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战略买卖
苏星回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而沙哑,“你怎么知道……”
徐行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眼罩与一盒耳塞,递到她面前。
苏星回从羊毛毯下伸出手,接过一看,倒是有些意外:“谢谢,你也喜欢用这个牌子的吗?它很小众。”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帮她拆开包装纸,“朋友推荐。”
苏星回有轻微的睡眠障碍,声音、光线、心情无一不影响着她顺利入睡。症状最严重的时候是大学,四人寝,四人作息参差不齐。
她的床位靠近窗户,几栋楼形成山谷一样的地形,永远回荡着晚归party爱好者的声音。那些年她攒了不少睡眠必备品,一家一家尝试,用了一年多时间终于测评出最好用的耳塞。
她睡得最好的时候反而是在危险的野外,高原也好,大漠也好,一整夜寂静无声。
医院楼下又有车灯闪过,照亮徐行之半张脸的轮廓,又顷刻暗淡。苏星回捏着手里的耳塞,心不在焉道:“那你这位朋友,品味还挺不错。”
徐行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弯腰把眼罩放入她掌心,若有似无地轻点两下,“不,她品味很差。”
说着便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苏星回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这好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医院的病床狭长坚硬,羊毛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苏星回像一块手软脚软、无法动弹的饼干夹心,即便有睡眠神器,也没法睡安稳。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手轻脚地拨弄她的手,她忽得一惊,随即手背传来一阵凉意。
苏星回拉开眼罩,被窗外大亮的天光晃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她看见昨天晚上那位小护士收起输液管,自己的手被徐行之接过,按着止血。
输液的手冰凉麻木,通过相触的皮肤,贪婪吸收着对方的体温。
小护士又交代了几句,匆匆跑出门。苏星回的目光落在自己右手上——徐行之一手握住她的手掌,拇指按着手背上冰凉的酒精棉,另一手闲闲插在口袋里。
一路向上,正对上徐行之打量她的目光。
苏星回后知后觉,这个姿势,似乎,有些许的诡异……
“好看吗?”也许是她对着徐行之的脸神游太久,听到他淡淡问,“睡醒了,也需要我继续为您服务吗?”
苏星回从容收回目光,莞尔笑道,“怎么能这样麻烦您呢?我自己来就好。”
她正欲伸手,挡在两张床之间的帘子忽然被掀开,岑江打着哈欠下床,迷迷糊糊问:“星回,你好一点没,我……”
话音戛然而止,岑江努力地眨了一下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两只交握的手,脑子像是锈住了,极为缓慢地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苏星回试图抽回手,却被更用力地捏紧,手背传来轻微刺痛,她瞬间不敢动了,呆愣愣地看着岑江,只听徐行之说:“这不是给你善了一夜的后吗?”
“要不你问问她,这趟旅游体验值不值?”
岑江端肩缩脖,比类鸵鸟,愧疚得不敢有半句反驳,连连道歉:“妹妹啊,你看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上次吃的时候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就……”
徐行之不着痕迹地松开苏星回的手,退开一步,看岑江忏悔。
岑江好一番声泪俱下和肝肠寸断,直至说到,“幸亏徐哥做了一回人,还能想到你可能也会被我连累……”
徐行之抬手看了看表,打断道:“可以了。”
为了不占用小城有限的医疗资源,他们输完液,直接开车回旅店,徐行之向老板借用了厨房,在里面忙碌。
清晨阳光尚未炽热,露天餐厅偶尔吹来细细的风,竟有些心旷神怡。
苏星回懒懒坐在铁艺靠背椅上,红白细格桌布撩过衣角,被她按下,若有所思地问岑江:“你这样还打算去沙漠吗?”
岑江敞着腿,委屈巴巴地坐在对他来说过于狭小的椅子上,双手在手机屏幕上飞舞,似在和别人激烈聊天。
“啊,这有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好了。”他头也不抬,“上次我吃烤羊肉串,窜了两天稀,第三天照样跟他们进罗布泊,屁事没有!这点算什么……”
得,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惯犯。
“那你们……有计划什么时候去吗?”苏星回用手卷着粗糙的桌布,试探道。
岑江从屏幕上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去?”
苏星回目光坚定,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野外经验,应该不会不知道无人区非常危险,”岑江收起手机,双手抱臂,抿唇犹豫,“我们这趟呢,其实也没计划去很深入的地方,我是很乐意带你去的,只是……”
他蹙起眉,“你应该能感觉到,话语权不在我这里吧?”
苏星回挑了挑眉,“你们一个团队,搞□□?”
“嗐,话不能这样说,”岑江挠头笑道,“面临危险的时候,一个果决的领导者好过一群人七嘴八舌。”
苏星回忽然对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壮汉刮目相看,又听岑江说:“这样,我总归是欠你一回,就背着他给你指条路……”
“他这个人呢,嘴硬心软,并且有点吃软不吃硬。”岑江微微凑过来,小声说,“只要不去触他的底线,你可以努努力……”
苏星回也不自觉压低声音,凑近问:“底线是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岑江迅速闭嘴,坐直身体,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表情望向来人,“辛苦徐哥!”
苏星回抿唇靠回椅背,抬眼看见徐行之端着一个托盘,轻轻搁到他们面前的餐桌上,一份热气腾腾的牛肉粥。
他拉开椅子,在两人之间的坐下,狐疑地打量他们的神色,“你们看起来很像做贼心虚,为什么?”
“看您一个人忙碌,”苏星回的目光落在那碗让病号看了都能产生食欲的粥上,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温暖,“让我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她忽地想起陈明生。
与疯狂的冒险精神相反,陈明生本人是个温和甚至儒雅的人。苏惠文工作忙碌,为了照顾家庭,他甘愿找一份清闲的职务,买菜,做饭,带苏星回。
苏星回高中有一段时间压力很大,引发了轻微的厌食症,陈明生就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厨房外,看着父亲用小火轻轻煨一锅粥,嘴上和她唠叨:“牛肉要切得薄,在锅里快速打散,大火煮十几秒就熟了,你看这样最嫩,再过会儿就老了,快……”
面前被放上一碗盛好的粥,徐行之说:“小心烫。”
牛肉粥入口软糯香甜,不及她曾喝过的那碗,却轻易勾起丝丝缕缕回忆。
“爸爸,你做的饭那么好吃,为什么不让我学呢?”苏星回记得那天自己喝了满满一碗粥,“这样我以后也可以做给喜欢的人吃呀。”
陈明生失笑:“那可不行,我养女儿不是给别人做饭的。”
“我不愿意做就不做呀!”
“不是哦,不会做才能不做。”他教她偷懒,“但你可以学几样可以维持自己温饱的菜。”
又不放心地强调:“也不能做得太出色。”
苏星回到底没有学会怎样做一碗牛肉粥,也再没有喝到过那样好喝的牛肉粥。
“想什么呢?”徐行之轻轻敲了敲她眼前的桌面,懒懒道,“条件有限,还劳烦您凑合一下,当然不想吃也没别的办法。”
“哦,没有,”苏星回回过神来,“我在想,您这碗粥是否属于出色的范畴。”
徐行之缓缓收回桌上的手,又一点点撤回目光,垂眸不语。
桌上安静极了,只剩下汤勺偶尔磕碰碗壁发出的声响。
吃完早饭,苏星回感觉腹中一片温暖,竟有种起死回生的错觉。她盘腿坐在旅店的床上,漫无目的地翻相机里的照片,顺手接起一个微信语音来电。
“喂。”相机屏幕上是他们工作室上一次野营的照片,王明宇正在热火朝天地烤串,苏星回又按下翻页。
“你可以保证自己安全吗?”电话里传来喻园的声音,她又把苏星回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下一页是编外人员喻园,作为她的闺蜜,和他们工作室一群人同样亲密无间。
“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苏星回又翻过一页,“我答应你。”
那头沉默许久,“你这算答应我什么了?”
不做无谓的牺牲,但会做她认为有意义的牺牲。
又是沉默。
良久,喻园败阵下来,“你去哪里之前,提前给我发个信息。”
“好。”苏星回翻到最近的照片,电话被挂断。她扔了手机,仰面躺到床上,仔细端详屏幕上的人。
不过片刻,她拎着相机,走上三楼。
三楼有一个宽敞的露天平台,摆放着几盆错落有致的仙人掌。房间面向平台,可以望见天边赤红色的莽莽沙漠。
徐行之悠闲坐在廊下,面前一台笔记本,手边放着一杯薄荷茶,是昨天喝的那种,看起来似乎很得他喜欢。
见苏星回过来,他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外面不热吗?”苏星回看了一眼爬到高空的太阳,心中疑惑。
徐行之这才抬起头来,额前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耳侧,眉目清晰。他的目光划过她手里的相机,又落回她脸上,“这不是等着你强买强卖吗?”
苏星回顺势坐到他对面:“还特意在外面等我?”
徐行之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难道还要请你去房间里面?”
苏星回:“……”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是她太冒犯了。
轻咳一声,她问:“不要看看?”
徐行之看她半晌,朝她摊开掌心。苏星回得逞似的,连忙把相机放上去。
光影是摄影中最基本的东西,将光影用到极致,便是摄影的最高境界,苏星回就是这样一位“光影魔术师”。
狭窄的巷子里,房屋错落,投下大片阴影,建筑之间又有光束投射入画,背景天空碧蓝纯透。画面三分之一处是他的半侧身的轮廓,一半脸落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半没入阴影。
徐行之忽然感受到了某种情绪,画面中的自己,面对她的镜头时,正在展露……而不是躲避。
苏星回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不值得被记录下来吗?”
她毫不避让地望向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我有没有,强买强卖的资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