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鹤伏

贺怀言被长公主亲自要去长春宫的消息很快就在混堂司里传开了,想必继而还会陆续传遍其他二十三衙门。

“我说,这人啊,长着张好看的脸就是不一样,”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个佥书坐在床上说,“前有尚食局的女使来给你送伤药,后有长公主直接把你要走,你瞧瞧,你这命多好啊。”

贺怀言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迟缓地收拾着行囊。每动一下,背上和腿上的伤口都会被牵扯到,疼得他满头大汗。

同屋的那人有些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跳下床,开始帮他整理:“你说说,你这当得什么差?王秉笔的水温都记不住吗?”

不待贺怀言说话,他又道:“行了,你去我床上趴着吧,我来收拾。”

贺怀言站在一旁,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那佥书又继续嘟囔:“长公主这下看上你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找个太医来给你看看……罢了,想想也不可能。咱们都不算个全乎的人,能得主子青睐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们这些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那佥书三两下帮他收拾完,颠了颠行囊:“得,这里头全是书,也太重了些。你现在自己一个人肯定是走不过去的,还是我送你吧。”

“不用,我休息一会就好,”贺怀言接过行囊道,“今日多谢你了。”

“你小子啊,”那佥书笑着摇头,用手指点了点他,“前半辈子是苦了点儿,但眼瞅着是要飞黄腾达了。你啊……终归是与我们这些人不同的。”

说完,他便摇着头出去了。

贺怀言静静地立在屋中缓了一会儿,半晌,他将行囊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

陈吉正在直房外等着他,见他脚步虚浮,便上前拿过了行囊:“公主吩咐,让我带你去长春宫。”

贺怀言刚想张口说话,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赶忙侧了侧头,这才道:“多谢陈少监。”

两人顺着护城河走了一段,随后由玄武门进内城,一起向长春宫的方向走去。陈吉知道他身上有伤,为了让他跟上,只好走得慢一些。一段路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快到长春宫时,陈吉却突然转身看向他,出声问:“你是贺承德的儿子?”

贺怀言立着没动。

陈吉又道:“公主看重你,这是天大的恩赐,从今往后你便好好伺候公主。若是想些有的没的……这宫里最容不下心思不定的人了。你该不会不明白吧?”

贺怀言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琉璃瓦,抿了抿早已发白干裂的嘴唇:“怀言明白的。多谢陈少监提点。”

***

嘉宁今日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先是早朝的时候被逼婚,又是年成贪玩不懂事,午睡时还梦到了付西川那晦气的人。

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向春竹。

春竹以为她是渴了,将茶盏递给她,却又被她伸手挡了下来。

十七岁的摄政长公主看着春竹,认真道:“春竹,你觉得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做我的夫君?”

春竹顿时大惊,不明白这位主子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一茬。可是与陛下出了什么嫌隙?又或是已经看上哪家公子了?

“公主,您……您这是说什么话呢?”

嘉宁瞧着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是想歪了。她白了春竹一眼:“想什么呢你?我就是随口说说。看着这么一个大烂摊子就头疼罢了。”

春竹松了口气,转而却又心疼起来:“公主这半年来确实是累着了。”

这位小公主,从前是最爱玩闹的,几乎每日都会大闹坤宁宫,如今却只能一天天端坐在这里,与朝臣们周旋。

嘉宁又叹了口气,向窗外望了望,随后道:“今日天气着实是不错,也难怪陛下想出去放纸鸢呢。”

春竹点点头,转而又想到了什么,便问:“奴婢前阵子也同人一起扎了两个纸鸢,不如趁着今日天好,奴婢将纸鸢取来吧。”

“诶,不用,”嘉宁摆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左右公主现下也没什么事,放个纸鸢也不打紧呀。”春竹劝道。

嘉宁沉吟了一会,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最终还是点头道:“好吧,那咱们就出去玩一会。”

“好嘞,”春竹笑眯眯地应了下来,“殿下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说完,她便小跑着出了书房。

嘉宁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微微转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筋骨,随后推门走出了书房。

她在院中缓步转悠了一圈,待她绕到前院时,刚巧遇见了陈吉。

“殿下。”陈吉躬身冲她行礼。

嘉宁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个人回来,便问道:“都安排好了?”

“是,他住这一间。”陈吉指了指身后的一间配房。

嘉宁点点头,侧首望了望大门,还是没看见春竹的人影,又想起方才混堂司前的一滩血,便道:“我进去看看他。”

陈吉猛地抬头看向嘉宁,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堂堂长公主,何必去看一个太监呢?

见他这副见了鬼似的模样,嘉宁只好解释道:“这是我头一回见到被罚的宫人,过去只是有所耳闻,便想瞧瞧究竟能伤多重。”

陈吉这才会意。他微微躬身,替嘉宁打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嘉宁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这才看清楚屋内外袍褪了一半,正背对着她僵直在原地的人。

贺怀言受了庭杖,又在日头下跪了小半个时辰,衣衫早已被血凝在了身上。被陈吉领进屋中后,他便想赶紧将衣服换下来,却不想这位长公主竟屈尊来了他的配房。

陈吉当了近二十年差,这一下也愣在了原地,脑中飞快思索该怎么渡过这关。

正当两人不知所措之际,却听嘉宁道:“你……这伤得也太重了吧,你居然还能动?”

陈吉又被惊了一下。这跳脱又好奇的话语,可只有过去的嘉宁公主才会说出来啊!

贺怀言回过神,忍着疼快速穿好衣服,接着就要跪拜。

“都这模样了,就免了吧。”嘉宁摆摆手。

她环视了一圈屋子,见桌上解开的行囊中几乎只有一摞书,顿时觉得有些稀奇,便走上前去查看。

陈吉见状,赶忙上前燃起烛火,将灯台举到了书页边。

翻着翻着,嘉宁却突然停住了手。

那些注解的字迹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看便是师从大家且苦练多年的字,而注解的内容亦可圈可点、入木三分,也绝非是等闲之辈可以写出来的。

嘉宁转头看向贺怀言,盯了他几秒才开口:“这书上的注解,都是你写的?”

贺怀言微微低头:“是。”

嘉宁又回头看了看书页上的字,沉静一瞬,随后合上书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问道:“你家中原先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进宫来?”

不待贺怀言回答,陈吉突然开口道:“公主,既然他学识不浅,那不如就让他去内书堂做讲官吧。正巧那边最近缺人。”

嘉宁少见地皱了皱眉,扭头看向他。她不明白一向稳妥的陈吉为何会在此时随意插话打断。

陈吉却只是低头,并没有解释自己冲动的缘由,直接冲她赔罪道:“奴婢失言,还望公主恕罪。”

嘉宁没有说话,转而又看向贺怀言,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能让陈吉都贸然失仪的事,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却见贺怀言整了一下衣袍,随后缓缓俯下身行了一礼,声音虚弱沙哑,但又字字清晰地钉入了嘉宁耳中,令嘉宁忍不住颤了一下。

——“家父贺承德,曾任户部尚书兼文华阁大学士,隆宣三十一年因庚子亏空案被罢官斩首,同年腊月,奴婢被判腐刑入宫。”

隆宣三十一年,嘉宁虽仍是住在坤宁宫的公主,但对这场闹得轰轰烈烈的庚子亏空案也有所耳闻。

贺承德曾做过刑部郎中,期间为不少百姓办过案、伸过冤,因而在百姓中声望极高。行刑那天,人群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哭声震天。事情传到宫中,付启云借题发挥,在先帝跟前说贺承德“用心险恶,以言语惑民,妄图翻案,实乃藐视天威”。先帝听后勃然大怒,当即下旨要对其子贺怀言严惩不贷。下头的人一琢磨,再加上付启云暗示,这便定下了腐刑。

两条人命、一个家族,就这样轻易地被翻覆了。

嘉宁望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去。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陈吉见状,便从旁边端过来一把椅子,用帕子擦了擦,扶着嘉宁坐下来。

她看着眼前仍然跪着的人,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

贺怀言受了刑,又折腾了这许久,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双手撑地,想借力站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陈吉有些不忍,轻声唤道:“公主……”

嘉宁低头轻笑,像今日这几次三番的失态模样,在陈吉身上着实是太少见了。

粉白的指甲轻轻划过马面裙上的织金图案,她看向地上衣衫透血的人,开口道:“贺阁老的儿子、余将军的内弟,你可别看轻了他。”

一句话,令贺怀言拎着一口气,竟当真靠自己站直了起来。

见他这样,嘉宁心中顿时有了底。

这显然是还存着心气的。只要心气还在,那便必然会对付家产生怨怼。

“你抬头。”她吩咐道。

贺怀言依言看向她,双眼中仍是平静的,可那份平静却反而令嘉宁生出了几分怜惜。

嘉宁再次叹了口气,随后转头对陈吉道:“找个人去御药房请太医来替他瞧瞧吧。”

陈吉虽有不忍,却仍然提醒道:“公主,这恐怕于理不合。太医们想必也不会愿意来替他……”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嘉宁打断道,“就说是本宫下的指令,十天之内必须让他能下地。”

这便是要用他了。

贺怀言听着他们的对话,向嘉宁行礼谢恩,随后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抖动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着实是有些太过平静了。一时间,嘉宁甚至觉得今日这番都是他计划好的。

可她平日里根本不会走到混堂司去——今天是她十七年来头一回走到那块。他又怎么可能算计到这些呢?

思及此,嘉宁敛下思绪,起身叮嘱了一句“你好生歇息吧”,随后便走出了配房。

陈吉随着她一同走出,并吩咐屋外一个小太监去请太医。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屋中望着烛火的人,又望向天空,喃喃道:“翻了天了……这可真是翻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