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日光虽盛,王府的青石板路上却还残余着淡淡的雪痕,走起路来尚有些湿滑。
几个丫鬟手中托着玄色大雁纹样的方盘穿行于清清冷冷的梅香中,其中一个方盘内端端正正摆着只苍青色的玉壶,玉壶上金色的“钧”字散发着浅浅的光。
一丫鬟突然抱怨道:“今日是谁当值啊,路都扫不干净,要是摔了壶,几条命都赔不起。”
另一个接过话茬:“反正死的又不是人家,人家才不上心呢。”
“诶,你说,这平日里殿下在府上看书,一下午一壶茶也便够了,眼下这都是第三壶了。”
“嘘——主子的事你也敢议论,怕是壶还没摔你先栽进去了!”
丫鬟们叽叽喳喳了一路,见到沈行钧院门前的守卫,方连忙住了嘴。
“怎么又是你们?”守卫拦道,“这都来几趟了?”
“殿下要饮茶,我们做奴婢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守卫大哥不要为难我们了。”
“给我吧。”
丫鬟们循声看去,忙行礼道:“少川大人。”
少川点了点头,接过那玉壶快步进了屋,为沉默着倚在主位上的男子倒上一盏茶。
“殿下,您不能吃辣就别硬撑了,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
沈行钧缓缓饮尽那盏茶,嗓音略显沙哑:“带回来了?”
“是,小姐回自己院子了。”少川又抬手为他倒好一杯,“属下已经布好了防卫,但小姐的院子终究是最偏僻的一处,到底比不上主院的安全些,您看……”
“本职做不好,闲事管得倒是多。”他淡淡抬手,再次一饮而尽,“她若觉得不满意,让她自己来说。”
少川垂了眸:“属下知错,谢殿下宽仁。”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受了伤,医官怎得还未到,属下去催一催。”
“不需要。”沈行钧神色如常,“没毒。”
“至少要开些药来。”少川却是不依,“虽说近日天冷,又是个小伤口,但若一直放着不治,殿下会难受的。”
“说过了,不需要。”他沉沉开口,“查了吗?”
“……属下派人去追了,但是青羽箭,是皇室的专属。”
言下之意,若当真追到皇宫,可能需要他的手书。
“不是皇室。”他看着茶盏中一汪碧色,“太明显了。”
“是,但属下着实想不明白,小姐只是先王爷顺手救下的孩子,此事人尽皆知,平日又极少出府,任谁也没有害她的理由。”
“甚至来者极为自信,敢在殿下面前动手。”
“是试探。”沈行钧应道,“看本王对她的态度。”
少川犹疑片刻:“……殿下对小姐的态度,莫说是未过门的妻子,即便说是个妹妹也远远算不上好的,这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本王没有杀你。”
少川微微渗出些冷汗。
或许是因为小姐在他心中不甚重要,不值当为此杀一个亲信,也或许是若当真杀了自己,小姐的处境便会更加危险。
他猜不透殿下的态度,但无论是什么,自己终究是逃了一劫。
“吩咐下去,将本王的庚帖再拟一份,明日本王带她入宫退婚。”
少川怔了下:“殿下当真要退婚?”
“走个过场。”沈行钧面上无波无澜,“在本王府上住了这么久,领着例银拿着吃穿用度,长大了就想走,哪里有如此便宜之事。”
“殿下是想……将这亲顺水推舟地成了?”
少川试探性地开口。
“这样王府有了主母,自此您便可顺理成章地推拒所有朝臣,无需将婚事与朝政扯上关系,毕竟这些大人们,又有几个肯拉下脸让自家千金做个妾室。”
“你向来聪颖。”沈行钧淡淡应着,“所谓的父母之命不可违,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
“属下明白,殿下并不想让自己无论在朝或是回府,都身处尔虞我诈之中。”少川抬手为他摆好笔墨砚台,“只是……小姐性子单纯可爱,属下本以为殿下会喜欢的。”
“想多了。”沈行钧伸手拈起了一支狼毫笔,“青羽箭之事,你也不必查了,入宫之后,自会明朗。”
他口中随意说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掌心那阵莫名的熟悉感,惹得他有些心烦。
“是。”少川恰在此刻又开了口,“殿下吩咐每隔三月便向您答复寻人的进度,如今又是三月之期,只是属下无能,依旧还是没有殿下当年出宫路上,遇到的那位小女孩的消息。”
顿了顿,他又道,“多年过去,她应当也已长大成人,给殿下擦手的帕子又早被殿下丢到了路边,实是很难有线索。”
说罢,他微微低了头,没有敢去看沈行钧的眼睛。
随主多年,唯有此一件事,他始终办事不力,给不出一个答复,并非他为此推卸责任,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也没有信物,如此寻人,实如海底寻针。
只是他也一直不太清楚,殿下为何非要寻得此人,即使是在殿下杀完人回府的路上撞见了,约摸着一个小孩子也记不清,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嗯。”沈行钧倒也没有怪他,“查查青杏吧。”
“小姐?!”少川手上动作一滞,“您觉得小姐是那个孩子?这怎么可能……”
“殿下。”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守卫略有迟疑的声音,“府上那位小姐求见您,属下要让她进来吗?”
沈行钧缄默片刻,方道:“进。”
青杏换了身月白色花鸟纹袄裙,低着头走进来,却只敢在门口站着,手中不知道捏着什么东西。
等了一会,他皱了皱眉:“有事?”
“有的。”
她声音甜丝丝的,忽然鼓起勇气小步小步跑过来,将手中的小白瓶子往桌案上一搁,语速快得很,“谢谢殿下救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只能送一瓶药来,希望殿下快些好起来。”
不等他说话,她又急急跑出去,从银朱手里端了几块梅花糕来,也一并放在他桌上,视线所及之处,她瞥见桌角上有一份奶糕。
“我...我又做了一些,也给殿下吃,请殿下不要嫌弃。”
“杏杏告退。”
她跑得快,腰间别着的小铃铛清凌凌响了好一阵,才慢慢听不到了。
“……”
沈行钧看着桌上的东西,微微有些愣了。
少川大着胆子玩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又把小姐吓成这样。”
他默不作声,待了片刻,才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拈起一块卖相比之前好些的梅花糕。
咬下一口,他神态如常。
“下去吧。”他向一旁吩咐道,“把这端走。”
“殿下不吃了吗?”少川俯身托起那白瓷盘,“殿下一贯喜欢吃这些甜点心的。”
鲜少有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桌案上总摆着的各式点心,并不是世人眼中的装饰,而是……
他真的爱吃。
“赏你了。”
少川自是想尝尝小姐的手艺,闻言有些欣喜道:“谢殿下。”
踏出屋门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日光与雪相映,有些灼眼,少川刚一适应,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他神色变了变。
豆泥未磨好,红豆入口尚有些硬,也不知是否忘了放糖,除却糯米粉本身的清香之外,再无其他味道,完全称得上是寡淡无味。
他蹲在地上,欲哭无泪:“小姐,真的好难吃——”
青杏从主院跑出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怎么了,小姐?”银朱关切道,“奴婢看殿下对小姐并不像对旁人那般凶残,又出手相救,还道小姐该和殿下关系近了呢。”
她使劲摇摇头:“刚才我进去的时候,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可吓人了。”
“殿下不肯请医官,许是少川大人在劝吧。”银朱想道,“难怪大人送小姐回来的时候,急匆匆地就要走。”
“为什么不请呀?他都受伤了。”
“好像一直都没有请过……奴婢也不敢妄加揣测。”
“也不知道我给他的药他涂不涂。”青杏苦恼道,“本来想去药铺买新的,那些护卫怎么说也不让出去,只能从院里找一瓶了,还好苏嬷嬷心善,肯再借膳房,要不连做梅花糕的食材都没了。”
“她哪是心善呀。”银朱嗤笑一声,“她嗅觉灵敏得很,分明是看殿下对小姐态度有变,上赶着巴结呢。”
“哟,还有空在这编排老奴呢。”
青杏愕然抬头,才发现苏嬷嬷裹着件厚厚的棉袄,一脸讥笑地挡在了路中间。
背后说人被听到终究是件尴尬的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银朱便要走,苏嬷嬷却蓦然开口:“等等。”
银朱轻哼一声,迎了上去:“嬷嬷什么事?”
“小姐啊,可得拿好了。”苏嬷嬷一哂,从袖中掏出个大红的物什,青杏接来一看,沈行钧的生辰八字写得分明,恰是一份新拟的庚帖。
“明日殿下便去御前退婚,小姐可别再丢了。”苏嬷嬷讽道,“一直丢,府里就得一直拟,这般不惜重拟庚帖也要退婚的待遇,小姐在全帝京怕是独一份吧。”
银朱登时怒了:“我们小姐自有打算,岂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我警告你……”
“多谢嬷嬷告知。”青杏浅浅伸手一拦,面上不卑不亢,“殿下于我而言只是兄长,叨扰许久,自会离开。”
说罢,她绕过苏嬷嬷,径直朝自己院中走去。
苏嬷嬷愣在原地,本就是看不惯她一个野丫头日日锦衣玉食来挑事的,如今听她的语气,倒显得摄政王殿下是被退婚的那个了。
银朱不住回头看那位苏嬷嬷变化莫测的脸色,偷笑道:“小姐,还是你厉害,这种人越闹她越起劲,这下反而她说不出话了。”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敢和人吵了,我怕殿下又杀人,也怕他又训斥我。”
青杏苦着一张小脸道。
“没事的,反正马上就走啦,和殿下这般近距离地相处几日,我倒更是想找个温柔的夫君了,知冷知热的,多好呀,要不成个亲还得提心吊胆的。”
说完,她又有些害羞了:“……哎呀,我说这些,好像有点不知害臊了。”
“小姐初初及笄,有这少女心思太正常不过了。”银朱笑着劝道,“帝京的贵女们在这个年纪,可都定好人家了。”
微风拂落路旁松树上的碎雪,她伸出小手接了些,又蹦起来奋力扬向空中,如此瞬间,她忽然感觉在帝京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幼时在家中,顿顿饥寒,爹娘也总是日日呵斥,后来跟着沈伯伯,几乎是得尽了人间宠爱,如今沈伯伯虽不在了,但有银朱陪着她闹,还有一位兄长管她吃住,她终归是极其幸运的。
虽然沈行钧从不认她,还总是凶她,搞得她对他的态度也有些矛盾。
她这般随意想着,一路玩闹,走得也慢了些,直到一只脚刚迈进自己院门,身后竟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人便将她层层包围。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向来人。
“小姐,”少川自人群中走出来,面色有些不虞,“为何要这么做?”
青杏下意识地想躲:“我...我怎么了吗?我没有和苏嬷嬷吵呀……”
“大人,无需和她多言了!”一手持长枪的守卫怒道,“殿下如此待她,她却送假药意图谋害殿下,狼子野心,杀了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少川:小姐那么可爱,殿下怎么会不喜欢。
沈行钧:想多了。
一段时间后——
沈行钧:脸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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