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慧德堂的读书声仍在持续。
吴墩和王茂姗姗来迟,他们一走进慧德堂,看到暮烟乐好端端坐在那儿,一时有些心虚害怕。
趁大家没注意到他们,王茂把吴墩拉出学堂,走到角落里,语气忐忑:“怎么办?大晚上去后山,她竟然没死。”
吴墩显然没什么脑子:“没死就没死呗。”
王茂看他这幅心安理得的样子,一肚子的火往里憋,骗暮烟乐去后山的人是吴墩,结果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方向,他倒好,完全不当回事。
王茂语气急切:“如果她把我们撺掇她去后山的事讲给长老听,我们就完了。长老一定会惩罚我们,严重点,直接赶我们下山。”
被他一提醒,吴墩这才有些不安起来,但他想到自己家的地位,很快得意地挺起胸膛:“怕什么?她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弟子,长老疯了才会与我睦州吴家作对。”
王茂压下重重的思虑,语气谄媚:“也是,怪我多想,长老肯定给你家一个面子。”
吴墩顿时变得趾高气昂,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王茂不像他有资本有权势,对自身的未来还有些担心,压低声音:“但事情传出去,总归没有益处。我觉得,暮烟乐没这个胆子告状,咱们得想办法提点提点暮烟乐,让她不要乱说话。”
吴墩咧开嘴巴:“你有什么主意?”
说话间,慧德堂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了,两人嘀咕了半天,见教习长老走进大堂,立刻中断交谈坐到座位上。
四洲的宗门,入门的学习方式大多相同,由授课长老教导新弟子,根据划分的七个等级,由浅入深一点点拆开内容,安排等级的学习原理,大能语录,修炼经验,故事传奇,分别讲述肺、心、肝、脾、肾、胆的运用和修养,融会贯通的弟子才能真正入门。
基础的学习后,各位长老挑选他们作为弟子,一部分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其余的则根据天赋和灵根能力,划分为内外门弟子。
邓长老负责教导他们最基本的学习,周围安安静静的,落针可闻,他的视线绕了一圈,最后回到暮烟乐的身上。
她精神一紧,听到他不咸不淡的声音:“暮烟乐。”
暮烟乐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弟子们都朝她看了过去,她的心脏砰砰直跳,预感不妙。
邓长老语气责备:“昨天你擅自闯后山,害师兄们为你担忧,知错否?”
清晨的风微凉,她觉得闯后山的人不是她,但是如果这时候否认,这位老师必定生气,所以她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巴,低下头说:“我错了。”
虽然嘴巴上说错了,可她的表情有些不甘,她分明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后山的,并非故意闯祸。
邓长老好歹活了一千多年,洞察一个小孩子的心思易如反掌,他以为她不服,不知错,所以语气又加重了些:“你太胡闹,若我今日不教训你,日后又要惹出祸端!”
听到这话,她不敢相信地抬头,邓长老神情严厉,长案放着的一根鞭子,格外引人瞩目。
长这么大,暮烟乐从未被体罚过一次,父母教育她,最多口头上的批评,她在学校里还算乖巧,老师对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这时,她感觉到这条鞭子的威胁性,害怕和慌张的情绪袭上心头,邓长老的手指往案面的长鞭偏移,她的心脏有点空,热气上涌到脸颊,眼睛酸热:“可我已经知错了。”
邓长老并未举起那条鞭子,敲了敲案面:“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是慧德堂的规矩。你既知错,应接受惩罚,今日学的《炼气经注》,罚你抄十遍,三日后交予我。”
暮烟乐默默点了点头,后怕地瞄了他一眼。
接下来,邓长老继续教授今日的课程,她全程听不进去。
短案的左上角,叠放着十几本书籍,而这些重叠的书籍当中,她连哪本是炼气经注都不清楚。
一本一本翻开,上面的文字大多不认识,看着这些古怪的天书,耳边萦绕着深奥难懂的教学声音,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心情慢慢变得沉重。
她很想回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课后休息的时间,弟子们一哄而出,去慧德堂的花园玩耍。
嘻嘻哈哈的声音钻进耳畔,似乎回到了春华小学,同学们在课间穿梭奔跑。她的心情渐渐平稳,那些对新环境的排斥减轻了不少。
暖烘烘的阳光穿透窗棂的花形格纹,撒到她的座位,她的衣服晒得热乎乎,眼皮越来越沉,困意逐渐冒了出来。
肩膀逐渐放松,任由困意将她拉入睡梦。
慧德堂只剩她一个人,此刻,两个脚步声悄悄靠近,走到她的旁边。
迷迷糊糊间,暮烟乐听到细微的声音,只当那些弟子玩累了回座位休息,她不太当回事。然而下一刻,冰凉的水忽然浇到她的头顶,顺着后脑勺灌入脖颈。
她被激得浑身一颤,迅速抖了抖衣领。
在这个时候,一胖一瘦的弟子朝她哈哈大笑,那个胖弟子手里还捧着一个瓷杯。
在恶劣的嘲笑声中,她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注视两人,毫无情绪。
吴墩只当她吓懵了,低头看了看她的脚,咧开嘴巴:“哟,让你爬个山居然还能受伤,真是个蠢货。”
王茂跟个复读机似的重复:“蠢货!”
注意到“让”这个字,暮烟乐微微皱了皱眉,往外面看了一眼,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吴墩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她的眼睛圆润干净,脸也肉肉的,年纪和身高都是一干弟子中最小的,看着好欺负极了,让他联想到毛绒绒的小兔子。曾经他养过一只小兔子,剖开肚子,鲜血和内脏流了一地,很快就没了动静。暮烟乐如同那只小兔子,弱小又无助,即使被欺负狠了,也不敢吭声。他刚开始捉弄她,还担心被长老发现,后来见她胆小,便愈发肆无忌惮了。
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快感浮上心头,他的眼神变得兴奋,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用力拽了拽她的低马尾。
“我告诉你,我家父亲是睦州的巡抚,你敢跟长老讲后山的事,我搞死你们全家。”
吴墩十五岁了,入门前经常去郊外狩猎射箭,手上的力道不轻,她吃痛地呜咽了一声,马尾连接的头皮传来一阵刺痛。
见她还像以前一样懦弱,瞳孔起了一层水光,哭得好不可怜,吴墩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得意,果然暮烟乐不敢得罪他,王茂实在多虑了,一个破落门户出生的弟子,平时胆小如鼠不生事,即使他们怎么欺负她,她也不会宣扬出去。
再愚蠢的人,也该明白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的道理。
吴墩抓的力道愈狠,大有把头皮扯下来的趋势。
“邓长老。”暮烟乐看向前方,忽然喊了一声。
一听邓长来了,吴墩吓了一大跳,连忙松手,下一秒,暮烟乐扑了过来。
她的身体娇小又灵活,出人意料地把他压到地上。他完全没有防备,一时间竟真让她得逞了,刚露出恶狠狠的眼神,想要把她掀开,暮烟乐张开小巧锋利的牙齿,朝他的胳膊重重咬了一口。
一阵剧痛。吴墩连声惨叫,拼了命的挣扎,想抽出自己的胳膊,但她尝到腥膻的味道,继续发了狠地咬,不仅没松口,反而咬得更深了。像一只挥舞着钳子的螃蟹,夹住皮肉后死死不松开。
意外突如其来,王茂在一旁惊呆了,她怎么敢的啊!
看他们橡根麻花越拧越乱,他慌乱地拽暮烟乐,可半天扯不开两人,他没别的办法了,撒开腿抢先向邓长老告状。
暮烟乐跟吴墩打了一架。
待邓长老来到慧德堂,她的双手拔住吴墩的头发,脚踢他的下半身,吴墩因为脆弱的地方受到攻击,完全处于下风,被打得很惨。
而那个占据优势的人,眼睛通红,一边揍他一边呜咽,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
邓长老一看这场面差点晕倒。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浑身哆嗦:“住手。”
但暮烟乐没听他的话,打到上头一时间也停不下来了。
邓长老见言语没用,赶紧上手拉开两人,暮烟乐被拉开后头发乱糟糟的,还用一双大眼睛怒瞪吴墩,她初次来这个世界,内心有许多恐慌和无助,但不代表她会任由别人的欺负!
吴墩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直觉,身下正在流血,看样子伤得比她重多了。
邓长老掏出传声令喊人。
宣卿平正与裴云初切磋。比试的过程中,他意外收到邓长老的传声,对方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去,尤其强调吴墩受的重伤,起先他似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事实,反复确认事情的经过,待听到邓长老笃定的话,他的唇角微微抽动,盯着传声令沉默半天。
裴云初察觉出可能出事了,利落收剑,宽阔的比试台,响起他疏懒干净的声线:“发生何事?”
宣卿平的眼皮动了动:“你妹又闯祸了。”
听到这个称呼,裴云初唇角一扬,挑着眉笑:“什么时候成我妹了?”
宣卿平没回答他的反问,将传声令收进锦囊,他的神情微微流露出几分倦意,作为元清道君的大弟子,他不止是暮烟乐一人的师兄,还有许多弟子需要照看,他哪有功夫当爹当妈去管她,昨夜出了一次闯后山的问题,这才过了一晚上,她又搞事了。
他抬眼,忽然想起一件事,目光看着裴云初:“他喊你哥哥,既然她有事,该你出场解决了。吴墩的家族,我们凌云宗得罪不起,但你可以。”
“这么小的年纪,能出什么大祸?再怎么样,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闹罢了。”裴云初正巧没事干,闲散道,“我干也行,下次我喊你喝酒,你不能推脱。”
宣卿平点了点头。
“所以发生了什么?”
“跟人打架。”他闭眼,面无表情,但语气难以掩饰的不冷静,“把人家小弟弟踢残了。”
“……”
说是让裴云楚解决麻烦,但宣卿平没有离开,一起去了。
两人走进空空荡荡的慧德堂,因为出了意外,今日提前下课,其余弟子回屋子自行修习,这里显得异常安静。
邓长老的长案前,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罪魁祸首暮烟乐,另两个分别是吴墩的好友王茂,姑婆孙彩云。
吴墩家族乃睦州豪族,父亲担任巡抚的职位,负责地方的事务,大权在握,包括行政,军事,司法等权力,上至睦州官员,下至普通百姓,都毕恭毕敬地捧着。仗着自家雄厚的背景,吴墩在慧德堂横行霸道,没人敢惹怒他。
之前,暮烟乐与大部分弟子一样,忍气吞声,任由他欺负到头上。
但这次,吴墩踢到铁板,暮烟乐像变了一个人。不管他家有多厉害,权势地位如何,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仿佛完全不知道得罪他的后果。
孙彩云简直不敢相信,在她的看管下,吴墩居然出了岔子,她又急又气,在一旁跺脚:“你这小童仆疯了,元清道君护着你也没用了。吴巡抚的宝贝儿子你也敢打她,你什么身份,家里几条命啊!?”
王茂附和:“你完了,小蠢货,吴墩的母亲狠辣,你死定了。”
暮烟乐当没听见一样,板着脸,凶狠的话从右耳进去,又从左耳出来。她当然怕,内心咄咄不安,可是她没有一点概念,只以为大不了要被打回来。
邓长老手里拿了一根长鞭,她绷着脸,紧张地盯着它。
这条鞭子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它的用途。刚才与吴墩打架,邓长老已经非常生气了,看他的脸,抽动得像振动的空调外机,面上暴躁至极。邓长老现在没抽她,不代表等会儿不抽她,她严阵以待,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孙彩云说着说着,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表情凶狠地上前两步。
暮烟乐只顾着对付邓长老,忘记还有一个威胁。
孙彩云粗糙干裂的手掌近在咫尺,就在她的耳朵惨遭毒手之前,裴云初身形一闪。
下一刻,手掌并未落到她的脸上,她反而感觉到肩膀一重,身子旋转着退后,离孙彩云越来越远。
脊背抵着一个微凉的身躯,是记忆中光滑轻薄的衣料,她愣了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视线往上移,是裴云初。
慧德堂四周都是窗棂,光影交织,他的发丝与玉冠点缀着温润的光泽,犹如神邸住着的仙人。大手扔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骨节微微突出,淡青色的青筋明显。
他垂着眸子,唇角向上扬起,亲近地打了个招呼:“小烟乐,一晚上不见,你还好吗?”
她微微愣住,目光长时间注视他的脸。
他离开的第二天,她经历了许多事,承受了种种无法想象的委屈。
被邓长老罚抄写。
又被吴墩拽头发,踢打身体。
还差点被孙彩玉打巴掌。
这一系列的遭遇,她强撑着没哭,靠自己缓了很久,当裴云初再次神一样的降临,听到他温和关怀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哭了。
热气涌上眼睛,鼻子酸酸的,她抽抽噎噎的,紧紧揪住他的袖子,往他后面躲。有了可依仗的人,她的气势和勇气一下子充足了,手指指向孙彩云和王茂,鼻子一抽一抽,声音又奶又可怜:“他们都是坏蛋。”
声音在安静的慧德堂响起,方才一声不吭的小姑娘,语气充满谴责。
像是让裴云楚替她做主,将这些坏蛋通通打倒。
裴云初低眉,看了眼眶通红的小姑娘,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到他的衣摆,充满依赖和信任。
“为何我来了,你反倒哭了呢?”他揉了揉她的发顶,似乎在自言自语,低头喊了她一声,“小哭包。”
暮烟乐不想反驳他,因为这是事实。
他抬高眉眼,没再看她了,神色淡淡看着前面的人:“事情的经过,不能单凭一方的说辞,你说对吗?邓长老?”
邓长老刚才一直在旁边思索处理的对策,吴墩经常闹事,这次欺负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孩子,事情明显是吴墩的错,可他的背景不简单,家中乃名门望族,他不好得罪,但良心起见,他又不能故意污蔑人家小姑娘,一时间极为棘手。
见裴云初插手,他微微松了口气。
裴云初是睦州州主的嫡长子,身份尊贵,受到全睦州修士的关注。几年前,他与宣卿平合作,执剑闯入妖魔界,杀魔尊,平天下,一剑名扬四洲三界,从此名声鹊起,众人称为天才剑修,隐隐盖过出生起自带的睦州之子身份。
不管从身份和名誉的角度,裴云初无需顾忌吴家的权势,他一个手指头都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吴墩。
邓长老庆幸极了,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向裴云初恭敬行礼:“仙君所言极是。”
孙彩云眉心狂跳,见邓长老对他如此尊敬,短时间内不确定对方的身份,她的头虽然低着,却频频用眼神偷偷观察他的衣着。男人穿一身华贵的衣裳,用料令人咋舌,银边古烟素云锦,原料出自妖魔界,产量稀少,睦州随手拿这类丝织品制作衣袍的权贵,一只手数得过来。
玉冠白衣,清隽风雅,指间戴了一枚玉板指,他的眼神漆黑冷淡,唇瓣却挂起淡淡的笑。
这样的外貌打扮,睦州有挺多男子模仿,这些男子模仿的是那个人。孙彩云立刻猜到他是谁了,内心叫苦连天,恨不能将自己埋到地底。
裴云初微微侧首:“此子目下在何处?”
“他伤得重,眼下杨怀山正全力救治,”邓长老语气难以启齿,支支吾吾,“不知还能不能保住,额。他的……”
暮烟乐表情懵懂,不在状态,裴云初旋即出声,打断他接下来的形容:“好,我了解。”
孙彩云在裴云初面前不敢造次,但如果不处理暮烟乐,回到吴家,照样要受到惩处,指不定吴夫人的手段更为阴毒。
她听说裴云初是个正人君子,适时斗胆提话:“两子互殴,本是小孩子间的打闹,可暮烟乐出手太狠了。她犯了错,理应受到处罚。恕老奴斗胆一句,仙君您并非凌云宗的弟子,他们之间的矛盾纠葛,与您无关啊。”
她声音发颤,提醒裴云初,他是太极宗的仙君,不该插手凌云宗的琐事。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态度,一片微妙的沉默,裴云初确实没有正当的理由管闲事,被人传出去了,有损他的名声。
但过了一会儿,寂静的慧德堂,响起他慢条斯理的嗓音,带着几分散漫的意味,“谁说与我无关不能管了?不仅要管,甚至她受的伤,我会一一与你们算账。”
他瞥了暮烟乐一眼,想到什么,忽然抬眸,满口胡诌道,
“因为她是舍妹。”
作者有话要说:《穿越后我多了一个哥哥》
《捡到一个妹妹》
本文的世界设定为私设,无国度,有州府之分,州约等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