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斩妄念

陈越清坐在位置上,不停地向门口张望着。

这里是京城西南角的松鹤楼,店内人流不多,但一多半都是冲着名酒松鹤鸣来的。

不多时,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一个店小二冲来人弯了弯腰,随后笑着对陈越清道:“您的客来了。”

陈越清站起身来,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付臬台。”陈越清笑着与那人见礼。

门外正站着一个面色略显寡淡的人,身形不高,整体看起来都有些瘦弱。

来人是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付瑞昌,也是付启云的大儿子、付西川的大哥。

“陈部堂,”付瑞昌拱了拱手,走进屋内,随后又恍然大悟似的,笑着道,“不对,现在应该称您为阁老了。”

“哎,不必不必,”陈越清摆了摆手,随后伸手请他坐下,“付臬台与我客气什么?就是个称呼而已,怎么叫都行。”

付瑞昌笑了笑,在桌旁坐下:“那哪儿行啊?您可是我的长辈,此次西北大捷又高升,大明可少不了您啊。”

陈越清笑着摇头:“臬台可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是尽臣子本分罢了。”

接着,陈越清也没有再多与付瑞昌寒暄,而是挥手叫小二上酒菜。

“这松鹤鸣也算是全京城最香的酒了,臬台尝尝。”陈越清道。

付瑞昌抬手拿起酒盏,喝了一口,随后半眯着眼细细品尝了一阵,笑道:“阁老与我真是心有灵犀,我在浙江天天就想着这一口呢。”

“我猜也是呢,”陈越清笑呵呵道,“付阁老平日里最爱的便是这松鹤鸣,你们父子二人想必口味也差不多。”

付瑞昌笑着点头:“是,我与父亲是差不了多少。倒是我那四弟,口味与家里人都不相同,唯爱甜食,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付瑞昌口中的四弟便是付西川。陈越清也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茬,招呼着他吃菜。

付西川嗜甜的习惯是在宫中当伴读时养成的,付瑞昌此言颇有埋怨先帝命他入宫做伴读的意味。陈越清作为从前的国舅,自然是不好搭话的。

两人又喝了几杯,付瑞昌突然开口道:“听说东厂的人去了我家,将我四弟抓了去,还伤了老爷子?”

陈越清顿了顿,回道:“是,他们查翰林院奸党一案,谁曾想那陈斯竟污蔑了付翰林。”

“是吗?”付瑞昌看着他,半笑不笑地道:“我久不在京中,陈阁老同我说说,这抓人是谁的意思啊?”

“自然是秉公办事。”陈越清也没有慌张。

付瑞昌冷笑起来:“这倒是有意思啊,他们秉公办事,我父亲却卧床了三天。”

陈越清点了点头,赞同道:“你也知道的,他们东厂办案一向如此,手底下没个轻重,嚣张得很呐。”

付瑞昌见他半天不接招,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刚想开口,却听对面人又道:“不过他们嚣张也是没办法,毕竟都是办陛下钦定的案子。怎么?臬台是有什么不满吗?若是有,也可以上道奏疏给陛下,请陛下好好治治这帮阉人的风头,尤其是那个领头的。”

“领头的?”付瑞昌挑了挑眉,“我是听说东厂新上了个提督,好像还是旧识啊。”

“可不是嘛,”陈越清笑道,“你从前应当也是见过的,就是从前贺承德的儿子,贺怀言。”

付瑞昌忍不住眯了眯眼。

庚子亏空案的时候,付西川年龄尚小,他却已经在朝中就职了。贺承德的罪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

他们本想着让贺承德唯一的儿子受腐刑入宫,也算是永绝后患了。毕竟他们清流派人士自诩清高,作为贺承德的儿子,贺怀言自然是深得其真传,就算不自戕也多半会郁郁丧志。却不想,这小子竟没有死,更没有为此失了心气,反倒是坐上了东厂提督的位置。

“竟还出了这么个大麻烦。”付瑞昌冷笑了一下。

东厂权力之大,世人皆知。而他们竟与其总督结了仇,自然是天大的麻烦。

“陛下怎么说?”付瑞昌问道。

陈越清听出这话是在问年成对贺怀言的亲信程度,却也只是摇了摇头:“看不出。陛下许多事宜都会交给他,他也办得不错,常去乾清宫述职……”

顿了顿,陈越清抬手拿起酒壶,替两人都斟了满杯,随后缓缓道:“也常去长春宫。”

付瑞昌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瞬间笑了起来:“如此便好,咱们只要推波助澜一番即可。”

陈越清也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拿起面前的酒盏,冲付瑞昌举了举:“臬台。”

付瑞昌也将酒盏拿了起来,笑道:“阁老。”

两人一齐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付瑞昌了咂了咂嘴,将就酒杯放下,笑道:“我此番也是秘密回京,宫中并不知晓,就只告诉了几位亲友与阁老,还望阁老不要外传呐。”

陈越清点了点头:“一定,臬台放心就是。”

付瑞昌笑着,夹了一些菜吃,称赞道:“总说松鹤鸣好喝,我看这松鹤楼的菜式也不错啊。”

“哎哟,”陈越清接话道,“这松鹤楼的老板原是杭州府人,做的也是苏杭菜式,能得您的夸赞,那就说明这做得是真好啊。”

付瑞昌点了点头:“难怪呢,我说这味道这么正宗。”

“可不是,”陈越清笑道,“我想着臬台在浙江待久了,这些菜都是专门点给你的。”

“阁老有心了,”付瑞昌笑着与他碰杯,饮了一口酒,“不过我倒是更怀念京城的菜式些。”

“那下回,下回,”陈越清也抿了一口酒,赶忙道,“下回再与臬台同席时,咱们吃京菜。”

两人又是笑着碰杯,酒过三巡后,付瑞昌凑近陈越清,低声道:“其实我此次进京,也是有事要与家父商议。”

陈越清也压低了声音:“怎么讲?”

付瑞昌敛了敛神色:“浙江前阵子连日大雨,发了洪涝,稻田被淹了大半,死伤无数。”

陈越清一惊:“兹事体大,内阁怎么还没有消息?”

付瑞昌却笑了笑,似乎不是很在意的模样:“部堂大人上的奏疏还在路上呢,我这是快马加鞭先赶回来,想同阁老与父亲先商议一番。”

陈越清忍不住蹙眉:“怎么会发洪涝吗?大坝不是前年刚修成的吗?”

付瑞昌嘴角弯着,却没有回答他。

陈越清立时明白了过来,心中不禁颤了颤。

多半是付家中饱私囊,贪了户部拨下来修缮大坝的钱财,致使大坝不稳,被水流一冲便垮了。

“那现在情况如何了?”陈越清问道。

“部堂亲自去了大坝缺口,正带着卫所的人修补呢。”付瑞昌淡淡道。

陈越清不禁叹了口气,问道:“那臬台是怎么想的?”

“这便是我来见阁老的原因了,”付瑞昌笑着,抬手替陈越清斟了杯酒,“您与家父为内阁首辅与次辅,内阁便是你们说了算的了。待部堂大人的奏疏到了内阁后,我希望您能同父亲一起将它压上一压,待事态稍稳固些后,再交由司礼监去。”

陈越清听着,看向付瑞昌替自己倒的酒,却没有动。

“阁老?”付瑞昌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笑容也淡了几分,唤了他一声。

陈越清抬眼看向他,笑了一下:“臬台还是先回去与付阁老商量一下,若是他同意,那我自然也是没有异议的。”

那杯酒始终没动,付瑞昌却放松了下来,笑着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有了阁老这句话,我便不担心了。”

***

喧闹的大街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行进着,最终驶入了付府后门的小巷子里,不见了踪迹。

付瑞昌从车上走下来,避开人流,抄小道绕去了主院的书房。

“你怎么在这?”付启云正躺在软榻上看书,一抬头,便瞧见了本应在浙江的大儿子。

“爹,”付瑞昌哭着扑到软榻前,啜泣着,却又不敢高声说话,故而声音听起来十分古怪,“爹,您得救救儿子。”

付启云有些烦躁地将书扔到一旁,问道:“什么事?快点讲!”

付瑞昌跪在地上,低着头,小声道:“前阵子浙江连日暴雨,然后大坝就……大坝就……”

付启云听着,顿时怒从中来,直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付瑞昌被他掀翻在地,疼得眼泪直流,却硬是不敢发出一声声响来。

“孽障!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付启云低吼着,从软榻上站起身,指着他骂道,“你这个畜生,老子替你善了多少次后了?”

付瑞昌膝行着到他面前,哭着拉住他的衣角:“爹,我也不知道啊……本来是没有问题的,谁知道今年偏就邪乎了,连续两个月都在下雨,水位见涨,那大坝就撑不住了。”

“新修的大坝啊,”付启云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到他身上,“新修的大坝啊!你这让我怎么替你圆场?”

“爹……”付瑞昌被他踢到了角落里,努力撑着爬起来,继续跪着,“您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什么办法!”付启云喘着粗气,面色赤红,“明天你自己提着脑袋到奉天门广场上请罪去吧!”

“爹!爹!”付瑞昌吓得赶忙爬到他面前,哭着道,“您不能不管儿子啊!您不能不管!儿子也是在替家里头……”

付启云怒目圆睁地伸手指向他,打断道:“你住嘴!”

付瑞昌顿时不敢再言语,只是低着头抽泣。

“你还敢说这种话?是想拉着整个付家给你一起陪葬吗!”付启云逼近他,怒道。

他一甩袖子,绕到书桌后坐下,撑着额头道:“灾情如何?”

付瑞昌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我问你灾情如何!”付启云提高了声音。

付瑞昌咽了口唾液,小声道:“一共五个县受灾,稻田被淹了大半,人也……”

付启云不禁闭上了双眼,口中喃喃道:“老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爹,”付瑞昌又哭嚎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我也没料到老天会……”

“你能料到什么!”付启云怒而起身,“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动不该动的银两。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以为我为何要专程提醒你?就是因为看出来你本性太贪!”

付瑞昌被骂得颤了颤,压根不敢说话。

“这是什么罪?啊?这是什么罪啊!你是想拉着你的妻儿同整个付家给你陪葬吗!”付启云气得连拍了三下桌子。

“爹……爹……”付瑞昌哭着唤道,“我只求爹能将部堂的奏疏缓一缓再往上递,我已经见过陈阁老了,他答应只要你同意,他就不会有异议。届时等灾情好些,我就……”

“混账!”付启云忍不住出声呵斥,“你还敢告诉陈越清?还敢同他说我同意?你胆子也太大了些!你知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与长公主的亲舅舅啊!”

付瑞昌愣愣地坐在地上,小声道:“可是,我看书信里不是说,陈阁老有意与咱们交好吗?”

“有意与咱们交好,你就胆敢把杀头的事告诉他?”付启云怒到气都喘不上来,他停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接着又骂道,“你是什么养大的?我看你这脑袋真是不要也罢,自己砍了去吧。”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付启云绕到书桌前,瞪着他道,“他那是担心长公主掌权过久,不愿放手,怕她牝鸡司晨,所以才想与咱们交好!等到长公主婚嫁移居宫外后,圣上就随他这个舅舅摆布了!你以为呢?以为人人都想巴结付家?他陈越清三边总督驻守边疆多年,战绩斐然,如今又荣升内阁,见过的风浪比你吃过的粮还多!你……”

付启云面色张红,指了他半天,方才憋出话来:“你究竟怎么敢的!”

“那现在怎么办……”付瑞昌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付启云问,“爹,这可怎么办啊?”

付启云叹息一声,仰头闭上了双眼,长叹道:“我付启云纵横朝堂多年,怕就是要败在你这个儿子身上了。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一时间,付启云甚至觉得这或许是他的现世报。

——当年对贺承德下死手的现世报。

现在,类似的处境也轮到他了。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贺承德是被他诬陷,而他却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作恶多端。

定了定心神,他走到门口,对候在外面的小厮说:“去把老四叫来。”

“是。”那小厮领命,转身便跑走了。

“父亲找我。”付西川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付瑞昌,只是恭敬地向付启云行了一礼。

付启云揉着额角,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角落。

付西川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一惊,压低声音道:“大哥怎么回来了?是陛下召你?”

付瑞昌缩在墙角摇了摇头,不敢出声。

“说话!”付启云高喊了一声,“把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再说给你弟弟听一遍。”

付瑞昌没辙,只好又对付西川讲了一遍浙江的灾情。

付西川听完后,神色却没有多少触动。

他这位大哥从小就是会偷奸耍滑的,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一堆。故而如今能做出这种事,他并不意外。

付家四个孩子,付瑞昌是嫡长子,故而付启云从前十分看重他,却也将他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若不是有付启云在,他恐怕早就被砍了头去。

付西川没有理会大哥,看向付启云,问道:“爹怎么看这事?”

“我怎么看?”付启云冷笑,“我看他是想拉着全宗族的人给他陪葬!我跟他说了,让他自己提着脑袋去奉天门请罪去。”

这显然是气话。付西川没有顺着他的话,转而看向付瑞昌,问道:“大哥既然回来了,可是想出什么对策?”

付瑞昌的唇瓣蠕动了几下,接着小声道:“我想请父亲帮我拖延一阵子部堂的奏疏。部堂已经带着人去救灾了,过阵子待事态暂缓,再上奏也不迟。”

付西川垂眼看着他,心中冷笑:“所以你不仅不知悔改,还想继续欺君罔上?甚至让父亲同你一起欺君?”

“我……我……”付瑞昌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岂止啊!”付启云冷笑着道,“他回来之前还约了陈越清,说是要让人家帮忙一起瞒着。人家根本没接招,只说如果我同意,那他便同意。你说说,我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

付西川顿时语塞。他看了付瑞昌一眼,只见对方正斜坐在地上抽泣,衣衫不整、冠带歪斜,忍不住嫌弃地蹙了蹙眉。

“季惟,”付启云唤道,声音甚是疲惫,“你可有良策?”

付瑞昌惹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叫付西川说,就该让他自裁谢罪。可付启云显然是舍不得的,还在想办法要保他。

沉寂了一会,付西川开口道:“也只能先拖着了。”

“怎么拖?”付启云又问。

付西川眼中尽是漠然:“先在朝中找些事情转移陛下与殿下的注意,待浙江事态好些了再将奏疏递上去,然后在浙江找个替死鬼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付启云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找什么事情?什么事能大过这事去?”

“对天下而言,不一定能大得过去,”付西川缓缓道,“但是对陛下与殿下,会是更加当务之急的事。”

付启云心神一动,不禁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是说……”

“东厂督主贺怀言,不是受重视得很吗?”付西川轻描淡写道,“上回翰林院的奸党案,父亲不是也一直想找东厂报仇,趁此机会也不错。”

付启云听着,唇边的笑容缓缓升起,忍不住拍了下手:“瞧瞧,老天还是公平的,给了我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却又补给我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儿子!实乃天不负我也!”

付西川听着他的夸奖,面上却依然没有什么神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从前是最不受重视的小儿子,故而年幼时总是想要把课业做到最好,以此来获得付启云的注目。

可如今他真成了付启云几个儿子里最争气、最受重视的一个,却总觉得付启云对自己的夸赞十分讽刺。

他已然过了那个满心期待父亲夸赞的年龄了。

***

刘瑞来见嘉宁的时候,嘉宁是有些意外的。

为了避嫌,刘瑞往往都是把消息传给陈吉,由陈吉转达给嘉宁的,此次却是亲自求见。

嘉宁走到书房,正巧碰见了候在门口的刘瑞,便冲他点了下头道:“刘大人进来吧。”

在书桌后坐定后,嘉宁看向他,问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刘瑞面色有些凝重:“臣刚得的消息,付臬台进京了。”

“什么?”嘉宁忍不住蹙眉,“他回京做什么?浙江出事了?”

刘瑞摇头:“臣也不知道,已经派人去查了。”

嘉宁向后靠了靠,食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哒哒”声。

“殿下,您看……要不要臣命人直接将他捉拿?”刘瑞试探着问道。

嘉宁看了他一眼:“那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刘瑞垂下了头应“是”,却听嘉宁又问:“他回京之后都干什么了?”

刘瑞迟疑着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怎么?什么事让你刘指挥佥事都难以启齿?”嘉宁笑了一下,从一旁拿起茶盏。

刘瑞抿了抿唇:“他去松鹤楼见了陈阁老。”

嘉宁欲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久久没有放下。

“殿下……”刘瑞忍不住出声唤了唤她。

嘉宁这才回过神来。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低敛着眉眼,叫刘瑞看不清情绪。

过了许久,刘瑞才听到她开口:“知道是什么事吗?还有,付瑞昌进京,陈阁老怎么会知道?”

刘瑞沉默了一瞬,随后撩袍跪了下来:“殿下恕罪,臣已经派人去查了。”

嘉宁闭上双眼,只感觉一股气升腾到了脑仁,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令她疼痛不已。

“啪嚓——”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屋内的侍从们纷纷跪下,匍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刘瑞跪在地上,抬眼看向她,出声道:“请殿下治臣办事不力之罪。”

嘉宁揉着太阳穴,没有搭话。

刘瑞静静地跪着,也不敢再开口。

嘉宁自顾自地揉着太阳穴,过了一阵方才睁眼,对屋内的人道:“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有侍女上前,将地上的瓷器碎片收了去,随后又替嘉宁倒了一杯崭新的茶。

“刘大人,”嘉宁声音淡淡道,“叫你的人快些查。实在不行,就派人去浙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刘瑞低头应道,依旧跪在正中,不敢起身,“那殿下看,镇宁侯府那边……”

嘉宁抬手抿了口茶水,思索一阵,随后道:“叫陈言宗来一趟吧。”

立时便有侍从出去请了。

嘉宁看着刘瑞,面上没什么神情:“刘大人,陛下与本宫信任你,你可不要辜负啊。”

“是,”刘瑞叩首,高声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你北镇抚司要是实在查不出来,便去问问东厂愿不愿意帮忙吧。”嘉宁又道。

刘瑞张口便想反驳,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在触及嘉宁面无表情的神色后又微垂下头,应了一句“是”。

嘉宁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禁蹙了蹙眉,直接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同东厂共事?东厂的番役不也都是你锦衣卫的人吗?”

“是,”刘瑞赶忙道,“所以臣自然不会不愿。”

嘉宁却挑了挑眉:“那就是你与厂臣不合?”

“没有的事,”刘瑞摆了摆手,否定道,“臣与厂臣都没什么接触,怎么会不合?上回翰林奸党案还与厂臣共事过一次,过程也没什么不快。”

嘉宁见他神色真诚,便也没再细问。点了点头道:“那就行,你自己衡量吧。若觉得北镇抚司人手不够,或是有什么难处了,就去找厂臣问问。”

“是,臣遵旨。”刘瑞应了下来。

嘉宁点了点头:“行了,那你便先去忙吧。过会陈言宗就该来了。”

“是。”刘瑞向她跪安,随后便退出了书房。

嘉宁在书房内坐着,一边从旁边拿了册书来看,一边等待陈言宗的到来。

“殿下,”有侍从悄声推门进来,走到嘉宁身边,小声道,“陈将军到了。”

嘉宁点了下头,将书页翻过,淡淡道:“让他在门外等着,候上半个时辰再说。”

那小太监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陈将军,”他笑着对门外的人道,“殿下正忙着呢,恐怕要过一会才能见您。”

陈言宗也没有生气,笑了一下道:“多谢公公通传。”

整个长春宫内静谧非凡,陈言宗站在书房外,只能偶尔听到几声雀鸣。

“陈将军。”身后传来女声。

陈言宗回头,看清来人后笑了笑:“春竹姑姑。”

陈言宗从前幼时常常入宫玩耍,那时便是春竹照顾他们,因而他与春竹也算是比较相熟了。

“您怎么来啦?是公主传您的?”春竹走近,笑着问道。

“是啊。”陈言宗点了点头。

春竹向紧闭的书房大门望了望,随后又道:“公主许是还在忙着,今日公务不少,公主从晨起时便没有歇着。劳累将军且在此处等一等吧。”

“我知道的,”陈言宗笑着点头,“殿下日理万机,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分担些,这点小事怎么能算劳累呢?”

春竹笑着冲他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书房的大门被人从里打开,方才通传的小太监走出来,替陈言宗扶着门道:“将军请。”

陈言宗向他点头致意,随后抬步迈过了门槛。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果香,陈言宗看向坐在书案后的人,俯身行礼道:“臣陈言宗参见长公主殿下。”

“表哥,”嘉宁笑着站起身,走上前示意行礼的陈言宗起身,又接着道,“这一路上没被人瞧见吧?”

“回殿下,陈少监亲自迎臣进来的,没有碰到闲杂人。”陈言宗恭敬道。

嘉宁点了点头,这才回身走到书案后坐下:“表哥今日在京中如何啊?镇宁侯府还住得习惯吗?”

嘉宁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几本奏疏理了理。

“多谢殿下,一切都好。”陈言宗微垂着头道。

“都好啊,”嘉宁笑道,“那便是最好的了。我生怕表哥与舅舅在西北待久了,或许会不习惯住在京中。”

陈言宗道:“臣谢殿下关怀。”

嘉宁招手示意人来将奏疏理到桌角,随后道:“我今日请表哥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与表哥说说话、叙叙旧,因此便找人将您密召进宫,免得旁人说闲话。”

陈言宗向她行了一礼:“是,臣明白的。臣也一直想找机会同殿下叙旧。”

嘉宁“嗯”了一声,抬手让人给他拿来椅子,笑道:“表哥坐吧,咱们好好聊一聊。”

“臣不敢,”陈言宗躬身道,“臣站着陪殿下就是。”

“好了,”嘉宁冲他摆摆手,“你坐下。咱们就是兄妹之间的叙旧,君臣间的虚礼就不必持着了。”

陈言宗却没有依言坐下,反倒是跪了下来。

“表哥这是做什么?”嘉宁微微蹙眉。

陈言宗沉声道:“殿下与臣虽是表亲,然先君臣后亲缘,故而君臣之礼万不可废。殿下此举,臣惶恐不已。”

嘉宁沉默了很久。她看着跪俯的陈言宗,思绪不由得回想起幼时,端宜皇后怕她无聊,因而常令陈言宗进宫与她作伴。那时,陈言宗每次进宫都会给她带来些好玩的,因此她总是十分期盼这位表哥的到来。

叹了口气,嘉宁无奈道:“好,表哥既执意,那我也不好勉强……你们将椅子撤了吧。”

侍从将椅子拿了下去,陈言宗这才起身,依然微躬着身子站在正中,即便是让宫中最严苛的教习嬷嬷来看,怕是也寻不出一丝错处。

嘉宁心中不禁暗笑了一声,只觉得他这副样子与陈越清宴请付瑞昌之事放在一起看,真是说不出的好笑。

嘉宁微微垂下眼睑,叹息道:“舅舅这些年在陕西抵御外敌,一直成效显著。此次调任回京,也陛下与我念在舅舅年迈,在京中疗养更为妥当。”

“是,”陈言宗垂头道,“臣与臣父皆明白陛下与殿下的苦心,更是十分感谢陛下与殿下让父亲入内阁。”

“这么些年不见,表哥同我倒是愈发客气了。”嘉宁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陈言宗赶忙拱手作揖:“臣从心底敬重殿下,所行所言皆是为臣子的本分。”

嘉宁与他兜圈子兜得有些累了,自觉时机差不多,便道:“舅舅这几日可好?刚回京中,又是新上任的阁老,不知可还习惯啊?”

“父亲一切都好,有劳殿下记挂了,”陈言宗回道,“就是有时内阁事务繁忙,免不得要累一些,再有便是内阁与朝臣的一些聚会,也推拒不得。”

嘉宁听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陈言宗这话显然是心里有数,知晓嘉宁听到了陈越清与付党聚会的风声,便想要不动声色地替他解释解释。

嘉宁点了点头:“我知道舅舅定然是很忙,内阁向来是如此,大事小事皆得由阁老们定夺,根本不得空闲。所以也请表哥转告舅舅,请他务必要保重身体,若是没什么大事便不要太操心。自我摄政以来,每日处理这些朝堂之事,也一直是头疼得紧,便更知道舅舅的艰辛……不知表哥是否还记得我我幼年时的作为,向来是不最听话的,每回你入宫都要缠着你一同玩耍。然则陛下年幼,如今我也不得不日日处理这些繁杂琐事,真是令人心烦呐。”

陈言宗听着,不禁也回想起嘉宁幼时顽皮活泼的模样,再看她如今不得不在这宫中端庄稳重起来,顿时有些感慨。

他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躬身回道:“殿下所言,臣一定会转告阁老。殿下一片冰心,惟愿陛下早日亲政与大明繁荣,臣着实敬服不已。大明得摄政长公主如殿下,实乃万幸之幸。”

嘉宁见自己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达到了效果,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连笑意都比方才深了几分:“表哥不必这般夸赞我,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万事还得仰仗内阁诸位大人。”

“殿下做得已经足够好了。”陈言宗抬眼看向她,真切道。

嘉宁笑着摇了摇头,问道:“我还有些话想与表哥说,表哥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

陈言宗赶忙行礼道:“臣已叨扰许久,万不敢再劳烦殿下。近日臣母身体不适,臣还要快些回镇宁侯府侍疾。”

嘉宁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好,表哥便先回去吧。”

趁着他行礼告退的功夫,嘉宁又对立在身侧的人道:“陈吉,你去送一送陈将军,记得要同来时一样隐蔽一些,出去时避着些人。”

陈言宗直起身子:“多谢殿下。”

待陈言宗离开后,嘉宁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随后又重新坐下,开始思考起方才两人的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春竹从门外走了进来,轻声提醒道:“公主,该用膳啦。”

嘉宁被打断了思绪,忍不住蹙了蹙眉道:“过一会再吃。”

“殿下,太医都说了,您得每日规律进食。今日已经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为了身体,您可不能再拖啦。”春竹劝道。

嘉宁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来:“行吧,那现在去吃饭。”

在餐桌前落座后,她看着满桌的食物,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叫厂臣来一趟。”嘉宁吩咐道。

立时便有人走出去请贺怀言了。

嘉宁这句话是下意识出口的。因此,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只觉得分外震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每当她心情不佳时,就特别想见见贺怀言。

到了这时,嘉宁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贺怀言的不同了。这份不同并不仅仅是觉得他这个奴婢可靠、可信、可用,而是她想要同他分享自己的悲欢喜乐、想要同他聊一聊每日的见闻。

她怎么会对一个奴婢产生这种想法?这也太可怕了。

嘉宁很是惶恐,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仿佛在逐渐偏离既定的道路。她是熟悉这种感觉的,虽然已经有些久远,但她仍然记得那种每日想见付西川、想同他分享的感受。那种感觉与现在似乎并无一二。

可当年的付西川是天之骄子,而贺怀言却只是个……

“殿下,厂臣到了。”有侍从进来通报。

嘉宁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有些恐慌,却很快又稳住了心神,只是沉默了一瞬,最终叹了口气道:“我不见他,让他走吧。”

那侍从有些犹疑,试探着道:“殿下,是厂臣呀,您刚刚亲口说要……”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嘉宁加重语气,声调骤然扬高,打断了他的话。

殿内的侍从们瞬间被吓得跪了一地,他们不明白这位长公主为何刚刚还好好的,现下却突然发了火。

只有春竹胆敢询问两句。她跪行上前,伏在嘉宁脚边问:“公主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嘉宁俯视着她的背脊,淡淡地说了句“不用”

她看着殿内这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婢们,只觉得自己十分荒谬。

贺怀言也是他们其中之一,而嘉宁对这些奴婢们的印象向来都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即便在她仰视他们之时,他们也是卑躬屈膝的——她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生来便是要俯视他们的——可贺怀言却恰恰处于最被人所瞧不起的群体,亦是她从小俯视到大的群体。

一时间,嘉宁只觉得自己荒唐得简直不可理喻。

好在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好感而已,只要冷静几天,她便能恢复如常了。她仍然会是尊贵的嘉宁长公主,他也仍然只会是个奴婢。

她垂眼看着春竹,声音平稳下来,淡淡道:“我没什么事,你叫门外的人走吧。本来是有些事想与他商议的,但现下又觉得不必要了。”

春竹顿时愣怔住了,却也没再多言,只是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去向贺怀言通传嘉宁的意思去了。。

一门之隔,屋内的动静其实贺怀言早已听清。他沉默地站在门外,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宣判。

春竹推门而出,又很快回身将门关紧,堵在门缝处,尽可能地压低声音道:“公主身体不适,厂臣请回吧。”

眼前紧闭的门好似变成了一柄铡刀,硬生生地切断了内外的联系,也在顷刻间斩断了贺怀言那些本就不该有的妄念。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努力轻笑了一下,随后躬身向春竹行了一礼:“多谢姑姑提点……有劳姑姑好好照顾殿下了。”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漆红殿门,踏着傍晚的夜色,转身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他最后踏着夜色离去,因为他的光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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