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登春台(二)
铜雀香炉中的青烟袅袅燃着,白芜眼睫低垂,无声的抚上自己左手手腕。
衣料之下,那里戴着一条金刚结红绳手链,还坠了一只桃木雕成的小鱼。
刚一被寻回宫中,她浑身脏污被带去沐浴,回来后原本带着的包裹就全部被丢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手腕上的这条手链。
时至今日,白芜还能记起那位女使倨傲面孔下的鄙夷,“那些破烂实在抵不上公主如今的身份,更恐污了圣人的眼。”
“公主?”
胳膊轻轻被荇儿挽住,白芜匆匆回神,才见郑嬷嬷还在等自己回话。面上噙起轻柔的笑意,白芜冲她微微行礼,道:“多谢嬷嬷,只是我如今一切都不缺,无甚想要的。”
既得了这公主之位,她原本就该一切满足的,多余的念想都是奢求。
扫去心头淡淡的失落,白芜说完便想要带着两个宫女先离开。
这长公主一向是这样,说好听点是小心知礼,说难听点就是唯唯诺诺,郑嬷嬷对她的回答也不算意外。只是方才的场景,饶是她也有些怜惜,此刻便忍不住多言一句,“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殿下也不必拒绝,老奴就在这里,公主有了想要的便只管遣人来说。”
走出暖气充裕的朝凤宫,寒风刺骨,使得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方走了几步,荇儿便先忍不住低声的抱怨着,“选件衣服都不会,我看她就是诚心不想殿下与皇后娘娘好好说会话。”
淮橘此刻心中多少也有些埋怨,并未去阻拦荇儿的话语,只是担忧的朝前看去。
白芜面色平静,甚至略噙着笑意,“听说她的衣饰自幼便是母后精心挑选,今日生辰宴,父皇还唤了诸多世家公子入宫,自然得穿隆重些。”
淮橘神色一怔,退后半步揪住了荇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宫宴如何,不是不让你说与殿下吗?”
“我也不是故意的。”荇儿懊恼的咬了咬唇,又补充道,“但我早打听过了,沈将军今日多半不会入宫。”
正要惊讶她何时打问了这些,淮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前面的宫道上传来了莺莺燕燕的笑语声。
白芜自是也注意到了,好奇的抬眼看去,就见数位绝美佳人身着水袖仙裙经过,后面还跟着几个抱琴的乐人。
不知她们是谁,白芜朝后问道:“那些人是?”
淮橘忙上前应答,“看打扮,应是乐府的歌姬。”
“今日的生辰宴上,皇上特许了乐府献歌献舞。说是北凉三皇子的死,都是福顺公主为我大梁带来的福运,破了许多规格为她庆贺。”荇儿鼓了鼓脸,小声嘀咕,“要我说,是那三皇子自己倒霉死了,怎的功劳都成了她的。”
北凉三皇子的名声,饶是白芜也有所听闻,流落民间的时候就听说他英明神武,方及弱冠就能带着军队横扫城池,文武双全,深得北凉皇帝的喜爱。更重要的是,传闻中这位三皇子丰神俊朗,面容俊秀。
据说只是看他一眼,便像是身处万物复苏的春天。
可惜两个月前,他在一次大战中坠崖而死,如此明亮的少年意外早逝,对于大梁来说实在算个好消息。毕竟谁也不希望,针锋相对的敌国有如此了不得的人物。
歌姬们的笑语声逐渐远去,白芜仰起头,目光被层层的宫殿阙楼阻隔,望不到外面的天空。凉风席卷,她竟然在此刻,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三皇子心生唏嘘。
无人庆贺她的生,正如万人恭贺他的死。
看着前面沉默前行的单薄身影,荇儿眼珠一转,突然笑着上前,“殿下,不如我们自己找个地方,就我们俩来为殿下过生辰。”
“好啊。”敛了思绪笑笑,白芜点头。
似是想到了什么,荇儿略有些惋惜的叹一口气,“要是能出宫就好了,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听了她的话,白芜突然顿足,回头朝着歌姬们消失的方向看去。生辰宴开始之后,恐怕这满宫上下都能听到乐舞声。
“是啊,能出宫就好了。”白芜也呢喃一声,眼神一亮,有些犹豫的看向淮橘,“我可否请求郑嬷嬷,准我出宫游玩一次?”
本就心疼她,见荇儿又朝她眨了眨眼,淮橘想起她说沈将军今日不会进宫,忙笑着应和,“皇后娘娘都发了令,殿下自然可以,婢子这便去回郑嬷嬷。”
——
日暮之下,市井尤其温暖。
沿街的商铺尚在叫卖,摊贩拢着袖子招呼人,路过的食肆将大锅摆在了外面,沸水中滚着汤饼,肉糜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白芜情不自禁带着笑,此情此景才觉得真切的开心。
拘在宫中这么久,此刻方感到身心俱是放松了下来。
“眼下这街市,开的铺面又少了几家,原先好吃的孙氏糕点也不见了。”
耳边传来了荇儿的念叨,白芜刚转过头,手中便被塞了一包热乎乎的糖油果子,香气扑鼻。
拿来出宫的令牌后,淮橘说宫中尚需要留人,荇儿又喜爱热闹,便只让她陪了白芜出来。
咬下一口,白芜顿觉齿颊之间都甜津津的,弯眼笑着问:“你对京城很熟悉?”
“进宫之前,婢子就在京城的酒楼里做活补贴家用。”荇儿捧着买来的扇面回,“可是眼下,许多熟悉的铺子都关了。”
与北凉开战以来,大梁受的影响可谓不小,白芜忆起曾经的经历,咀嚼东西的动作慢了慢,“京城已然好多了,边远之地,多的是家破人亡的场景。”
柳眉倒竖,荇儿认真的啐了一口,“北凉那帮杂碎,他们的先祖还是我们大梁封的王,那三皇子还真是死的好。”
说完又忙懊悔的看向白芜,“婢子又口无遮拦了,今日出宫是为了让殿下开心的。”
略笑了笑,白芜低头,又咬了一口糖油果子。
“婢子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这便带着殿下去。”掩唇笑着,荇儿凑于她耳边说完,径直拉起她的手腕就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城南有一处名曰芙蓉池的地方,柳树绕堤,旁边有一圈的双层小楼。红纱飞舞,香烟缭绕,女子娇媚的笑声撩拨池水。胭脂粉掺杂着酒香,醉人的紧。
白芜如何也没想到,荇儿带她来的是这种地方,眼看着面前又一位香肩半露的美人依偎着恩客进了楼中,白芜脸颊通红的顿住脚。
察觉到身后的人不肯再走了,荇儿回头见她神情,忙笑着掩面,“殿下不用担心,婢子带你去的是好玩的地方。”
不及白芜多说什么,她便又被拉着往前走,试着转了转手腕,才发现荇儿手劲竟然颇有些大,一时挣脱不开。
不得已跟着前行,万幸拐过了一个弯,眼前的小楼看起来便清雅了许多,不见那些风尘女子,进入其中的人看起来也多半是身形优雅的,偶尔还有几个戴着面纱的妇人入内。
仰起头,白芜看到牌匾上描着金粉的“慕春楼”三个字。
“抓小偷啊!”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粗旷的声音,奔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白芜茫然转头,就见十几个汉子追着一个瘦小的人往她的方向奔来,来不及反应,人群便跑到了她的面前,慌乱中推搡着她前进。
不知是何时被荇儿松开了手,白芜被人群裹挟着往前,她本就身量小,此刻淹没在高大的汉子中,连荇儿的身影都看不到。
莫名其妙的,便被推进了慕春楼中。
追小偷的人们又叫嚷着去了楼上,声音嘈杂,如同一阵风般离开。
错愕的眨了眨眼,白芜转头看着陌生的环境。一楼的大厅极安静,似乎一个人都没有,那些上了二楼的人也不再有丝毫响动。轻薄的白色帷幔落地,层层叠叠,光朦胧的透过来,视线看不真切。
不知是何处吹来的风,低低掀开帷幔边角,隐约看到似乎有人在帷幕后走过,衣衫拖地而行。
大厅中间的圆台,地面雕刻着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花瓣舒展,宛若少女柔美腰肢。圆台中间摆着一席桌案,几碟精致糕点,一瓶白瓷梅子酒,两盏空杯。
心头突然生出些许紧张与怯意,白芜急切的转过身,想要从门口出去。心焦之际,帷幔飘扬,竟一时间寻不到门的方向。
无端的颤栗起来,白芜猛地想起六岁那年,她也是这般被人冲散走的。
脸色煞白一片,身体都僵劲起来,白芜骇然跑回圆台中间,“我无意至此,不知是否冲撞了谁,这便离开。”
无人应答,却传来了摆放东西的声音。
汗毛倒竖,无数错乱的记忆在白芜脑中飞快闪过,最后落在了乡间村子里,听来的狐狸精吃人的故事。
“既来之,何不安之?我已备宴,姑娘请坐。”
在白芜都想要不管不顾翻窗逃走的时候,终于响起了一道男声。
听上去十分年轻,声音清润好听,就像是玉佩在行走间碰撞。
白芜迟疑的靠近席案,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身形。
“叮”
琴弦拨动,如同划破流水的石子,激起千层回音。又如一鸟鸣而百鸟至,一声音符过后,乐声紧接着响起,像是错落有致的石子不断投下。流畅的乐曲如同流水蜿蜒,引人入了仙府胜境。
白芜是听过琴音的,在仓惶逃难路过青楼时,在擦桌洗碗辛苦劳作时,在皇宫面对众人如坐针毡时。
唯有此刻,奇遇一般的琴音,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乐曲的美妙,身下所坐的雕刻芙蓉好似都迤逦旋转起来。
朦胧烛光,只她一听众,一琴师,而已。
震颤的琴弦似是突然被人按住,高潮过后,乐曲戛然而止。
心头生出惋惜,白芜不受控制的叹了一口气,恍然回神。
发觉自己已然跪坐案边,听完了一整首曲子,原本惊慌的心也安定下来。
远处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穿过层层帷幔,向她而来。
白芜无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