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导的秘密
一
六月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空气中似乎随处可以嗅到淡淡的花香。街道两旁的洋槐和白杨撑起的阴凉挡住了太阳不可一世的热力。偶尔一阵风吹过,树上如云朵一般层叠堆砌的槐花就轻巧地飘落下来,时常让人产生一种在下零星小雪的错觉。
早上九点,我开车拐下一天会拥堵二十个小时的三环主路,停在“forget it coffee”的门前。咖啡吧九点半才正式开始营业,这个时候,服务员都在忙着收拾厅台、整理仪容。厨房的第一批点心已经出炉了,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我转了一圈,一切正常,心满意足地刚要上楼,却被一楼的领班袁媛拉住了。
“姐,你来店里的时候要路过工大吧?”她很神秘地在我耳边问道,一旁正在摆桌子的王芳和沈琛见状也凑了过来。
“我今天没绕工大那条线,走三环过来的。唉,烦死了,本来是想省点油,结果堵了一个小时。”我问,“工大怎么了?”根据我对店里这一干人等的了解,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唉,我的店员嘛,和我一样,唯恐天下不乱。
“你还不知道啊?”袁媛瞪大了眼睛,“工大一个教授被杀了!”
“真的?”我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啦。”见我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她有点急了,“我上班都是抄近路,穿过工大校园。今天路过他们那栋橘黄色的教授公寓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秦大哥正在指挥手底下的人封锁现场。听围观的人说,一个教授被杀啦!”
“哦,秦思伟也在啊,那肯定是重要的案子。”我明白了,她们拉住我原来是以为我知道命案的内幕消息。真可谓“谋杀恒久远,八卦永流传”哪。
“你们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是谋杀?”我故意逗她们,“搞不好是自杀。听说现在高级知识分子压力都挺大的,容易得抑郁症。”
“啊,抑郁症!真的吗?是自杀?”小姑娘们一下子更精神了。
“好了,一会儿客人要来了。”我板起脸,转身上了二楼,留她们三个在楼下不知道唧唧喳喳地小声争论着什么。
月初的时候,我请人把咖啡吧的二楼简略地改造了一番,在靠窗的部分用竹帘围出了几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摆上沙发和茶几。这个小小的改动很受情侣和生意人的青睐。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专程跑过来抢沙发。
我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享受的机会,把最靠里的一个“单间”留作了自己的“办公室”。拉起帘子,大厅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放下帘子,可以安静地看看书,喝喝咖啡,或者约几个朋友聊聊天。
这两天突然热得出奇,虽然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可隔着玻璃窗仍然能感受到外面袭人的热浪。我给自己调了一杯酸梅汤,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上个月去海南旅游的照片。秦思伟照相的水平可真是不敢恭维,有三分之一的照片曝光过度,害得我必须一张一张调整。
时间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我正在专心调一张照片的色彩时,竹帘被轻轻地挑起一道缝,秦思伟像条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哇,外面太热了。我浑身都湿透了。”他用手抹去脖子上淌下来的汗珠。
“工大出什么事了?”我把还没怎么动的酸梅汤推到他面前。
“啊?你怎么知道工大出事啦!”他大吃一惊,“我让他们严密封锁消息的啊!”
“你喊什么?”我对他讲了袁媛在工大看到的事情。
“哦,吓我一跳。”秦思伟松了口气,“工大经济学院一个教授被人杀了。局长点名要我亲自督办,从一大早忙到现在。”
“局长亲点,看来这个教授很出名了?”
“叫魏平青,经济学院应用经济系的系主任,去年刚评上博士生导师。”秦思伟说,“魏平青去年年底才满三十五岁,什么学科带头人之类的名号就顶了一大堆。而且,据说他是工大历史上最年轻的博导。一个湖南山沟里长大的农家子弟,能混到这样也不容易。”
“哦,青年才俊嘛。”我开始对这个魏平青感兴趣了,“确定不是自杀吗?”
“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他杀。”秦思伟说,“尸体是今天早上发现的。早上六点,保洁员打扫楼道的时候发现魏平青家的防盗门开着,教授满头是血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便赶快报了警。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
“不会是入室抢劫吧?”
秦思伟把酸梅汤一饮而尽,带着惬意的表情摇了摇头:“魏平青的钱包就放在茶几上,里面的现金和银行卡都在。他的哥哥在工大研究生宿舍做管理员,早上已经到现场清点过魏平青的遗物,从目前的情况看,并没有物品遗失。”
“照这么看,不是图财害命啦?”
“肯定不是。不过,我刚才和经济学院的院长、书记谈了谈,他们都一口咬定魏平青平时人缘不错,没有仇人,一定是外来的歹徒作案。更有意思的是,几个系主任也都这么说,一看就是提前串过台词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是纳闷。
“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秦思伟说,“而且我提出找几个学院里和魏平青关系好的老师还有他带的研究生聊聊,胡院长却说老师们都在上课,学生都出去调研了,让我们下午再来。真是岂有此理!”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他们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故事,所以要留出时间来给老师和研究生们下封口令。”
“哼,他们还真当我是傻瓜。”秦思伟撇着嘴,“离开他胡屠户,老子还得吃带毛的肉了?”
“他们如果商量好了三缄其口,你就是问了也是白问啊。”
秦思伟眉毛一扬,干笑了两声:“你忘了学校是什么地方啦?”
“什么……什么地方?”我不明白他在得意什么。
“愤青扎堆的地方啊!”他大笑,“我刚从经济学院的办公楼出来,就有人主动追上来要反映情况啦,还神秘兮兮地要我别张扬,找个学校以外安静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不回局里去处理案子,跑到我这里来了,原来是约了告密的人啊。”我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好吧,你的线人什么时候到?我给你腾地方。”
“你往哪儿跑?”他把我按在沙发上,“一起听听嘛。这个仇老师说不定能带给我们很大的惊喜。”
半个多小时后,传说中的仇老师终于现身了。他看起来大约四十七八岁,身材瘦小,戴着一副和脸型不太相称的巨大的框架眼镜,鬓边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而头顶已经彻底秃了,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一进来,先是紧张地打量了我一番,又左顾右盼地踌躇了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递给我和秦思伟一人一张名片。
名片正面写着:仇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背面则满满地列着某某学会秘书长、某某协会名誉理事、电视台某某栏目特约策划、某某核心期刊特邀编审等一大串的头衔。看得我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秦思伟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扎冰镇葡萄汁和一碟开心果、一碟话梅,然后迅速切入了主题:“仇老师,您说要反映一些关于魏平青被害一案的情况。不知道是哪方面的情况?”
“胡院长和孙书记是怎么跟你说的?”仇斌反问道,不等秦思伟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他们一定说魏平青是天字第一号正人君子,不可能和任何人结仇。所以,凶手一定不是熟人,对吧?”
“我还是想听听您的看法。”秦思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要问我的看法?”仇斌的眼神里透着无以复加的鄙薄,“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概括魏平青的话,我可以说他是个浑蛋!一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浑蛋!”
我和秦思伟面面相觑。
“怎么?你们不相信吗?”仇斌脸上的鄙薄更加明显了,“也怪不得你们不信。博士学位,教授职称,博导资格,在他这个年纪可以算是登峰造极了,所以院长平日里都会敬他三分。没错,他是个人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个浑蛋。只不过,他是个有才华的浑蛋而已。”
我和秦思伟继续面面相觑。不愧是教授,发起牢骚都能出口成章,几乎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现在授学位只看成绩和论文,评职称只看专著和科研。哼,‘先做人再做事’,早就没人把这句话当回事啦!魏平青就是很好的例子。原来是资历至上,现在是学历至上,哼,这就是高校的用人机制。”
“仇老师,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魏平青平时都和什么人有过矛盾。”秦思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狂轰滥炸。
“魏平青嘛……”仇斌卖关子似的沉默了几秒钟,“据我所知,学院里一批跟他资历差不多的年轻教授都对他耿耿于怀。否则也就不会有那匿名信啦!”
“匿……名……信?”秦思伟一字一顿地说,脸上疑云密布,“什么匿名信?”
“哦?你们不知道匿名信的事吗?”仇斌乐不可支,“我就知道胡院长他们一早上关在办公室里嘀嘀咕咕的,肯定是要搞什么猫腻!”
服务员端来了饮料和干果,仇斌喝了几口果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前天,我们学院包括书记院长在内,每一个老师都收到了一封匿名电子邮件。邮件里说,魏平青最近三年发表的二十篇学术论文中,有十二篇是一字不差地翻译了国外学者的论著,而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发表,是赤裸裸的抄袭行为。邮件里还附上了这十二篇论文原版的电子版全文,还有在国外期刊发表的时间和刊号,页码及作者,同时还有魏平青发表的论文的电子版全文。一目了然啊!我数了一下,有五篇论文连题目都没有换。”
“也就是证据确凿了?”
“百分之百的确凿。”仇斌感叹着,“要说这魏大教授也真够聪明的,只抄袭国外学者在外文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而且,这十二篇论文里,有九篇的原文是法文。现在国内的学者常读英文期刊的很多,但是能读法文期刊的就少了,他就是想钻这个空子,把别人的成果据为己有。”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学院打算怎么处理呢?”我问道。
“这种事,当然不会就那么算了。”仇斌嘟着嘴,“当天上午,院领导们就开了一上午的会。到了下午,院长和书记就被叫到校长那里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听说校长办公室和纪检也收到了同样的匿名邮件,校领导十分震怒,要求经济学院查明情况上报,扬言要严肃处理。不过有意思的是,学院里还没来得及提出处理意见,魏平青就死了。”
“前天……匿名信。”秦思伟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仇老师,关于那匿名信,难道真的不知道是谁发的吗?”我问仇斌,“总会有个怀疑对象吧?比如平常和魏平青关系不好的人。”
“你算是说对了。”仇斌笑得像一朵开了半年的牡丹花,“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一定是学院里的老师,否则就不用藏头露尾了。经济学院里能看懂法文的人并不多,算上魏平青,也就两三个。这几个人嘛……要说跟他有仇也谈不上,但是关系确实不怎么好就是了。尤其是樊荣,他原来和魏平青是铁哥们儿,同门师兄弟嘛。但是去年两个人彻底闹翻了,樊荣还放出话来,说绝对不会放过魏平青。”
“因为什么呢?”秦思伟放下手中的笔。
“是这样,去年年底学院里有一个博导的名额,申报的人不少。但是我们都清楚,最后的人选只能是樊荣和魏平青其中之一。他们两个人都是胡院长的学生,也都是有名的青年专家。樊荣是二〇〇四年评上的教授,魏平青则是二〇〇七年刚评上教授,按理说,樊荣的机会更大一些。但是,魏平青突然拿出了两篇论文,一篇是二〇〇八年六月他发表的,另一篇是二〇〇八年九月樊荣发表的,两篇论文从题目到内容居然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樊荣抄袭了魏平青的文章?”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樊荣好歹也是教授,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仇斌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嘿嘿”干笑了两声:“所有人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樊荣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一字不差地抄袭自己同事的文章呢?可是白纸黑字摆在眼前,不信又如何?”
“樊荣怎么解释的呢?”
“樊荣说是魏平青偷了他的原创,有意思吧?可是人家的文章明明是早他三个月发表的。最后的结果就是,魏平青评上了博导,樊荣被罚停招一年的硕士生。就为了这件事,樊荣恨死了魏平青。”
“你怀疑匿名信是他写的喽?”秦思伟说。
“我可没这么说。”仇斌狡诈地说,“你们应该去问问樊荣。他和魏平青是邻居,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特别地加重了“邻居”二字,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秦思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我们会去问的。”
仇斌对秦思伟的反应显然有些失望,他舔舔嘴唇说道:“你想想看,院领导们为什么要故意隐瞒匿名信这么重要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嘛。”我说,“最近社会舆论对学术造假十分关注,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别说经济学院,就是工大的面子上也会非常难堪。”
“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力保樊荣不受牵连。撇开他和院长的关系不谈,魏平青死了,樊荣是唯一可以顶替他位子的人。这么简单的一笔账,他们能算不清楚吗?”
秦思伟扯下一张便签,草草写了几笔递给仇斌:“匿名信能不能给我转发一份?”
仇斌接过便签,故作深沉地微微点了点头,说自己还有事,便起身告辞,并且坚持不让我们送他出去。
秦思伟透过玻璃窗,看着仇斌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街对面,若有所思地问我:“你怎么看,他说的那些情况?”
“一看就知道,他最近几年被魏平青那一批高学历的年轻教授排挤得够呛,心理很不平衡。”我低头嗑着开心果,“所以他说的那些,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是匿名信的事,我觉得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嘛。”
秦思伟点点头:“看来我们有必要去拜访一下樊教授了。”
二
工大的教授公寓坐落在学校家属区的西北角,是前两年为了鼓励和引进人才专门集资建设的。公寓以低于市场价很多的均价卖给学校的院士、学者和一批四十岁以下的教授,还一度引起一些争议。
我们乘电梯上了十五楼。楼道里光线不是很好,秦思伟朝门上贴着封条的一五〇二室努努嘴:“那就是魏平青的家。”
他按了一五〇一室的门铃。过了大概一分多钟,门开了,一个穿着咖啡色条纹棉质睡衣和人字拖鞋的男人狐疑地打量着我们。看来他刚起床不久,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胡子也没有刮。
“樊老师?”秦思伟亮出证件。
“你们……”樊荣迟疑了几秒钟,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是为了魏平青的事吧。请进,请进。”
这是一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装修十分讲究,家具装饰也价格不菲,但是显然疏于打扫。客厅沙发上乱糟糟地堆着衬衫袜子西裤,还有很多杂志和复印资料;茶几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烟灰和面包碎屑;靠近厨房位置的一张樱桃木餐桌上,摞着几个方便面碗和麦当劳的纸袋;桌子旁边的椅背上挂着一条沾上了油渍的条纹领带。
“不好意思啊,我这里很乱。”樊荣低头收拾沙发,给我们挪出坐的地方,“我老婆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十月才回来。我平时懒得收拾。你们喝什么茶?”
“不用了,我们只是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秦思伟说。
“哦,刚才胡院长给我打过电话。”樊荣给我们沏了两杯铁观音,“哎呀,真是太恐怖了。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身边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魏平青是您的邻居。昨天晚上您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这个……实在是不凑巧。”樊荣面露难色,“我昨天晚上和一个同事一起吃饭,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家倒在沙发上就睡了,什么都不知道。早上警车来了我倒是听见了,但是当时头很晕,也就没起来。还是几分钟之前胡院长打来电话,我才知道魏平青死了。”
“您昨天是什么时间到的家?”秦思伟不会轻易相信樊荣的说辞。
“呃……大概十点多吧。”樊荣犹豫着,“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大概九点半……还是已经十点了?嗨,我真的记不清了。当时我已经醉了,路都走不稳,是吴景义开车送我回来的,时间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要不你们问问吴景义吧。他昨天走得匆忙,皮包落在我这里了。我刚刚给他打了电话,他一会儿就过来。”
“这样啊。”秦思伟有些失望地转换了话题,“我们听说您和魏平青过去是同学,又共事多年。据您的了解,他和什么人有过矛盾呢?”
樊荣又迟疑了几秒钟,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太好。”
“是为什么呢?”秦思伟反问。
“这个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樊荣叹了口气,“唉,魏平青是我的师弟,他小我三届。博士毕业以后,我们都留在应用经济系当老师,关系一直不错。当年他哥哥进城打工,找不到工作,还是我托了关系才给他安排到学管办当宿舍管理员的。现在想起来,当初可真是瞎了眼,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阴险!”
他给我们添了一些茶水,又叹了口气:“唉,我过去觉得魏平青人还不错,特别节俭,也很上进,就是有点争强好胜,凡事都要比别人强,弄得他自己也挺累的。没想到,就是这个‘好’师弟在背地里狠狠算计了我一回。去年我写了一篇论文,用到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数学模型。魏平青在数学建模方面是行家,所以我成稿以后专门打印了一份给他,请他帮忙看看模型有没有问题。他帮我把模型补充完善了,一个月后把修改稿给了我。当时我简直感激涕零,特意请他吃了一顿海鲜。可是,谁知道他居然把我写的文章换上自己的名字抢先发表了。最可恨的是,去年年底申报博导资格,他居然倒打一耙,指控我抄袭他的论文!我是有口难辩,想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啊。”
“既然是他剽窃您的文章,您可以申诉啊。”我说。
“口说无凭啊,文章发表的顺序可是明明白白的。”樊荣苦笑,“更重要的是,院里的领导们更愿意相信魏平青。因为我已经三十八了,而他只有三十五岁。”
“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关系。”樊荣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知道,过去工大最年轻的博导是信息学院的王一鸣教授,他是三十六岁的时候获得博导资格的。所以,只有把魏平青推上去,经济学院才能拥有学校历史上最年轻的博导,这可是露脸的事,更是院长书记的政绩工程。所以,虽然他们并不完全相信魏平青的话,却还是采纳了他的证据。当然,对于我,他们也算仁至义尽,没有上报学校,只是内部决定停招一年研究生。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事情真的闹到学校,我又拿不出魏平青剽窃的证据,那恐怕我就要被解聘了。”
忘了曾经听什么人说过,只要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是非,避免不了争斗。现在看来这话也太精辟了。
“事后您有没有找魏平青当面谈过这件事?”秦思伟问他,“还是就此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找过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我又没招惹过他。可他一天到晚躲着我,做贼心虚吧。”
“您知道他还和什么人有矛盾吗?”
“这个可就多了。”樊荣思忖着,“魏平青太拔尖了,容不下别人。过去很多人都在私下里向我抱怨过,我还一直替他开脱。要不是他平时把人都得罪光了,哪会有匿名信的事——你们知道匿名信了吧?”
“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秦思伟说,“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一定是学院里的人写的。”樊荣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究竟是谁写的,我也不好乱猜。但是这应该和魏平青的死没多大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要由我们来判断。”秦思伟不冷不热地说。
“嗯,那是,那是。”樊荣有些尴尬。这时门铃响了,他赶快起身去开门。
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风一样地冲进了屋子。“你说魏平青被人杀了,是不是真的啊?”这个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苹果一样的圆脸上挂满汗珠,口音里透出浓郁的山东腔。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看见沙发上的我和秦思伟,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回头对追进来的樊荣说:“哟,有客人在,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得给我说话的机会啊。”樊荣抱怨道。他向我们做了介绍,这个人就是吴景义,应用经济系的副教授。
“公安局的同志啊。”吴景义掏出纸巾擦着脸上的汗,“魏平青真的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据说是昨天晚上。”樊荣说。
“报应!”吴景义狠狠地说。我看见樊荣在他后背轻轻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你捏我干什么?”吴景义却不以为然,“我说错了吗?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种人……”
“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干什么。”樊荣打断他。
“吴老师,您说魏平青多行不义?”秦思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就是条披着羊皮的狼!”吴景义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表面上看是个正人君子,对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就会耍小心眼儿,坑害别人。樊老师对他够好的了,可他呢?恩将仇报,诬陷人家抄袭。还有仇老师,一手把他提拔起来,魏平青却写匿名信告他的恶状。”
“仇老师……您指的是仇斌?”我心里暗自吃惊。
“是,他是我们应用经济系的老系主任,不过后来被魏平青给顶了。”
“魏平青写过匿名信?是怎么回事?”
“魏平青就是一个小人!”吴景义说,“二〇〇七年他评上教授以后,就开始惦记系主任的位子了。他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校纪检办公室,揭发仇老师收受合作单位的一万元贿赂。纪检去合作单位调查,对方出示了银行转账的单据,说是仇老师答应把他们领导的孩子录取到工大,那一万元是用来打点关系的。”
“这么说,是人证物证俱在了?”秦思伟说,“索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问题是仇老师承认答应帮对方办孩子上学的事情,但是没有受贿,更没有索要贿赂。他说那一万元是帮魏平青收的一笔项目启动金,当时魏平青的银行卡因为连续输错密码被冻结了,所以借他的卡中转一下。仇老师坚持说收到银行汇款的当天他就把一万元取了出来,交给了魏平青。”
“那魏平青又作何解释呢?”
“他一口咬定那钱是仇老师托他带话给合作单位,向对方要的‘疏通费’。仇老师也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他说他只是帮忙传话而已,但是心里对这种行贿受贿的行为也是非常不齿云云。”吴景义嗤笑,“不用问,那封匿名信就是他写的。除了他这个中间人,谁还能把事情搞得那么清楚?”
“那么仇斌索贿的事情是否查实了呢?”秦思伟追问。
“基本上魏平青同合作单位的口径是一致的。仇老师则坚称自己没有拿对方的好处。”樊荣接过话,“最后,为了息事宁人,仇老师拿了一万元出来给了对方,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很快,学院重新竞聘系主任,魏平青成功上位。”
“也就是说,最终以仇斌的妥协而告终,但是仍然算是不了了之?”
“双方各执一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吴景义说,“不过我始终觉得这是魏平青的一个圈套。仇老师这个人你们见过没?”
“早上我们和他谈过。”秦思伟说。
“他这个人有点儿愤世嫉俗,但是我不信他会公然向别人要钱。”
“您是说,魏平青一面打着仇斌的旗号向合作单位索贿,一面骗仇斌帮他取钱。这样,钱到手了,还可以倒打一耙把仇斌整倒。”我越发佩服这位死去的魏教授了,连环计使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每一步都是提前精心设计,人证物证都真实得不容置疑。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博士生导师,智商不是一般的高。
“那时候系里有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都说是魏平青在捣鬼。”樊荣怅然地说,“当时我还替他抱不平。现在看来,这种栽赃陷害的事情,是他的长项。”
“你要是早听我的,提防魏平青,也就不会被他欺负了。”吴景义对樊荣说,“哼,到头来他自己也尝到了匿名信的恶果,简直是现世报嘛。”
“行了,人已经没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樊荣有点不耐烦地说,“昨天我喝多了,你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还记得吗?”
“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差不多九点四十分,回到这里……路上大概十几分钟吧。反正我离开的时候刚好是十点整。”吴景义回忆道,“你醉得真够可以的。我开车上了三环才发现皮包没拿,赶快找地方掉头回来取,按了五分钟门铃,居然都没把你叫起来。”
“我睡得死死的,根本就没听见。”樊荣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一个褐色的皮包递给他。
“吴老师,您昨天晚上有没有注意到对门一五〇二室有什么异常?”秦思伟提示他,“或者有没有注意到公寓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没什么异常啊。”吴景义不假思索地说,“当时已经很晚了,学校里基本上没什么人,更别提可疑的人了。也可能是我着急回家,没注意吧。”
“您刚才说,按了五分钟门铃?”我问吴景义,“那时候大概是几点呢?”
“差不多十点半吧。其实说五分钟有点夸张了,不过我确实按了二十多次铃。”
我转向樊荣问:“樊老师,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还好吧。”
“如果隔壁门铃响,您这里能不能听到呢?”
“那肯定能听到的。”樊荣说。
秦思伟向我投来迷惑的一瞥,我装作没看见。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房间里的信号不好,他跑到阳台上,捂着嘴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回到屋里便示意我该撤退了。
三
走出樊荣家,我直奔电梯而去,却被秦思伟阴阳怪气地拦了回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参观一下凶案现场吧。”
他把一五〇二房门上的封条小心翼翼地揭开,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这也是一套两居室,结构与一五〇一大同小异,但是装修布置都简单得多。地板是廉价的复合材料,家具也大多是宜家买来的组装货。魏平青虽说在事业上已经小有成就,但毕竟出身贫寒,经济实力还是差一些。不过,房间里非常整洁,几乎可以说一尘不染,各种物件都按照大小规格井井有条地摆放。沙发后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张二十四英寸的大幅半身彩照,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导师服的年轻人,头上戴着挂了金色流苏的四角帽,流苏仿佛在迎风飘扬。他肩膀很宽,脸色微黑,眼睛不大,但是目光很深邃,两条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嘴唇很薄,嘴角略微有些上翘,神情里透出十足的骄傲。
“这就是魏大博导。”秦思伟指着照片对我说,“够自恋的吧,居然穿上导师服拍了照片挂在客厅里,还放这么大。”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大学问呗。”我不屑地说。
“你来看,屋里收拾得多干净。”秦思伟带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凶手离开之前很仔细地清理了现场。”
“指纹呢?一无所获吗?”
“房间里找到一些指纹,大门上也提取到几个,比对结果要晚些时候才能出来。不过我估计大部分都是魏平青自己的。而且,如果凶手是魏平青的熟人,在屋子里找到他的指纹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他把我拉到卫生间门口附近,指着地板上的一块浅褐色污渍说:“尸体就倒在这里,头顶部偏右的地方有一处伤口。凶器嘛,就是那玻璃茶几——我们在茶几的一角发现了被清洗过的血迹,地板上也有被擦拭过的血点。法医刚刚向我汇报,现场采集到的血样,经化验都是魏平青的血。”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茶几的一角确实碎裂开来,但是地板上并没有掉落的碎玻璃屑,看来是被悉心打扫干净了。
“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昨晚来拜访魏平青,两个人发生了争执。”秦思伟继续说,“在扭打过程中,魏平青摔倒,头部撞在玻璃茶几上,当场毙命。”
我问他:“魏平青的尸体是面朝上躺在地上,还是趴在地上的?”
“脸朝下趴在地上。不过尸体应该是被凶手挪到卫生间门口的。”
“打扫现场倒是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费劲搬动尸体?”
“可能是擦洗茶几和清扫碎玻璃的时候觉得尸体碍事吧。还有,我在魏平青的颈部两侧靠近喉咙的地方都发现了不太明显的淤伤,像是被人用手掐出来的,应该是打斗的过程中凶手留下的,但是太模糊了,没什么价值。”
“从照片上看魏平青长得挺结实的,他有多高?”
“身高一米八四,体重八十公斤。”
“哟,壮汉嘛。”我说,“这样看来,凶手也一定非常强壮,否则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那倒不一定。”秦思伟狡诈地笑了,“法医说,魏平青死亡时,体内的酒精浓度奇高。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处于烂醉的状态。所以,对方不一定要非常强壮也可以将他制服。”
“这样啊,他喝的什么酒?”
“目前还不知道。”他做无奈状,“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酒,酒瓶和盛过酒的杯子都没有,厨房里也只有半瓶烧菜用的料酒。只是在魏平青穿的衬衣的领口四周发现了一些污渍,经过化验后发现含有酒精的成分,而且含量挺高的。”
“难道酒具也被凶手拿走了?”我疑惑地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啊。”秦思伟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我觉得这个凶手的智商不低,至少是教授的水平。从打扫现场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说不定他移动尸体、拿走酒具就是想误导我们的破案思路。当然了,也可能是酒具上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也许吧。”我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珠。房间里门窗紧闭,又没开空调,站了一会儿就觉得闷得喘不上气来。
“怎么样,嗅到什么没有?”秦思伟笑眯眯地问我。
“嗅什么嗅,你当我是警犬啊?”我瞪了他一眼。
“别生气嘛。”他的“爪子”搭在我肩上,“我是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没什么不寻常,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
“你指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几个问题还没想明白。”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脸,“走吧,这里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热死我了。”
我们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大门“咔嗒”响了几声。门被推开了,一个脸色黝黑的大个子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消瘦,有点驼背,身上穿着半旧的蓝色卡其布工装,戴着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棒球帽,手里拎着一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看见我和秦思伟在屋里,大个子愣了一下,很腼腆地喊了一声“秦队长”。秦思伟告诉我,他是魏平青的哥哥魏大刚。
“大刚,你这是……”秦思伟指指魏大刚手里的编织袋。
“啊……我刚跟科长请了几天假。”魏大刚说话带着很浓的湖南乡音,“想来收拾一下我弟的东西。”
“这里的东西你还不能动。”秦思伟说,“什么时候可以收拾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啊,不能拿走啊。”魏大刚很失望地说。
“目前还不能。你通知家里了吧?”
“还没……”他低下头,“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打算过两天回家一趟。还是回到家亲口告诉他们吧。”
“这样啊。”秦思伟同情地说,“还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吗?”
魏大刚摇摇头。看得出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大刚,你来北京几年了?”我问道。
“我是二〇〇六年秋收以后来的……快三年了。”他低声说。
“你经常来你弟弟这里吗?”
“我平时在临时工宿舍住。”魏大刚说,“二刚……哦,就是我弟弟,他喜欢安静,不喜欢被别人打扰。所以我一般一个礼拜来两次,帮他收拾收拾屋子。”
“魏平青的乳名原来叫二刚啊。”秦思伟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笑。
“哦,不是乳名。我爹妈都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给我们兄弟俩起的名字很简单,我叫大刚,弟弟叫二刚。”魏大刚不好意思地说,“后来二刚到北京上大学,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气,怕同学老师笑话,就把名字改成了魏平青。说是……平步青云的意思,显得有文化,又吉利。”
我差一点笑出了声,这个魏平青还真是斤斤计较,改个名字也能弄出这么多讲究。
“大刚啊,早上时间匆忙,我没来得及问你……”秦思伟说,“你昨天见过你弟弟没有?”
“我昨天晚上值班,从晚上六点一直到今天早上八点。昨天上班之前我来看过二刚一趟,当时他坐在地上喝酒,有点醉了。我说了他两句,他也不搭理我——这两天他心情不太好。”
“他喝什么酒?”我问。
“我不认识酒瓶子上那些字,好像是前两年对门樊老师从法国访问回来送给他的。二刚平时可是一滴酒都不喝,说是怕酒精伤脑子。”
“他为什么心情不太好你知道吗?”
“好像是工作上的什么事吧,我问过,但是他不愿意跟我说。我这个弟弟,太好强了,什么都一定要比别人强。读高中的时候我俩都在县中,而且碰巧分在一个班。几乎每次考试不是他考第一就是我考第一,但是每次我比他考得好,他就赌气好几天不跟我说话,有时候还躲起来哇哇地哭呢。”
“你们兄弟俩是同班同学?”我觉得奇怪,看年龄,魏大刚怎么也超过四十了,怎么会和弟弟同班?
他羞涩地笑了:“你看不出来吧,我和二刚同岁。我俩是双胞胎,不过他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还是城里好啊,没有风吹日晒,也不用干体力活儿,人都显得年轻。学校里好多老师都说,我不像二刚的哥哥,倒像他叔。”
我愕然,这个脸上皱纹清晰可见,有些弯腰驼背的男人竟然只有三十五岁?他的博导弟弟我虽然没有见过其人,但是从照片上看,和他绝对是天壤之别。而且这个憨厚的哥哥给我的感觉,在弟弟面前就像见到班主任的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怕出错。一奶同胞,这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我忍不住问道:“你当年怎么没考大学呀?”只是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魏大刚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低下了头:“这都是命啊。家里穷得叮当响,虽说那时候上大学国家给出学费,但是城里花销这么大,家里实在供不了两个大学生。所以我爹说,谁考的分数高就供谁。我紧张得不得了,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后来就病了。起先是因为着凉了感冒发烧,后来就开始拉肚子,拉得腿都软了,在卫生所打了一个星期的吊瓶才能勉强坐起来。出院第二天就是高考,结果考得一塌糊涂。唉,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二刚也一样,奋斗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呃……大刚,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平时和谁有矛盾?”我赶快转换了话题。
魏大刚闷闷不乐地说:“二刚太逞强,和单位同事处得都不太好。原来和对门樊老师还不错,后来不知怎么把人家得罪了。樊老师现在见了二刚就像见了鬼一样。”
“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闹矛盾吗?”
“问过,二刚不说。我跟他讲,不管怎么样,人家樊老师帮过咱们,我这个工作还是人家帮忙给安置的。可他说,他手里有樊老师的把柄,根本用不着怕他。我说多了,他就吼我,让我少管他的事。我也就不敢再问了。”
“除了樊荣,你还知道他和谁关系紧张吗?”秦思伟问他。
他想了想:“好像还有个吴老师,有一次跑到家里把二刚给打了。”
“吴景义?”我继续惊愕。
“好像是吧。”他犹豫地说,“山东人,大个子。好像就叫吴什么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秦思伟也很惊讶,“吴景义为什么要打魏平青?”
“很久以前了,是我刚来北京,也就是二〇〇六年冬天的时候。当时我要报警,二刚死活不让。”
“不让报警?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那个吴老师,只知道他是二刚的同事。”
“除了吴景义,你还知道你弟弟和什么人有比较大的矛盾?”秦思伟像发现兔子的猎狗一样穷追不舍。
魏大刚招架不住了:“好像……好像还有吧。可是我,我只是听他说过一些,比如什么人比较讨厌,什么人故意和他作对,也就是有时候发发牢骚的那种话,所以我也没当真过。”
秦思伟只好作罢。魏大刚又跟他磨了一会儿,想把魏平青的一些遗物拿走,但是秦思伟坚持要等案子有了突破才行。眼看没什么希望,魏大刚便识趣地不再纠缠,要了一张秦思伟的名片就走了。
现场已经找不到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也就撤了出来。
车开出工大的校门,秦思伟乐呵呵地说:“我早就说过,总有人愿意说话的。你觉得樊荣这个人怎么样?”
“别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其实对我们的到访早有准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已经算计好了。”
“嗯,我也觉得这个人挺精明的。你记得吴景义说过,他昨天晚上回来取包的时候按了很久的门铃,樊荣竟然没有反应。这一点就很可疑。”
“如果他真的酩酊大醉,听不到门铃很正常。况且吴景义的话恐怕也不完全都是事实。”我闭上眼睛靠在坐椅上。折腾了一上午,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被车里的空调一吹,凉飕飕地贴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
“对!必须弄清楚他为什么要打魏平青,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思伟突然问我,“怎么,累了?”
“有一点。”我含糊地回答,“我想回家洗个澡。”
“好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回局里去。”秦思伟把车开进三环主路,“挨打了却不让报警,自认倒霉似乎不符合魏平青的个性。”
“如果他本身就理亏,或者怕把事情闹大牵扯出其他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那这种行为也说得通。”
“对,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勾当。还有,原来仇斌和魏平青也有瓜葛啊。”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看他提到匿名信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以仇斌那种年纪和体格,不可能是魏平青的对手。”
“如果魏平青是清醒的,仇斌当然打不过他,但是喝醉了就不一定了。所以仇斌昨天晚上的行程必须调查清楚。”
“也就是说,你已经锁定三个嫌疑人了?”
“差不多吧,不过我还是对樊荣最感兴趣。他和魏平青是邻居,下手比较方便嘛。说不定昨天晚上他是装醉,目的就是给自己找一个摆脱嫌疑的借口。呵,这下有得忙了。”
四
回到家里,我冲了个凉水澡,煮了一盘番茄肉酱蝴蝶面填饱肚子,又躺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总算是赶走了暑气和倦意。窗外的阳光更毒了,还好我有先见之明,买了一大桶哈根达斯的冰激凌冻在冰箱里。抱着冰激凌看电视、上网,时不时吃上两口,感觉心情也没那么烦躁了。
秦思伟的保密工作非常成功,八卦新闻传得最快的互联网上居然连一条关于魏平青被害的消息都没有,估计是被强行屏蔽了。网络上关于魏平青的词条倒是不少,不过都是一些生平简介和科研成果集锦。如果只看这些东西,他还真称得上是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学者。
傍晚六点多钟,秦思伟左手拎着一个大纸口袋,右手拎着个大购物袋进了门。
“累死我啦。”他喘着粗气,把购物袋丢在餐桌上,“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晚上可以大吃一顿。”
我看了看购物袋里的内容,挺丰富的,五花肉、瘦肉馅、牛腩、酸豆角、油豆腐皮,还有茭白、菜心、荷兰豆。
“买这么多,你到底想吃哪一样?”我翻看着林林总总的食材。
“我觉得你上次炖的那个腐皮五花肉超好吃,但是后来看到牛腩就想到了酥牛肉。”他咧着大嘴,“然后我又看到了酸豆角,觉得酸豆角炒肉末也非常好吃……哎呀,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服了你。”我把牛腩和茭白、菜心拿出来,其他没用的都塞进冰箱,“你心情不错啊,案子破了?”
“发现了一些眉目。”他挽起袖子帮我洗菜,“我带来一些东西,一会儿你看看就明白了。”
“什么东西?”我瞥了一眼放在桌子底下的纸袋,里面似乎是一摞记事本。
“魏平青的日记,在他家找到的。”秦思伟把洗好的菜放在水槽上沥干,“他从二〇〇一年参加工作以后就开始记日记。我下午粗略地翻了翻,太刺激啦。”
“怎么刺激?”我把洗好的牛肉倒进锅里翻炒,“他提到过诬陷樊荣的事吗?”
“何止那件事。”秦思伟擦干净手走进客厅,从纸袋里拿出三个皮面的日记本,翻开来,“这是二〇〇七年的一本,里面写了他如何制造索贿事件,把仇斌赶下台的经过。还有,这两本是二〇〇八年和今年的,写了他炮制抄袭门和陷害樊荣的事情。
“这个魏平青心理不正常。”秦思伟把日记本丢到桌上,“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奇怪的仇视。仇斌原来其实挺器重他,把很多重要项目都交给他做,但是魏平青认为这是因为仇斌没本事,所以要利用自己。还有樊荣,他其实一直很关照魏平青,帮过他很多忙。但是在魏平青眼里,樊荣不过是在炫耀自己书香门第的出身和关系网,是瞧不起他的表现。”
“不会吧,对他好反而有罪了。”我把炒好的牛肉和调料一起倒进高压锅。
“不信你自己来看。”
“算了,看这种东西会吃不下饭的。”我回到客厅,开了一瓶可乐,“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那他和吴景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奇怪,我们找到的魏平青的日记里,没有二〇〇五和二〇〇六年的两本。”秦思伟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下午周鹏带人又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喝了口水,接着说,“我查了一下吴景义的背景。他是山东烟台人,二〇〇五年从吉林财贸学院调入工大经济学院。”
“据魏大刚回忆,吴景义打魏平青是二〇〇六年冬天的事。”我说,“怎么会这么巧,从吴景义来到经济学院到他和魏平青之间的矛盾激化,就是二〇〇五和二〇〇六两年间的事情。偏偏就那两本日记不见了。”
“恐怕不是巧合。”秦思伟说,“我下午又和经济学院的胡院长和孙书记谈了谈,总算说服他们和我们合作了。但是他们对于吴景义和魏平青之间的事情也毫不知情。我又和应用经济系的老师、学生分别聊了聊,吴景义打魏平青的时候,有一个陈丹老师也在场,当时他是有事去找魏平青,正好赶上那一幕。据陈老师讲,那件事他一直觉得非常奇怪,一来魏平青和吴景义平时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同事,没什么私人交往;二来魏平青息事宁人的态度不符合他的个性。但是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谁也不知道。”
“不会吧,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不透风的墙。
“只有一件事,从时间上看,似乎勉强能扯上关系。”秦思伟说,“不过多半也是我瞎猜。”
“什么叫似乎勉强?”
“是这样,我查了吴景义的档案,发现他在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办理了离婚,正好是在他殴打魏平青之前。所以我想,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他离婚,打魏平青做什么?”
“这个就不好说了。”秦思伟傻笑着,“我开始还以为魏平青是第三者,这样一来,他不让报警也就说得通了。”
“但是真要有这种事,恐怕早就传开了吧?”
“是啊,吴景义的前妻也是工大的职工,在校医院工作。据我了解的情况,她和吴景义离婚后不到一年就经人介绍再婚了,目前生活得很好。所以说魏平青是第三者这种假设不成立。”
“不过说到婚姻……魏平青一直是独身,对吧?”
“嗯,听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那女孩儿去英国读书了。魏平青工作以后,很多同事都要给他介绍,但是他都拒绝了,说是要等女朋友回国。”
“哟,还是个痴情种子嘛。让自视甚高的魏教授等这么多年,那女孩儿一定很优秀了?”
“这个就没人知道了。”秦思伟摇头晃脑地说,“经济学院的同事们都知道魏平青有个女友在国外,但是没人见过那女孩儿,连照片都没见过。至于她的背景,就更没人知道了。有人甚至猜测,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女孩儿,只是魏平青编出来骗人的。我们今天搜查他家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任何他女友的照片、书信之类的东西,他的日记里也没有提及女朋友的事情。看来,这个女友百分之九十是他编出来的。”
“编这种事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我理解不了魏平青的思维,“有一个在国外的女朋友很有面子?”
“谁知道。反正现在人都没了,他那个女友是确有其人还是子虚乌有也就不重要了。”秦思伟朝厨房送去期待的一瞥,“牛肉什么时候能焖好?我好饿呀。”
“还得等几分钟。”我丢给他一袋薯片,“你先吃两口这个吧,怎么饿成这个样子?”
“中午没吃饭嘛。”他嚼着薯片,“局长今天下令,要我一周之内破案。明天一大早还要去追那匿名信的事。”
“电子邮箱的注册信息应该不难查。”
“那个发送匿名信的邮箱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前后被注销了。”秦思伟说,“服务商答应帮我查一下他们备份的资料。”
“写匿名信的人是想让魏平青当众出丑,应该不是凶手。”
“这个很难说吧。”他强词夺理,“或许他先写了匿名信,后来又觉得这样还是不够解气,于是动了杀人的念头。”
我懒得听他漏洞百出的长篇大论,径直去厨房炒菜了。秦思伟却穷追不舍道:“哎,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牛肉焖好了,该炒菜了。”
“这个我会,我来炒,你进屋歇着吧。”他抢过我手里的围裙。
很快,香喷喷的饭菜上了桌。秦思伟是真的饿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斤半牛肉就被他消灭殆尽。
“啊,总算吃饱了。”他心满意足地说,“现在的问题还是吴景义。我查过工大家属区昨天晚上的出入记录。吴景义送樊荣回家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然后他十点过六分开车离开的,在十点三十八分又返回了工大。”
“这个和他自己的说辞正好可以相互印证嘛。”
“但他是昨晚十一点过后才离开的——工大家属区的门晚上十一点就关闭了,所以保安记得非常清楚,吴景义是十一点过后才离开的。也就是说,他在教授公寓待了将近二十分钟。如果按照他的说法,按了一会儿门铃就离开了的话,根本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吴景义在说谎。”
“难道你认定他是凶手?他的动机呢?”
“就是驱使他打魏平青的那件事嘛。”秦思伟说,“必须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可是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三年了。”我提醒他,“如果那就是动机,为什么吴景义要等到现在?”
“这……”他答不上来,郁闷地摆摆手,“但是现在所有的疑点都指向吴景义。我想,昨天晚上他送樊荣回家的时候故意把皮包留了下来,然后假装离开后又返回来。回来以后,他敲开了魏平青的家门,将他杀死后清扫了现场,然后离开。还有,他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魏平青的两本日记,防止我们看到日记后了解他的杀人动机。”
“吴景义要杀魏平青似乎不用那么麻烦吧。樊荣和魏平青是邻居,吴景义完全可以在离开樊荣家后直接去魏平青那儿将他杀死,何必再回来一趟呢?而且,他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行凶之后还要清理现场,恐怕会非常仓促。还有,现场的一尘不染要如何解释呢?”
“这个嘛……”秦思伟思索了很久,突然很兴奋地说,“我想到了,他是想在时间上迷惑我们。他第一次离开樊荣家的时候,就已经将魏平青杀死了。然后他制造了一个回来取包却没有取成的假象,目的其实是清理现场。”
“不用那么大费周折吧,”我哭笑不得,“几次三番跑回现场,万一被人撞到怎么办?而且,如果凶手是吴景义,你认为樊荣又为什么要替他说谎呢?”
“樊荣说谎?”秦思伟好像有些惊讶。
“你真以为他昨天醉得不省人事,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我笑道,“我们去的时候,他说他刚醒。可是你看他那沙发上堆得满满的,不要说躺一个大活人,就连给我们坐的地方都没有呢。再说,一个烂醉的人还顾得上换睡衣吗?”
“对啊,他穿着睡衣。”秦思伟这才明白过来,“这么说,他也没说实话!”
“对,而且显然他和吴景义对过口供。两个人一唱一和,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难道他们是同谋?”秦思伟又陷入沉思,“这两个人私交不错,而且两个人都和魏平青有仇……”
“只要魏平青剽窃他人学术成果的事被查实,他就会被严肃处理。对于樊荣来说,自己不仅有机会正名,还能得到博导的位子。所以,樊荣会希望魏平青身败名裂,但是他并没有杀魏平青的动机。”
“如果当年魏平青和吴景义的恩怨跟他也有关系呢?或许樊荣和吴景义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达成的攻守同盟。”
“如果,或许。”我重复着他的话,“不要这么胡乱猜测好不好。现在的证据根本就不支持你所谓的这些推理。”
“什么叫所谓推理啊。”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不过是摆出各种可能性而已。”
“那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说,“第一,凶手为什么要搬动尸体?第二,他为什么要拿走魏平青的酒具?”
“你又来了。”他打断我,“这些鸡毛蒜皮根本不是重点。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吴景义和魏平青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直觉?男人的直觉有那么灵吗?”
“你什么意思嘛。”他争辩道,“我做了快十年的刑警,哪些线索是重要的、哪些可以忽略不计,我还能判断吧。”
“你什么时候能拿到发匿名信的电子邮箱的注册信息?”我明智地停止了争论。
“明天早上我去服务商那里取,但是他们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查到。”
“我有个建议,或许能帮到你。”
“什么建议?”
“查一下吴景义昨天晚上的手机通话记录。”
“这个不难。”
“还有,明天我想请几个朋友喝下午茶。”
五
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下大雨了。我在咖啡吧的二楼楼梯口挂上了包场的牌子,煮了一大壶乌梅茶。秦思伟一早就亲自替我送去了请柬,这会儿客人们就要来了。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魏大刚跟在服务员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上来,不停地四处张望着。
“秦队长叫我过来。”他怯怯地说,“他说是关于我弟弟的事。”
“稍等一会儿,还有几个朋友。”我引他入座,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接过茶杯,腼腆地舔舔嘴唇。
“大刚,你弟弟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吗?”我问他。
“没有,家里一直催他,但是他总说不着急,说多了就不高兴。”
“也没有女朋友?”
“没有,家里给他介绍过,他不见。这几年他们领导也张罗着给他介绍,但是二刚很烦这种事,背地里骂他们多管闲事。”
“那你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他点头:“他这几年开始写日记,不过我记得小时候他没有这个习惯。”
樊荣的到来打断了我和魏大刚的谈话:“秦警官呢?”他看见我和魏大刚,不免有些奇怪。
“他一会儿就到。您先坐下喝口茶。”我请他落座。
“大刚,我听说你打算回家了?”樊荣问魏大刚。
“买了明天早上的票,回去料理我弟弟的后事。”魏大刚小声说。
“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谢谢您。”
“你们来得够早啊。”吴景义从楼梯口探出脑袋,扯着大嗓门儿和我们打招呼,也没忘了问我一句,“秦队长呢?他让我两点之前过来。”
“马上就到。”我应付着。
“你先坐下喝口水。”樊荣给他倒了杯茶,“这茶甜丝丝的,很好喝啊。”
“吴老师,魏教授的哥哥您以前见过吗?”我问吴景义。
“哦,见过几次。”他和魏大刚象征性地握了握手。
闲聊了一些天气之类的空洞话题,众人翘首以盼的秦思伟终于来了。在他身后的仇斌,脸色和天气一样阴沉。
“不好意思啊,让各位久等了。”秦思伟和颜悦色地和大家打招呼,“刚才顺路去接仇老师,结果堵车了。”
“秦警官,叫我们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吴景义开门见山,“我下午四点还有课。”
“放心,吴老师,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秦思伟义正词严,“今天主要是有几个问题想跟几位核实一下。”
他坐下来,喝了杯茶:“前天晚上,魏平青教授在家中被害,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此外,我们了解到在案发的前一天,有人给经济学院全体老师和工大的校领导发过一封匿名电子邮件,揭露魏教授抄袭国外学者学术成果的事实。”
秦思伟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我们追查了匿名信的下落,发现它是从网易的一个免费邮箱群发的,而这个邮箱在前天晚上十一点多已经被注销。但是在服务商那里,我们仍然查到了邮箱的注册信息。”他抬起头,面带微笑,“樊老师,用户信息显示,那是您在二〇〇三年注册的一个邮箱。”
樊荣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差点跳起来:“不是我,不是我!那个邮箱我已经两年多没有用过了,是有人窃取了我的密码,想陷害我!”
“是啊,谁会那么傻,用自己真实姓名注册的邮箱发匿名信。”吴景义随声附和,“秦队长,这是有人故意放的烟幕弹。”
“看来吴老师很清楚这里面的缘由了?”秦思伟冷冷地看着他,“我这里还有一份材料,恐怕您会更有兴趣。”他抽出一页印着密密麻麻数据的纸,在我们面前晃了晃,“移动公司提供的通话记录,前天晚上十点十九分,樊老师给您打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是六分钟,然后您在十点三十八分回到了工大。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
他不等吴景义回答又转向樊荣:“樊老师,前天您既然醉得不省人事,为什么会给吴老师打电话呢?”
“我……我喝醉了,不记得了。”樊荣咬着牙说,“反正我没有发匿名信,和魏平青的死也没关系。你们不能凭一个邮箱一个电话就冤枉好人!”
吴景义一言不发,对秦思伟怒目而视。
“樊老师,您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我劝樊荣,“您前天晚上喝了一些酒,但是并没有喝醉。回家之后您打开电脑,又把那封让您觉得万分解气的匿名信细读了一遍,结果突然发现发送邮件的邮箱竟然是几年前您自己注册的。情急之下您给吴老师打了电话,他听了也觉得事态严重,于是开车返回,和您一起商量对策。你们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注销这个邮箱以免被查到,替别人背这个黑锅。商定之后,吴老师在十一点前后离开您家,走的时候却忘记皮包了。”
吴景义和樊荣大惊失色地盯着我,我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异:“今天一早,樊老师接到了魏平青被害的消息,心悸之余想到警察一定会调查您昨天晚上的行踪。而吴老师两次往返也不可能不被怀疑,于是您给吴老师打电话,编了一个醉酒和取包未果的故事。你们两个配合得还不错,只是几个小细节没有做足,才露出了马脚。”
“我没有发匿名信。”樊荣固执地重复着,“那个邮箱我已经……”
“我并不关心匿名信。”我打断他,“樊老师,既然昨天您没有喝醉,那么能不能说句实话,您究竟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樊荣坚定地摇摇头:“我真的没听到什么。”
我问吴景义:“您离开教授公寓的时候,魏平青家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关着啊。”吴景义不假思索地说,“当时已经快十点了,如果他家门开着,我一定会过去看看的。”
“您没有顺便拜访一下魏教授?”秦思伟问他。
“我拜访他做什么?”吴景义黑着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只是例行调查。”秦思伟说,“根据我们对现场的分析,凶手昨天晚上进入魏平青家后,两人发生了争执。魏平青摔倒,头撞在玻璃茶几上,导致死亡。凶手为了迷惑我们,事后特意清扫和布置了现场。这个人,一定是魏平青的熟人。”
“你是怀疑我啦!”吴景义气势汹汹站了起来,“你有证据吗?”
“吴老师,镇定,镇定啊。”我拉着他,“坐下听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如何?”
他们都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给自己倒满一杯乌梅茶,喝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秦队长刚才说的是基于现场物证的推论。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但是有两个问题始终让我百思不解——第一,凶手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清理现场?其实他只要把尸体留在原地就行了。魏平青当时已经喝醉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酒后不小心跌倒,意外死亡。可是现场被凶手这么一通折腾,反而让警方在第一时间得出了他杀的结论,这可一点也不像高智商的所作所为。第二,警方在魏平青家中没有找到任何盛酒的器皿。是后来通过大刚,我们才知道魏平青当时喝的是法国酒,酒是樊老师很久以前送给他的。这就让我觉得更加奇怪了,魏平青是否饮酒,只要做一个血液的化验就知道了,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拿走酒具呢?”
我做了个深呼吸:“这两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弱智的错误。现场的情况是真实的,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错了。而在这个错误的假设前提下,所有的推论也必然是错误的。想到了这一点,整个案情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简单了。”
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解释道:“魏平青的伤口是在头顶部偏右的地方。如果他是被凶手推倒,头撞在茶几的尖角上,那么伤口应该是在脑后或者前额,甚至太阳穴,而绝对不可能在头顶。所以,凶器根本就不是玻璃茶几。
“我想,案发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凶手和魏平青起了争执,魏平青喝多了酒,起身去卫生间,这时候,凶手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扼住他的脖子——魏平青后颈的淤血证明了这一点。魏平青是个壮汉,他推开了凶手,凶手倒地,撞在玻璃茶几上受了伤。这样一来,凶手被彻底激怒了,他抓起放在一旁的酒瓶,狠狠地砸在魏平青的头上。魏平青倒在卫生间前的地板上,当场毙命。事后,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痕迹,擦掉了茶几上的血迹,拿走了作为凶器的酒瓶,并且认真清扫了地板,把散落在地上的酒瓶碎屑全部打扫干净。这才是魏平青被杀的真相。”
“不可能!”秦思伟大声说,“茶几上的血迹已经证明是魏平青的!”
“应该是DNA做同一认定才对。”我纠正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刑警,你难道不知道,同卵双胞胎的DNA是一样的吗?”
秦思伟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几乎是恐惧的目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魏大刚。仇斌用手捂着嘴,发出含混的惊呼。吴景义瞪着一对金鱼眼,看看我,又看看魏大刚。魏大刚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并没有说话。
“不可能!你搞错了。”樊荣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说谁杀了魏平青我都信,但是大刚绝不可能杀他弟弟!他对他弟弟有多好你根本不知道。”
“樊老师,我记得您告诉过我,如果对门的门铃响了在您家是能够听见的。可是魏平青被杀那天,您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这说明什么?说明凶手没有按门铃,他有魏平青家的钥匙。”
“这……”樊荣无语了。
“我觉得你的逻辑没什么错。”秦思伟迟疑地说,“可是,这不合情理啊。杀人总要有动机吧?”
“这个就要从魏平青的个性说起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要不要再听个故事?”
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靠在沙发上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是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孩子。可惜家境贫寒,老父亲因此忍痛决定,只供一个儿子上大学,条件是看谁的高考成绩更好。两兄弟里,哥哥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因为担心前程经常彻夜失眠;而弟弟是一个极富心计的孩子,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比他强,就算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行。老天就是这么不开眼,哥哥因为感冒发烧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却给了弟弟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趁家人不备,在哥哥的药里做了手脚……”
“别说了!”魏大刚突然情绪失控,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做梦也没想过,是二刚给我下了泻药,害得我考不上大学!我十九岁就出去打工,做苦力,挣来的钱都寄给他,生怕他在学校吃不好,穿不好,买不起书。现在,他发达了,做了大学教授,可我呢?我这一辈子就……”
他停止了哭泣,抹去脸上的泪痕:“对,二刚是我杀的。前天值晚班,我知道他那几天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十一点半宿舍楼熄灯锁门之后,我偷偷从侧门跑出来,想去看看他。到他家的时候,二刚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坐在地上哭。他看见我,就拉着我哭着说他是自作自受,说他……他对不起我……我听他说了当年的事,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我……”他摘下头上一直戴着的棒球帽,露出脑后的一道伤口,“等我清醒了,就看见二刚倒在地上,自己也一身的血。我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还好当时夜深人静,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赶快把屋子收拾干净,又跑回了宿舍楼。”
我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思伟低头摆弄着茶杯,看来他心里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秦队长,大刚是个好人。”樊荣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你能不能……”
秦思伟沉默了一阵子,抬起头说:“大刚,今天是希颖做东,算是私人聚会。所以如果你现在去自首,我可以当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去自首。”
“走吧,大刚,我陪你去。”樊荣扶着魏大刚站起来。
“我开车送你们去。”吴景义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仇斌看着他们的背影,意味深长地问秦思伟:“秦队长,这好像有点……”
“仇老师懂法语吧?”我冲他微笑。
“你……什么意思?”仇斌机警地看着我。
“魏平青抄袭的十二篇外文文章中,有九篇是法文,也就是说只有三篇是英文文章。你说过,有五篇论文他连题目都没有换,这就说明你能读懂法文嘛。”我继续微笑,“你一开始就不停地暗示我们,匿名信是樊荣写的,简直是料事如神嘛。所以,我昨天晚上睡不着觉,顺手追踪了一下发送匿名信的IP地址……”
仇斌忽地站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说罢,一溜烟似的跑下了楼。
“慢走,不送啊。”我冲他的背影挥挥手。
六
晚上,秦思伟请我去台湾饭店吃牛排,庆祝胜利。魏大刚去自首了,据说樊荣出钱帮他请了一个很贵的大律师。
“总算水落石出。”秦思伟兴高采烈,“刘局夸我是神探呢,看起来没什么线索的案子,不到四十八小时就结案了。”
“魏平青那两本日记找到没有?”我啜饮着红酒。
“在魏大刚手里,吃完饭给你看,简直是太刺激啦。你绝对想不到是怎么回事!”
“没那么夸张,我多少能猜到一些。魏大刚告诉过我,魏平青很讨厌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挑剔,而是对女人根本没兴趣,对吧?他编出一个留学生女友也是为了阻止别人给他介绍对象。”
“被你猜到了。”秦思伟低头切着牛排,“魏平青的取向有问题。他讨厌女人,具体原因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难道他和吴景义……”
“他们是二〇〇五年冬天在一次派对上偶遇,才知道了对方的情况,之前两个人都隐藏得挺好。从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偷偷会面,在单位里,还是装得像普通同事一样。但是吴景义比魏平青精明一些,他在二〇〇六年夏天经人介绍和医务室的大夫刘静结了婚。”
“那他们的矛盾又是因何而起呢?”
“吴景义婚后和魏平青的见面次数逐渐减少,而且魏平青觉得吴景义是刻意躲着他,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背叛。心理极度不平衡的魏平青给刘静发了一封匿名电子邮件,把吴景义要去参加同志派对的时间、地点透露给了她,结果吴景义被刘静抓了个现行。刘静不能容忍这种事,提出了离婚。不过为了保全面子,她没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但是吴景义清楚,一定是魏平青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刘静的。一怒之下,他冲到魏平青家痛打了他一顿,从此两个人就形同陌路了。”
“难怪魏平青不让报警,事情闹大了,他自己也会颜面扫地。”
“我就是不明白,魏大刚为什么要拿走那两本日记?”秦思伟说,“那里面并没有对他不利的内容。”
“他应该知道吴景义和魏平青之间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很疼爱自己的弟弟,知道真相以后才越发难以接受。所以他拿走日记也不难理解,他是怕这些东西被你们发现,想保住弟弟最后的一点脸面而已。”
“魏平青彻底颠覆了我心目中的教授形象。”秦思伟说,“刚才出门之前,我还和局长商量结案报告该怎么写。领导的意见是尽量低调,和案情关系不大的那些事情,比如日记和匿名信就不要提了。估计是工大或者经济学院派人来做过公关。”
“不提也罢,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再被小报记者加工润色一番,以后谁还敢把孩子往大学里送啊。”
“是啊,是啊,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