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鹤羽敛

嘉宁坐在书房中,垂眼望着自茶水袅袅升起的水雾,用杯盖轻轻划着杯盏中的茶面。

春竹走进来,冲她行了一礼:“公主方才都没吃什么,奴婢着人将膳食都温着了,现下要不要再吃一些?”

依着嘉宁自己的习惯,她是断然不会浪费这份时间再去用膳的。可对面开口的毕竟是春竹,若是她拒绝了,春竹定然又要唠叨一番,便只得颔首:“端几样上来就行了,其余的都赏下去吧,我现下也没什么胃口。”

春竹露出笑容,应了一句是,随后行礼退出了书房。一出门便瞧见了候在门边的陈吉,忍不住埋怨道:“陈少监,您看看,吃着饭还去扰公主。现在好了,公主都吃不下什么了。”

陈吉面上罕见地挂上了一丝笑意:“这不是有姑姑你能劝动公主吗。”

春竹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后便转身去张罗午膳了。

待春竹走后,陈吉转头看了一眼候在对面廊下的小内侍。那小内侍顿时会意,快步走来站在了陈吉的位置上,而陈吉则是推门进了书房。

嘉宁面前的书案上已然摊了不少东西,陈吉快速扫一眼便垂下了头,躬身行礼道:“公主,方才有人来报,李掌印叫人将奏疏全搬去了司礼监,代陛下批红。”

嘉宁没动,仍然看着书案上的书册,出声问道:“陛下允的?”

“陛下撑着看完了一半,实在困倦疲乏,这才允的。”

这便是在替年成说好话了。陈吉很清楚,顶上这位和圣上是亲姐弟,是关系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愿听到他不好的。若是他真在背后讲主子们的不是,那眼前这位殿下是根本不会用他的。

嘉宁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而又问:“刘瑞呢?”

“奴婢差人将刘大人送回了府中,眼下应当正在赶去当值的路上。”

嘉宁抬起头,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陈吉做事细致妥帖,心思也缜密活泛,她向来是不用多操心的。

她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对话,不禁笑道:“春竹找你麻烦了?”

“她是担心您的身子。”陈吉听见她语气中的笑意,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嘉宁的生母端宜皇后当年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诞下的一双儿女均是长相极佳。嘉宁幼时便因着容貌昳丽常常会被过往宫人忍不住偷看,如今这几年更是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

陈吉是自嘉宁五岁那年起开始伺候她的,那时她还很爱笑,每次笑起来都叫旁人的视野中只能看见她。待到后来摄政,她变得逐渐不喜形于色,陈吉便也再难瞧见她笑了。

嘉宁又笑着抿了下唇:“行了,忙了这好些时候,你且下去休息吧。”

陈吉行礼道:“奴婢多谢公主关怀。”

陈吉退出去之时,春竹恰巧带着人来送膳食。

“你们正事儿聊完啦?”春竹问。

陈吉微微颔首:“你先送进去吧,但我估摸着过会还要去趟乾清宫,公主恐怕吃不了多久。”

春竹“呀”了一声,赶忙招呼人进去摆膳,专挑了好入口的摆在前头。

嘉宁吃了一个冻翠白玉饺,两个米薄皮春茧,又顺了两口汤。刚要尝尝御膳房新研制出的晶莹流乳糖糕,想想又放下筷子,叫人把这一盘糖糕包了起来,又另包了其他几样没动的糕点。

“走吧,咱们去给陛下送糕点。”

一行人到了乾清宫,却被门口的吴海给拦下了。

“殿下,陛下方才一直在看奏疏,连午膳都没用几口,现下实在撑不住了,刚刚才开始午睡。”

嘉宁没看他,出声问:“刚刚才睡下?那李世庆人呢?”

吴海弯了弯身子:“李掌印回司礼监了。”

“带着奏疏回去的吧,”嘉宁冷笑,没等他回话,抬手让人把糕点递给了他,“等陛下醒来再给他用吧。”

吴海赶忙接过,连连称是。

嘉宁对李世庆早有不满,觉得他就是仗着年成岁数小,故而时常借机给自己捞好处。但她却不能对李世庆如何,只因他是自年成出生时就开始照料的,对年成尽心尽力、趍承逢迎,所以年成十分亲近他。

然而嘉宁向来是十分看不上这种谄媚阿谀的宦官的。

回去的路上,嘉宁没有上舆轿,而是决定独自一人在宫中闲逛一会,让侍从远远地跟着。

外廷满朝付党,内廷司礼监蠢蠢欲动。先帝贪图享乐,留下来的这片江山仅剩败絮其中,摇摇欲坠,嘉宁一时间竟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几乎所有人都想趁着他们姐弟二人年少赶紧揽权,连锦衣卫都差点被付党收拢走。嘉宁只觉得可笑,不知道这群人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去了哪里,科举时的策论又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会都是写了一堆废话吧?嘉宁恶意猜想着,明年殿试我可得好好拜读一下这群儒生的文章。

正想着,却听耳边突然传来了春竹的呵声。

“何人在此惊扰公主銮驾?”

嘉宁回过神,向前望去,便看见不远处的门槛上跪着一个人,浑身是血,脊梁却挺得笔直。

瞧着那笔直的身影,不知怎的,嘉宁突然就想起了御花园中的那颗小松。那松木本是她幼年玩闹时将种子扔到石缝中的,哪曾想它竟硬生生地在其中扎下了根、发出了芽。

“哎……”

春竹还欲再言,却被嘉宁抬手拦下。

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才发觉自己竟已经走到御花园后头的混堂司来了。

叹了口气,嘉宁看向春竹:“你这差当的,也不给我提个醒儿,怎么就走到这地界来了?”

春竹赶忙低头向她行了一礼,赔罪道:“奴婢给公主请罪。”

嘉宁摆了摆手,又转头看向前面。

只见一个人从混堂司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咚”的一声跪在了嘉宁面前:“奴婢混堂司掌印李越给长公主殿下请安,不知长公主大驾,有失远迎,还望长公主恕罪。”

嘉宁被他又跪又磕头的声音闹得有些躁,她按了按太阳穴,带着些许不耐烦:“本宫只是途经此处,你无错,不必这般惊慌。”

“是是是,奴婢失察。”李越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给她哐哐磕头。

嘉宁没辙了,便也不去管他。她将视线再次投向不远处跪着的人,那笔直的脊梁已经俯了下来,正在冲她行礼,可姿势却比身旁的李越要来得端正许多。

好似一只收羽伏身的白鹤。

“那是谁?”嘉宁抬了抬下颔。

李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赶忙道:“他是混堂司的佥书,前年腊月进宫的贺怀言。”

嘉宁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也想不出是在哪里听到过:“他这是犯了什么错?”

李越不明白这位主子为何对这小小一个监丞问东问西,只觉得这是大难临头了,吓得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如实答道:“方才司礼监王秉笔来沐浴,他给王秉笔倒的水比平日里烫了不少,王秉笔就叫人杖责了二十棍。”

李越说完后,就听见顶上传来了轻笑声。他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去,却见这位长公主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他们司礼监可真是会享受啊。”

这一下,李越只得赶忙垂下头,装着没听见。

嘉宁走到贺怀言身前,低头看着他跪拜时依然笔挺的脊背。

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双手叠于额下,姿势规整,不卑不亢。鲜血染透了他身上的宫服,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留下一片红色。

瞧了半晌,嘉宁突然笑起来,出声道:“哎,你可愿跟着我?”

贺怀言缓缓直起身,仰头望向面前的人。

阳光从她身后涌来,使得她整个人的轮廓温暖柔和。她微微垂着头问他话,带着比身后阳光还要瑰丽几分的笑意。

他听见自己说:“多谢长公主抬爱,奴婢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