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茶花
乔姝第一次见路师然,是在2005年的冬天。
那时江知野难得空闲,他们手上还有一点余钱,便坐了火车去远方旅行。
江知野是港城人,乔姝是苏城人,他们两个都没有怎么见过北地的风光,商讨之下,便决定一起去华国极北的城市看一看。
他们资金有限,那次坐的是那种很慢很慢的绿皮火车,咣当咣当驶过去,要在路上消磨将近四十个小时的时光。
到北城时,正是半夜,她将近两天两夜没睡过好觉,到旅馆时,整个人困到上眼皮黏着下眼皮,像是无尾熊一样吊在江知野身上,引来频频侧目。
“频频侧目”,是后来路师然同她讲的。
他们是到达北城以后,第二天晚上遇到的路师然。
当时江知野正拿着相机给她拍照,刚落过雪的北城,一片深寂。
他们两个也很有意思,大老远从苏城来到北方,不拍大雪,不拍北地完全不同于南国的风光,反而在旅馆那条破旧的走廊里“咔擦”声不断。
大抵是他们拍照的声音太大了,门里的人被吵醒,路师然一脸不耐烦地打开门,不经意一瞥,望见江知野相机里的相片,那点不耐又瞬间消失。
他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江知野的肩膀,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拍照可以啊!”
那时他们还不晓得路师然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锐摄影师,只晓得这个人好烦人的,在北城的那些天,他们不管去哪里,他都要跟着。
间或还伴随着一些指手画脚:
“这里不对,你要注意构图——”
“知道什么叫对角线吗?”
“你画面的中心是什么,你要想清楚这一点,你在拍谁?”
他明明前一日还在夸他技术好,转头就能给他挑出一千条毛病来。
趁江知野去买热饮的空档,乔姝调出照片来一一“欣赏”了一遍,护短地反驳:“我觉得很好看啊……”
路师然说:“好看,和惊艳,还是有差距的。”
这人简直自大狂,好为人师,乔姝撇撇嘴,不想搭理他了。
结果路师然又像是很无聊,凑过来跟她讲话:“你是模特吗?”
“不是啊。”乔姝莫名其妙地转脸看他。
路师然又问:“那个,给你拍照的,是你男朋友啊?”
那时,乔姝虽然和江知野在一起有段时间了,但两人从来没有正式地确立过什么“男女朋友”的关系。
他们亲吻,拥抱,做//爱。
所有恋人会做的事,他们全都做过了。
但是并没有谈恋爱。
她鼓了鼓嘴,一时没接话,须臾却听路师然悠悠地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们办入住的那天,黏糊成那个样子,我又不是没看到。”
这人,怎么这么碎嘴?
乔姝脸热了热,她那天太困太累了,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
她虚心问:“黏糊成……什么样啊?”
路师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重,似在回想她那日的行为。
乔姝脸愈发热,在他说话之前,连忙出声阻止他:“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但还是没挡住路师然的胡言乱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哎,我都不好意思说。”
“……”
时隔多年,乔姝此时再见到路师然,如果问她有什么感觉,乔姝只能说——
他怎么还是这么碎嘴?
Alice她们显然也是被路师然这突兀的一句话问得有点懵,好几双眼睛齐齐盯向乔姝。
乔姝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冷淡道:“早就没在一起了。”
“哦。”路师然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随后评价,“我懂,一般都是这样的,发达了之后就会抛弃糟糠妻,你只不过和那些人反过来了而已,你是抛弃糟糠夫。”
乔姝来之前,还想,自己同这位声名鹊起的摄影师并没有什么交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要拍她?
看到他之后,她又猜,他是不是顾及曾经的一面之缘,所以决定帮帮她。
此时听完他这一番话,乔姝终于恍然大悟,他可能就是纯粹闲得无聊,来膈应她的。
小西看起来也和她有同样感觉,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小西就一直在她耳旁念叨这位奇葩摄影师:“乔乔姐,你以前是不是的罪过他?”
“他这次该不会特地是来报复你的吧?会不会把你拍很丑啊?”
小西越想越忧虑,乔姝低下头,将最后一件衣服套上身,摇头道:“他不会。”
倒不是对路师然的人品有多么相信,而是当年他们离开北城后,乔姝知道江知野同路师然是一直有联系的。
包括后来江知野会在摄影论坛里发布她的照片,也是路师然建议的。
而乔姝后来之所以被星探发掘,让她去参加模特大赛,正是因为在论坛里看到了她的照片。
拍摄的过程很顺利,路师然是很专业的摄影师,乔姝对这套衣服早已经驾轻就熟,基本上路师然想要的点,只要轻轻一点拨,乔姝立马就能给出来。
纵然挑剔如路师然,在拍摄的过程里,都忍不住连连赞叹:“你表现力太好了。”
“哎,你表现力这么好,怎么这么多年才混成这样?”
其实乔姝混得也不算差,只是跟她同期的模特相比,稍微逊色一点点而已。
小西和乔姝如出一辙地护短,忍不住就怼了上去:“那当然没您混得好。”
路师然大抵是没想到有人能接他的话,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脸来,笑眯眯道:“你很爱讲实话啊。”
“……”
最后一组,是路师然前一天晚上就跟Alice沟通过的,主题是:梦。
这种主题其实好多摄影师拍过,老生常谈的片子比比皆是,拍得不出错容易,但若想拍得精彩,其实很难。
乔姝靠在椅子里,随手翻出包里的电子烟,咬在嘴边懒散地抽了口。
路师然和Alice同她讨论拍摄概念。
“提到梦,你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画面是什么?”
淡淡脂粉味在窄小空间里蔓延,乔姝半张脸被烟雾遮挡住。
她今日妆造非常简单,浓烈的红裙,配素净到极致的妆容。
媚。
纯。
完全不相干的两种气质在她身上相得益彰地融在了一起。
还差点什么?
路师然看着她的脸,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出土壤冒出来。
冷不丁,乔姝哑然一笑:“想到了夏天的夜晚。”
她忽然说。
确切地说,是想到了夏天夜晚的江知野。
夏夜月色总是很好,霜白月色从他们的窗户缝隙里照进来。
顶楼铁皮屋的夜晚好热,常常他们刚洗完澡,没几分钟,两人全身又重新浸满汗渍。
有一天晚上,江知野依旧睡在他那张可怜巴巴的吊床上,乔姝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
她突然睁开眼,借着莹润月色看向他。
乔姝以前在学校里,也看爱情故事,看亦舒,看张爱玲,三毛的书她只看过《滚滚红尘》。
年纪小的时候,不管看什么书,能看到的就只有男欢女爱。
她也念诗,念各种俳句,有一首周作人翻译的日本诗,“夏日之夜,犹如苦竹,竹节细密。”
要怎么样才能不苦呢?
她转过身,望向窗外的明月,又望向在吊床上浅眠的江知野。
她从床上走下去,去晃他的吊床,他睡得不深,很快睁开眼,纤薄的眼皮好似蝶翼在灯辉里颤动。
他们两人的眼神碰到一起,乔姝张了张嘴,嗓音有些哑。
“在吊床上做//爱,会塌吗?”她问。
最后一组拍摄,一直到第二天才进行。
Alice做杂志多年,第一次搞这么仓促又狼狈的“金九”。
她叉腰站在摄影棚里,看着昨晚他们通宵新搭出来的景,忍不住开始往乔姝和路师然身上施加压力:“这次要是效果不好,不仅你们两个口碑不保,我这工作也算做到尽头了。”
景其实很简单,白色的墙,黑色的布幔,若隐若现的光影里,乔姝跪坐在里面。
她身上就裹了一件黑色的外衫,眼睛被用同色系的丝巾蒙住了。
妆仍旧很淡,却很夸张。
大片的山茶花,冶艳的红,从眼尾一直拖曳到耳骨上方。
等拍摄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会全部除掉。
换成暗色的薄纱。
小西紧张兮兮地坐在角落里,Alice问路师然:“所以,你的‘梦’是‘欲//望’?”
“不是我,是乔姝,不是欲//望,是欲。”路师然纠正。
Alice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棚里点了很明亮的灯,照得人每一片血管都清晰,她隔着这样一片明亮灯光去看乔姝,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曾在某个暗房里见过的她。
欲么?
确实是欲的。
Alice揉揉眉心,福至心灵地,她对着乔姝随意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公司大群里。
【《女士法则》-策划-Alice】:今天九点开始拍摄哦 @全体成员
停五分钟。
【《女士法则》-策划-Alice】:对不起,发错群了。
九点钟,拍摄正式开始。
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路师然想让她表现出的东西,路师然在前一天晚上就跟乔姝说了。
为了保护她的隐私,在拍摄之前,现场还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清场。
现场除了路师然以外,就只留下了小西一个人。
小西其实也很紧张,据他所知,除了当初比赛的时候,应比赛需求,拍过几张尺度比较大的照片以外。
这还是乔姝第一次拍摄这种照片。
她不知道乔姝究竟介意不介意这种尺度。
按道理讲,作为模特,应当以作品最终呈现的效果为主,不应该过度地去纠结这种东西,反而俗气,失却了艺术之美。
但是,她也的的确确看见,自从进入场景之后,乔姝就没有说过话了。
路师然刚刚不知为何突然出去了,此时房间里就只剩下小西和乔姝两个人。
她背对着她,撑起的肩胛骨,隐没在一片黑色的布幔后。
房里的灯从刚刚起就关掉了,只留下了乔姝头顶一盏小小的射灯。
毛茸茸的光晕虚虚拢着她,看不清她表情。
小西想问乔姝紧不紧张,状态怎么样——总之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不然,也许是她错觉,她总觉得乔姝此时状态不太对。
正要开口。
忽而,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张小西从未见过的脸从门外跳跃着的光影里浮出来。
男人着一身简单白衫,脸色冷冽如皑皑白雪,身上还裹着仆仆风尘,像是匆匆赶来。
进门后,他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在一旁的小西,径直走向乔姝。
他的脚步声疾而乱,停在乔姝面前。
手伸出去,却又停住,神情里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小西下意识摒住呼吸。
然后她看见他发白的指腹停在了她眼睛上覆着的黑色丝巾上。
男人单膝跪地,连呼吸都放缓。
“乔乔,别怕。”半晌,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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