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灯(三)
音色似出鞘的冷剑,咂得骨缝里都能结了冰,可杨静影硬是听出了热乎气,总算来活人了!
她本是吓得腿软筋麻,但那热腾腾的生命力似深巷里灼灼暖阳,窃窃魑魅魍魉,顷刻全数败退。
杨静影什么都顾不得,细柔的裙裾甩过墙,明珰碎响,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光,直往他怀里钻,哽咽流涕:“时安!时安!你真是我的英雄!”
眉目冷冽的顾方池身形一僵。
从没有人这么热切地唤过他,带着勃勃盎然,毫无顾忌地扑向他,就好像、他值得这么滚热的拥抱和真情实意的盛赞。
他有一刹那的晃神,若他此时手中秉的是把刀,她也会扑向他么?
怕是会。
傻里傻气,心里有什么,眼里就都是什么,哪管他手中的是灯还是刀。
虫鸣嗟嗟,花灯翩旋,都游离在人间媚俗之外。
娉婷温软,将他的野气尘嚣全压了下去,他喉结微滚,看着墙上的映着孱弱的花影,瑟瑟缩动,本想再说什么寒言寒语,已全然不记得了。
俄顷,巷外的街口传来报时声,顾方池猛然清醒,低喝:“松手。”
“再让我挂一下好不好,”杨静影鼻息滚炙,“我自小便有夜盲,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天黑无灯的巷。”
“那就老实待在家里,还出来作甚?”
他垂眸就瞧见了那段皙白剔透的颈,如轻脆的树枝,他宽大的手掌覆上,一折即断,这些扰他心神的哭声都会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我想见你啊。”
所有的幻象都消弭于晚风中,只能闻到她颈间甜腻,听到她的轻语呢喃,“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但我怕你今晚既无家人伴,又无灯火依。”
他的一只手空悬在身侧,明明可以提她衣襟甩开她,或是推开她,但他却没动。
杨静影感受到了他衣衫下的绷张,微微抬头,却看不见他的神情,瞧见了张诡异的脸,“时安,你换面具了?”
他没承接她的问,反倒声色一凛:“不哭了就松手。”
杨静影不好再赖,从他怀中退后了几步,拿帕搽了面,研究起他的新面具来,“之前那具也挺不错,怎想到换了?”
顾方池俯身凑前:“你不怕?”
他方才一路走来,已吓得路人纷纷避退,甚有胆小的当场晕地。
“看得见的鬼有甚好怕?可怖的是,藏在暗处偷窥的鬼。”
虽然她说的是夜盲,但顾方池却笑了一声,“还不算傻。”
他将手中的花灯往她眼前一递:“没人给你买么?”
“啊...不是,看中了一只玉兔灯,但人家小贩的女儿也想要,后来那兔灯上又不知被何人嵌了只孔克珠粉眼,我就更不能强人所爱了。”
杨静影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你特意编的玉兔灯是送予我的?”
“想太多。”
顾方池垂袖要走,“你刚才碰到它,被人碰过之物,我是不要的。”
影落墙壁,一阙孤高脊梁背身,魂魄清明。
杨静影拉住了他的袖,“你没有灯会怕么?要不我送你回家?”
顾方池看了眼她的素素纤手,不得不说,除却她袅娜的身形轮廓,连这双柔荑都像是被神明特意关照过的,指甲微微泛粉,骨节稍曲,恰若风花香弥。
他牵唇一笑,“我能看见藏在暗处的鬼。”
言讫,他玄黑的背影就如夜色中的鬼魅,隐遁在苍茫的晦暗里。
杨静影往巷口走了两步,突觉指触有些凹凸,她低头敛眸,指挪开,瞧见上刻了两字——“沉璧”。
她一愣,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云:“皓月千里,静影沉璧。”
还说不是送她的。
翌日,八月十六,和风霁日,本是难得好天,可教馆里却一派萧瑟冷寂,过了个中秋,人更少了,唯剩杨静影和管棉两人。
汪忱倒是面上无恙,眸色古井无波,照常授课。
可下晌钟声一落,管棉却目露为难之色,扭捏走到他面前,说得十分歉然:“先生,我明日也不能来了。”
汪忱未惊,杨静影先诧愕:“你又是为何?”
“楼寻她爹昨日也将我阿耶寻去了,说是最近御医院要一批党参,知道我家的颇为优质,若是我.....”
管棉越说越小声,眼神往汪忱那里觑了觑,“放话若是我不在先生这里上学,这单采购就归我家药铺了。”
八月天已转凉,乱蝉也歇了声。
唯听到杨静影气得跳脚,“虽说他家富堪敌国,但也只是一介白衣,怎能将手伸到宫中去?莫不是在诓你阿耶?”
管棉摇首,“听我阿耶说,楼寻他爹是四皇子的钱囊,往四皇子府送了几十车几十车的金银财宝,这才攀上了靠背大树,在我们面前有恃无恐......”
“什么靠背大树!分明就是同恶相党!”
杨静影恼极责喝,“那四皇子是皇后的儿,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受贿,都无人置喙,这朝廷得荒唐到了什么样!”
“闭嘴!”
汪忱难得重声斥她,“朝堂的事可是你我能讳言的!”
杨静影缩了缩肩,想到他昨日送她回家时,向母亲拒了别馆好意,说是尚能维持。
可今日就遇此事,她替他不甘,“连棉棉都要走,这日后怕是来一个,就要被他们赶一个,他们这分明就要置先生于山穷水尽之地。”
远山落日,管棉看着空荡荡的书塾,更觉愧疚,置钱袋于案上:“先生,这是我小小心意,感念您这么些年对我的教诲。我虽不再您席下拜读,也绝不去那处。我已打算在药铺同孟医学妇人科,识药材。”
她抹了抹眼角,对汪忱躬身:“先生保重。”
语毕飞出了院,背影含着几分骨气,一头涌进了西沉黄昏里。
杨静影望着她走,也不禁眼角掺泪,又转脸看向汪忱,见其琼姿对窗,长身玉立的身躯驮着世间不平,他什么也没说,却让整个教馆都替他在悲鸣。
不知何处的箫声闲吹,珠帘绣户,风月笑闹。
杨静影皱眉,有人掷千金找乐,有人用碎银维生。
她走到汪忱身边,弯腰去捞他的眼,话锋稍转,“先生,大哥说你是跑马大家,恰好我近来想学学,要不你教教我?”
汪忱看她,眸色似有湿意,声色温润,“想骑去哪?”
风扯铃响,似传来了寺庙的诵经梵音,抬首是拨云见日的山。
杨静影一笑,往远处轻指,“就去无染寺罢,佛门能比这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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