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程妩走着神,一时未留意陆昭远都回了些什么,使得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频频满意点头。
“倒是未辱没门风。”老太太面色和缓不少,退了几分被瀛洲三人惹上的不快,抬手随意指了指座位,“且先坐下。”
下瞬,程妩便见陆昭远朝上首恭敬行礼,而后落于表兄那方最末端,与她恰行成一道直线距离。他虽是坐着,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并不挨椅背分毫,双膝并列拢于袍下,既不过分拘束,也未显散漫,一双点墨长眸微敛着,并未往对面瞧上一眼,十分规矩。
程妩惯来清楚老太太喜爱会读书之人,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如此偏袒二房,甚至于替他择选了满腹诗书才情的二叔母,故眼下陆昭远能得她老人家青眼,也不算意外。
“不知宏茂哥几时散值?”瀛洲姑母捡着机会插话。
程妩思绪被她拽回,继而又想起适才那件事,不过片刻,她暗自失笑。不管这远房姑母和陆昭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归与她无关,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之。
又待了约摸二刻,廊外响起沉沉嘈杂的脚步声。
未看清来人,便闻门房小厮率先禀报,“老太太,大爷来了。”
下瞬,程妩就见她那瀛洲的姑母从椅子上快速弹起来,扯过一旁的表兄,急步上前迎接。
“兄长,我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程宏茂甫一入内,就被两个面生之人堵着了去路,若不是季氏事先派了人去府衙知会,他必然混糊。
好在上首老太太适时解围,“都先坐下,有事且慢慢商议。”
瀛洲姑母复讪讪拉着儿子落回位置,又当着程宏茂的面把来意重新陈述了遍。
语毕,程宏茂却未像去岁首肯任延来族学就读那般爽快,而是蹙眉啜了口茶,方为难开口,“延哥儿来族学寄读是没什么问题,何况我早已答允,只堂妹若想再塞一个外人进来怕是有些困难。”
“此话怎讲?这孩子也算不得外人,适才我已跟老太太讲明,他外祖家和咱们祖上沾着些情分,若不是后来出了事,这会子怕是来往更加密切也未可知。不然我也不会使个不清不楚的人来给兄长添麻烦不是。”瀛洲姑母极力争取。
“不是我不帮。”程宏茂搁下茶盏,转了下阳绿扳指,才道:“程家族学虽好,却也名额有限,历年入学人数都是规定死了的,加之名声大,大家都想托关系送来,眼下将将只剩两个空位,一个我答应了你留给外甥,另一个给了同僚的亲戚,眼下确实没有空余了。”
这下,瀛洲姑母噤了声。毕竟没有名额这事,不是她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程妩本以为有着姑母的引荐,陆昭远寄学这事必定十拿九稳,哪知其中还有这些弯绕。
她想到这,不由抬眸去观陆昭远的反应,旋即就见自她叔母向程宏茂提及他时,他既站了起来,只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没被程宏茂的话影响。
程妩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陆昭远这人情绪惯来不外泄,说得好听是持重,直白点讲就是冷僻,任她前世如何去捂,也热不起分毫。
好在,她再也不会奢望去扭转。
只他入学一事,程妩却有不得不襄助的缘由。
她细细寻摸,一时也无从得知陆昭远前世具体入学的时间,遂出言提议,“父亲,不若让姑母带来的这位学子和您同僚那边的书生来个入学考核?”
因她突兀插言,堂内众人皆循声视来。
“妩儿,长辈在商议事情,勿要插话。”季氏当即拧起眉训斥。
程宏茂却笑着摆手,“不碍事,你但说无妨。”
程妩这才起身道:“父亲,让他们二人各凭本事,一来不必为难,二来也体现了咱们族学的公平公正,考核过后,若是未进,也是自身学疏才浅,怨不得旁人。”
话落,她方要福礼,忽觉一道浅淡视线从对面投注而来,直直落于她的方位。
程妩旋即回视过去,却见陆昭远垂着眸,手抵着唇轻咳了声。
“还是我儿点子多。”程宏茂适时的夸赞打断了她地探究。
程妩随即落座,就见季氏当场拉下脸来。
“这个方法确实好,妩姐儿不亏是兄长的孩子,才智过人。”瀛洲姑母眼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连忙顺势夸赞。
老太太本也欣赏陆昭远,闻言并未出口阻拦,只招呼大家,“难得齐聚一堂,待会且都留下来,去正厅用罢午膳再说。”
几人欢心,几人愁。
坐在季氏身旁的程漪见程宏茂一而再的赞扬程妩,不由握紧了一侧靠手。
正厅。
程府待客的正厅设在前院,与议事堂比邻,遂若无正事,她们这些女眷惯来鲜少踏足。
眼下来的虽是远房外亲,却也赶上了程漪纳谱的节骨眼,如此紧要,不得不周全礼待。
就连只在程漪回府那日方露过一面的三叔父都显了身,坐于男宾席面陪客。
程妩随着季氏等人踱去女眷席,中间由一修竹折屏隔开。
陆昭远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恰印在缂丝通透的屏面上,又被打进来的光芒切割成几份,故无论从哪个方位瞧去,程妩皆能扫见他那笔挺宽阔的肩,和一言一动间的风雅。
程妩闻耳喝醉的姑丈把手重重拍在他身上,拎着八仙执壶迫他陪酒,他便缓缓起身,动作从容持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饮后既不倾杯亮底,也不抒发言论,只沉默坐下,一眼便知从未接触过官宦圈的这等饭桌文化。
只后来他功成名遂,也一惯保持着这个习惯,又或者是那时候的他早已不必屈尊纡贵。
“你在看什么呢?”程涵夹起块闲笋蒸鹅片塞进嘴里,偏头疑惑地打量她,又顺着她的视线朝前方瞅去。
程妩被她忽然的问话弄得面色一紧,遂迅速回神,移开视线,“没什么。”
程涵又往那头看了几眼,没瞧出什么异样,只得放弃,专心用膳。
今日待客的菜色丰富多样,其中一道鹿茸一品锅还是季氏特地差人去如意楼端来的。
正说着,门廊那头传菜的婢女正小心抬着两个沉重宽长的铁锅行来。
“这锅子可好吃了。”程涵不由抓住程妩的袖摆,兴奋介绍。
空气中弥漫开锅子加热过程中挥散的清香,程妩对吃食没甚追求,从她指间扯过自己的袖角,就见屏风后头两名婢女绷直了手臂,艰难的想把锅子挪上桌。
下瞬,不知谁挤了下桌角,那才挨着桌沿的铁锅不受控制的朝一旁歪倒,霎时,滚烫的锅子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全数灌在了坐于最外侧的陆昭远身上。
旋即厅内响起婢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和铁锅砸地的声响。
程妩观了全程,她透过掩目屏风,分明瞧见了那汤水触在陆昭远裸露手背的一刹,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陆昭远向来有耐性,如此可知那锅子的温度必定能使肌肤灼伤。
只程妩依旧漠然坐着,好似无事发生。
季氏听到动静,忙搁下箸子,越过屏风过去查看情况,“这怎么回事?”
“大夫人恕罪,奴婢一时没端稳,让锅子砸了下来,害得贵客被汁水烫到。”负责传菜的婢女见着季氏,旋即屈膝跪地,继而磕头请罪。
“我无事,劳烦夫人了。”因饮了些酒,陆昭远的嗓音如晨曦沾了露水的竹叶,显得有些清润。
坐在一旁的程涵伸直了脖颈,想凑个热闹,“这是烫到谁了啊?”
程妩无语,借着擦嘴的动作道:“四妹妹,祖母正看着你呢。”
老太太瞥过来的视线委实算不得慈爱,程妩坐在她的身旁也被波及到,遂只好提醒。
程涵闻言回首,措不及防跟老太太睃来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旋即缩起脖子安静下来。
“没点规矩。”老太太轻斥了声,刚要顺口气,就见了解完状况的季氏踱过来禀报。
“母亲,是那个想来族学寄读的孩子被烫伤了,好在现下天还未热起来,衣料也算厚实,只手背伤得有些重,我已使人带他下去擦药换衣裳了。”季氏嗓音懈弛,面色舒展,显然没把陆昭远放在眼里。
“毕竟是在府上受得伤,待会且备些补品让他带回吧。”老太太吩咐,顺势接过程淑递来的茶润喉。
“儿媳省得。”
饭毕,程妩见月黛又随在曾嬷嬷后头想往春华院凑,也不阻止,只带着霁蓝寻了个僻静叉路,往自己院子步去。
霁蓝看见月黛这幅做派难得的没有动气,而是被另一件事牵去心思,只待到了无人的小道,才启声:“姑娘,原来那位公子跟咱们府上是旧识呀。”她眸子灿亮,显然对提及的那人印象极好。
程妩闻耳却蹙起眉尖,自知她说的是谁,沉了声音,“你提他作甚?”
霁蓝察觉出程妩的不悦,却不知因何而起,只好怯下音量,糯糯道:“奴婢只是好奇。”
程妩眉头却掐得更深,正色叮嘱,“不要对他产生任何好奇,也不要在我耳边提到他。”如无必要,最好毫无交集。
谁知她这话才落下,就见一着靛蓝绣祥云圆领袍,携满书卷气的少年郎君朝这边敛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