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钓鱼下钩
“如果你不想被看的话。”徐行之点到即止,不多费一字口舌。
“谢谢,”苏星回接过那团纱,两人手指隔着薄薄的纤维制品轻触了一下,迅速完成交接。
苏星回抖开纱巾,这颜色倒是难得低调——古旧的灰蓝底色,被框起来的紫红藤蔓印花。她随意地往头上裹了一圈,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徐行之看着她动作,神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稍稍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帮她,又在半路停住,只在空中比划一下——
“歪了。”
岑江托着两个纸包回来,里面是两块卷成小圈的炸面团,表面金黄,包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蜂蜜糖浆。
他瞅了眼苏星回头上的纱巾,疑惑问徐行之:“你不是说买来当抹布的吗?”
苏星回:“……”
徐行之不以为意:“又不耽误。”
不耽误什么?不耽误他当抹布用?
苏星回接过岑江递过来的纸包,犹豫地看了一眼:“你确定吗?感觉闻着就是一股齁死人的味道……”
岑江大力推荐:“当地特色,不体验一下太可惜了。”
苏星回对他们别有所图,怕拂了岑江的好意,便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下一块……
就这一小块,苏星回哪怕用尽毕生想象,也无法描述这种甜味,仿佛骨髓都要被糖浆穿透。
后来,徐行之对她说:“你尝过那样的甜,就会觉得,做为一种平衡的存在,苦是可以被接纳的。”
而现在的苏星回,有“甜”难言。岑江却仿佛失去了味蕾一般很快吃完那块甜点。
徐行之拧松一瓶矿泉水的瓶盖,递给苏星回。
苏星回问他,“岑江是属蜜蜂的吗?”
冰山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看来你和他一样无福消受,”岑江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指向面前一家饭馆,说,“不逗你啦,我请你吃饭。”
晚饭吃的还是当地特产,一种把牛肉和蔬菜炖在一起的锅,里面撒了一把看起来像小米的谷物。
徐行之兴致缺缺地拨弄着碗里的肉丸,苏星回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你们没觉得牛肉口感很奇怪吗?”徐行之皱眉。
岑江说:“别理他,这人金贵得很,大概是嫌这里的肉味道太大,我吃着怎么就没问题。”
“哦,”苏星回明白了,“仙人都是喝露水的。”
“哈哈哈哈,”岑江乐了,“星回啊,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是我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看他不脸红的女孩,有出息!”
“是吗?”苏星回趁机放肆打量徐行之,他摘了墨镜,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轻轻挑起,风情万种又漫不经心。
徐行之觑了她一眼,垂下眼睛,专注喝一杯薄荷茶。
“话说,”苏星回收回目光,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一般,问他们,“刚刚摊上的那块,如果真是陨石,它值那么多钱吗?”
“嘿唷,这可不好说。”岑江扒拉了一下盘里最后一口肉,神秘兮兮,“不同的材质、发现地点,甚至来历故事,都能影响一块陨石的价格。这个价的比比皆是,算是一般,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都有。”
苏星回更加确信他们是陨石猎人了,故作惊诧道:“上亿?”
徐行之抬起头来,问她:“你对陨石感兴趣?”
雪亮的餐勺敲在磁盘上,发出清泠泠一声响,苏星回吃饭的动作一顿,倏然笑道:“我曾经,也追过流星,可以说是我摄影师生涯的起点。”
“可惜一直没机会了解它们陨落后的样子……”
半真半假的谎话最容易让人迷失,人们被一半的假打动,用一半的真来验证,从而更加确信那一半的假。苏星回深谙此道。
“这样说的话,我们都是追星星的人。”岑江停下来动作,笑道:“前面的缘分只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个才是我们真正的缘分。”
苏星回笑着附和了几声,又问:“那你们是来这边搜集陨石的吗,买还是找啊?我听刚才那个摊主说在沙漠里能碰见陨石。”
徐行之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搅着那杯薄荷茶,“很难找到,我们也是去碰运气。毕竟有利可图的地方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容易找到的,大多都被捡完了。”
岑江不着痕迹地觑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苏星回琢磨着徐行之的话,倒没太注意岑江的反应,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们也要去沙漠里啊……”
长勺停止搅动,徐行之盯着杯子里的薄荷茶,茶水在惯性的作用下一圈圈打着转,在勺柄的拦阻下分流又合流……
“也?”他淡淡问,“你是打算,一个人进沙漠吗?”
苏星回早就编好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终于瞅准契机将它说了出来:“我原本呢,只是想在城市或者沙漠边缘采采风的,可是一下飞机,无人机就被海关扣下了。这不,在装备上就削减了一大半。”
她也抿了一口薄荷茶,清凉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十分解腻,“但我总不能这样白来一趟吧,就想着夜里去沙漠拍星空。这边光污染少,比较能出片。不过……”
苏星回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引得徐行之抬起头来看她,她才无奈一笑:“不过可惜了,无人区的星空才是最震撼的,我一个人没法过去。看来这次出行,就真的只是一次毫无收获的旅游。”
她神情看起来颇有些苦闷,低头搅弄着碗里的汤汁,不再说话了。
看在岑江眼里就是个落魄又连遭打击的可怜虫,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带你一起去吧!”话还没出口就被徐行之踢了一脚。
就听徐行之缓缓道:“无人区啊,我们倒是很常去,那里的夜空确实……美不胜收。”
苏星回倏然抬头,她铺垫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用试探的语气问道:“那你们……方便多带一个吗?”
又诚恳地补充:“我有野外经验。”
徐行之犹豫道:“我们,一般不会把不熟的人带进沙漠。”
苏星回:“熟啊熟啊,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碰到两次了,怎么不算熟呢?”
徐行之唇角微勾,向后轻轻靠到椅背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她,“我觉得,还不太熟吧……”
从饭店出来,见落日熔金,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天空青绿,像褪色的胶片。
他们往尽头唯一一家旅店走去,徐行之走在最前面,如走在一幅画里。
苏星回停住脚步,从包里掏出相机,快速调了参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按下快门。
徐行之听到声音偏过头来,恰好半侧脸入镜,在画面上留下一个逆光的剪影。
岑江叫道:“我我我靠!你胆子真大,他这个人最讨厌拍照了,小心他生气!”
苏星回检视着刚才的照片,漫不经心答:“美好的东西不该被留住吗?”
“而且——”她看着徐行之的脸,“我收费很贵的。”
徐行之浅笑,意味不明道:“苏小姐该不会是想强买强卖吧……”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苏星回,“苏小姐”三个字咬在齿间,像个钩子。
岑江像一只被按下暂停键的呆头鹅,无声张大了嘴巴:你们能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小城只有一家像样的旅店,与当地的民居一般布局无异。红色地砖,白色水滴花形状的纹路整齐排列。光线很暗,有一种无人问津的落寞。
岑江和徐行之住在三楼,苏星回住在二楼,她在楼道口与他们告别。
蓝色纱巾被解开,楼道斑驳的镜子里闪过一张小巧的脸,五官很顿,一双眼睛乌黑朦胧。
苏星站住脚步,朝镜子里歪了歪头,因为瞳仁很大,会有一种莫名的单纯与木讷。
是一副能激发人保护欲的长相,却与她本人性格背道而驰。
回来时,她见到了徐行之他们停在旅馆门口的车,一辆通体漆黑的越野车,装备精良,一看就是行走沙漠的老手。
苏星回不知道陈明生的失踪单纯是因为运气差,还是因为陷入了利益争夺。如果是后者,这两人不知是敌是友。她在冒险,但这也许是找到陈明生的契机。
是敌,会显现蛛丝马迹;是友,也许可以获得帮助。
苏星回仰面躺在床上看手机,这会儿信号恢复,微信消息铺天盖地,几个群聊清一色的“99+”,关系亲近的朋友在为她抱不平,一些老摄影师叮嘱她不要放过。
“星回你不要心软,这都能忍,以后谁还敢收徒?”
“吓得我连夜备份了照片”
“要我说就干脆把事情闹大,震慑一下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他们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为下一个苏星回。
苏星回神情漠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可不会是这样的言论。
王明宇的聊天框安安静静,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上周:“师父,用我的新电脑修图吧,可流畅了!”
他们的共同好友发来一条消息:“你真想毁了他?好歹是你徒弟!”
苏星回手指一划,删除联系人。
喻园发了很多消息过来问她的情况,苏星回敲过去一条:“我没事,可以顾好自己。”
那头很快发过来视频请求。
苏星回无奈:“姑奶奶,你放过这边的网络吧,谁要看一堆只会鸡叫的马赛克?”
喻园锲而不舍:“放屁,你不接视频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
“阿姨才去世不久,她临走前怎么嘱咐你的?让你别去碰陈明生的事情!”
苏星回接了视频,加载中的三个小圆点一闪一闪,她退出全屏,继续打字:“我网络真不行……”
“你赶紧滚回来!”
“他是我爸,我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苏星回在对话框里打下这行字,又一个个删除,最终只是说,“出了事我自己负责。”
苏星回外表柔柔弱弱,脾气却固执得八百头驴都别想拉她回来。
苏惠文还在的时候,就说她骨子里流着和陈明生一样的血,冒险、追求刺激,越是如履薄冰越是跃跃欲试。好在苏惠文生病离不开她,不然苏星回一早就跑去找人了。
现在最能拖住她的人也走了,喻园一个“外人”,即便有苏惠文“托孤”,也难拦住她。
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喻园的暴躁:“你负责?你这意思不就等于说死了算我自己的吗?怎么?埋在沙漠里不用让人给你收尸,还省了麻烦是不是?你想得真是周到啊!”
“苏星回,你良心被狗吃了?关心你的人你看不见是不是?”
视频电话因为网络原因无法接通,自行挂断了,她再给喻园发消息时,接收到了一个红色的叹号。
这回倒不是网络原因,而是因为对方把她拉黑了。
苏星回握着手机的手沉沉跌到床上,在软垫上弹了弹,她心里空落落的。
父亲失踪,母亲去世,作品被盗,流言蜚语……最难过的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看起来人人都比她委屈?
苏星回憋闷得有些胃疼,想着明天还要再和徐行之他们周旋,揉了揉眉心。
不知是她最近特别背,还是苏惠文在天之灵不遗余力地阻止她。半夜,苏星回被腹部的一阵抽搐疼醒了,胃里翻江倒海直往喉咙上涌。
人她还没清醒,身体先一步奔到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吐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睡前的胃疼可能不是因为情绪,她确实吃坏了肚子。
吐干净胃里的东西,苏星回就觉得手脚一阵阵发软,她勉强把自己清理干净,又漱了口,跌跌撞撞地爬回床上。
她打开手机想看时间,却先一步被屏幕上两个“未接来电”吸引了注意。
来电人是岑江,今天他们刚交换的联系方式。
难道,他们也吃坏了?徐行之不吃的牛肉果然有问题吗?苏星回叹口气,回拨过去。
出乎意料地很快被接起。
“喂。”对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经过手机的润色带着磁性,却是徐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