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寺(一)
无染寺虽是出了城,但离教馆不算太远。
汪忱看了眼天色,金乌西坠,上山吃顿斋饭,在宵禁前倒也能赶回来。
他知她心善纯真,想借此转移他的心焦,教书这条路今后是彻底被堵死了。
但他心里其实有了另外的主意,尚在思量,见她好意,心便软了几分,应了她的请,又瞧她裙裾拂摆,折身回寝居找了套骑马箭服拿给她。
“先生,瞧我是不是还挺像小郎君的?”
杨静影换衣出来,冲他扬眉一笑,腰带束腰,窄袖细臂,仿若文竹,膝斓绣以飞翼麒麟,通体宝蓝着色,更衬她肌白赛雪。
这是汪忱少年时的跑马装,套在她身上倒是服帖,幞头一戴,拢盖了如缎的乌发,更多了几分英气飒爽。
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挑尽风流。
汪忱的耳尖蓦然就红了,挪开了眼神,“走吧。”
落日西沉,在河面浮光跃金,还有两道身影策马疾驰,揉皱了水波。
“羽轻凭翎跃百步。”汪忱心下轻快,口吻也轻松不少,“你的骑术不差,何须为师再教?”
杨静影眼眉轻弯:“先生不是更好?听大哥说和先生就是因马结缘。”
原道是杨言景头回外差进石,就路遇贼寇,他们一行七八个人留下货车就跑,岔路过多,他本就经验尚浅,一时和大家跑散,恰遇进京赶考、踏马而来的汪忱,这才得救。
两人也误打误撞成了知己。
汪忱握缰笑道:“是啊,他也是真好,在得知我要开教馆后,第一时间就将你这个烫手山芋送了过来,差点中道崩垮。”
杨静影听出这是在打趣她,乔装恼道,“成,那今日烫手山芋和先生比比,看谁先到无染寺,败者应对方一个请求,如何?”
“倒是有趣,可。”
话音刚落,他就狠狠夹了马腹,如箭般旋风而出。
杨静影一愣,“先生,还没说开始呢,你使诈!”
汪忱难得畅快酣笑,对着后头扬起漫天尘土:“为师不是教过你,兵不厌诈。”
两人沿着上山的官道你追我赶,呼啸跃马,欢腾嬉怡。
风声烈烈,古寺鼓钟喈喈。
这一切都被在观音殿二楼的顾方池尽收眼底,他长身玉立站在廊上,看了好一会只觉肺腑郁气,昨日说送他回家,今日就同别的男人骑马上山,真是快活。
顾方池收起千里镜,揉了揉眉心,声色低沉,“你方才说什么?”
垂首在一侧的言阙稍讶,太子从不失神,今日不知怎么,已走神三四回了。
他看着手中字条,重复道:“独眼讯报,已按照殿下在战国策里的指令,寻到了雁山脚下的水牢,金吾卫把守,您料得没错,突厥勒多的女儿的确是被关押在那儿。”
原来顾方池去茶楼说书只是个幌子,战国策里藏着他们的密语,只有他的人才能听懂。
他在太子府被看得太紧,何人进出、与谁接触都有人瞧着,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或是任务。
那台下的两、三个歪歪斜斜的听书人都是他在京畿城中的嘴。
哪怕目前尚未被暗探发现,但顾方池向来谨慎,从不和那几个人主动沟通,说完就走,在外人眼中,面上他们就是说书——听书的关系。
他在此之前想过很多方法,比若置所别宅或是找个酒楼厢室,但人多眼杂,城中到处都是宰辅和四皇子的人,太过冒险。
在茶馆说书,已是他能想到最稳妥的法子。
而每月十六,陪太子妃上山礼佛,是他唯一能喘息的机会,线人会提前在观音莲座下放纸条,告知情报有效或无效。
顾方池转动手中千里镜,咔嗒咔嗒,又端起往山道看去,暮色溟溟,马上人意气风发,檐下人凛如寒霜。
言阙不察,在边上喜道,“听说那女人手中有一牌令,能召齐三千昆仑奴。素闻昆仑奴高大威猛,以一敌千,且对主人忠心不二,性情敦厚,若是我们暗军多了这道牌令,可谓如虎添翼,怕是能和宫中禁军相抵了。”
他往前一步,低问:“殿下打算何时让独眼他们行动?”
“今晚平旦。”
言阙诧愕:“今晚?可我们现在四处都有眼线,如何将消息递给独眼?”
他以为再快,也得等下回说书之后再行动了。
顾方池扶阑,衮金纹玄袍翻飞:“不用他们,孤自己去。”
金吾卫盔下银.枪,冠剑斩魂,极少人能从他们眼皮底下掳走劫犯,饶是他,也只能趁平旦换班之时,拼死一搏。
言阙惊骇,百般劝阻, “殿下,这万万不可,您是万金之躯,岂能以身试险?”
“万金之躯?”
顾方池负手转身,往一楼沿阶迈去,薄唇轻嗤,“贱命一条罢了。”
无人疼,无人图的贱命一条罢了。
莲台之上,菩萨肃立,顾方池抬眸,观音三十三相,八万四千法门,唯眼前的不二观音道行最深,观之忘俗。
可他望着观音相默了须臾,依旧无法宁心。
“言阙。”
顾方池压袖抬手,声音听不出波澜,“拿柱香来。”
可他知自己心中不静不净,无了法相,有了欲念贪欢,得用香涤尘。
但尚未燃,寺中住持迈步前来,双手作揖,“殿下,门外来了两人,其一男子跑马过快,被围设木障所伤,今怕是下不了山,想在本寺庙借住一晚,殿下可否施恩。”
天家礼佛,寺院都会在院墙的五里开外设有木障,以示不可进寺。
顾方池放下香一顿,平问,“那女子可有大碍?”
边上的言阙星眸瞪圆,诧异万分。
且听住持淡回道,“未有碍。”
“那就赶下山去。”
俄顷,香刚燃,却被突如其来的穿堂风一扫而灭,住持再次疾步走到他身侧,言词真挚:“殿下,那男子小腿血流不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殿下开恩。”
顾方池沉吟片刻,弃香掸袖,往院门走去。
银钩挂梢,乌兔奔走,半爿月光铺陈。
杨静影正在查看汪忱伤情,谁能料到这官道上凭空多了这么一长横木障?害得先生翻马,又被边上一竹茬刺破衣襟,直穿小腿肚,血流汩汩。
寺中有僧医,可他们却被告知这两日太子和太子妃礼佛,外人不可进寺。
杨静影见先生有疼晕之态,有些急了,若再不将竹茬拔出,耽误下去怕是要废腿。
她膝行恳求小僧:“我知你们均是慈悲心肠,非不得已绝不忍心赶我们下山。我保证,绝不会扰贵寺的贵客,求求你再去同住持求个情罢,求求你.....”
白净娇靥沾尘,幞头横飞,那双杏眸将人水汪汪,红涔涔地瞧着,就招摇地让人生生迷了魂,饶是再铁石的人都能被滴穿了个洞。
小僧心软无奈,不知该如何拒之,就见太子殿下凛凛走来。
杨静影抬眸,他着一袭黑灰色褶皴广袖镶金边长袍,遒劲苍莽,像块坚实孤清的端砚,矜贵却捂不透的寒,再往上看,鼻梁高挺,下颌锋利,似锐刃锋镝,若要多窥上一眼,就能将人心割得皮开肉绽。
她被刺了一下,赶紧垂下眼,就见那双玄靴映入眼帘,杨静影膝行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加额跪拜,“草民杨静影拜见太子殿下。”
周遭寂静。
杨静影续道:“殿下仁心宅厚,静影斗胆,还望寺中僧医能给先生拔出竹茬,再容我和先生在寺中暂住一晚,此大恩大德,静影定永世难忘。”
原来是师生。
顾方池未语,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不让她起,也没回话,但他却在垂眸看她,她衫上的麒麟和她口中“先生”骑马服上的麒麟如出一辙。
且她的箭袖长了几寸,若是不细看,尚发现不了。
她这身束服,也是他的罢?
顾方池紧抿双唇轻哂,用剑柄挑起了她的下巴,顺着冷鞘望向她的眼。
虽然她在看他,但她的眼里却没有他。
全然不似见到时安时的那般殷切温柔。当下她的眸底泛着泪花,涌上的只是被威压之下的胆怯,和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
却添了层破碎的凄美,似片凋落桐花飘于剑上,断梗浮萍。
她是觉得委屈了?
顾方池松了剑柄,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杨静影瘫软在地,他那双眸子太冷了,比抵在下颌的剑鞘还寒,冰月清霜。
俄尔,小僧蹦跳笑道,“姑娘,殿下同意你们在寺中住了。”
杨静影心下稍诧,抹了把泪,忙将先生抬至寺中的僧医处。
看病中途,言阙拿一干净僧袍缓步前来。
杨静影方才看他站在太子身侧,知其是殿下的贴身护卫,起身福礼,接过衣袍,问:“这是给先生的么?”
汪忱身上的衣袍被刺破,的确需要换一身了。
言阙摇首,眸色闪躲,“这是殿下要姑娘换上的。”
“我?”杨静影错愕,“为何?”
言阙一想到殿下的寒言,就觉难以开口,这姑娘穿着的骑马装多潇洒恣意,也不知哪惹到太子爷了。
但殿下吩咐务必将话传达,他喉中似冒了烟,不禁吞咽了几下,才难为情地吐出字,“殿下说姑娘的这身,太过......孟浪。”
作者有话要说:杨静影:....又是想念时安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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