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登春台(一)
大梁,景昌二十一年。
暮秋时节,纵然树梢上还有些未落尽的叶子,也灰蒙蒙的显露凋敝,
此刻却被宫人们灵巧的绑上了绢花,枝条上红意点点,偶一被风吹起来,满树花动,倒还真像是春日胜景。
福顺公主最喜花,正值她的生辰,帝王一声令下,那这合宫的树就非得开花不可。
通往皇后所居朝凤宫的宫道上,白芜带着两个宫女,不紧不慢迈着步子。
一袭烟色百褶裙,勾出她纤细的腰身,藕荷色短褙子滚了毛边,领口一圈细密的绣花,又显露出几分小女儿娇俏,乌黑的鬓边只斜插一支芙蓉玉簪,清新可爱。
行走之间,白芜便引得过路宫人频频侧目。
眼神中惊讶有之,艳羡有之,却独独少了尊崇与畏怯。
眼看着又一个宫女目不斜视的经过,白芜身后的宫女荇儿气愤不过,站住喝道:“长公主在上,尔等为何不行礼拜见?”
不情不愿的堪堪停下脚步,那宫女敷衍的低了低身子,道,“奴婢知错,见过长公主。”
白芜微蹙了蹙眉,眼神掠过荇儿,正欲说些什么,就听那宫女又含笑补充道;
“奴婢是奉命去司珍司,取来珊瑚盆景装点福顺公主寝宫的,心中念着差事,因而误了礼节,求长公主恕罪。”
目光微顿,白芜抿了抿唇,手指不自觉的蜷起,捏紧了怀中抱着的枕芯。
荇儿闻言更是气不过,厉声道:“为福顺公主做事,就不知这宫中还有长公主了?”
“奴婢不敢。”宫女忙更为弯了腰,嗓音中勉强多了些恭敬。
微松开手,白芜往前半步,浅浅弯了弯唇角,“罢了,今日是妹妹的生辰,你且去忙吧。”
“多谢公主。”宫女起身,离开之前眼神恰好对上荇儿,露出讥诮的神情。
看得真切,荇儿怒从心起,恨不得当下前去揪住她。却不料自己还没动,就先被身旁的淮橘抱住了胳膊,气呼呼的扭头,“你拦我做甚,没看到那小蹄子有多张扬?”
“你今日莫不是吃错了,怎生跟个炮仗似的。”淮橘笑眯眯的松开手,眼尾朝前面斜了斜。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荇儿就见到白芜神色淡淡的站着,仿佛被朦胧的落寞笼罩。忍着气朝她弓腰,荇儿歉疚的压低声音,“殿下,并非是婢子故意挑事,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却无一人记得。”
明明她家殿下才是真正的公主,陛下与皇后的亲生女儿。
六岁那年,白芜跟着皇后出宫祈福,不料路遇贼人。冲击之下,白芜被人掳走,自此渺无音信。直到三个月前,才被寻了回来,听说找到她的时候,她竟是衣衫褴褛的沿街乞讨。而那福顺公主,不过是当年白芜走丢后,皇后慰藉思女之心寻来的宗室女罢了。
就连福顺公主的生辰之所以是今日,原本也是为纪念白芜。
十数年来,福顺公主养在皇后身边,承欢膝下,深得陛下与皇后喜爱,风头甚至能盖过小皇子。是而即便白芜已经被寻回来了,累年来积攒的感情,天子与皇后也依旧疼爱福顺公主。捧高踩低的宫人们,自然更甚。
纵得刚回宫不过三个月,白芜也看得出来,宫人们依仗的大多是自己的主子,主子得势,奴婢才能扬眉吐气。思及此,白芜不免眼含歉意的看向她二人,“是我不好,让你们平白受气。”
说出的话语,像极了寒风中震颤的纤细树叶。
淮橘心疼的上前扶住她,眼刀横了荇儿一眼,“殿下如此说,非得叫荇儿跪上一夜才能抵罪了。”
“求得殿下展颜,婢子跪上十天也值了。”自知失言,荇儿忙跟着应和。
白芜知她心性如此,自是笑了笑揭过不语。低头看着怀中抱着的枕芯,一面重新加快步子,一面忐忑的问:“也不知母后会不会喜欢,我为她做好的枕头。”
“殿下真心所做,皇后娘娘怎会不喜?”淮橘扶着她笑语,顿了顿,又略压低声音,“血脉之情天然所成,没有母亲会不念着女儿,殿下柔婉纯善,皇后娘娘是极疼爱你的。”
脸上虚浮的笑意这才落进了眼底,白芜满怀期待的摸了摸柔软的缎面。
深秋的凛冽寒气是从四面八方漫出来的,即便没有起风,也觉照不到太阳的阴影处透着寒,凉气似是要浸到人的骨头里去,
穿过了一条狭廊,前方不远便是朝凤宫。
恰逢一束光照了下来,沿着漆红色柱身,洒在流畅大气的鸱尾上,阙楼相连,更显出宫殿巍峨。
白芜忍不住仰视出神,方才一路行来,指尖冻的有些泛红。
荇儿已然上前,与门口的宫女见过,请她进殿通禀。
不多时便唤了白芜入内。
赶忙回神,白芜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才轻弯唇角入内。
殿门一开,便先感到了一股融融暖风,直朝着面上烘来,使得白芜呼吸都忍不住一滞。皇后陈氏身子不好,尚未入冬,却也早早燃起了炭。
越过屏风,只看到一道身影端庄坐在前方,白芜心中一喜,赶忙低眉恭敬行礼,“见过母后。”
“起来吧。”颇为温柔的一道女声。
眼中的笑意越发藏不住,白芜站起身,才敢看向前面。正位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即便上了年纪,面容也依旧白皙,凤钗的流苏垂于眉间,眼眸和白芜的极像,只是面庞中有些病气,几乎要压不住身上的凤袍。
只看了一眼,白芜便收回目光,乖顺的站在母后身侧。唯独嘴角的细微笑意,能露出她真实的开心。
“入宫不过几月,你如今越发行止有度,想来教习嬷嬷用心,你也学的仔细。”许茹婧点点头,语气中赞许淡淡。
白芜愈发笑了笑,满眼孺慕的看向她,“多谢母后。”
话音落下,却是俱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许茹婧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女儿,已然十七岁的女子,仿佛与新入宫的良家子没什么区别,恍惚撇去心头的陌生感,她勉强又问:“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语毕,才察觉出其中的生分。
白芜嘴角的笑意也不由僵了僵,若无其事的招手示意荇儿上前,拿过殿前交给她的枕芯,满怀期待的呈上前。“听闻母亲近日眠浅,难以安寝,我特意做了这金银花枕,以求母后得以安眠。”
“有心了。”许茹婧含笑点头,朝身侧的嬷嬷看了一眼。
嬷嬷赶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枕芯,拿与许茹婧看过,笑着奉承,“娘娘的两个女儿,俱是孝顺的紧,前两日福顺公主也送来了一个安神的玉枕,娘娘一直用着,这个枕头便也用起来吗?”
眼神不自然的僵了一瞬,白芜有些忐忑的看向她。
“先放起来吧。”手指轻抚,嗅着清香,许茹婧回道,慈祥的笑着冲她伸手,“金银花枕最是安眠,你们都是好孩子,本宫心中欣慰,必定夜夜安然入睡。”
宛若一道暖流注进心里,白芜展颜一笑,上前牵住母亲的手。柔软温暖,像是贪恋了十数年的轻裘,有朝一日真的落在了她冻僵的肩头。
不料许茹婧则面色一变,像是被刺痛一般,翻看她的手掌。
只看到了红肿指尖上满布的皲裂痕。
流落民间的时候,每个冬日对白芜来说都是难捱的死局,手上的裂痕再正常不过。可眼下被翻开的手掌,却越显丑陋,就像是平白撕开祥和表面的恶意,赤.裸的显露出她曾经的遭遇。
几乎是下意识的缩回自己的手,白芜面色怔怔,退后半步。
呼吸有些不顺,许茹婧来不及说什么,便开始掩唇咳嗽。
“娘娘没事吧?”嬷嬷一惊,扔开手中的枕芯便上前为皇后顺气。
身躯恰好横亘在她与白芜之间。
好不容易顺匀了气,许茹婧接过嬷嬷递来的茶浅啜一口,正在此时,屏风外传来娇俏的女声。
“娘娘,奴婢是公主身边的清影,求见娘娘。”
眉头瞬间一松,许茹婧笑吟吟的开口,“快进来吧。”不等那宫女行礼毕,又急忙问道,“生辰宴都快开始了,公主准备的如何?”
扫了一旁的白芜一眼,宫女笑着上前,“奴婢就是为此事来的,公主说她实在挑不准穿哪件衣裙,定要娘娘去看。”
“她呀,还是长不大。”噙着笑摇了摇头,许茹婧站起来,看似埋怨,眉宇间却满是宠溺。
宫女也一团喜气的搀住皇后,“我们公主说,她母后是世上最美的人,只有她挑的衣裙才最好看。若是皇后娘娘不去帮她,她就只好随便穿一件,在生辰宴上惹得大家耻笑了。”
一番话,逗得皇后连声的笑,宫中的气氛似乎都明媚了起来。
白芜愣愣看着前面,像是凭空隔开了一层罩子。
前行的步伐突然一顿,许茹婧似是想起了她的存在,回头看过来。
目睹一切的荇儿焦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娘娘容禀,长公主自从听闻您难以入睡便开始做这个枕芯,每颗金银花都要经她手细心挑过,可见公主的拳拳恋母之心。”
“你的心意,本宫自然知晓。”许茹婧犹豫片刻,拿定主意冲嬷嬷看了一眼,“今日也是你的生辰,郑嬷嬷便留下,你有任何想要的都可同她说,无论什么心愿都可满足。”
吩咐完之后,许茹婧便笑着回头,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宫去。
殿们外隐约传来皇后起驾的喧声。
勉强牵了牵唇角,白芜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行了谢礼,随后转身默默捡起刚刚被抛掷一旁的枕芯,拍了拍灰尘放在了桌案上。
望见了她的动作,嬷嬷难免面上有些赧然,讪笑着问道:“娘娘既有恩典,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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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濯安的心上人,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而他现在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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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道,大将军之女苏缨的命极好。
出身尊贵,相貌过人,还能嫁给宁王殿下。
就连此生唯一一次遇险,也有人上赶着为她挡刀。
苏缨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宁王为人和善,她对婚事十分满意。
自此捏起针线,学起舞蹈,认认真真收心备嫁。
直到大婚之日,龙凤红烛喜喜庆庆的燃着。
苏缨一脸羞涩的顶着红盖头,满眼期待的等着她的新郎。
门被一脚踹开。
却只见浑身酒气的太子晏濯安,捧着一方牌位,阴沉沉的看着她。
“害得旁人与心上人阴阳两隔,苏小姐还配与夫婿双宿双飞?”
吓得脸色惨白,苏缨夺门而逃,门外全是恭贺的宾客。
最前面那一个,正是抖抖索索的宁王,见到她便小声的唤:“皇嫂。”
腰间猛地横上一只手,牌位硌得她生疼,苏缨只听到了耳边含笑的一声。
“来,与我一起,谢过皇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