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修】

曲瑶镜猝然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团身拥着锦衾,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

棂窗敞着,蛾眉月悬在天穹,夜风缓缓吹拂着窗边的纱幔,房内静谧非常,只余她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回荡。

穿着浅荷色窄袖褙子的侍女觉夏闻声进来,匆匆将手里的烛台放到一旁,动作自然地探手抚她的额头,温声问:“您醒了?怎这般满头大汗?”

曲瑶镜余惊犹在,不错眼地打量着四周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陈设。

秋香色的帐子,酸枝千工拔步床,博古架上除了几本书册,多是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稍远的棂窗下摆着个鱼戏莲叶瓷缸,缸里游着几尾锦鲤,旁边是妆奁柜子,牙雕水银镜中遥遥映照出主仆二人的身影。

这般古朴雅致,显然并不是梦中那个奢华至极的琼楼。

看了眼正在替她斟水的觉夏,曲瑶镜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面上紧张的神色微松,摇摇头哑声道:“无事,只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腰腹,那利刃入肉的锐痛仿佛犹在,那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她总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觉夏看着曲瑶镜白惨惨的脸色,不由得皱眉,有些忧虑道:“如此频繁梦魇,您身子也遭不住,不如请太医开副安神的汤药?”

恰巧另一位侍女逢春端水进来,朝外努嘴,低声道:“就只怕,是这儿的风水不好,还是去皇觉寺走一趟吧?

曲瑶镜捧着茶碗不吭声,她仍浸在噩梦里有些无法回神。

也无怪逢春往神鬼那头猜测,她向来和齐国公府犯冲。

曲瑶镜的母亲寿宁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先帝还在时,便是极受宠的,即便后来执意出降齐国公嫡次子曲洹,惹先帝不满,但仍破例在京中为她修建了公主府。

不过大燕以仁孝治国,寿宁长公主也并不恃宠而骄,生下长子曲玉衡便主动交于曲家教养,等幺女曲瑶镜降生后,更是亲自带着她住进国公府,替夫尽孝,谁知曲瑶镜在国公府并不安宁,大病小痛不断也罢,五岁那年甚至因大房染上痼疾,气得长公主连夜搬回公主府再不踏入国公府半步,就连圣人破格降下圣旨封曲瑶镜为嘉兴郡主,也没能哄得长公主消气,后来长公主更是携夫带女出京游历,鲜少回京。

说来也怪,自打离开齐国公府,曲瑶镜身体逾好,就连风寒着凉也趋近无,而这康健了近十年的人,却在回京住进齐国公府后,夜夜重复同样的梦魇不得安宁,看着看着消瘦。

“无妨,一场梦罢了,不必惊动母亲,更何况,马上端阳,又是祖父六十大寿,爹爹为了我和母亲多年不回京,好容易回来了,这家家团聚的日子,总要在祖父祖母膝下好生尽尽孝的。 ”

为人子女,不孝是大忌,便是皇家子嗣,也要畏惧人言的。

所以即便寿宁长公主有再多怨怼,也要维持面上的和谐,起码在齐国公寿筵结束之前,他们一家都得暂居国公府。

两个丫头自幼跟在曲瑶镜身边,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闻言虽有些不忿,但也听话不再多言。

几句话的功夫,窗外已经蒙蒙有光,即便仍有些困顿,曲瑶镜还是吩咐给她更衣,打算等敲过卯时的梆子就去红山居,给祖母齐国公夫人请安,她随爹娘回京已有三日,今日又是初一,若再不去长辈跟前走动走动,怕是要惹人诟病。

现今不比以往,在外随意些爹娘也不会怪罪,但回京住进旁人府邸,总要守别人的规矩。

两个丫头有条不紊地给曲瑶镜净面梳妆,她则拿着冰冰凉凉的玉滚轮贴在脸上醒神。

曲瑶镜长相随母,雪肤花貌,琼鼻黛眉,檀口不点而朱,最出彩是那双水波潋滟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媚而不自知,可如此姝艳的容色,偏偏额心生了一点殷红观音痣,压了妖冶平添皎洁。

说是梳妆,也不过挽个发罢了,但连日梦魇难免有些影响,曲瑶镜眼下起了层青黑,觉夏便替她敷些脂粉。

逢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您回京途中救下的那个姑娘,身子好些了,才托我给您带话,想当面向您谢恩。”

曲瑶镜正往观音痣上贴花钿,闻言动作一顿。

她不由得想起,梦中那个名叫点秋的侍女,与她简短的对话。

“点秋,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要恩将仇报吗?”

“郡主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

曲瑶镜怔然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她从自己的眼中看见了缓缓浮现的惧色,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以至于那枚水滴纹花钿也贴歪了:“她……是不是生了张满月脸,下唇微厚,浓眉丹凤眼,腮上有颗小痣?”

听曲瑶镜这般详细的形容,两人都有些惊讶,毕竟当初郡主救下那姑娘时,她才从花楼上一跃而下,面上被龟奴打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根本看不清长相。

还是点头,异口同声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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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对奴仆并不苛待,小厮和婢女分别在前后院单独有住所,曲瑶镜将人带回来后,觉夏便将人安置在后院的罩房,与其他侍女同住,既方便请郎中,也不会过多打扰府上各房的主子。

曲瑶镜现下便站在罩房院外,她一眼便看见蒙蒙晨曦中,有个挽袖忙碌的身影。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直到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梦中点秋一般无二的面容时,曲瑶镜眼瞳微扩,她仿佛听见自己那颗鼓动的心脏在顷刻间沉入深渊。

片刻后,在她若有所觉回头看过来时,曲瑶镜毫不犹豫避入树丛。

“去查她的来历过往。”

曲瑶镜面色如常,觉夏却从她话音中听出些难以言喻的滞涩,她与逢春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是疑惑。

但也没多问,逢春领命离去。

直到走进红山居的小院,曲瑶镜还有些恍惚。

实际上,在见到点秋之前,她都不曾将那个梦放在心上,她一直以为,那般可怕的噩梦,不过是因为归京途中,在船上看多了光怪陆离的话本所至,毕竟除了点秋,她从未看清过梦中那个男子的长相。

可她现下,见到了活生生的,还不是“点秋”的点秋。

也就意味着,那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梦。

而是,即将要发生的事……

“嘉兴?”

曲瑶镜正恍惚着,却突3然听见有人唤她,忙抬头看过去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厅中已坐了不少人,唤她的正是坐在齐国公夫人左侧的,她的母亲,寿宁长公主。

“满满?”寿宁长公主正皱着眉望着她,见她犹自发呆,不禁又唤了她一声。

“满满可是休息不好?怎瞧着脸色这般难看?”齐国公夫人遥遥看过来,脸上满是担忧:“快上来让祖母瞧瞧!”

曲瑶镜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暂时将那个噩梦放在脑后,噙着笑起身上前,臻首行礼:“嘉兴见过祖母。”

老夫人华发锦服,虽然年近六十,但仍瞧着精神矍铄,双颊红润,很是康健的模样。

齐国公夫人拉着曲瑶镜,一边打量着,一边蹙眉念叨:”这怎么还瘦了?是府上菜肴不合口味?”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压低了声道:“还是哪个混小子不长眼,闯进你院里污了你的眼?”

后一句话并未压低声音,老夫人乜眼环视四周,警告的眼神最终落在下首一人身上。

她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不大好使,但终究是身处高位多年,凛凛一抹眼神,便足够震慑。

下首大房的夫人徐氏脸色很有些难看,老夫人这话显然是在戳大房的脊梁骨。

曲瑶镜有些讶然,她久未回京,祖母竟还记得她的忌讳。

说起来,这事儿已有十年了,也确实跟曲家大房有些干系。

十年前,曲瑶镜刚过五岁生辰不久,当今圣上登基也正好五年。

当年先帝在位时,受奸宦蒙蔽,重文抑武,而齐国公府本是武将世家,先帝朝时期几乎被打压得难以喘息,为求生机,齐国公不得不从前线退下来,上交兵权,又让两个嫡子弃武从文。

所幸两子皆学有所成,先后高中,次子曲洹更是三元及第,被尚是公主的寿宁长公主一见倾心,榜下捉婿册为驸马都尉。

公主下降于齐国公府而言,是莫大的荣耀,更是生机。

曲家待寿宁长公主是极好的,即便婚后寿宁长公主夫妇并不久居国公府,但二房的院子仍旧是最大最为雅致的,几乎占了半个国公府,不过齐国公府前身只是某位获罪皇商的府邸,到底有些局促,故而各房之间只有一道垂花门做分隔。

公主尊贵,曲家几房虽不敢打扰,但总会礼节性的走动,彼时寿宁长公主正因诞下曲瑶镜而随夫而居,替夫尽孝,因此几位妯娌偶尔会来二房坐坐,几个姑娘也爱来找曲瑶镜玩。

有一回,大夫人徐氏来寻寿宁长公主说话,曲瑶镜和堂妹曲韵浓便被遣去大花园放纸鸢。

结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大房的嬷嬷便神色异样地找过来,耳语几句过后徐氏当即脸色大变,匆匆向寿宁长公主请辞。

寿宁长公主只以为大房生了变故,却不知出事的是曲瑶镜。

而寿宁长公主久等不见曲瑶镜归来,才觉出不对,正要去寻时,却又见她神情恍惚地被大房的人送回来。

寿宁长公主还来不及细问,恰逢外出会友的曲洹回府,曲瑶镜一见他,顿时脸白如纸,呕吐连连,哭闹不止犹如惊弓之鸟。

寿宁长公主不由得想起徐氏匆匆离去时的异样,顿时惊疑交加,却仍按下怒意招来曲韵浓询问,她却支吾不言。

寿宁长公主冷笑着,拿上牌子便要进宫面圣,大房见实在瞒不住,才松口说,大爷曲涟在湖边水榭宠幸妾室时,不知为何竟被曲瑶镜撞见,曲瑶镜当时便被生生吓昏过去。

等徐氏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大房,请来郎中扎针才让曲瑶镜醒转,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知曲瑶镜竟被吓破了胆。

如此欺瞒,显然是不将她堂堂公主放在眼里,寿宁长公主彻底怨上了大房,不顾家公齐国公苦苦挽留,带着曲瑶镜连夜搬回了公主府。

曲洹失望兄长荒唐,又心疼女儿遭罪,将曲涟怒诉一番后,毫不犹豫随着寿宁长公主拂袖离去,此后再没踏入国公府半步,而齐国公自知理亏,只能狠罚了曲涟,又发落了那几个妾室,借此向寿宁长公主负荆请罪。

这事藏得深,所知无几人,而大燕重孝,寿宁长公主突然搬去公主府,京中很有几番议论,连当今圣上也隐晦地问过几回,得知前因后果后,圣上对曲瑶镜很是心疼,恰逢齐国公前些日子才上折子替曲涟请封世子,圣上斥其私德不修,毫不犹豫将折子驳回,后又破例册曲瑶镜为郡主,此事才勉强作罢。

但那团交缠肥腻的白肉,彻底成了曲瑶镜的梦魇,就此落下病根。

面对年纪尚小的幼童还好,稍长些的男子曲瑶镜是恐之极,厌之极,甚至连父兄,曲洹和曲玉衡也无法同处一室。

此后长达几年,曲洹父子俩都只敢隔着门与曲瑶镜说话。

看着齐国公夫人脸上并不似作伪的关切,曲瑶镜唇边笑意渐深,微微摇头道:“那痼疾已好很多了,况且也与他们无关,不过是孙女多年在外,而今终于倦鸟归巢,心思难免有些雀跃,没成想倒扰祖母忧心,是嘉兴的不对。”

老夫人被她一句话哄得眉开眼笑,摸着她消减的脸颊直说心疼,一边吩咐嬷嬷去取她库房里的老山参,给曲瑶镜带回去炖汤,有安心定神的功效。

寿宁长公主自是知道曲瑶镜瞧着老实本分,实际上嘴花花,伶牙俐齿最会哄人开心,猜她兴许认床,便想确实该请个太医给她瞧瞧。

“三姐姐晨安。”

曲瑶镜才哄好老太太坐下,一道轻轻柔柔的,略带笑意的软嗓便在耳畔响起。

曲瑶镜这才察觉自己身侧有人,侧目看去,一位黛眉樱唇,身穿鹅黄半袖襦裙,容貌清丽,身段纤细的姑娘正浅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笑:“四妹妹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