将尸体转移。”

“不太可能吧。”蒋应羽打断了他,“除了柳老师和李焱留下看家,我们所有人都去找谢老了。牛福来和他媳妇是跟你们一组的啊,他们怎么会有时间回来转移尸体?”

“牛福来的确没有时间。”秦思伟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但是沈秀凤在半山腰就跟大部队分开了,她说她崴了脚,走不动了。随后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所以她是有时间回来转移尸体的。”

“也说得过去。”我说,“不过她明知柳老师和李焱留下看家了,为什么还要冒险回来呢?”

“这里是她家,她对周围环境很熟悉。说不定她有办法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出去。”

“那就说不通了啊。”我指出,“按路上的时间计算,沈秀凤回到这里的时候,李焱已经将玉猪龙藏到了工具棚并打晕了柳老师和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沈秀凤为什么不把尸体转移到远一些的地方,而只是挪到了工具棚呢?”

“她……她有可能……”秦思伟仍然坚持着,“她可能是发现柳老师和李焱倒在院中,想到是有人抢走了玉猪龙,于是就把谢汝辉的尸体搬了出来,想让我们认为是袭击柳老师他们的人杀死了谢汝辉。”

我穷追不舍:“你还没告诉大家,在杀死谢汝辉后,他们把尸体藏在什么地方了?”

“这院子里能藏尸体的地方多得是啊。”秦思伟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以为然,“比如……西屋的哪个柜子里。”

“西屋和后院有多大区别?”我反问,“这个院子就这么大,只要展开搜查,不到十分钟就能把尸体找出来。而且只要发现了尸体,不论它在哪里,警方自然会把谢汝辉的死和玉猪龙被抢联系起来。所以,凶手把尸体移到工具棚,其实就是在做无用功。更有趣的是,那是李焱藏匿玉猪龙的地方。难道沈秀凤知道是李焱干的?”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是李焱抢走了玉猪龙。”秦思伟的口气不那么坚定了,“我想……可能是她觉得把尸体丢在工具棚比丢在院里好一些。既能很快被发现,又不显得那么刻意。”

“巧合?”我微笑,“李焱是将玉猪龙塞到了木料下面。凶手弃尸的时候是先扒开了木料,再把谢汝辉的尸体放在玉猪龙上。这难道也是巧合?她没有看到玉猪龙吗?如果看到了,为什么不拿走它?”

“她……她也许没看见。”秦思伟终于支持不住了。

“你知道,我不相信什么巧合。”我递给他一杯茶,“这个案子可比你想象得有意思多啦。”

秦思伟端着茶杯,嘴角轻轻抖动了几下,似乎想说:既然你已经发现了玄机,为什么还遮遮掩掩不说出来?害我浪费半天口舌。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其实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转移到工具棚里?”

“你认为是为什么?”他反问。

“你先别急。”我跷起二郎腿,“其实这是两个问题:第一,凶手为什么要转移尸体?第二,他为什么要把尸体转移到工具棚?”

“这有什么区别吗?”秦思伟有点不耐烦了。

“当然有区别,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卖关子了,否则他一定跟我急眼,“先来看凶手移尸的动机。我刚才说过,凶手回到院子想转移尸体的时间是在玉猪龙被抢之后。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尸体被警方发现,按照正常的逻辑分析,都会很自然地认为这是抢走玉猪龙的匪徒所为。目的嘛,是把我们引走去寻找谢汝辉,方便实施抢劫。所以,如果是想嫁祸给抢匪,凶手就没有必要去移尸了。除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他非要这么做不可。”

“特殊的理由?什么理由?”一旁的蒋应羽迷惑地问。

“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凶手之前藏匿谢汝辉尸体的地方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我扫了一眼他们惊异的表情,“所以,思伟对福来夫妇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只要尸体在这个院子里,他们夫妇都会遭到怀疑。所以,如果是福来夫妇杀死了谢汝辉,而且又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尸体,那么他们一定会选择将尸体丢到离自己家远一些的地方,这才符合常理。”

“暴露凶手的身份?”秦思伟做苦思状,“为什么?怎么暴露?”

“我刚才一直在问你,凶手在杀死谢汝辉后,把尸体藏在什么地方?你似乎认为那并不重要。”我喝了一口浓茶,“其实正好相反。如果凶手不把尸体挪出来,一旦警察来展开搜索,找到了尸体,他就百口莫辩了。”

秦思伟仍然不解:“他把尸体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你们仔细想想。这个院子里,哪个地方不属于牛福来夫妇,而且可以藏匿尸体呢?”我不等他们回答,大步走到门口,推开了咯吱作响的木门。院子里一片静谧,不太明朗的月光下,两辆越野车泛着幽暗的光。

“是车子!车子的后备厢!”秦思伟跳了起来,“我们车子后备厢是锁着的,钥匙一直在我手里。所以是考古所的那辆车!”他的脸哗啦一下沉了下来,转向钱浩文,“是你!”

钱浩文被秦思伟的阵势吓坏了,连连后退,一路退到墙角:“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没错,就是你!”秦思伟气势汹汹,“你和蒋应羽分手以后就直接回到这里,想偷偷拿走玉猪龙,但是没想到被谢汝辉发现了。于是你掐死了他,把他藏在狮跑车后备厢里。为了自保,等大家分头去找谢汝辉的时候,你又偷偷溜出来,把尸体转移到工具棚!”

“钱老师晚上一直跟我在遗址搜索啊。”蒋应羽急忙说,“他怎么可能跑回来移尸?”

“你确定他一直在你身边,从来没离开过吗?”

“这个……”蒋应羽犹豫了,“遗址面积太大,有两三平方公里。我们几个是分头搜索的。”

“也就是说,你也不能确定他没有离开过。”秦思伟满意地笑了。蒋应羽迟疑了一下,没说什么。钱浩文脸色苍白,不停地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急啊,思伟。”我拍拍秦思伟,“第二个问题还没解答呢。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移到工具棚,这可是关键中的关键啊。”

“难道不是巧合?”

“你又来了,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摇摇头,“还有,如果钱浩文的目的是盗窃玉猪龙,那么他至少有两次机会拿走它——第一次是杀了谢汝辉之后,第二次是移尸的时候。他为什么都没有行动呢?最后,还是那个问题,要移动尸体,又不惊动留守的人,他有这个把握吗?”

“这个……”秦思伟不说话了。

“所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说,“移尸地点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我很久。凶手看起来是知道李焱把玉猪龙藏在工具棚的木料下面的。可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在李焱行动之前已经进了院子,看到了那一幕?”

“难道李焱真的听到后院有动静?”秦思伟说,“其实是凶手进来了?”

“我什么也没听到过。”蹲在一边的李焱开口了,“我是为了骗柳老师,找机会出去。其实一晚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么说,他还是在事发后回到的院子。”秦思伟嘀咕着,“那不是巧合还能是什么?”

我笑了:“其实,凶手确实知道李焱藏玉猪龙的地点。不过根本没有人进过院子。”

他们都被我说糊涂了,傻傻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怎么,还不明白?”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拿到嘴边轻轻吹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李焱挟持我,让柳老师给他发动车子。所以,狮跑车的钥匙应该在柳老师的手里,对吧?”

“柳老师……”秦思伟大惊失色,看看柳国熙,又看看我,“你是说……柳老师是凶手?这怎么可能!”

“你已经知道,谢汝辉的尸体被凶手藏在狮跑车的后备厢里了,而车钥匙就在柳老师手里。所以,还能是谁呢?”

柳国熙刚才一直坐在炕上喝茶。此刻,他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柳老师被李焱打晕了,他怎么去移动尸体?”蒋应羽也不相信我的话。

“柳老师是被李焱打了,但是他并没有被打晕。”我放下茶杯,“如果他真的昏倒了,怎么会知道我的腿是被院子里那个土坷垃绊倒摔伤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他呀。”

“这……”他们都愣住了。

“柳老师确实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担心。不过不是担心谢汝辉的下落,因为谢汝辉已经被他掐死,塞进了狮跑车的后备厢里。他担心的是怎样把尸体挪到别的地方,否则被人发现,他就死定了。那一棍子确实把他打倒在地,但是李焱的力气不大,所以柳老师只是受了轻伤,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知道李焱拿走了毡子下面的玉猪龙,也听到了后院翻动木料的声音。所以,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他仔细听着后院的动静。等到一切平静之后,他立刻把谢汝辉的尸体搬了出来,跑到后院,扒开那些木料,把尸体放在玉猪龙的上面。这样一来,就算我们识破不了李焱的诡计,等到尸体被发现,警方也一定会并案处理,他就彻底安全了。”

“不对,不对。”秦思伟反驳道,“第一,柳老师如果来拿玉猪龙,谢汝辉根本不会起疑。他是考察队负责人,也是保管玉猪龙的主要责任人。所以,就谈不上被发现,然后杀人灭口。第二,用你的话说,如果他的目的是盗窃玉猪龙,那么他至少有两次机会拿走它,为什么他没有行动?”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的目的是玉猪龙?”我反问。

“难道……不是吗?”秦思伟又陷入疑惑。

“表面上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玉猪龙产生的。但是如果仔细想一想,你就会发现,玉猪龙转了一圈儿,仍然在考察队手里。谢汝辉被杀才是我们眼前的全部事实。所以,抛开所谓盗取玉猪龙的动机,事情反而清楚了许多。”

“不是玉猪龙?那……他为什么要杀谢汝辉?”秦思伟焦急地问。

柳国熙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微微发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茶杯。因为用力太大,指尖已经发白了。

“这个嘛,就要从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起了。”我转向蒋应羽,“柳老师担任你们栏目的主讲人,是谢汝辉极力推荐的,对吗?”

“对,包括这个玉文化系列,都是谢老极力要做的。制片人其实并不是很看好这类学术性太强的节目,因为收视率不高。但是谢老拉我们开了很多次会,反复论证,说这类节目可以提高栏目的品质和美誉度,适当牺牲收视率也是可以的。最后制片人让步了,同意先做一个系列试试看。”

“我曾经听谢汝辉说过,柳老师正在竞争考古所副所长的位子,需要借《名家讲堂》主讲人的身份来提高人气,替自己造势。所以,应该是他主动找到谢汝辉,请求他帮忙上节目的,对吗?”

“对,是这样的。”蒋应羽说,“谢老跟我说过,他大概是去年在社科院举办的一个关于古玉鉴赏的讲座上认识的柳老师。柳老师知道谢老的身份以后,就请他帮忙,想上我们栏目做主讲人。所以谢老才运作了古代玉文化这个系列节目,柳老师是其中一集的主讲。”

“可以看出,谢汝辉确实是出了力的。但是,这年头,谁也不会为了一个点头之交白白付出时间和精力去上下打点。所以,谢汝辉帮柳老师一定是有条件的。作为交换,柳老师要付给他一笔不小的报酬。对吧,柳老师?”

柳国熙仍然保持沉默。

“可如果那样的话,柳老师就更没有道理杀谢老啦。”蒋应羽很肯定地说,“谢老死了,系列节目可能就泡汤啦,那他之前的投入不就全部打水漂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次实地考察上。”我说,“原本只是为了下个月的挖掘打前站,却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红山玉猪龙,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玉猪龙虽然不是柳老师挖掘出来的,但是说服福来把它捐献给国家,也算是他的一件大功。有了玉猪龙,柳老师擢升副所长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在这种情况下,《名家讲堂》一集节目的主讲人这个所谓的‘荣誉’对柳老师而言无疑就成了鸡肋。去讲吧,没多大意义;不去吧,钱已经花了。于是,他约谢汝辉来兴隆洼,其真正目的是找个机会和谢汝辉谈谈,希望谢汝辉把钱退给他。至于那个讲座,他也不想去做了。他今天去聂军鹏家走访,发现对方不在家中后就径直回到这里。当时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谢汝辉在西屋休息,正是谈事情的好机会。可是,谢汝辉不同意柳老师的建议,不想把钱退给他。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后面的事情,还要我继续说吗?”

“不必了。”沉默了许久的柳国熙终于开口了,“你说得没错。谢汝辉是我杀的。”

“柳老师!”站在他身边的钱浩文大惊失色,“你……你这是怎么啦?”

柳国熙放下快被他捏碎的茶杯,黝黑的圆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没错,是我求谢汝辉帮忙,想上《名家讲堂》节目。我想多给自己捞一些资本,竞聘副所长会更有利。所以,我认为花一些钱也是值得的。不过那老东西还真敢开口,张嘴就是五万,说是给我运作一个系列节目,需要打点制片人和负责审批的主任。五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我想,为了一个系列节目也值得了,要是借这个机会出了名,很快就能收回这些成本。结果,前不久他又告诉我,系列节目批下来了。但是要照顾各方关系,所以只能让我主讲其中的一集。

“我当时对谢汝辉很不满意。他拿了我那么多钱,结果从一个系列缩水成了一集。可是钱也给了,事情人家也给办了,我还真没话说。这就是谢汝辉的精明之处。他会帮你办事,但绝不是他承诺的那么好,结果就是你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所里派我带队来兴隆洼考察。在我们进村的第二天,福来就从地里刨出了玉猪龙,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不已。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玉猪龙,虽然有点残,但是文物价值极高。对我个人而言,这次发现也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这样一来,什么《名家讲堂》,对我来说已经一钱不值了。可是五万元钱都花出去了,这个节目到底要不要上?我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别扭,所以决定找个机会跟谢汝辉谈谈,把钱要回来。”

柳国熙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虚汗:“我本来是客客气气跟他谈,只要他把钱还给我就行了。那个讲座,我不想去了,但是可以帮他推荐其他人,大家以后还是朋友。可是没想到,老东西一口咬定,钱已经作为系列节目的运作经费花出去了,不可能退给我。谢汝辉说,讲座我爱去不去,反正像我这样的二流专家,天底下多得是!”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眼睛里冒着火:“他居然敢说我是二流专家!还说什么要不是我死皮赖脸捧着钱去求他,他们《名家讲堂》根本看不上我这样的主讲人。不知道有多少国内知名的学者教授排着队、哭着喊着想上节目都上不去,我花五万就能买一集主讲真是便宜死了,让我别给脸不要脸!我……我当时真是被他气蒙了,我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我只记得我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让他闭嘴。等我清醒过来,他已经断气了。

“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想到要杀死他,可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把西屋收拾干净,把谢汝辉的尸体塞进了车子的后备厢,本来是想晚上找个机会把尸体扔到村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焱,给了我一棍子。后面的事,希颖都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为这点破事,你就把谢汝辉给杀了!”秦思伟好像还在梦中没有醒来的样子,不住地摇头。

“我不能容忍他那样说我——二流专家!”柳国熙双手握拳,“我是社科院的研究员,是国内研究红山古玉数一数二的权威。他谢汝辉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借着知名栏目策划的身份,骗吃、骗喝、骗钱、骗人尊重的老骗子!他居然敢看不起我!他有什么权力说我是二流专家!”

“你是几流的专家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低声说,“说谢汝辉是骗子,你花钱托他买出名的机会又算什么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要是这次考察没有找到玉猪龙,恐怕你还要巴结他帮你上《名家讲堂》呢。不过现在,你只能到看守所里去上课了。”

柳国熙低下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警笛的声音。

早晨六点,太阳懒懒地挂在天边,把大片的云朵染成淡淡的金红色。我站在小院中,深吸了一口新鲜清凉的空气,舒展着僵硬的筋骨。

谢汝辉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柳国熙和李焱被敖汉旗警方带回去接受讯问了。就连考古所的那辆狮跑车,也作为证物被拖走了。院子里显得冷清了不少。

“妹子,赶快进屋吃饭啦。”沈秀凤端着一大盆香气四溢的酸汤莜面鱼儿,从厨房走出来。

我帮她把大盆端进堂屋。钱浩文和秦思伟正在帮牛福来摆桌子,蒋应羽在窗边打电话,好像是向领导汇报情况。见我们进来,他挂了电话,也过来帮忙盛饭。一夜没睡,所有人都带着浓浓的黑眼圈,但是心情似乎都还不错。

“我们吃完饭就出发去克什克腾。”秦思伟边吃边问蒋应羽和钱浩文,“你们怎么安排?”

“先去新惠镇取我的车,然后直接回北京。”蒋应羽大口地喝着开胃的酸汤,“出了这么大的事,领导催我赶快回去。”

“能捎上我吗?”钱浩文问蒋应羽,“我也要赶快回北京去,向所里的领导汇报。柳老师和李焱都被抓了,车也被扣下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乱呢。”

“没问题,可是咱们得先搭思伟他们的车到新惠。”蒋应羽扭头问秦思伟,“可以吗?”

“当然可以,反正顺路。”秦思伟头也不抬地说。

“希颖,改天我能不能采访你?”蒋应羽问我。

“采访我做什么?”我不解,“我又不是什么专家教授。”

“说说这次谋杀案嘛,一定有收视率。”他兴致勃勃,“你不是有家咖啡店吗?就在你店里采访。”

“你来喝咖啡我欢迎,采访就算了。”我说,“采访思伟吧,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侦探嘛。”

“别采访我,我一见镜头就紧张。”秦思伟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不过你这丫头越来越具备‘死神’的潜质了——走到哪里,哪里就不消停。”

我伸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低声说:“找扁是不是?你以为当着这么多目击证人,我不敢收拾你?”

“我服了,服了还不行。”他攥住我的手。

一场噩梦总算是结束了,还好有惊无险。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好累啊!到了克什克腾,我一定要在温泉里泡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