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慧德堂出现短暂的死寂,在场的人都死死盯着裴云初话,仿佛听错了。
暮烟乐仰起脑袋看他,一双干净的眼珠子瞪得很大,虽然喊他哥哥,也是因为不知道喊什么才会选择一个亲昵的称呼。裴云初的意思,却是她变成他的亲妹妹了。
她一个独生女,哪来的亲哥?
孙彩云脱口而出:“她姓暮,您姓裴,世间哪有不同姓的兄妹?”
“事关裴家的隐秘,不便透露。”裴云初语气没什么温度。
他话放到这里,孙彩云没胆子再盘根问底了,毕竟裴家家主的名声,确实荒唐,多出几个私生子女也是寻常事。她吞了吞口水,陷入将被裴家问责的惶恐当中,进退为难。
裴云初的手扶住暮烟乐的后脑勺,往上抬了抬。暮烟乐的小脸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嘴角破皮,下巴淤青,裴云初扫了几眼,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很有眼力见地呜咽了一声,说:“疼。”
“舍妹年纪小,打架也受了伤,”裴云初眼皮轻抬,带着兴师问罪的责问语气,“吴家拿什么负责?”
孙彩云双腿发颤,不仅她得罪不起,赔上整个吴家都没办法跟裴云初对抗。
裴云初的语气忽而一转,变得平静从容:“我虽对吴墩不满,但并非蛮不讲理的人,现今他已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们吴家也不必再揪住舍妹不放,若吴巡抚和他的夫人责问,把我的话捎给她,让她来找我。”
孙彩云连声说是。
暮烟乐看得目瞪口呆,他三言两语,居然就解决了?孙彩云看着凶悍,裴云初全程如沐春风,为什么她对他这么害怕?
在她脑子转不动的时候,裴云初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弯唇笑:“哥哥这样处理,妹妹觉得如何?”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裴云初:“怎么不满意了?”
倒不是对息事宁人的做法不满意,只是觉得错过这次再也不能洗刷她的委屈了,暮烟乐仰起脑袋,告状道:“哥哥,是他骗我去后山的。”
裴云初和邓长老都愣住了。
“所以,我没有故意添麻烦。”她抿了抿唇,迟疑地提出要求,“能不能不罚抄书本了?”
她的脑子里只想着罚抄十遍《炼气经注》,那本书比语文课本还厚,文字陌生晦涩,且这些弟子使用的都是毛笔,她从未接触过毛笔,以她慢吞吞的写字速度,写个十几天都无法完成任务。
她眼巴巴瞅着邓长老,希望他收回惩罚。
邓长老是这里的主事,弟子们间的矛盾通常由他处理,他却看向另外一个人,等裴云初发话。
裴云初的笑意渐渐收敛。
如果说方才只是小孩子没有轻重的斗殴,此刻事情的性质变得极为严重了。
后山是凌云宗与太极宗交界的山脉,凶兽频繁出没,昨夜暮烟乐碰到的棕熊,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野兽,若她碰上有法力的凶兽,恐怕撑不到他救她的一刻。
暮烟乐差点死了,而罪魁祸首是吴墩。
场面陷入漫长的沉默。
宣卿平一直站在他们的后面,听完全程的对话,此刻语气微凝:“你把起因结果全说一遍。”
听到这话,暮烟乐终于发现师兄也在场,她咬着唇:“我忘了。”
宣卿平眉心跳动:“忘了?”
暮烟乐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只记得他让我去后山。”
宣卿平目光打量她的表情,捕捉到她一瞬间的心虚,忍不住弹了弹她的额头,压着脾气:“小孩子撒谎是不对的,懂吗?”
暮烟乐一听垂下眼,小声:“我没撒谎。”
宣卿平冷冷地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她,眼见为实,若事情像她说的一样,她差点被人害死,何必藏藏掖掖不肯把经过说出口?
在场没有人信她,暮烟乐的眼眶憋得通红,眼泪啪嗒啪嗒掉落,而这次,是被宣卿平弄哭的。
他认为她在撒谎。
她没有撒谎,但她不敢把那些秘密说出口,不然他们不会要她了。
她肩膀抽动,开始后悔提这件事,本来都揭过去了,提了反而落得个撒谎的黑锅。她拉住裴云初的袖子:“那么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就当她私自闯入后山。
她的脸庞泪痕斑驳,新的旧的交错,像一只小花猫,裴云初拍了拍她的脑袋,从锦囊里掏出一块纯白色帕子,给她抹了抹泪水。
他的耐心很好:“别急,我会查清楚。”
在场除了吴墩的姑婆外,还有他的朋友王茂,此时,他躲在姑婆的身后,身体瑟缩,眼神闪躲,十四岁的孩子,并不像表面的天真无邪,经过两方的对峙,他大概明白局势的颠倒,略微谨慎地往后退,避开了裴云初的锋芒。
他怕这个男人。
裴云初语气温和,眼睛很有神采,笑起来如沐春风,像青山客松周围飘渺的悠悠白云,看似亲近但实际距离感强烈,他的身份地位,他隐约强势的语气,透露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信息。
这是一个不好惹的男人。
孙彩云被他温和的外面骗了,以为自己拥有谈判的余地。实际上,他全程掌控局面。
王茂头也不抬,试图降低存在感,好让他们忘了自己,但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划过他的脸,并非错觉,很快,裴云初清冽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带着几分笃定:“王茂,你与吴墩关系密切,对这件事必定了解,你必须解释清楚。”
他没给他否定的机会,直接下结论,王茂脸色发白,硬着头皮抬起脸。
在场都是比他厉害很多的修士,他没胆子撒谎,语气结结巴巴地陈述:“吴墩想吓她一下,他骗暮烟乐,说后山安全,只要爬到山腰,就能找到灵芝。暮烟乐听了,便想把灵芝拿回家给弟弟吃。”
裴云初点了点头。
王茂声音带着哭腔:“都是吴墩的主意,他欺负她,我不敢不从。”
裴云初没管他。
“小哭包。”他喊了一声。
暮烟乐抬头,哭过后鼻子还有点红,眼睛也是红的,他揉揉她凌乱的头发:“你没撒谎,大家已经了解了。”
他的手指很温暖,虽然隔着茂密蓬松的头发,但被他触碰的头皮,都感到一阵温热,像泉流一样涌进胸间。
她愣愣地盯着他,原来他一开始就相信她,特地想办法为她澄清。
鼻尖又是一酸。
裴云初看向邓长老:“凌云宗处理犯事弟子,我本不该过问,事关舍妹,却不能再□□让。吴墩要为他的错误承担后果,今日,贵宗需给我一个合理的处置方式。”
他的语气平静,谈起妹妹一事,不容置疑,看着不悦至极,仿佛暮烟乐真成了他妹妹,他必须为她讨公道。
邓长老下意识躬身:“我立刻禀报宗主,请您稍等片刻。”
后面的事,暮烟乐不需要在场了。宣卿平轻松抱起她的身体,对裴云初说:“我先送她回屋。”
裴云初摆了摆手,唇往上扬:“小哭包,再见。”
暮烟乐虽然对新称呼有些不满,但现在没有心思计较,她离裴云初越来越遥远了。
透过宣卿平的肩膀往后看,他的身形高大清瘦,洁白的衣摆点缀着耀眼的光,意气风发。
她是独生女,这不是她的哥哥。
可他真像她的哥哥,会替她摆平各种麻烦。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撑腰。
暮烟乐咬了咬唇,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吃晚饭,妈妈语气试探,曾问她:“你想不想要一个弟弟?”
那时她天真地告诉妈妈:“不要,我要能保护我的哥哥。”
儿时的她,曾幻想妈妈的肚子里再蹦出一个比她年长的哥哥,这个可笑的幼稚想法,引起大人的哄堂大笑。
他们摇头说不可能,烟乐只能当姐姐了,妈妈只能生出弟弟或者妹妹。
那时她心情低落,美好的愿望像一个发出彩光的泡泡,被人硬生生戳破,她愁的几乎吃不下饭,父母问原因,她用筷子戳白米饭,低声说没胃口,却不好意思再次提起这个可笑的愿望了。
毕竟永远不会发生。
他们也不会理解她的想法。
她再次往慧德堂的方向看了一眼,但现在,她的愿望好像成真了。
“烟乐。”走着走着,宣卿平突然喊她的名字。
暮烟乐沉浸在回忆中,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她一个字都听不见,想着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
宣卿平忍着脾气吐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晃了两下,她的脑袋仿佛一只拨浪鼓,左右摇摆。
“你干嘛!”她生气地瞪他,手掌握成拳头,重重敲了敲他的肩膀,用行动表达她的不满。
十岁小孩的拳头,对一个化神期的剑修来说,如同挠痒痒。
他哼笑一声:“你的心思飞到哪里去了?”
暮烟乐不搭理他,他总是惹她生气,不像裴云初那般温柔。
宣卿平强调说:“我才是你师兄。”
暮烟乐小声嘀咕:“看不出来。”
宣卿平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扫视她:“还看不出,现在抱你回家的人是谁?早上抱你去学堂的人又是谁?如果没有我的人情,你以为裴云初会出面帮你摆平麻烦?”
暮烟乐的手指在他的领口抓了一下,一句话不说,好像还有点生气。
宣卿平盯着她,后知后觉察觉她闹小情绪的原因了。方才,他看到她心虚的表情,以为她撒谎了。她一直记在心上,觉得他污蔑她的清白。
宣卿平语气软了些:“行了,别气了,记仇鬼。”
“……”这像是哄她的语气吗?
如今,她不止多了一个小哭包的称号,还被扣上一个记仇鬼的称呼。
暮烟乐语气闷闷不乐:“你才是记仇鬼。”
宣卿平懒得再与她掰扯了,敷衍地嗯了一声,踏进她屋子:“等会儿杨怀山给你治伤。”
暮烟乐不依不挠,钻到床榻间,还想重提关于记仇鬼这事,嘴巴刚张开,宣卿平面无表情掐了个法术,她不可置信地摸摸喉咙,用力地哈了两声,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像有一块抹布堵住喉咙。
房间里只有她和宣卿平,所以这是他的杰作。
暮烟乐气得在床上翻滚,被褥都掉到地上。
宣卿平没什么耐性:“再闹,我把你丢后山喂老虎。”
他居然临下注视她,表情疏淡,瞳孔漆黑,周身萦绕着夜风般幽冷的感觉。再加上她躺在床上,以她的视角,他肩膀宽阔,四肢修长,身体像小山般高大。
威胁力不言而喻。
她往被子里拱了拱,终于安静下来。