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你这是何意?”程大爷眉头皱起。

“女儿很开心自家姐妹能被找回,了却祖母,还有父亲母亲的一桩心事,但阿姐却不宜立为嫡长女。”她神情认真,掷地有声。

“你放肆,这里哪有你抒发意见的份。”没待她细细说来,季氏率先坐不住了。

程妩依旧不卑不亢,朝上首跪了一礼,才接着道:“请母亲稍安,女儿如此说也是为了长姐着想。”

老太太放下茶盏,发话,“说来听听。”

“祖母,父亲母亲,可还记得姑母家的申芸阿姐。”金陵两大书香世家,便是程家和申家,程老太太的女儿便是嫁去了申家,而申芸既是申家的嫡长孙女,申姑爷的堂侄女。

“此事与她何干?”季氏满脸不耐。

“申芸阿姐五年前进京参加选秀…”程妩说到此处忽地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堂内坐着的众人皆恍然大悟。

本朝规定,每五载一大选,每三载一小选,从各地择优采选适龄的女子进京参加选秀,充入后宫。小选条件会放宽许多,也有不少貌美色佳,素质上乘的民间女子有机会入宫服侍,可大选确有严格的明文条例,只从贵族官僚家族里遴选适龄女子,且以嫡长女为先,待采选结束,未被选中的贵女们才能返回家中,另择良缘。

申家那位嫡长孙女就恰好适龄,又赶上大选之年,被选进了宫。

不是说世家贵女不能入宫,有些家族反而会主动疏通关系把自家女儿送进去,以稳固朝中地位,如若有幸得宠,延下个皇子,那真是光耀门楣的万好之事。

只可惜,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几位皇子皆已弱冠封王,前朝势力早已被几人把持在手,而后宫亦是血雨腥风,此时,再经选秀入宫,不但捞不到任何好处,反可能赔上半条性命。

不说圣上还有没有那等子精力,就算有,而你又侥幸诞下皇嗣,以圣上的年纪,能撑到子嗣长大的那一天吗?

申家那位嫡长孙女模样姣好,据说和年轻时的贤妃还有几分相似,入宫几载倒也得宠,只后来还是折在了那等吃人的地方。而程家除了程二爷在京为官,再无旁人,程家女眷进了后宫,谁来托举帮衬。

而现今已过小选,在等两年大选之时,程漪恰好及笄,而她又是嫡长女,极大可能会在第一轮采选时就被挑中,如若不出什么差池,就会成为后妃。

一般大选,各家也只会挑中一名,程漪入了后宫,程家同辈且年龄相仿的姑娘便可安心相看人家,从容待嫁了。

想明白其中的弯绕,一时间,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尤其是季氏,全然没了方才的畅然,面色由潮红转为苍白,显然是想到了其中的利害,被吓得不轻。

一个是嫡长女的身份,一个是去了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的地方,如何取舍她自然清楚。

而坐在首位的老太太,听了程妩的一席话,神情依旧如常,看似没被干扰,只是一直搭在掌中的佛珠不知何时转动了起来。

“老大,你怎么看?”

程老太太考虑的是,程漪虽是程家血脉,但毕竟流落在外多年,怕是没甚规矩见识,如若进宫得罪了贵人,恐会牵累程二爷的仕途。

几人心中各有计较,转眼看着大房的主君,程宏茂。

程妩依旧跪于堂前,没等程宏茂开口,又是一拜,而后不疾不徐的出声,“自我幼时,母亲便常与女儿说起长姐之事,当年母亲身怀六甲,四处逃亡,历经生死才诞下我们姐妹二人,又因局势动荡不安,只能忍痛抛下长姐,带我离开,这才导致长姐流落在外十几载,成为母亲的心病。如今长姐终于寻回,自然应当承欢父母亲人膝下,来弥补错失的光阴。”

“所以适才女儿才说,长姐不应立为嫡长女。至于我本就亏欠姐姐良多,母亲也是为了保全我才导致姐姐受尽苦楚,故而女儿心甘情愿。更何况眼下姐姐还没入族谱,名义上我才是程家的长女。”程妩说的坦荡,句句真挚。

“哎,真是好孩子啊。”程宏茂难得的,对她展露出几分怜爱。

而季氏只顾着拥住程漪,一副大雁护雏鸟的模样。

程妩并未看季氏,而是偏头对着一直站在外圈,神情焦急的霁蓝投去一个安定的眼神,叫她宽心。

程妩做这一切自然不是像她所说的这般,为着什么姐妹情深。这样的牺牲,放在前世倒大有可能,但眼下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那个程妩。

上一世,程漪就是在今日这场相认场合被敲定了嫡长女的身份,她从病中出来,就由“程大姑娘”变成了“程二姑娘”。自古尊卑有序,长幼有别,程漪又嫡又长,便在身份上压了她一头,而金陵世家惯例,嫡长女是要放在祖母名下教养的。

此前,程漪未被找回,老太太以此为借口,不肯教导大房唯一的嫡女程妩,后来程漪和二房的程淑一起,听老太太教导直至及笄,长了见识不说,程漪还乘机和二房的堂妹搞好了关系,讨了程二夫人欢心,搭着她们的关系和京都有了接触。

重来一遭,程妩怎么可能再给她这个机会。

至于选秀,就更不必担心了,两年后的那次大选以后宫充盈,圣上积劳给取消了。

程妩自然不相信这个理由,取消选秀或许是前朝后宫,各番势力博弈的结果,不过这和她没甚关系。与她有干系的是选秀取消后,增添的另一项择选--给皇家之女做伴读。

程漪和二房的程淑后来便被选中,成了郡主的伴读。再加之后来程家二房嫡子的功名,两人顺利跻身京都上流圈子。各类诗词花会,络绎不绝。

而那时候的她在干什么呢?程妩不由回想。

她早在程家举家迁往京都前就嫁与了陆昭远,守着那小而破的宅院,劳心费神,为一家子的生计奔波,给陆昭远支起一方安心温书的天地。

程妩想到这,心尖突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眨眨眼,强压下来。

“那就这么…”

“大哥,且慢。”

程宏茂端起茶盏,一句话还未落定,却被坐于右侧,一直没发言表态的二房弟妹,王氏打断。

他一早被人打断两次,颇为不快,可见是王氏,也不好多言,“弟妹有话请讲。”

“大哥请恕我冒犯,自古以来,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平头百姓,都讲究个尊卑有序,长幼有别,是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坏了祖宗规矩,何况程家乃书香世家,更应该遵循礼制法度。再则,当年之事,又岂是妩姐儿一个婴孩能左右的?妩姐儿懂事,咱们做大人的也应当明晓是非才对。”王停云嗓音轻淡,语调平缓,如涓涓细流,灌入耳中。

程妩没料到王氏会突然站出来,替她说话,有些惊诧地循声视去,就见这位满腹才华,浑身透着书卷气息的二叔母冲她抿了下唇。

可程妩记得自己这位二叔母,前世与她并不亲近,反而更喜爱后来落落大方的程漪,因而在来之前,她没有把这一变故算在内。

眼看着事情就要敲定,王氏突然阻拦,季氏自然恼恨。

她适下也顾不得大家派头,指着王氏的鼻子就开始叱道:“这是我们大房的事,与你何干,王停云,不要仗着二爷在京都做官,我们大房仕途不如你们,就把尾巴翘上天,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长嫂。”她本就讨厌王氏,如今怒意攻心,说起话来便口无遮拦。

“住口。”还没等王氏反驳,上首,一个黑釉兔毫建盏便狠砸了下来,碎片四溅,洒出的茶水化做水珠,又迅速坠下,尽数落在了跪在堂中央的程妩身上。

“姑娘。”霁蓝惊呼出声,挤开人群,扑在程妩身旁,把她头发上沾染的茶沫一一拂去。

程妩敛目,冷淡地扫了眼素白衣裳上晕开的茶渍,什么也没说。

上首,发泄完的程宏茂犹不解气,脸庞上的皱褶都随之颤动。他身为程家长子,却没有继承到习书的天赋,处处被二弟压上一头,如今,当着晚辈们的面,被自己的夫人当众捅破,他如何能忍。

季氏被这吼声吓了一跳,也回了半个神,半晌没有再开口。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模样胆怯的程漪走了过来,她学着程妩,跪在堂下,梨花带雨道:“父亲母亲不要吵了,女儿在外受苦受难,不是妹妹的错,怪只怪我福薄,不比妹妹,能一直承欢亲人膝下,都是我的错。”

季氏一听,心如刀绞,走过来拥住她,“我的漪儿,这哪里能怪你。”

“都怪我,叫父亲母亲为难,还害得妹妹失去嫡长女的身份。”程漪说完,还拉过程妩的手,一脸愧疚,小心翼翼地道:“妹妹,我不会抢你的嫡长女身份,你放心,只要能让我在祖母,父亲母亲跟前尽孝,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会威胁到你的。”

程妩心中冷笑,目光盯着她,不知程漪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但她这一席卑微伏低的话,该起的作用还是起到了。

只见季氏跪行到老太太跟前,苦苦央求,“母亲,漪儿流落在外多年,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我们娘俩还未说过一句体己话,她还没有在我跟前承欢过一刻,叫我怎么忍心把她送去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母亲。”

“漪姐儿是你女儿,难道妩姐儿就不是了吗?”王停云整了整袖摆,不咸不淡地送出几个字。

程妩心道:是呀,外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她上辈子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

“妩姐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可她自出生就没离开过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哪能比,如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

“母亲,不要再说了,我是长姐,自然该多承担些,妩儿是妹妹,理应多受些宠。”程漪松开程妩的手,和季氏并排跪在老太太跟前,把后头的程妩遮挡得严严实实。

事情到这里仿佛陷入了僵局,程妩本想耐着性子看她们多演会儿,无奈病还未痊愈,只得思量解决的法子。

谁知,季氏的陪房妈妈,祁嬷嬷突然站了出来。

“禀老太太,大爷夫人,奴婢有一事相告,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