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夜耳塞
“喂……怎么了?”苏星回头把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问。
徐行之仔细分辨着她的声音,问:“你是睡觉被吵醒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苏星回的声音很闷,身上冷汗阵阵:“难受……”
“房间号。”
“216……”
“别挂电话,我十分钟到。”
快刀斩乱麻。
苏星回恍惚半晌,这不是刚认识几个小时吗?怎么比她认识了好几年的同事还不会迂回?
她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不知是从楼下传来的,还是从电话里传来的,额头的汗水已经打湿头发……
苏星回是被拍门声再次吵醒的,艰难睁开眼睛,亮着的手机屏晃了一下,有人喊她,“苏星回,醒醒!”
“开门!苏星回!”门外传来同一个人的声音,里外双重奏,缓缓把她的意识扯开一条缝隙。
她头昏脑胀地下床,赤足踩在粗糙的地毯上,吊带睡裙垂落至小腿,险些被绊了一跤。
“咚”地一声,胳膊撞到墙上,她疼得立刻眼泛泪花。终于七手八脚地打开了房门,苏星回来不及看来人,几步路的功夫胃里又一阵风起云涌,她连忙一捂嘴,几乎摔进了洗手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横过她的腹部,将她稳稳支撑起来,又很快松开。
苏星回扶着洗手台边缘干呕,长发被及时撩起。她胃里已经吐空,只勉强吐出几口酸水。
理智和颜面挣扎着提醒她的狼狈,苏星回伸手去够水龙头开关,身旁那人却先一步拧开阀门。沙漠水源匮乏,管道里流出的水只有细细一线。
眼前那只手又捞了旁边的漱口杯,接住水流。
他们没来得及开灯,半夜的洗手间一片昏暗,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暗淡光线反射着交叠的人影。苏星回看着杯子里模糊的水位线缓缓上升,水流声在几乎黑暗的环境里愈发清晰可闻。
她后知后觉自己腹部稍纵即逝的触感,隔着睡衣,隔着徐行之的黑色外套。他似乎很小心在避免用手触碰她。
水装满玻璃漱口杯,那只手的食指关节轻提,带上阀门,那颗痣看不清了。
杯子递到她唇边,苏星回讷讷地就着杯子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又吐掉。
她伸长手臂,去够挂在一侧的毛巾。裸/露的手臂蹭过徐行之的外套袖口,带起一阵酥痒,苏星回抓着毛巾的手指不禁蜷缩起来。
一瞬间的羞赧。
“谢谢……”她向徐行之道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喉咙沙哑,几乎气若游丝。
徐行之瞧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皱眉说了声“抱歉”,小心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回卧室,把人稳稳放在床边。
“身份证件在哪里?我带你去医院。”他打开壁灯,明亮的光线刺了苏星回的眼睛。
她闭眼,抬手指了指摄影包。真奇怪,才认识了几个小时,她就任由一个男人进她的卧室,翻她的东西,她一定是吃坏了脑子而不是肚子。
主要是他太理所当然了,导致苏星回忸怩不起来。
徐行之拿上证件,准备带她去医院,却忽然瞥见她身上的睡裙,整个人微僵。
苏星回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吊带睡裙,迷迷怔怔地呆坐在床上,错位的裙摆堪堪遮过大腿,他瞬间红了脸,“你……先换个衣服……”
“哦……”苏星回踩下床,软着腿在行李箱里扒拉出一套运动装,她没力气去洗手间套衣服,于是转过头来对徐行之说:“你转过去。”
徐行之背过身。这家旅店不知什么恶趣味,在门口装了一面镜子,面对镜子时,整个房间一览无余,他额角微跳,闭上了眼睛。
手臂上还残留着若有似无温热的触感,耳边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沙漠里温度最低的时间即将过去,房间似乎正在以皮肤可感的速度升温……
这时,日出前的第一次诵经通过全城广播,穿透了整座城市,盖过房间里所有细碎的声音。
徐行之松了口气,在嗡鸣不断的广播声中,脑海里不免又闪过一个念头,霎时冷下脸色。
苏星回趴在徐行之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上,随着下楼的脚步,一晃一晃,听到他问:“你就这么随便让别人进你房间吗?”
她的鼻尖嗅到衣领里传来的浅淡香味,一种不近人情的木质冷香,因带着身体的温度,反而变得极为柔和。
一个在雪天风雨中行走的人,走进了一间烤着火炉的房子,桌上有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果腹的面包。
苏星回本能地察觉危险,却如无数死于温柔乡的人一般贪恋着这一点温暖,懒懒道:“所以,你最好能救我。”
最后一句话迷迷糊糊贴在他耳边,“如果不能的话,记得一定要,消灭我,否则……”
她被放到那辆黑色越野车上,一路疾驰。驾驶座上的人没再说话,很专注地开车,苏星回靠在副驾驶上昏昏沉沉睡去……
这事全赖岑江的超级小甜点。
当事人躺在病床上输液,嘴里哼哼唧唧道:“星回啊,哥错了,哥不该请你吃什么当地特产……”
苏星回被徐行之扶到另一张床上坐下,身后垫上一个柔软的枕头,气若游丝,“岑哥,我们这是孽缘,孽缘……”
用头巾掩着脸的小护士拿着输液针过来,苏星回脸色微僵。
她小时候一生病就来势汹汹,不输液就绝不会好。苏惠文在医院工作,每天忙得要命,而陈明生时不时跑出去一趟,往往一两个月不回家。苏星回不生病还好,一生病就是两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输液针的刺痛往往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吵闹,针头扎进皮肤,她的哭泣得不到安慰,反而会变成双方争吵的筹码。
她就像那只听见铃铛就会分泌口水的巴甫洛夫的狗,看见输液针就会想起那些激烈的争吵,她从害怕恐惧,到逐渐麻木绝望……
争吵的当事人现在都已经死了,终于狠心、彻底地丢了她这个累赘。
苏星回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输过液,甚至排斥去医院,现在这是第一次。
输液瓶被悬挂在床边的不锈钢支架上,护士熟练地拆掉输液管的塑料纸,苏星回问护士:“可以不用这个吗?”
小护士愣了愣,她大概是个不太熟练的实习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向看似能说上话的“家属”投去询问的目光。
徐行之还没说话,岑江便从病床上转过脑袋,乐道:“妹妹,你怕打针啊?”
苏星回笑得很勉强,“不,不必那么兴师动众……我吃个药就好了……”
“刷”地一声,徐行之伸手拉了两床之间的隔断帘,这狭小的一隅就只剩下三个人,他淡淡道:“不行,医生下的诊断,你当时怎么没意见?”
苏星回心道,就我这捉襟见肘的外语水平,勉强够日常对话罢了,哪里听得明白这些……
见她沉默不语,徐行之对护士说:“请您继续。”
苏星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一条橡皮筋扎紧,消毒棉在手背上带起丝丝凉意,她的心也跟着发凉。
然后是雪亮的针头,从封套中取出,对准静脉……
眼前忽然一暗,针头没入皮肤,苏星回颤了颤,不小心撞上那只挡住她视线的手。
温热而坚实的掌心,冰凉而柔软的脸。
徐行之霎时收回自己的手。
护士叮嘱了几句,收好东西出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岑江隔着帘子问:“怎么都不出声了?妹妹,真害怕啊?”
苏星回躺到床上,扭过头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徐行之掌心残留一片了湿润,他握紧手心,也没说话,俯身轻轻帮苏星回盖好毯子。目光划过她的脸颊,见微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许久听不见回应,岑江放低声音问:“徐行之,你们在干什么?”
苏星回闭着眼睛,听见床边的脚步声渐远,一帘之隔,岑江又问:“怎么了?”
徐行之只道:“没事,快休息吧。”
苏星回睡眠质量很差,一点点环境的音量或者光线都能扰乱她入睡。医院永远有亮着的灯,从走道里,从没有帘子的窗外照进来。
他们拍摄星空都要先查询拍摄地的暗夜指数,越是远离光污染的地方,暗夜指数越低。人类的不断扩展不仅表现在脚下的土地,也表现在头顶的星空,黑暗一点点被吞噬,灯光亮过星子。
天文学家的噩梦,也是星空摄影师的噩梦。
七年多前,苏星回跟随父亲来到被雪海覆盖的高原,人迹罕至,夜空如洗,甚至可以看到最暗的七等星。在那样的天幕下,她拍摄了《星陨》,一场盛大的双子座流星雨。
此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夜空。
苏星回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羊毛毯厚重却坚硬,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眼前晃过白色的灯光,楼下有汽车离开。岑江睡熟了,薄薄的帘子隔不断一浪高过一浪的鼾声。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苏星回赶忙闭了眼睛装睡,竖起耳朵听动静。
徐行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不动了。
苏星回恍然生出一种他在仔细打量自己的感觉,看不见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有如实质,蚂蚁似的爬过脸颊,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良久,才听坐在床边的人低声问:“睡不着吗?”
她缓缓睁开眼睛,在静谧的黑夜里正对上他的目光。
徐行之不躲不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