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至春令伊始,金陵的雨就淅淅沥沥未曾止过,激起了一丛丛新绿。

程妩这一觉睡得昏沉,醒转之时,仍然视物模糊。

婢女霁蓝在廊下收了纸伞,听到里屋的动静,连忙把脚上的水珠跺下,又连哈了几口气搓手,确认湿气挥散后,这才缓步迈进,“姑娘醒了。”她见着程妩已支起身子,眉眼展开,伸手把帷帐勾至半开。

程妩一时无法适应忽而亮堂的光线,微眨了下眸子,这才调转视线,汇聚在霁蓝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略有所思。

“姑娘放心,青黛已去上房向夫人告假,眼下还未到辰时,姑娘染了风寒,再睡会儿也是无妨。”霁蓝让她宽心。

程妩边听她在耳边絮叨,边捕捉她话里的关键,懵怔的思绪逐渐清醒,她凝了会,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想,旁敲侧击地打探,“我为何会感染风寒?”

霁蓝一听这话,“咦”了声,复抚上程妩饱满的额头,“姑娘莫不是烧得神志不明了,连昨日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夫人送姑娘的十三岁生辰礼,如意平安扣,姑娘平日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昨个不知怎的掉进了锦鲤池中,姑娘你情急之下跳下去捞,这才染了风寒。”霁蓝虽疑惑,但还是仔细解释了。

话还未落,程妩便顾不得此刻自己的言行举止有多么怪异,只一双素手捏紧被沿,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一般,却还是忍不住溢出笑意,连带着肩头都开始耸动。

她竟是回到了这时,回到了程漪被寻回府的第一天。

前世,她在幽暗的牢狱,一遍遍想,却如何也想不通,同是母亲的女儿,为何会偏颇至此。

这个问题,她直到死都百思不得其解。

待她去世后,灵魂从内体上分离,回到她和程漪降生的那日,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她压根不是母亲所生,更不是程家血脉。

当时正处于夺嫡纷乱,朝局不稳,世家门阀摇摇欲坠,程家老少远行避祸,程大夫人季氏身怀六甲和家人走散,从金陵一路逃亡,幸而被一商户收留,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巧得是,那商户的妻子竟也怀有身孕,并和她一前一后,同一日,延下千金。

那商户不知程大夫人身份,还半开玩笑说要两个女孩拜为姐妹,并悉心照顾母女二人。

可讽刺的是,季氏人怕被认出身份,不宜久留,又担心逃亡路上亲生女儿受罪,便起了歹心,把两个不足月的婴孩掉换了身份。于是乎,程妩才刚出生不久,便远离父母身旁,跟着程夫人一路颠沛,落得个自幼体弱的毛病。

待一切风平浪静,回到金陵,季氏便开始暗中着手,想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可那对商户夫妻却搬离了旧址。

季氏思念成疾,便把气全撒在程妩身上,心里责怪她强占了本属于自己女儿的嫡出身份,面上却又和当年随行知晓内情的嬷嬷串通,编了个产下双子的谎言。

可怜程妩真以为自己有个嫡亲的长姐,因当年情况紧急,母亲无法确保两女安全,这才舍下长姐,选择了她。

而长姐身为程家嫡长女,身份尊贵,却流离在外多年,受尽磨难,才被找寻回来。

于是,程妩一生都陷在愧疚之中,无法解脱。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远不止如此残忍。

程漪哪里是在外艰难求生呢。程妩的亲生父母善于经商,后来在扬州地带成了巨富,家财万贯,堆金积玉。

程漪自小便泡在蜜罐里娇宠着长大,养就了一身牛奶肌,除了身份上不够体面,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很丰足。

反观程妩,程家虽是百年世族,书香门第,但到她父亲这代却已显衰落,程大爷不过荫封了个六品知州。

程家对外还能撑住书香世族的门楣,对内用度却一再缩减,靠着扬名在外的族学,笼络人脉。

再加上程大爷和季氏的感情并不和睦,作为父亲的他对程妩向来疏于关注,知晓内情的季氏自不必说,再加上一个偏向二房的祖母,程妩可谓过得水深火热。

可即便如此,程漪还是泯灭良心的告知季氏,她的养父母得知了她不是亲生女儿后,就对她非打即骂,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导致季氏对程妩厌恶至极。

那时候的程妩,一边对程漪抱愧,一边又艳羡母亲对她的关怀,便无心留意其他。没察觉自程漪入府,大房在物质上就开始奢靡起来,就连一向对程妩不甚在意的父亲,对着程漪也能有几分和气。

却原来是大房这一家三口,瞒着众人,昧下了程妩亲生父母的家产,踩在程妩家人的尸骨上,一步步富贵显荣。

到最后,她还被程漪陷害,落得个牢狱身亡的下场。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在她即将魂飞魄散之时,允了她重来的机缘。

程妩偏头望向窗外,此时乌云溃散,一缕晨曦施施然探出了头。

她转而对霁蓝交代,“扶我起身吧,该到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

霁蓝还要再劝,却被程妩周身莫名的气息一压,不再多言。

洗漱完毕,一二等婢女端着托盘徐步而入,一股浓郁的药味在空气中飘荡。

少时,霁蓝端起白釉莲瓣婉递到程妩跟前,“姑娘,喝过汤药再去吧,大夫说这药进食前服用最佳,我一直让小厨房温着,现下正好。”

程妩从镜中挪开视线,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而后用帕子压了压唇角,并不去看霁蓝准备的解苦蜜饯,只问:“煮药剩下的药渣可还在?”

“还在。”二等婢女循声回话。

“霁蓝,你去小厨房捡些过来,接连下雨,我养在轩榥下的那盆紫荆花都焉了,听说驱寒滋补的药渣可做养料,撒些上去,看能不能救活。”程妩低声吩咐,因被药汤润过,嗓子总算没那么嘶哑。

“是,奴婢这就去。”霁蓝向她屈膝福了一礼,而后领着二等婢女退出里间。

程妩的视线再次挪向镜中,其实她要药渣并非为了浇灌花盆。她记得前世,她为着程夫人赠予的平安扣发起了热,又不想把病气过给长姐,因此错过了程漪进门的那一面,被众人指摘,她的母亲程夫人更是对她不满至极,丝毫没来过问她的病情,以至于她暗自伤怀多日。

虽如今,她已然不在乎程家对她的看法,但木已成舟,她还需得留在府中生活,细细谋划将来之事。

程妩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目光坚定。

半晌,打帘声响起,霁蓝跳脱的嗓音传来,“姑娘,药渣子拿回来了,是直接倒进花盆里吗?”

程妩掐断思绪,看着霁蓝用帕子包裹的褐色残渣,吩咐,“把它倒到火盆里,放到衣桁下面熏,要让衣裳上都沾有药味。”眼下才至初春,各院都还备着炭火。

霁蓝不解,但依旧照做。

“我今日起得迟了些,待会还要穿戴,方能去主院向母亲请安,加上雨天路滑,必定耽搁许久,我既说自己病了,便要使人知晓,才不落入口舌。”程妩徐徐而语,引导霁蓝思考。

霁蓝是她从外头救回来的丫头,对她最是忠心,就是心性过于单纯,程妩有心培养。

好在她一点就通,巴巴照做。

打理好后,程妩从妆匣中取了支白玉温润的素簪,便不再点缀其他,一席月色长裙曳地,她本就生得白,这会子显得愈发病弱。

虽季氏模样生得周正,但程妩与她站在一处却不像是并蒂之莲,反倒如秾艳的海棠乱入池中,打眼瞧去,便格格不入。

此时的程妩还未褪去面颊的圆润,将绽未绽,很是叫人挪不开眼。

半晌,主仆二人从里屋步出,一路上,程妩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和获得的信息,推演了一下待会可能面临的几种情形,在脑海里筛过一遍后,这才有心思抬眸打量这处她生活了十几载的宅院。

金陵程家,延续百年,如今虽显式微,但这座族宅却依旧屹立岿然。

从她的住处向上房蹈去,沿途繁花草木,水流石砌,昭彰雅致。

约摸一刻后,主仆二人踱过曲折回旋的游廊,穿过八角月亮门,这才隐隐窥见主院青瓦一角。

季氏的陪房嬷嬷,祁嬷嬷未来迎接,院内比以往寂静许多,只几位粗使婆子拿着扫帚畚箕在院中洒扫。

见她过来,其中一名婆子上前答话:“大姑娘是来给夫人请安的吧,夫人大早就去了老太太那,说是有要是相商,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程妩听了此话,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停在院中,“多谢妈妈告知。”

季氏不在这事程妩事先早已知晓,来这里一趟不过走个过场,于是便没多问,带着霁蓝就往松寿院徐步而去。

果真,她还未踏进松寿院落大门,便听见里头传来哭天抢地之声,季氏嘶着嗓音,一遍遍唤着“心肝儿”。

候在廊前的婆子见着程妩,有些意外,连忙打帘进去禀报。

不多时,程妩被引着踏入正堂。

她居住的院落离松寿院较远,一路行来寒气缠身,于是甫一进来,便被暖烘烘的温度裹挟,直激起一额头的热汗。

程妩把手从霁蓝掌心抽开,神色如常地对着堂里各长辈依次行礼,“孙女来迟,还望祖母恕罪。”今日这等认祖归宗的大事,基本上全家都出动了,只除去远在京都任职的二叔和求学的堂哥。

“起来吧。”老太太带着一条嵌祖母绿抹额,坐在首位,不咸不淡地吩咐。

“是。”程妩起身,后头的婢女立马递上檀木杌子,她顺势坐了下去,却只挨着个边,并不坐满,双手放于膝前,规矩端正。

“听说你病了,即是病人就好生歇着。”老太太见她行为举止挑不出毛病,又闻一股淡淡的药味弥漫,面色稍霁。

程妩立刻起身回话,“不打紧,孙女眼下已然大好。”

她这头跟老太太搭着话,那边程夫人依旧紧紧抱着程漪不撒手,仿佛程妩不存在般。

程妩垂着眉,掩盖了眸中的暗芒,并未开口插话询问,一副大病未愈,无精打采的模样。

老太太被吵得头痛,见程妩过来,便借着她打断道:“你来了正好,老大媳妇,快让妩姐儿和她的姐妹见见。”

程妩闻言,这才抬头,面上端着疑惑,满脸不解。

“妩儿,这是你嫡亲的姐姐,母亲同你说过的。”程夫人这才止住抽泣,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语带哽咽:“上月才得了新消息,没想到真寻到了我儿。”

程妩顺着声音瞥去,便正好对上从程夫人季氏怀里挪出的程家长女,程漪。

她见程妩瞧过来,怯怯福了一礼,率先向她问好,举止间有显而易见的不知所措。

她身着一席洗得发旧的碎花薄袄,那袄子将将到她腰间,只一动作,便往上缩,看着并不合身,上头还缝补着几处补丁,处在装饰雅致的堂内,显得格格不入。

可她露在外面的这幅面容,却与程大夫人季氏有七八分相似,任谁瞧了都不会去质疑两人的身份。

程妩即便再来的路上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会儿和她打上照明,却还是忍不住走了片刻的神。

即使前世临了,她没见着程漪最后一面,但她这位长姐的模样却依旧生生刻在她的脑海当中,一刻也不敢忘。

后来的程漪和眼下的她全然不同,她带着万贯家财入府,不但有程夫人的宠爱,旁人的赞誉,更有嫡长女的尊贵,仆从环绕,最后更是做了有望入主东宫的定王侧妃。

那时的程漪,风光无限,端的是冰玉其质,水月其神,眸光熠熠,毫无如今的困苦之感。

而这些让程妩断送了一生的愧疚,不过也是他们编织的一个巨大谎言罢了。

程妩不由在心里冷咍了声,笑自己上辈子竟愚蠢至此。

很快,她调整思绪,回以一礼,又顺势把藏在袖中的金镶翡翠钏退下,递到程漪的手上,“这个送个姐姐。”

程漪低眉去瞧,旋即忍不住惊呼了下,“水头真好。”

程妩佯装不解,嗓音里透出意外之色,不知不觉抬了几分音量,“姐姐还识得翡翠料子?”

此话一出,堂内几人皆看了过来。毕竟季氏适才说程漪这些年是被一农户家庭收养了。无论如何,程漪都不会拥有辨识翡翠的能力。

而这只金镶翡翠钏,还是几年前,巡抚夫人回金陵小住,在席面上夸赞程妩乖巧可爱,当众赠予的。其贵重自不必说。

程漪意识到说错了话,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并不识得,只是随耳听说过,如今见着这翡翠钏很是喜欢,想向妹妹表达感谢,这才胡诌了下,唐突了妹妹,还请见谅。”

一席话说的既可怜又讨巧。

不知情的人听了,便会不自觉把她跟程妩放在一起对比,明明都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程妩却穿金戴银,享有世家千金之尊,而另一个却谨小慎微,刻意讨好。

一旁的程夫人季氏见状,又开始抹眼泪,心里不是滋味。

上首的老太太也适时地叹了口气。

程妩却在心里冷笑,感慨程漪的心机。不过现在的程漪比之将来还是弱上许多。

“我也不懂这些的,姐姐不必自责,这是京都来的夫人赏下的,我一直没舍得戴,前头染了风寒,脸色不太好看,想着要来请安,便借翡翠钏添点颜色,省得祖母和父亲母亲挂心。未料姐姐回来了,我就想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带着怕是不合适,给姐姐才正好。”程妩说完还安抚地抿了下唇角,衬得一张玉容愈发柔和。

“妩儿懂事了。”一直静坐着没发话的程大爷淡淡夸了句。

“谢父亲夸奖。”

说完,程妩还妥帖的替程漪把翡翠钏给戴了上去。

两人亲亲热热,堂内气氛一派祥和。

“既如此,算个好日子请来族中长辈,把漪儿纳入谱中,记为嫡长女吧。”程大爷说这话时看向老太太的方向。

老太太面色依旧淡淡,“你们夫妻俩决定就行。”

听了此话,季氏拉起程漪的手,忍不住地往身后的陪房嬷嬷,祁嬷嬷的方向看去,又与她对了个眼色,而后眉眼挑起,脸颊舒展,仿佛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卸了下来。

眼看着事情要被敲定下来,却见程妩突然屈膝朝堂中央跪去,“父亲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