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4章 风起

李汶说到这儿,话已经很清楚了。

大夏开国皇帝是守边将领出身,后世君王皆深恐重蹈前朝藩镇割据之覆辙,几代皇帝接连削弱地方军权,以知州事分政权,转运使分财权,只差一步军权各州节度使权利就被完全架空了。

夏朝中心,是文人内核。这一朝一人之下的宰相杨殊是个深谙帝心的,打他上任起,就推行过“更戍法”,使各州将领按时更换驻地。可近几年朔北陇西连年征战,此令一出满庭哗然,老长安侯甚至对他当庭大骂,“蛮人都要打到了眼前,却还想着要兵无常帅,将无常师!若边疆如你说的那么好管,你怎么不提着枪上战场?”

“更戍法”后来在四境统帅的抗议下不了了之,杨殊后来又在中央设枢密院,地方军区下派文官,边境首领权利一再被限,连抗击外敌时出兵都要向上一请再请。

“楚煊,那些人没在战场的污泥里打过滚,哪理解着边关的苦寒和战场上的血恨?”李汶压低了声音道,“我不一样,那年我和大哥一起去了南疆,所见所闻,此生难忘……我是愿意站在你们这边的。”

楚煊撂下手上的酒盏,笑了,“真是太多年不见二殿下了,说话我都开始听不懂了。我们这边?哪边啊?你说朔北啊,朔北主帅是我姐楚熠,有什么见解大可与她说去。我不过是一赖着祖荫在边疆走过几年马的,文不成武不就……”

李汶脸色微变,沉声打断,“朝中如今对天策军钳制如何,你不比我清楚?那长安道转运使曾是我府中门客……”

楚煊却已站了起来,“这雨下个没停儿,我出门也没跟谁说,再不回去,府里都该打着伞出来找我了。先走一步,改日回请二皇子啊……”

蒙蒙雨色不分明,楚煊的身影很快便不见了,另有一人撑着伞,踏上这竹林小亭。

“没谈妥?”李吉的相貌是与李汶有着几分相像的。

“她不愿意,跟我装疯卖傻扯皮。”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春蒐一到,连她一起……”

李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要去你去,就算她不算什么,楚熠不是还没死吗?你就那么想与朔北交恶?”

李吉冷哼一声,李汶没理他,随手把剩下的酒往亭外一泼。这时亭外的雨开始越下越大了,可透进来的寒气依旧冷不散人心的浮躁与焦灼。

楚煊回程的时候搭上了一辆马车。

是曾亲王府的景怡郡主,亲王薨逝后便被养在宫里,楚煊离京前与她有寥寥几面的缘分。

“雨这么大!上来,我送你一程!”车帘被撩开,她探出头来冲楚煊喊。

“多谢。”楚煊借着车夫的手钻进车厢里。

进来便被一件毛皮大麾裹了一脸。楚煊听着她絮絮叨叨说汴京春天天气阴寒,想你这样成日里冒雨里不打伞非得伤风,到时候眼歪嘴斜不可。她有些哭笑不得。

皇帝盛宠明华公主那样的端庄女儿,这小郡主无依无靠,又生着这样的跳脱性格,在惯会捧高踩低的皇宫里想必是受过不少气。

可一晃三年,这小姑娘的性子丝毫不改。楚煊觉着有些意思。

本就不长的路程在景怡的碎语间显得更短。楚煊陪她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李汶的拉拢已经很明显,但楚煊断断不可能同他喝过一桌酒就被他拉上贼船。一是信不过,一句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二是纵是关外军阀,站错队的代价也是承担不起的。

只是李汶的那句话确实是戳到了楚煊的心窝子里。

文臣不知城外事,边关人家年年枉死……

大夏重文轻武太严重,那些拿着朱笔,站在诸州武将之上的官吏大多隔岸观火,军饷与粮草常常因私利而克扣,伤亡很多时候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一个数字,仇恨在他们眼里是氓隶之徒不顾大局的无知。

边疆的怨气始终在积蓄,不知多少场战役过后,会暴露在朝堂粉饰太平的明面上。

更可怕的是,大夏如今可不是河清海晏的太平年,朝堂却依旧将民情往“惟有读书高”上牵引。在这样的大背景上,没有人再愿意做“功名马上取”的“莽夫”了,如今天下几个名将,已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动弹不得,往复如此,百年之后,这偌大朝廷,何去何从呢?

马车到了长安侯府门口时,楚煊让景怡下来坐坐,那小姑娘却连连摆手,说还有北平王府的诗会要去赴。

说罢,便让人赶着马车,一溜烟地跑了。

楚煊回府后,将李汶的意思略略一讲。顾澈淡淡地评价着,“这太子之位皇上都定下了,还不死心,这叫什么?癞□□睡青蛙,长得丑玩的花。”

苏遇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话,“李睿的位置坐不稳。”

“是啊,我不愿意总有别人,”楚煊无奈道,“只盼着皇上这几年龙体康健,李汶的小心思和动作,都摆不到明面。”

只可惜,他那心思,是要比楚煊想的大得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的,院里的几株垂丝海棠被雨打了一天,花影疏落,而烛火烧的灼灼。

隐轩堂着火的事一大清早就呛到了正在喝粥的楚煊,她骂了一声“要命”,撂下筷子直奔京郊。

隐轩堂是她当日安顿蘅娘子的那套宅子,看护的小厮跟在她身边低声说着昨夜太子夜宿在此,今日寅时就起了火,所幸只是烧塌了房子,人没出什么事儿。

烧焦的屋顶向上腾腾地冒着黑烟,楚煊的脸色沉了下来,“昨天还下雨,今天就起火……”

李睿正搂着美人坐在台阶上温声软语地安慰,一见楚煊立马趿拉着木屐过来,嚷嚷着,“楚煊,楚煊,你家这房子看过风水没?这‘腾’一下就着了……”

楚煊刚想开口说着什么,见禁军已经赶了过来,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禁军为首之人走了过来,一身世家子弟的滂沱的败家气,禁军黑色滚银的官服外系着几块白玉环佩,一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只可惜,人长的不像是周身配饰一样光彩夺目尽如人意,楚煊觉得他摇摇晃晃地迈着四方步过来,像只穿金戴银的没毛野鸡。

那野鸡过来作了一揖,“太子殿下,楚大人,在下张鹤……”

他这么一自我介绍楚煊就想起来了,这不吏部尚书家的独子吗?这等前几日还眠花宿柳撞上亲爹的现世货都能在禁军混个官当了?

楚煊冲他笑笑,“有劳张公子了。”

张鹤显然对美人一笑很是受用,当即对下属嚷嚷道,“查案!还不快查案?把附近的村子里可疑的人,事儿都给我搜罗起来!”

来的禁军头上虽是个草包二世祖,可办事效率确实不低,日头西斜时,就已出了结果。

被张鹤扯拽过来的是个布衣黔首的中年男人,楚煊倒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那一身冲人的酒气。

头发和衣襟上湿漉漉的,和着土,显然,是被人刚拿凉水兜头浇过。

张鹤扯着嗓子说道,“这一下午把周围几个村子都转了个遍,几个村民都说上午看见他在楚大人家附近鬼鬼祟祟地转悠,我去那儿一看,嘿!好一个酒蒙子!”

“浇了两桶水才醒,倒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说是昨晚上喝多了在您这儿点了火,迷迷糊糊地见着火越烧越大,眼见着扑不灭了,这孙子!清醒了,害怕着直接跑了!”

那中年男人躲在张鹤身后畏畏缩缩,不敢抬眼看楚煊,楚煊听着张鹤说话却好像突然对他升起了多大兴趣一般,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那人的脸上瞧,仿佛能瞧出一朵花来。

终于,那人在楚煊的迫人目光下,“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大人,大人,草民真不知道那是您家房子……草民罪该万死,可草民上有老下有小,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说罢,便咚咚咚地磕头下去。

李睿拿着那折扇指着他鼻子,“你这一口酒喝的,烧了楚煊家房子,还差点烧了本太子!”

那人忙冲李睿磕头道,“喝酒误事,扰了太子雅兴,草民知罪!草民知罪!”

李睿还想再骂些什么,楚煊却直接道,“你在这儿磕没有用,该怎么办,大理寺审过说了算,各位禁军大人,劳烦将这纵火犯转送了。”

“楚煊,楚煊,”李睿小跑着追上他,“你家这房子可值老鼻子钱了,你就想这么算了?”

楚煊转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李睿莫名觉得她这眼神慎得慌,忙展开那一把大折扇,拿“清风明月”四个字挡住自己的脸。

楚煊:“雨夜起火,哪来那么巧的事儿?”

李睿:“难不成,是你家门口挂那两块腊肉太露富,招灾了?”

楚煊:“……好,就算有这个可能,那你说禁军里,就算是张鹤又有多大胆量敢对着一市井小民瞎传你的风流烂账?”

李睿义愤填膺:“他敢个屁!不给他打出绿屎来,我都算他没吃韭菜!”

“那你说刚才那酒鬼是怎么知道他扰了太子‘雅兴’的呢?”

暮色腾起来的时候,帝都的天边弥漫着青紫色的薄雾,隐去街道上的喧哗之声,而此时京都西面的一座小楼里,却张灯结彩,侍女满楼。

易辰抬手,给自己倒了半杯花雕。今日席间之人坐的非富即贵,骠骑卫将军陈景宏,吏部尚书张宏强,左虞侯卫城,朝散大夫左思明,以及……已受封为齐王的二皇子李汶与四皇子李吉。

席间坐的离李汶颇近的白胡子老道开口道,“廿二日,太白金星将行于正南午位。”

事变之征。

朝散大夫左思明最先站起来表态,“齐王有经天纬地之才,自是要继承大统,今日星象如此,自是上天有助齐王!”

陈景宏紧接着站起来,“我乃瓮牖绳枢之子,逢齐王提拔,有今日之就,齐王若起势,陈景宏愿为之鞍前马后!”

“诸公,”李汶站起来道,“李睿不过是一日只知斗鸡走狗的酒囊饭袋,若这千里江山落到他手里,只是可怜了祖宗基业,本王更是……于心不忍。”

“廿二日南林猎场,誓死追随齐王!”

有人在下位大喊出声,便有人跟随其后――

“廿二日南林猎场,誓死追随齐王!”

“廿二日南林猎场,誓死追随齐王!”

……

易辰在一片慷慨激昂的陈词中,也随之站起身来,冲李汶遥敬,眸光淡淡,饮尽杯中酒,“廿二日南林猎场,誓死追随齐王。”

同是这一夜,月冷风戚戚,虫声久不息。

楚煊坐在侯府的酸梨木藤椅上,手边放着一瓶猴儿酿。

这是上午苏遇跟在禁军后面,在那酒鬼的家里搜出来的,这酒鬼一贫如洗,喝酒倒是舍得。只是这清风小筑的猴儿酿啊,一年才往出卖几瓶的好东西,更有着非世族公卿不售的规矩。

顾澈去店里查账,连忽悠带恐吓,问出了这几日来买猴儿酿的,其中李吉的名最近,也最显眼。

但倒不是李吉自己买的,是他家门客冯远来店里挂的他的名。

这不,冯远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