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历练
义肢终归是义肢,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原本的躯体。顾杪改用了左手练剑,却怎样也得不到什么成效。
一个右撇子,十五岁才开始从零学左手剑,终归是晚了些。顾杪心急如焚,日日与铜偶操.练,然收效甚微。
她便去找了顾上弓。
“我想变强。”她说。
顾上弓沉默了片刻,带她去了西景。
西景的梓州在北豫西面,四面环山,在其暗谷之中,有一座建于地下的锁魂塔。塔中有四十九层,每层皆有铁网围着的擂台,内有参天凶兽,又或是残暴死侍或机关铜偶。
四周有观众落座,或是富贾,或是达官,又或是临辛部落的首长,他们一掷千金,只为看些刺激。
挑战者皆要签下生死契,是死是活皆为自身宿命。一旦进了这座塔,除非战胜四十九关卡,否则再也不能出去。
自古往今,活着走出去的屈指可数。
黑塔的大门是由数百只头骨组成,那皆是死在这儿的挑战者,有些头骨上甚至还挂着没有干涸的肉糜与血迹,发着凛冽森寒的光。
门内无人相迎,却是在感应到门外有人时,臂骨磨成的门闩“咔哒”一声开了。门内有巨兽嘶吼,阴寒山风阵阵,一股股腥臭的铁锈味窜入鼻腔。
顾上弓忽然有些犹豫。
“你可要想清楚。”他道,“一旦进去,十死一生。”
顾杪没有看他,而是静静地盯着那漆黑幽长的甬道,缓缓地、一字一顿道:“我不会死。”
她不会死。
即使是爬,也要活着爬出去。
萧鹤别还在等她回家。
那一去,便是一年又半。
待顾杪一身是血地从那般地狱里回来之时,萧鹤别好像变了。
十四岁的男孩个头蹿得飞快,才一个不留神,顾杪就得抬着头看他了。
可他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任凭顾杪跟在院子门口站了好几个时辰,从日升站到日落,也不愿跟她说上一句话。
“剑不够平,右膝再下沉些。”顾杪忍不住提醒。
萧鹤别依旧没理她,却是默默地变了姿势。
直到月上夜空,萧鹤别收了剑,打算从那一方十平米的小院子里出去、却被顾杪堵住时,他才开了口:“让开。”
他沉默地盯着她,紧紧抿着唇,所有的情绪都被埋藏在了心底深处。看起来平静无波,又好像风雨欲来,好几次都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又化为了无声。
顾杪不懂。
她不懂他为什么越来越疏远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因何生气,小孩子的心思她向来摸不明白,她只知道,在他生硬地叫自己让开时,她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那就好像有只幼兽的爪子浅浅地挠了下,兽爪锋利,皮肤破了渗了点血,却没有伤及骨肉。
那感觉微妙极了,但顾杪觉得,自己不需要理会这些。
她只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好好地保护萧鹤别便好了。
远处传来庄内弟子下了武堂去吃饭的闹声,顾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蹦出了几个生硬的字眼:“湖口来了飞艇,你想去看吗?”
“……不去。”果不其然,那小孩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她一丝,直接就拒绝了。
顾杪可不会被这种小事困住,她直接把这两个字当做了耳旁风,点了点头道:“酉时见。”
“我说了不去。”萧鹤别气势汹汹地回过身,却只看到了顾杪走了老远的背影。
萧鹤别本以为自己冷淡点,再冷淡点,就能够让顾杪别再对他那么好。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说这话不应该用在这里,但萧鹤别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更能够贴切的形容顾杪的词语了。
这人就好像完全听不见也看不到别人地话语和行动似的,一旦她自己决定了某事,就算是十头牛也没法把她掰回去。
就像她什么话也没说,失踪了一整年才回来,浑身是伤,却什么也不解释;就像她刚一回来的那天自以为他还得她陪着才能睡着,大半夜挂着一身血,跟鬼影似的准时的站在了他的房门口。
萧鹤别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差点把床头的瓦灯给掀翻摔碎:“顾风禾!你做什么!”
而那罪魁祸首只是波澜不起地从容道:“怕你睡不着……没大没小,你得叫师姐。”
“出去。”萧鹤别咬牙切齿道,“没有你我睡得更香。”
“哦。”
那之后,顾杪竟当真没有再来。
这个人有时也会如此,会斩钉截铁地相信一些明显不应该信的话。
萧鹤别失眠了一夜又一夜,却怎么也等不来那个总爱自说自话的人。
而在他以为她是不是出去了一年回来之后大变了脾性,却是在酉时看见她直喇喇地站在院外,拉着楚楚的那只机械义肢带了个鹿皮绒的手套,和那身黑不溜秋的衣服意外得挺搭。
见萧鹤别不搭理他们,楚楚拉了拉顾杪的手,催促道:“师姐,师兄不愿意去的话,我们就先走吧。”
顾杪却不由分说的把他给拉出了院子:“一起去。”
鹿皮绒的手套透着其内机械手的冰冷,那一丝寒意与冬日的凛冽混杂在一起,萧鹤别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只硬邦邦的手,企图将温度传达于中。
巨湖周边很荒凉,平日里没什么人,这会儿却因飞书号的到来,人头攒动。谁都想一睹飞艇,即使没钱登上去,看那么一眼也算是人生无憾。
顾杪死死的抓着两个小孩,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她没注意看飞艇,光顾着注意周遭的环境和潜在的危险了,直到楚楚惊呼了声“庄主”,她才抬起头来。
而远处飞艇敞开的舱门边,是刚刚抬脚迈进去的顾上弓。
顾杪从来不知道他们卧雪庄竟然有那么多钱。准确的说,她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
不过卧雪庄日渐浩大,声名远扬,武林当中总有那么些人登门拜访时会带些稀奇物件,又有门客借吃住时会给些钱俩,如此说来,顾上弓有钱登上飞艇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她不知她爹去那飞艇之上又是要干些什么。
顾上弓这次一走,就走了两年。那两年,顾上弓没有传来一星半点的消息。
而这期间,物是人非。
武林盟主周曲战败,落身丽江,尸首泡发,不成人形。
那之后,皇城的探子来的越来越频繁了。
有时甚至会有钢骨乌鸦毫不掩饰的飞来院内,红色的眼睛闪着危险地光,咕噜噜地盯着庄内的一切,顾杪隐约嗅到了不太妙的苗头。
她不敢再时常去萧鹤别居住的院内探望,生怕引起圣上怀疑。好在这孩子这几年一直在与她闹脾气,生疏了不少,往日里见着了也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师姐”,不再有半点过多交集。顾杪有时会忽然觉得,身后好像缺了点人气。
但那孩子十四岁了,长大了,有点自己的想法、不再那么黏人,也是正常的。
当顾上弓再次回卧雪庄时,是在正月一日,顾杪的十八岁生辰。
寒冬的冷气还未消退,屋檐树桠还有着积雪,顾上弓带着一身白花花地冷气,没有一句祝福,二话不说地把顾杪带去了密室。
密室中只有一盏不那么亮的瓦灯和一张摆满了针筒药汤的桌子,灯辉映照在顾上弓的脸上,昏暗发白,显得那张消瘦如骸骨的脸更加不近人情,带着阴暗晦涩且难懂的情绪。
顾杪头一回感觉到了害怕。
顾上弓叫她转过身去褪下外衣,不由分说地拿起桌上的尖椎就刺上了她的背脊。
桌上有碗药剂,浑浊粘稠,泛着金红流光,宛如势欲喷发的火山岩浆,散着危险的芒。那药剂正被巴掌大的蒸汽炉炙烤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尖椎沾上了那汤剂,刺破皮肤,深入骨血,那是抓心挠肝的疼痛。分明是滚烫的药汤,接触到皮肤之时,却是深入脊髓的寒冷。
顾上弓在她的背上刻画着什么,从颈下,到蝴蝶骨,再到腰窝,那张图蔓延了她整个背脊。
药水入骨,浸冷三分;血水溢起,刺痛非常。
身体逐渐变冷,眼前一片模糊,顾杪几乎控制不了因为寒气侵袭而不住颤抖的四肢,但她不敢吭声。
疼痛持续了许久,也许有三个时辰,也许不止,顾杪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儿的门没有关紧,外面地窖的水滴声响了几千声后,忽而断了。那似乎是外面偷偷来了个人,水滴落在了那人的身上,没了声音。
那人没有掩盖气息,呼吸声大得可怕,但她爹没有与那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把门关牢实了。
石门紧闭,阻绝了一切动响。她爹忽而叹了口气。
“从现在起,你只能成为一道影子。”他道。
顾上弓收了手,尖椎的端头早被血染成了锈蚀般的暗红。顾杪又冷又疼,好似千百万只虫蚁爬满了整个背脊,同时啃噬着她的骨肉。
顾杪不解:“谁的影子?”
“前朝遗孤与当朝长公主的独子,萧鹤别。”
直到那时,顾杪才知道,萧鹤别究竟是谁,而她爹又整日里在忙些什么。
当今的和光帝赵弋曾有个大他三岁的长姐,名赵锦。顾上弓还是太子赵弋的伴读之时,与赵锦亦是交好,三人常结伴巡猎,打些山鸡野兔,自己烤火吃,关系非同寻常。
“您老情人是长公主?”尽管虚弱地几乎发不出声音,顾杪依旧忍不住问道。
顾上弓没有反驳,也没承认,只是沉闷道:“长公主是天上星。”
天上之星,不敢摘,也不能摘。
更何况,顾上弓是功臣之子,就算是二人再交好,太上皇也万万不可能将一国的公主赐婚于他。让顾上弓留在皇宫作为太子伴读已然是最后的让步,再有甚者,则皆不可予。
对长公主的爱慕,顾上弓只得深深埋藏在心底。
没过几年,赵弋继位,皇位更迭之时朝政不稳,临人趁机入侵。磐甲兵还未问世的北豫自然不如现今。顾老将军交还了兵权,然非兵法之将又怎知练兵之道,十年磨一剑的将士们却疏于操.练,最终不敌临兵,城池沦陷。
赵弋没法,想出了和亲之政。
可他不知道的是,长公主早就心有所属。
“皇宫中戒备森严,又是立于天空之上,长公主怎么认识的前朝余孽?”顾杪不解。
北豫的皇城在汴京,而皇宫则在汴京正中,浮于百丈高空。如此庞然巨物能够悬空,自然是由丑玉做引,燃出蒸汽以飞升。因而皇城也被百姓叫做“天境”,燃着万金难求的丑玉,展现着雄厚财力的同时,又是以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现世,予世间以威慑。
顾上弓摇了摇头。
长公主是在围猎的时候意外认识的萧郎。
那已是许久以前,在赵弋坐上皇位之前的事情了。
赵锦追着鹿进了山林深处迷了路。
巧逢天阴,山路险恶,一道惊雷劈下,马匹受了惊,赵锦被掀下了马。赵锦身手不弱,本可借树干之力稳稳落下,可好巧不巧,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树干打滑,赵锦没踩稳,掉下了山谷。
是隐居山中的萧子规救了她。
太上皇推翻江朝之时,为显大豫仁慈,未曾对前江皇室遗孤赶尽杀绝。只是前江的皇帝暴虐残忍,百姓对其深恶痛绝,即便太上皇不杀,萧氏也不会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萧子规是前江的五皇子。
前江失势时,萧子规年不及三岁,他随着不受宠的母妃逃至山涧,自此没再出去过。砍柴,种地,一切生活都靠自给自足,若说那处是桃花源居,也不为过。
许是打小刚记事起就在山中长大,萧子规没有一分皇家人的锐气;相反,他淳朴善良,说起话来,总是睁着那双清澈如泉的双眼,认认真真的看着对方。
赵锦觉得,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也许是欢喜。
自那之后,长公主时常借着围猎的名义,去山中与萧郎私会,而顾上弓自然是知晓此事的。
其实赵锦与顾上弓的关系,比起她与赵弋的关系更为亲切。年少的顾上弓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沉默寡语,不擅言辞,但每每赵锦拜托的、或是尚未说出口之事,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长此以往,少年人那点儿小心思,谁又能不懂。
可赵锦只觉得顾上弓是最好的弟弟,而顾上弓也绝不会将心中的爱慕说出口来。
只是情爱这些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不知从哪儿生出,也不知该怎样控制。就像顾上弓无法将视线从那纵马飞腾不似皇家之女的赵锦身上移开,就像赵锦亦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见那山林间的土小子。
当顾上弓意识到那就是“爱”时,一切似乎都无法收拾了。
——他得离开皇城,远离这个自己不该触碰的禁区。
顾杪听得认真,忽地“咦”了声。顾上弓停下了半刻,垂眼看去,只见她水波不兴地抬起头,问道:“然后您买醉,和我娘有了我?”
顾上弓呛了口口水。
顾上弓本以为自己离开皇城,就能够离开一切是非,掐灭所有的眷恋。可天不遂人愿,长公主与前朝余孽私会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揭上了台面。
为保赵锦身誉,萧子规自认诱引长公主,认罪不驳,最终被斩首示众,尸首挂于城门之外七天七夜,遭千人唾弃,万人咒骂。
而赵锦则被强令和亲。
合约签署,立刻生效,不日便需动身,入嫁大临。
赵锦满面愁容地传顾上弓入殿,欲言又止了半晌又半晌,直到日落西沉,月朗星稀,她才道:“博渊,本宫唤你,是有一事相求。”
顾上弓知晓她欲求何事。
“可殿下腹中的,是前朝余孽的子嗣。”这是他与赵锦相识的那么多年以来,唯一一句道出口的反驳。
那不是拒绝,而更像是在反驳。
企图通过这一句微小的抗议,挽救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尽管他知道那绝不可能。
赵锦抚着藏在宽衣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眸中是顾上弓从未曾见过的温婉。她道:“我不在乎。”
那就是她的萧郎,乡野山村中淳朴的少年郎。她与他在一起时,不再是长公主,不再需一口一个“本宫”,更无需想着社稷想着家国。她在他心中,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而那正是她所渴求的。
“……好。”
火苗渐熄,冷静下来的顾上弓沉沉行礼,应下了这门差事。
“臣会救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再写2章结束序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